第91章 【孙】EP28(二合一) 那间消失的孕堂。
雨珠砸在文侪身上,有如落了石子一般沉重。他转了转自个儿被雨浇透的球鞋,掀睫冲老班笑了笑:“高三生压力大,饶了我这回啊!我先回宿舍换条衣服。”
他都这么说了,老班还能说啥,只能无奈地挥手让他走。
可是,文侪又说谎了。
他笑着同老班告别,只趁其不备拖着那一身湿淋淋的衣服进了教学楼。
正值傍晚放学点,外头又下了大雨,天黑得像是把人的黑发拔了铺上去似的,瞧不着一点光亮。各色的鞋子将脏污的雨水在鞋底凹槽里交换,直到雨水被染得不能更深,才踩至干燥地面上留下几抹污痕。
大家夥忙着抢食堂,无心看他这么个逆行的湿衣汉。有无数把当着他面被倏然撑开的伞,将顶头雨水尽数崩到了他的面上。
文侪抹了把脸上雨水,觉着大家的专注力都很好,也就不再焦虑湿衣显得格格不入一事。
广播中的下课铃逐渐弱去,纯音乐缓缓响起。然而从其中忽然传出的一声唢呐尖鸣,险些捅破他的耳膜。
文侪捂耳,可是身旁人依旧神情淡漠,来去匆匆。
他意识到自个儿成了这个世界里最奇怪的人。
***
归根结底,文侪往海里跳,亦或在这个世界里乱跑,为的皆是找那间消失的孕堂。
可究竟去哪儿找?
文侪没有犹豫,在地砖上试了试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度,便跑着一步三阶地上了楼。
他来到那控制广播的广播站外,在反覆确认过门外没有“孕堂”的匾后,才终于推开了广播站的门。
屋中这会儿已坐了俩捏着稿件的学生,那俩人瞅见门给外头人吱吱呀呀地推开了,诧异地回头看,而后赶忙起身,不约而同地冲他问候:“学长好!”
文侪笑着点头,视线偷偷往那布告栏上瞥,上头有个照片栏,放的是广播站人员相关。
他一看——【姓名:文侪 职位:站长】
登即便咳了一声,有模有样地说:“受校方指示,今天的广播内容要进行一点调整,今天你们先回去吧?”
“您不是高三……”
见那二人有些犹豫,文侪于是接着说:“校方提的要求,我也没办法……考勤表给你们记满,不用操心啊!快去吃饭吧。”
那二人点点头,只赶忙抓了自己的水杯出去,文侪也没顾及NPC的心情,赶客似的,人刚走,门就砰地给关了。
然而那二人方离开此地,里头的景象又变得很奇怪——墙上布满了血淋淋的杀人现场图不说,稿子上还皆是血水,那浓重的铁锈味险些叫文侪昏了。
这视觉与嗅觉冲击已经叫人很不好受了,听觉也不忘给文侪送上一锤。眼下他光是站在这门窗紧闭的广播站里,都能听到走廊上刺耳的婴儿啼哭声。
他置之不理,只再一次上手抚摸,确认了门锁完整度。
这里同孕堂陈设相似,结构相同,不同的唯有一扇虚掩着的老旧漆花木门。那木门实在太老,老得同这所学校的一切设施都像是割裂开似的。
更何况这还是2005年的学校。
忽明忽暗的灯管叫他不由地想要开门借光,可是外头时而响起的敲门声却叫他速速放弃了那想法。
他往副站长那栏的金发戚檐瞥了一眼,似乎是觉得有些心酸,可是面上没有表态,只说:“小弟,保佑保佑大哥。”
话音方落,他的手便摸上了那扇木门,不过稍稍使劲,门便开了。
摆在他面前的是两对绣花鞋,一对与寻常人脚的尺寸差不多,一对则比文侪的掌心还要小上不少。
“绣花鞋、绣花鞋……”文侪蹲身下去打量那形制不一的绣花鞋,焦躁地揉起头发,“这玩意的寓意究竟是什么!偏偏那鬼点子忒多的人又不在……”
这间小屋里没有灯,只能借助外头那一条孱弱的灯管。
他稍一侧身,叫光更多地跑进来,在那刻瞧清了两只鞋底各自贴有不同的标码。只是眼见里头灌满血水,他还是有那么些犹豫——他一旦摸上去,势必要沾血。
“……遇见我这没洁癖的拉磨驴,薛无平真是有福了。”
他不顾那两只鞋子盛了多少血浆,也没管那东西沾了多少到手上,把鞋拎了便拿到灯管底下瞧,看见小的那对写了2004,大的那双标着2005。
这绣花鞋大小当真与时间有关?
文侪思索着。
“不过纵使是按照时间顺序来,也未必不能往表象与现实上头引导。”由于外头那痛彻心扉的哭嚎实在是吵,文侪手脏又不好堵耳,只能低声自言自语起来,“如果要把两者结合在一块,那便是2004年所看为表象,2005年所见为现实……照这样来看,戚檐当时说代表的不是偏见,是误解,看来是对的呢……”
文侪说着,忽而恶狠狠地盯住了墙面上那生了金发狐狸眼的戚檐:“哈……狗东西,特么的死那么早干嘛?!工时都是老子在填,上一委托好容易你是原主了,老子还要一秒打两份工……”
他埋怨完,又蹲身下去琢磨那四只鞋子,极低的耐心阈值令他在长达2分钟的默声后,果断起身又回了那小房间。
那房间是真小,因此也不需要多少光便能将里头布置览尽。房中是显眼的是一面顶墙高柜,好在这屋子修得矮,最高处文侪抻长了手便能够着。地上铺着发黄的纸,每一步走起来都沙沙作响。
他一面翻看着柜上箱子里数不尽的人像相片,一面思量着,想到深处,便将那一沓相片拍在手心。
说实话,他还是对这广播站里头乱贴凶杀现场感到诧异。他现在手里这般多种类的相片,怎么光贴那几张而全然不顾其他的,总不能他的原身和戚檐的原身皆是个恋|尸癖吧?
“一个是登山俱乐部的成员,一个是领队,拍那么多死人照片干嘛?”
想到这儿,文侪忽而顿了一顿。
不对啊。
谁告诉他,孙煜是俱乐部的一员了?
就凭那张办公桌?
当时那荣惠也有办公桌呢!她甚至连工作牌都有。
可孙煜他不仅没有工作牌,就连俱乐部集体自杀清点人数时也没把他算入其中。
“莫非孙煜只是个和戚檐原身羁绊深重的局外人?”文侪拈着那堆照片,片刻后又说,“不对。这样他的阴梦里,关于其他人的细节部分也太多了……细节……如若他真的与那些人毫无关系,怎么能知道这般多的细节……尸体照……照相机……眼睛……”
“他是侦探么?还是记者? ”
文侪心神一动,忽而放下那些一直握在手上的相片,却没抬手,反将手摁去了地面。
他稍稍起身,粗鲁地摸着墙角将脚下的东西撕开,挪步,再拿上来。
——是报纸。
密密麻麻的报道覆盖了全部版面。
文侪略略瞥过,皆是无关报道。寻常碰着这般叫无用信息填满的报纸,他囫囵瞧眼标题就抛了,可是这回他没迅速放下,只仔细挨个看去,目光在那小如蚂蚁的一行字处停下。
他笑了。
带血拇指压着的那行字叫他瞧了半晌,后来他收了手,报纸落在地上,唯有一行字旁留下一个擦开的血指印。
【本报讯文侪】
***
文侪从广播室里往外走,一推门恰被红霞泼了满身血色。雨停了,但估摸着还会再来,他低头扫了眼还没干透的校服,微微蹙起眉头。
毕业六年了,他还是看校服不顺眼,不管是西式的,还是中式的。只要和中学沾边的,他都不喜欢。
尤其是校服。
他对那堪称给他的后辈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的中学时期没有丁点留恋,可是他看到压箱底的旧校服就想到了渭止一中掉色的金字招牌,于是想到了招牌底下愁眉苦脸的秃头门卫,继而想到了门卫坐在粉红塑料椅上经久望着的那条挤满学生的老街,最后想到了在老街上发生的那场严重车祸与被卷入卡车底下的戚檐。
很长时间里,他都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折磨,后来也没能释怀,只是逼着自己忙到再也想不起那场事故后,他的日子好过了不少。
文侪收拢五指,将残阳隔绝在掌心以外。他其实也并不清楚自己现下要做些什么,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脚步。
此时,学生们多数埋头饭菜,恰是他这阴梦黄鼠狼出去当贼的时候。
可他整理着思绪,忽而将脚后跟打了个转,把原先要往高三教室的身子朝楼梯间拐——阴梦里给出的东西皆非平白无故,那么投稿的那三个幸福故事也不该是单纯用来吓唬他们的才对。
文侪一面想,一面在楼梯上不合规矩地急行。
第一个投稿故事是《肉块卵石》,他也清楚他到那儿不一定能遇见什么,亦或者得到什么线索,可他觉得比起在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冒出个学生的地方干偷鸡摸狗的事,倒不如信一回直觉,去碰碰运气。
“通向科学楼的小径……”文侪在心底默默想,“缺了那指南针转世,找路都要麻烦不少……”
不过说实在的,他觉得自个儿方向感其实也不算差,只是没有戚檐那么好罢了。
真的。
然而拜这黄腾不讲道理的古怪布局所赐,他还是费了不少功夫才赶在太阳下山前找到了所谓的“操场通向科学楼的小径”。
眼前是同那些初升的太阳、未来的花朵们截然不同的荒凉地,小径边的杂草几乎挨着了文侪的膝盖。那块地未遭建筑物覆盖,野草活像戚檐一般蛮不讲理地恣意生长。
文侪远远望见那堆叫草埋了的鹅卵石地,于是毫不犹豫踩扁这头野草过去,像是从戚檐身上踏过去一般毫不留情。
这会儿,淅淅沥沥的雨又开始下了,在歪斜的树木枝干的掩映下,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更加的不起眼。文侪猜到阴雨天,小径湿滑些不可避免,可当他真正将脚落在鹅卵石地的刹那,他却还是不由地怔了一怔。
油腻,软黏。
果真如那鬼故事里讲的一般。
他想,倘若自己在这时候低头,亦或者俯身弯腰,他应该会看见许多人肉块;而在这时回头,他大概真的会看见一个手提小桶、面戴口罩的“人”;这之后,他的脑袋与那桶中人头会被一齐埋入操场的一角,几日后被人挖到。
想到这里,文侪搓了搓被凉风吹得发寒的手臂,莽着一股劲转了身。
身后空无一人,倒是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身影自操场方向沿小径走来。
文侪咽了口唾沫,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于是壮着他本来就大的胆子,迎了过去。
真正站在一“杀人魔”面前时,任是胆大包天的流氓都得抖上几抖,文侪匆忙将那人扫了一遍——五大三粗,头戴黑色鸭舌帽,口罩遮面,仅露出一双眼袋发青的死鱼眼。
“啊……我是高三的,压力太大在这儿偷摸着散散步……呃……您这是要去哪呢?”文侪的目光转悠悠,短促落在盖着盖儿的桶上,又触电一般迅速挪开。
那桶沿油光锃亮,点点血腥被抹开却没能擦干净,就那么明晃晃粘在桶身。
那口罩男闻言冷哼一声,可一双眼却是肉眼可见地弯起来,鱼尾纹皱巴巴地黏在眼尾,像是远洋的浪,叫人瞅见有些不寒而栗。
那人的食指点了点那桶盖,又竖起来指了指文侪。
明白的,这是叫文侪去开盖一探究竟。
文侪卖了个讪笑,即便凑过去了,也还是莫名地犹豫。直待他穿过那人的肩颈缝隙,瞅见了已愈发暗的天色,心底那要赶晚自习的冲动猛然冲出胸膛。
特么的浪费老子时间!
这时候发虚岂不是叫显示屏外的戚檐看笑话?
文侪一咬牙,手指已经将那盖子掀起来了。
油腻腻的、铺满桶底并向上堆积约有一层的鹅卵石将桶填满,可里头既没有肉块也没有人头。
文侪正疑心错怪了过路人,刚要将脑袋移开,一股腥臭味却骤然灌入鼻腔中,文侪下意识地掩住鼻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恰这时,那口罩男哈哈笑起来,他拉下口罩,露出一个肥厚的酒糟鼻,鼻下一张本就歪的嘴这会更是朝左上方歪去。
“小子,你怕腥啊?叔刚钓鱼回来,见你好奇才拿给你看,没成想给你熏着了。”
“啊哈哈……”文侪一边搔脑袋一边干笑几声,“钓鱼好啊!就是……叔……您桶里鱼呢?”
“都送给兄弟喽!叔家里鱼多,吃不完呢!”
文侪瞥着桶里留下的残血,又朝那人身后瞅了瞅,忽而意识到什么,于是匆忙扯着赶去上晚自习的藉口,擦过那人的身子跑走了。
他沿着弯弯曲曲、黏黏腻腻的鹅卵石小道跑,跑向那口罩男来时的方向。到最后他停在操场上时,汗已经将他的上衣浸透了。
操场设施陈旧,架设的路灯连站在底下都看不清什么东西。脱皮的跑道上本还稀稀落落站着几个穿田径队训练服的学生,这会儿听见铃声也都朝教学楼方向去了。
文侪沿着操场的边缘走,天越走越黑,路越走越暗,他最终停在了一棵老榕树边。他停下来是因为踩着了一摊较其他地方要松软些的土,而那土上留有同他的球鞋不同的鞋印。
那鞋印确实不一定是那口罩男的,可这处土明显曾被人挖开过。
文侪深吸一口气,也没工夫考虑满地脏泥会不会将他的校服弄得很脏,仅跪在地上用手刨起土来。
他自己也觉得无语,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本就是个未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譬如为了考上好大学逼着自己苦学六年,又譬如为了让戚檐死而复生而在薛无平的命契上摁下红指印。
挖到了。
真正挖到那两颗头颅的时候,他的心情比想像中要平静很多。
黑糊糊的头发就在眼前了,他也没急着将那俩玩意往外拔,只为了保证那俩东西的完整而默不作声地刨土。
修长的手指不加犹豫地插入土石中,起初只是指甲缝中满是脏泥,没一会被磕裂的指甲便开始往外淌血,可文侪没有停下动作,他麻木地挖着,就好若当初许多人给他的评价一般。
他们都说他像个机器。
不用吃饭,无需睡觉,没有心也没有感情。
当意识到有个巨大的影子将他笼罩时,文侪怔了怔,可背后倏地伸来的两只手却在短短一瞬狠命掐住了他的颈子。文侪没有力气震惊,也没有余力反抗,手拽住那人的手臂挣扎之时,那酒糟鼻贴了过来,正抵在他的面颊边。
那人说:“你们都给我去死吧——”
文侪却只是颇遗憾地想,这局也没能还原死况啊。
***
瓢泼大雨砸在操场周边架设的蓝铁板上,发出接连不断的铛铛响声。那般大雨打在人身上,也难免觉着疼。
文侪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仅有一片昏黑的天。雨水顺着他的轮廓往下滑,最终落在了身下的泥土地中。
他这是躺着么?
文侪意识到的时候试探性地动了动四肢。
很疼,但都还健全。
他原以为这局会被那人活活掐死,没成想那人把他暴揍一顿后就那么走了。
分明连样子都被人瞧了去,还真不怕他报警。
文侪笑了笑,觉着那人好笑,也觉得自个儿好笑。
文侪抬手摸了摸唇角。
“嘶——”
他疼得龇牙咧嘴,收回手时只看见了一片赤红。
他的身子太疼了,原还想着再躺一会,忽而听见了一声异常响亮的下课铃——那是放学的第一声下课铃,是给高一、高二的学生的,高三学生的专属待遇还要再晚上三十分钟。
可即便是那一声铃声也足够文侪像是见了金银财宝的吝啬鬼一般,不顾浑身上下的伤一跃而起。偏偏就是起身的那一瞬,他的眼底便悚然装入了两个在坑中被雨水泡得发肿的头颅。
戚檐不在,也没人搭把手帮个忙,他只能强忍着恶心将那俩玩意往外拎。
继而,他盯着那俩玩意陷入良久的沉思。
即便是脸上烂了几块,面庞也涨得不像样,甚至有一个面上还留有几条长刀疤,文侪也依旧能认得出来——那是郭钦与老南。
不知怎么,他盯着郭钦脸上疤忽而想起郭钦曾说过的那一句——“伤疤里头只有烂掉的血肉。”
文邹邹的,寻常人不拿来当口语,但又叫他有些莫名的在意。
他的手顺着郭钦的脑袋往下摸,一直摸到那条长疤上,而后忍住恶心,用两指探入那血肉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至少在大雨围裹下,他听不见筋肉撕裂的声响。
他夹住一片同周遭东西格格不入的薄物。
拿出来后舍不得用雨水来洗,先如饥似渴一般拿至眼底,也不顾腥血味道,在昏暗的路灯下,将眼睛几乎贴在了纸张上。
纸上仅有一行字——
【复牵黄犬,逐狡兔】
***
文侪从一条疤里掏出了“宝贝”,自然不可能放过其他的,看罢郭钦又到老南,几乎把人脑袋里的东西都掏了个空,也就只拿到那一张纸。
“呕——”
事都做完后,文侪才禁不住呕出声来。他缓了好一会,才迅速在雨中把手上血洗干净,随即强压下适才景像带来的十足压迫,苦笑起来。
“特么的真是重口啊……专给我恶心委托,给戚檐科幻委托是吧?——下一个到啥了?哦,《桶装脑髓》,一听名字就很爽……”
“啧……”文侪在心底将那恶心故事过了一遭,这故事虽然提了一嘴教室,但好似没有准确地点呢……”
可鉴于这藏头案都发生了,那跳楼案显然也会准时发生。而现在,高三的晚自习结束铃已经响了好一会了,恰那处响起一阵喧哗,他猜是那自杀事件发生了。
那么,他大概只需要找人问一问。想到此处,文侪旋即迈开腿往教学楼方向钻。
到底是胆子大,不怕生,他在路上逮了个学生便神叨叨问:“同学,你知道,刚刚那跳楼的学生是哪班的么?”
面色刷白的学生先是皱眉,后来想了一想,戳了戳他的学生卡,说:
“就是你班的啊——”
第92章 【孙】EP29 那是湿淋淋的,他自己
他们班的同学跳楼了。
灰白水泥墙筑起的围城中间空地上有一摊浓黑的血迹,扩散的范围很大。
天太暗,人太吵,他难以判断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因而干的事也很纯粹——围观。像个大清早提着鸟笼遛弯的老大爷,碰见点鸡毛蒜皮的新鲜事儿便要将那地方围得水泄不通。
由于人群中连他这么个大高个儿的视线都免不得被伞遮挡,便打定主意往楼上去。然而在朝一楼走廊走时,几个学生忽地撞了他肩膀过去。
可他没回头看向那些没礼貌的小子,反而莫名仰头瞅了眼楼上广播站,这才接着往前走。
实话说,身边同学跳楼这么个事,日后单是从旁人耳中听来都觉得毛骨悚然,但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总还有些精神上的不成熟,亦或者可以说是情感意义上的迟钝。甫一听见发生了这么个“怪事”,又恰恰好身边有那么一群可以跟随的人,便也忘了怕与不怕,任从众心理占了上风。
所以纵然他已爬上楼来,沉闷的空气中仍似煮着一锅沸汤,七嘴八舌,吵得文侪脑仁疼。
那样的喧嚷持续了好一会,直到门卫领着几个穿白衣的医护人员赶到,强光手电筒打出的光线朝乌压压挤在走廊上往下张望的人无差别地扫了几回。
哪怕文侪觉得眼睛已差些瞎了,身边人却愣是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广播里忽而开始播放极柔和的纯音乐——那是播在22:30的,学校教学区关门的最后一声提示铃。人群这才开始躁动起来,该回班收拾的回班,该走的走,皆不再留恋,麻木而机械地运作起来。
哎呦,还真是守规矩。
可当走廊上忽而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人后,文侪突然又觉得有丝失了庇护般的慌张。然他转念一想,再严苛的规矩限制下,不也总有些非得同规则对着干的刺头么?他活着的时候明面上都那么守规矩了,死后干点招人嫌的怎么啦?
总而言之他就赖在那儿了,只不过为了保证视觉清晰度,他在三楼俯视了一阵子后,又避着门卫的灯光往下走了一层。
此时层层遮掩的雨伞、人头皆散了个大概,文侪才终于意识到——跳楼的学生有两名。
好巧不巧,那二人他都认识,但刚刚他问话的那个学生说的不对,跳楼而死的俩人不全是他们班的:一个是高三四班的颜添,一个是高三二班的江昭。
这黄腾高中是孙煜本人根据黄腾俱乐部事件构架的一个虚拟模型,里边给出的线索不知得绕几个弯子才能最终指向现实。
不久前在卵石事件里方死了郭钦和老南,这会儿在脑髓事件里又死了颜添和江昭……
“这样没丁点关系的分类,是在暗示二人有什么共通之处吗?”文侪自言自语。
难不成与他们的死因有关?
可根据先前的猜测,颜添是坠亡没错,但江昭应该是服毒身亡才对。
文侪并不急于下定论,他觉得依照那幸福故事,他当下最为要紧的应是尽早找到所谓的“置放桶装水的储物室”。
***
目前学校里大多数地方皆灭了灯,仅存的昏黄的灯光打在文侪身上时,叫他觉得自己正徘徊于一栋废弃的老楼。
很寂寞。
可他其实早该习惯寂寞了,毕竟连朋友圈都是高三才真正组起来的,他初高中都是个独行侠,哪怕是上了大学,通信录里也没新添进去几个常用的联系人。
可为何他先前从不觉得孤单,现下却反而饱尝寂寞呢?
文侪很快得出了结论——闲的。
闲得发慌才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
正想着,脚步已经踩在了一楼满是泥脚印的地面上,他瞥了一眼那神情严肃的门卫,知道自个儿绝无可能靠近那俩尸体,更别提从他们身上翻找出什么东西来。
文侪果断地放弃了那条路,只装出个乖学生模样,一边瞟走廊边上的教室名字,一边往外走。当“储物室”三字与里头不规则排列的桶装水映入眼帘时,文侪又瞧了那门卫一眼,旋即推了虚掩的门飞似的钻了进去。
时不时扫过来的手电筒光柱将地上白花花的液体映得很醒目,文侪当然清楚那是什么,他耐住恶心转向了那一个已经替换了新桶装水的饮水机上,可那桶水里边装着的亦是浑浊粘稠的液体,而非饮用水。
身侧木桌上有塑料袋包起来的、垒作塔状的塑料纸杯,他捏住那玩意把玩,正寻思着要从何处开始搜起,恰这时,他察觉身后目光,遽然回身,蓦见一张黑糊糊的大脸紧贴在窗上。
一对外凸大眼正紧盯着他。
文侪吃了一惊,又见那张大脸忽而从窗上挪开,转而绕到了门边。在木门吱呀呀响了一声后,一个大脑袋挤进屋中。
根据那人通身打扮与其手中对准地面的手电筒,文侪迅速辨认出那人便是刚才案发现场的门卫。
“怎么还不回去?这么晚了,你在这干什么?!快回去!!!”门卫搔了搔脑袋,开始下“逐客令”。
“啊、啊……我……”文侪忽然收拢五指,这才发现自个正握着那纸杯塔,于是迅速从中抽了一个纸杯出来,“叔,我就是口渴了……也是渴急了,才想来这打点水喝……”
“那就快打了喝完回去!”
“啊嗯嗯……”
文侪慌张应了,咬着牙拨开了旋钮,可眼见那饮水机里哗啦啦流出来些粘稠浆液,刺鼻的腥臭都涌到口鼻边了,文侪差些呕出来。
“快喝啊!磨叽啥呢?”
靠…你倒是喝给老子看看!
文侪在心底骂了几句脏话,可眼见那门卫一副要吃了他一般的凶样,只能屏着气仰起脖子,纸杯被他举到了唇边。
“哎呦!!!”
“水”被他泼了一地,文侪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地泣鬼神一般,又顺势跪倒在地。那模样把门卫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去扶他,可文侪却赖在地上在那摊白花花的液体里乱摸了一遭,这才收回手去,任由那门卫将虚弱的自己扶起来。
“叔也没催你的意思,你着急啥啊?”
文侪摆摆手,随即愁眉苦脸地扶着墙一瘸一拐往外走:“不关叔的事,是我喝太急了……”
他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待看不见身后门卫的影子了,他便几步跨回临近的楼梯间,几步窜上楼去。
在听不到其他声响后,他才蜷在一角落里,松开紧握的掌心。
在粘腻的液体之中有一张叠成正方形的纸条。文侪忍着恶臭将那玩意展开,只见那纸条上写着——
“鬼神附体。”
***
文侪怔了一怔,颜添撞没撞鬼他不清楚,那江昭当初又是说染了怪病,又是被逼着拜神爷的,那家夥大概是真叫鬼上身了。
他冷笑一声,觉得这轮委托拐弯抹角,特么的一点儿也不痛快,就好像什么东西总挠着心窝子,搔得人痒得一阵阵的。
但他到底是个胆大泼天的,遭遇了那般“精彩”事,眼下还能笑得出来。
外头雨又落了,他瞅见楼梯口摆着把赤红伞,仅说了声“有借必有还,辛苦NPC们淋淋雨”,手将湿漉漉的伞柄一握,便叫外头倾盆大雨把自己给吞没了。
大概此时自高楼一眺而下,一众灰白色中仅能瞅见一把在漆黑中移动的红伞。
艳丽的红伞。
红伞过处留下了一连串的泥脚印,紧随而至的雨水唰啦将那印记冲去,那红伞最终停在那栋最矮的科学楼前。
文侪收伞倚在一层楼梯口,藉着那近来他见过最为完好无损的灯泡往上爬。
“好灯泡,可惜天生不太亮,性能不好,再耐用也白搭。”文侪啧声评价着上楼梯,一口气冲到了顶层。
然而这儿并不如传说一般在深夜冒出个第四层,楼梯仅仅停在三楼,没有一处空间存在通往四楼的路口。
简而言之,他没有看到传说中的“牙楼梯”。
不对啊,那肉块卵石和桶装脑髓都能碰上,怎么这个就不行了呢?
地点没错啊。
没错吧?
文侪正想着,已又跑回雨中重看了眼这栋建筑物的名字——“科学楼”。
地点没错,那……时间?
文侪一惊,想起来《牙楼梯》这一投稿故事有着严格的时间限制——【深夜十二点以后】。
“二十四点以后么……”文侪蹲下来,自言自语起来,“根本就不是我能否遵照时间行事的问题……现在已是阴梦第七日,过了二十四点我必死无疑,那可真真是死亡线。”
文侪原来想往墙上靠一靠,手往那墙面一摸,意识到起潮了,只得蹲下身,抱着脑袋想。
“论常理,阴梦中不会给出无法解谜的线索……这鬼故事已经定死了发生在这个局域,那就说明,需要迎合著作出改变的是这个世界的时间?”文侪碎碎念,“改变时间……要如何才能改变时间?”
他忽然想起,刚刚去教室里收拾东西时似乎也没看到钟表,再加上此刻下雨,天黑得不像话,任谁也瞧不出此刻是几时几分。——那么学生们都是依靠什么来行动的呢?
疑问接踵而来,文侪阖了眼思索,在短短15秒的回忆漫游后,一个答案将一切困惑给击碎。
——是铃声。
操纵学生们的、这世界的时间根据,是校铃。
***
文侪抓了伞往外头跑,最后一声放学铃在22:30,刚刚他杂七杂八做了那么事,少说在铃响后也过了一个多小时。由于实在担心自个儿会突然在道路上暴毙而亡,他连伞都没有撑,只秉持着物归原主的观念,抓起那把摺叠伞便往教学楼冲。
伞叫他轻手搁在了楼道旁,静谧的教学楼却咚咚咚地全是他的脚步声。
广播站的门呈现出他下午离开时的半掩模样,只是从外头看进去,里边黑咕隆咚一大片。
文侪的心脏速度加快了些,他先是礼貌地敲了几声门,见没人回答,旋即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广播站的电灯开关不在门侧,得往里走几步才能摁。文侪拧了拧校服下摆的水,一鼓作气奔过去把电灯啪嗒开了。
一张瘦削白脸与一双黑窟窿眼忽而在他面前闪过,叫文侪脚底下一趔趄,猝不及防后仰摔倒在地。
那一下平地起雷似的,叫他的腿免不得有些发颤,好在灯亮后,这房间内,连只雨后飞虫都没有。
“细节不到位。”
文侪吐槽一句,随手抹了抹后腿和衣摆上的泥点子,这才起身。湿透的短袖被他挽起至肩膀上,他一双眼确实死死盯着挂在墙上的时钟瞧。
23:41,他离死亡还剩下19分钟。
然而他端详着那巨大的校铃调节机器,在花了5分钟摸索清楚后,又纠结起来。
操作方法不难,摁键标注也足够清晰,可是他要如何通过调节校铃来达到24:00,而他不死亡的效果?
他又要如何能确定调整过的时间确实是24:00,而非其他时间呢?
文侪想,他需要先进行一场试验。
试验很简单,他现在要播放,本该于22:00播放的校广播铃——那会儿高三学生刚放学,是最具辨识度且第二接近当前时间的时间点。
他随意在桌子上摸了纸笔来,在摁下的那刻写下22:00。
只听广播铃在外头炸开的一瞬,外头霎时变得嘈杂不堪。
那些个早已不见踪影的学生再度出现在了楼下,五颜六色的伞填满了下头本该空无一人的地面。
文侪并不急着去看,瞳孔极迅速地挪向了钟表。
如他所料,钟表的时间并未发生变化,它依旧沿着原先的时间轨迹进行,目前原始时间为23:50,而当下时间为22:00,正好相差1个小时50分钟。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便要看命了。
文侪默默阖上了眼睛,等待着时钟走向24:00的那刻。
他的生死,将验证他推测出的时间机制的运行规则正确与否。
十分钟,漫长的十分钟。
他还是睁开了眼,那对瞳子不受控地跟着秒针绕了十大圈。
倒计时结束。
他没死,且他开门向外张望时,那矮科学楼已出现了第四层。
他猜测的时间规则成立——即广播铃操控【虚拟时间】。
在这一阴梦世界中,NPC和被覆制的他依照这一时间来行动,他的死亡时间也同样在【虚拟时间】00:00。
而反之则存在有【实际时间】,即他实际行动的时间,也可以称作是“未受修正的时间”,实际时间将会展示于钟表,幸福故事依照【实际时间】来进行。
然而文侪在其中发现了一个疑惑点。
如果这一时间规则是成立的,那么现在假如他播放6:00的早安铃,是否意味着他将多出18个小时的存活时间?
但是他略微尝试了一下,发现时间最多只能调节至下午放学铃,也就是18:00。
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也会多出6个小时的时间。
文侪没摁响18:00的铃声,因为他总觉得时间的延长必定伴随着一定的代价。
现在钟表时间夜间12:03,那么现即时间应该是夜间10:13。
那么既然学生归位了……他……自己呢?
文侪猛然扶住栏杆朝下望去,很快在人群中看到一个没有撑伞的身影。
——那是湿淋淋的,他自己。
婴儿的啼哭席卷而来,有如针扎般的刺痛叫他的腕间红肿发疼,顷刻间,那里浮现出了一个“贰”字。
文侪蹲身哈哈大笑起来,他继成为一个奇怪的人后,成为了一个拷贝品。
第93章 【孙】EP30(三合一) 还你一次,咱两清了啊!
文侪见楼下的自个儿忽而仰头朝这儿看,连忙蹲下身去。
“哈……”他将遮眼的碎发别去耳后,“本能就给躲开了……这世界拷贝人和被覆制人是不能相遇的么?
文侪虽然很想试试相遇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但一想到有可能出现上一回委托那般整个人炸成碎末,便觉得还是别自找没趣比较好。
阴梦是不会给了他一个好处后,又送上另一个的。
由于目前时间已经摺叠过一回,他再把时间调前一次,时间将会出现二重摺叠,这世界里势必会出现三个他,所以那一方案被文侪迅速排除在外。
那么如若他不再做出什么改动的话,他将在钟表所表示的【实际时间】走向1:50时死亡。
文侪伸伸懒腰,想着,这回别太痛就感恩戴德了。
毕竟在神经麻木前,人是不会习惯痛苦的。
***
这会儿,汹涌人潮皆忙于围观跳楼事件现场,文侪特意等那非拷贝品的“自己”上了楼,才低垂脑袋钻进人群里下楼。
四面八方都是人,此刻雨势虽较之前弱了不少,却也足够遮掩他的行踪,况且根本无人在意他这朝案发地相反方向走去的人儿。
他在大雨中轻车熟路地穿梭,只在额前淌落的雨水严重遮挡视线的时候,才伸手去抹一把脸。由于赶到科学楼之心太过迫切,他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到最后几乎在夜雨里跑起来了。
球鞋摩擦地面时而发出嘶嘶摩擦声,时而在雨水的助力下将他往前推着滑几步。在文侪这儿,只要没摔,其他一概不算教训和前兆,只照旧跑着,直至步子总算停在了科学楼前。
秉持着阴梦中要排除一切不确定性因素的原则,文侪在上楼时仔细心算了时间。假如将当下的自己视作【二号文侪】,而还在遵照先前的时间线行事的叫做【一号文侪】,那么一个遵照【虚拟时间】运行,而另一个遵照未受修正的【实际时间】行动。
“他俩”的行动时间轨迹大致如下:
【虚拟】 【实际】
22:00 | 23:50 [高三下课铃]
22:10 | 0:00
……
23:05 | 0:55 [一号前往科学楼]
23:20 | 1:10 [一号到达科学楼]
23:45 | 1:35 [一号回到广播站]
……
0:00 | 1:50 [一号最终死亡]
根据分析,他要尽可能避免与一号的相遇,最为理想的时间应该是赶在0:55前就从科学楼赶回来。而目前估计应是0:11,那么他还有大约一个多小时。
想到这儿,他再不顾不上那科学楼里头的阴间光线,卯足劲便一口气冲上了三层。
***
牙楼梯,货真价实的牙楼梯。
即便是身处极昏暗的环境,文侪看见那楼梯的第一眼还是想吐。
那玩意天赋异禀,太轻易就能引起人的生理性反胃。
第一层的粉红牙龈上不单布满了歪斜龅牙,还生有许多莫名其妙的细小鼓凸,总让人疑心里头很快便要钻出些什么不得了的玩意,譬如蛆……
真不是他自个儿臆想,一条雪白的、分节的、扭动着的、柔软的细条虫就这么从一个凸起里钻出来了。
第二层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符合常理的细小牙齿密密麻麻,从牙龈下方到牙龈四周都长满了,上头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血。
文侪这不患密集恐惧症的,方觑见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再往上,受灯光限制,他便看不大清了,但大致能看得出来这楼梯应是龅牙和密齿交替分布。他伸伸腿要踏上去时,又忽地觉得对不起自己;可这不上去吧,更对不住忙活了这么大半天的自己。
短暂的思索时间里,他想到了戚檐。
那小子当下应是在委托铺子里摸猫看戏呢吧?特么的一样的工钱怎么总是他干的多?
据戚檐描述,那小子死后从所谓的摄像头中不仅能纵览全局,还能从他的第一视角看东西,文侪原是想着凑近去观察观察,再使劲恶心一把戚檐的,奈何那玩意实在太过夸张,文侪觉得多看一眼对自己都是一种残忍,只得作罢。
《牙楼梯》故事中说得很明白,从未有人抵达过第四层,只要来人将鞋子踩上楼梯的刹那,那歪斜龅牙便会生生咬断他们的脚筋。
文侪盯着油光锃亮的楼梯扶手看了一会,很快便下了结论——顺楼梯扶手爬也不成,要是他真顺着扶手爬上去,摔下来后断的可就不单是他的脚筋了。
很显然的是,双数阶梯的锯齿牙是绝对不能踩的,而那开合的龅牙单数楼梯嘛,灵敏度不高,意思是他并不一定会被咬到。但依照它们巨大的咬合力来看,一旦被咬上那么一口,他的脚便也废了。
文侪用脚尖点地,左右转了转。
“你爹要送你上战场了,给力点……”
没办法,他除了发莽劲往上冲,再无他选。
断就断了吧,大不了再来一回、第二回、第三回……
反正当初自剔骨都剔了那么多回了,还差被咬断脚筋这一回?
文侪拍了拍腿,深吸一口气,旋即在龅牙合拢的刹那将脚迈了上去。
一级,三级,五级……
总共十六级的台阶,他需要踩上八条龅牙,跨越八条密齿。虽说龅牙,牙凸齿厚,但那地方实际并不好站稳,偶尔他的足尖会点在粉红的牙龈上,湿滑粘腻的触感会让他脚底打滑,他只能绷紧神经,避免一个不仔细跌下去,前功尽弃。
十三级。
十五级。
他只需再往上一步便能到达平台。
偏偏天不遂人意。由于第十六级密齿阶梯的高度比先前的都要高上一些,因而他这一脚落在了台阶的边缘。
他没能站稳。
情急之下,他扶住了旁侧抹了油一般的扶手。
于是,他被带着进一步向下打滑。
慌忙中,他的左足猛地踩在了那些密齿上,叫那些东西狠狠刺入血肉中。
他置之不理,只遽然朝前一扑,顺势抽回左脚,几乎是将自己整个人都摔上了平台。
膝盖先着的地,咔哒一声响清脆异常,可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那坠地之痛,只猛地攥住自个的左脚,将脸埋在了臂弯之间。
疼。
好疼。
适才那些密密麻麻的利齿无异于无数刀片在一瞬扎入他的脚中,切得他千疮百孔,血流不止。
好一会儿他都没有抬头,他不想戚檐从监控里看见他疼得飙泪的惨样。毕竟那生理性泪水又不受他自个儿控制,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双手裹住自己的左脚,稍稍拨了拨伤口查看。
嘶,疼啊,好疼,可他还有正事要干。
他缓慢松开手,将脑袋在湿漉漉的短袖校服上左右蹭了蹭,这才扶着走廊的铁栅栏强撑着起身。
血腥味在扩散,被染作赤红的球鞋被他拖着向前移动,不过向前几步,便冷汗直冒,活像是又被雨淋了一遭。
他其实并不清楚在这第四层的十余间屋子中,他应该进哪间,但当他的手触及最接近楼道的那间教室,并在抬首看见门上的“医务室”标牌时,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
这间屋子不算宽绰,任谁入屋的第一眼看见的都是一具摆在老旧木桌上的人骨模型。模型边上置了一陶瓷烛台,一根仅剩半截的红蜡烛这会烧得正旺,缓缓往下滴落的蜡泪几乎盛满烛台圆盘,就快溢出去了。
文侪的目光极迅速地掠过墙上贴的鬼画符与窗前挂的黄幡,他对科学与迷信的诡异组合见怪不怪,只冷静地在药柜前停下,仔细将柜中药物看了一遭。
药物种类多样,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摆放其中,文侪也不贪心,单从里头翻出一盒止痛药,将药丸往嘴里一抛,也不就着水,便干咽了下去。
在等待药物起效的时间里,文侪在这间屋子里乱翻一通,因是一无所获,加上药物起效快,当即便决定离开。只不过临走前又顺了两瓶同样的药走。
那俩药罐子被他拿在手中晃,晃到走廊微弱的灯光下时,上头标签贴的黑字便被映得发亮——安眠药。
文侪绕四层走了一圈,就快要绕回到那恶心的牙楼梯了。
只不过,对于他这么个但凡碰上个房间都要里奇外外翻个遍的人而言,值得庆幸的是这层楼十余间屋子能够进入的仅有三间,第一间自然是那医务室,第二间是一平平无奇的储物间,第三间便是他眼前的这间屋子了。
这儿距离两盏走廊灯都有些距离,叫他连看点东西都费劲。文侪眯起眼,唯见门牌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1号实验室。
由于那实验室朝走廊不设窗户,在开门前文侪也无从得知里边究竟有什么东西。可他并没有给自己留丁点缓冲的时间,手毫不犹疑握住门把往下一压,人便从缝隙中钻了进去。
实验室内比他想的还要昏暗得多,光源是挂在入门处,也就是房间东角的一只老灯泡。那玩意像是要炸了一般嘶嘶响,不稳定的电压叫本就微弱的光闪灭不定起来。
要想起死回生还真不容易。
文侪在心理、生理的双重折磨下,有些颓丧地想着。
其实他忽地开始怨天怨地也算情有可原,只因面前摆着的满满一锅烂肉实在叫他觉得生无可恋。
那锅烂肉正摆放于十余张桌子拼凑起来的大桌正中央,在他所站立的位置前摆放着一张空盘子、一双筷子以及一把菜刀与一块案板。而在其余位置上也同样摆放有这些物品,只不过那些盘子里都盛放着或大或小的肉块。
实验室最前方的黑板上正写著有关于动物齿牙相关讯息。
“动物的牙齿有切断与磨碎食物的作用……”文侪念着黑板上用红粉笔写的大字,诧异地拿起大汤勺将那锅粉红烂肉与血搅和着翻了一遭,“总不能叫我把这些玩意都吃了吧……话说,这是什么肉……”
他正困惑,恰右手纵着在锅中翻搅的筷子戳到了什么硬物,于是使劲照着那玩意又是一戳,这才拿起来就着微光看。
一颗被压得有些瘪的球状物就这么被戳在筷子上带到了他的眼前。
虽然发生了些变形,但那是一颗实打实的眼珠子。涣散的瞳孔牵引着不可计量的红血丝,不锈钢筷子捅穿之地还在往外滴浑浊的液体。
“我去——”文侪将筷子一甩,旋即站起身。
靠,他早就知道,在这阴梦里头,比起其他牲畜的肉,出现得更频繁的是人肉!
然而,恰如操场上的两颗人头以及跳楼的那那俩学生,文侪坚信,只要出现死人的地方就一定存在着与黄腾俱乐部相关人员的线索。
“这儿就没有实验登记手册么……”
文侪摸了摸后颈,总觉得这实验室里头冷飕飕的,好似刮着一阵阴风。奈何昏暗的光线也不容他一次性将这间实验室看全,到如今他还不确信在这屋中看不清的角落里是否还存在着另一人。
风?
文侪瞧了眼紧闭的门窗,再一次伸手至自己的脖颈部位,并在同时感受到了一股凉丝丝的寒风挠过手背。
发干的喉头别有意味地滚了滚,被推着向上的喉结再次落回原位的刹那,文侪握住了桌上用来剁肉的菜刀,并朝身后的角落谨慎地走去,做好了那儿藏有一人并及时冲那人落下菜刀的打算。
风掀动纸张传来窸窸簌簌的声响,文侪紧跟着咽了口唾沫。这实验室中不寻常的低温将他身上被雨水与汗液浸透的校服冻得发硬,可他被衣物所包裹的身子却在不可抑制地发软,发软,直至脚步在剧烈的颤抖中停止。
文侪瞅了眼左脚,被黑红浸透的球鞋像是一块巨大的、暴露在外的血淋淋的肉球,他每向前一步,身后便留下一个红脚印。
行走时,他没听见什么声音,可当他停下时候,却听见了“嗒嗒”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可这时候回头,他既要面对身后未知的东西,还要忍受再回过头时,可能出现在面前的恶心东西。
想到这,文侪还是选择了拍打两条罢工的腿,随后向前,并最终在一“红箱”面前止步。
文侪凑过去瞅,是过去小卖铺中常见的冰柜,只不过要比寻常的要小上一些。他掀开罩在那冰柜上头的红纱,无端生出一种掀了人红盖头的错觉。
虚掩的冰柜还在往外吹冷风,文侪的长指伸入那缝隙,轻轻一拨,发觉到柜门毫无动弹后,开始使劲拽门,直至颈间青筋暴起,涨得他面色发红,那玩意才终于呈现出45°锐角。
文侪甩了甩因缺氧而泛紫的五指,歪了脑袋从缝隙里往冰柜中看——
蓦然间,一颗硕大的头颅撞入眸底。
缺少眼珠子的中年男人的头颅就这么摆在冰柜之中,摆放得很端正,好似即将被端上祭台的供品,他粗糙的皮肤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眉心正中画了一个红点。
文侪鬼使神差地伸手掰开了他的嘴,在口腔中摸索一通,不仅没能摸到他的舌头,连牙齿也一个不剩了。他愣了愣,收回手去,这才发觉手上沾满了乌黑的液体。
他知道,那是尸油。因为在冰柜内部的角落里,他看见了一张纸条,上边写着实验用具。
【实验用具:老班的头颅、尸油、XX的头颅】
文侪扯下那张标签,根本无暇思索那玩意出现在人的口腔之中是否是正常的,他只想知道,仅容得下一个头颅的冰柜中,究竟还有哪里能放下另一颗头颅。
那玩意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呢?
它会以什么方式出现呢?
文侪习惯了在高压环境下强逼自己保持冷静并思考,此刻默默将手握成拳状。由于他将手伸入冰柜太长时间,手被冻得有些僵硬,活动起五指都觉得不够灵活,也因此,他这会狠命将指甲掐入肉中都未能发觉。
快想。
快想!!!
倏忽间,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知道了。
他快步朝实验室中心的大桌奔去,忘了左脚的伤,也忘了发僵的手。
当瞧见一颗完美的头颅填了适才那空盘子时,他像是患了失心疯一般痴笑起来。
那乌黑的长发垂落于那头颅的面颊两侧,落于白盘子之上又沿着桌子往下。她的额角有一摊血迹,直凑作一朵绽开的寒梅,诡异而美丽的场面好似能吸引无数误入歧途之人。
可纵使那女人的头颅精致得无可言说,她的唇角也并不带笑,眉目间亦只留下了冷漠与憎恶之色。
“童彻……”文侪没有上手去触碰她,只沿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脚底被踩得很脏的编织地毯。
都到这时候了,文侪早已没了脏于不脏的概念,抓了衣摆擦去脸上汗便瘫坐在地将地毯整个掀开,并顺利从中得到了预料中的“最后一张”纸条。
——【干将莫邪】
***
文侪一身鸡皮疙瘩还没来得及消,身后一个清扬女声便把他喊住,他料想那应是刚才脚步声的来源。
只听她说:“学长——”
文侪掐指一算,现在的虚拟时间少说也快23:00了,这深更半夜的,连最后一声放学铃都响了半小时了,哪儿来的学妹找他一个高三应考生啊?
文侪咕咚往喉咙中咽进一口唾沫,开始在心里头进行一个亟待勇气和决断力相支撑的抉择。
——回不回头?
2s犹豫,2s作出决定,他共计花了4s才猛然回头。
一张可怖青脸遽然被伸至他的面前。
那僵尸歪了脑袋,瞪大眼瞅他。
坏消息是其貌不扬,面上皮是贴着骨走的;好消息是那玩意儿脑门上贴着一张黄色的符纸,应是被镇住了。
文侪故作从容,只稳当往后退了一步,干笑说:“学妹,晚上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他余光见那僵尸手上还拎着个红玩意,只可惜藏在阴影里叫他如何也瞧不清。
嗐,他也没那么想瞧就是了,要是那“学妹”忽而伸来一颗剥了皮的脑袋,他必然受不住。
“副、副……”
“嗯?”文侪皱着眉,挤出一抹牵强笑,“学长没听清。”
“副、站长找您回广播站一趟……”
“嗯?”文侪面上笑僵了一僵。
嗯???
我靠,副站长不是戚檐吗?!
他死就死了吧,要是诈尸变成和眼前这鬼东西相似的模样,那还不如安心的去了呢……
“怎么……”那僵尸仰头看他。
“没事,学长这就去!”文侪点点头,笑着应下。
文侪正装着若无其事地要走,那僵尸忽而又把他给叫住了,他一回身,鼻尖便碰上了那僵尸手里的红东西。
——是一把红伞。
“拿、拿去遮雨……”
文侪忘记自己是怎么从那里离开的了,好像是一边冲他鞠躬,一边下的楼梯。
***
文侪去往科学楼到返回,耗费的时间约是40分钟,所以现在应是【虚拟时间】即【文侪一号】的22:40左右。
由于当初22:30最后一个下课铃响时,【他】由三楼走至二楼观望,那么这时【文侪一号】应该还在二层的走廊,并随时有可能往楼下走。
文侪心算着,先将那雨伞甩了甩,因着习惯抛在了楼梯边,又为避免与自己正面相撞而把外套系在了脑袋上。
真丢脸。
一想到薛无平和戚檐在显示屏悠哉游哉,而他在这儿贼似的偷偷摸摸,他就觉得——
哇,特么的凭什么?
好在有时间紧牵着他的命根,他没太多任务夫想七想八。
他健步如飞,在那止痛药的药效下径直冲往四楼,在他小心翼翼地再度进入广播室时,【文侪一号】在楼梯口拾起了那把红伞。
***
每回进广播室都有一种别样滋味,这次也一样,只是上次文侪他被那鬼影吓得惨摔,这回长了记性,提前贴紧了墙,以防再摔跟头,不料这回竟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先前设想的、会出现在里头的僵尸戚檐,也没有出现在那里,只有一张明显较原来要更为混乱的桌子。
他抬手理桌,将上头乏味的广播稿子仔细读了,最后看到一张打了红叉的废稿。
上头的标题叫他无论如何也挪不开眼——【今夜幸福故事栏目】。
“啧……这鬼东西真是阴魂不散啊……”
***
《人骨打印纸》
夜里一点,教二四楼教师办公室里,有个打印机总会不知疲倦地往外吐出空白的打印纸。某夜,一保安夜里巡视,看到那东西亮着,喷吐出来的打印纸漫天飞。
他推门进去看了。
第二天上学,有人报了警,语无伦次,说校内发生了凶案。
警察匆忙赶到,推开人群走进探查,却看到那位保安肉骨分离。
那些个被硬生生从粉肉上剔下来的骨头,压在无数张被打印机吐出来的打印纸上,将它们平平整整,压住了。
【投稿人《万花筒里的你我》】
***
文侪将那故事读完,看向墙上钟表——【实际时间】正是夜里00:54。
也就是说晚了1小时50分钟的【虚拟时间】已达23:04。
还有56分钟。
为了防止遗忘细节,他抓了那纸张便往二教的教师办公室跑,好在这两栋楼之间有长廊连接,不需他耗费多少时间。
办公室很大,少说都有四个教室拼凑起来那般的宽敞。
文侪忧心一会儿从科学楼返回的【文侪一号】会看到这儿的光亮,索性把这办公室的窗帘皆给拉上,不开大灯,只开了邻近办公桌上的一盏小台灯。
他随意挑了个旋转椅坐下,眼睛扫过屋中的九台打印机,正估算着还有几分钟到达【真即时间】的1:00时,只听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响。
有一台打印机忽地发亮,滴滴答答响了一阵,继而咔擦咔擦运转起来。
白纸从它那张漆黑大嘴里送出,不一会儿便吹得漫天飞舞。
关着窗呢,啥玩意吹的?
文侪一侧眸,赫然见一个保安瞪大双眼直愣愣从窗外探进一个脑袋。
那人神情僵硬,突出的眼球叫他瞪得好似眼白已全无眼皮遮挡。那保安扶着窗框,连连将上半身往里头送,像是恨不得伸长手一把将那打印机抓出来。
眼见那瞳子就要转过来,文侪霍地缩入桌底,再不敢动弹。
打印机还在不停作响,那保安骤然间似发了狂般抬脚踹门,怒吼数声:“里边有人没?!开门!!!”
打印机飘纸不停,那大伯踹门不息,大概又踹又吼足足十分钟后,他才一边发著牢骚,一边笨重地翻窗进来。
文侪缩在办公室桌子底下,虽能勉强瞥见那打印机,却并不能看清那从窗户进来的保安动作,他只能拉紧了遮挡自己的木椅,并尽可能缩窄肩膀。
保安大伯的脚步声沉重而缓慢,文侪不知他分明刚才还火急火燎,这会儿又变得这般的悠闲的缘由,却叫那近在耳畔的脚步声折磨得够呛,生怕那人扶桌往下探出个脑袋。
好在那团阴影仅仅在侧旁停留了一小会儿,便直直朝那打印机挪动而去。
那台打印机是集体使用的,摆在办公室尾。
老伯估摸着也不大懂该如何使用那玩意,嘀嘀捣鼓了老半天,也不见机器响应。
文侪原还想着时间不等人,那大伯要是再磨蹭,自个儿便上前搭把手。哪曾想,一阵轻微的足音倏地麻木了他的双腿。
自木椅的缝隙里,文侪清晰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拖着把斧头从后门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腰间还绕了一圈细小刀具。
那人的脚步又轻又慢,当那前头后头都罩着个眯眼红笑脸面具的杀人犯距离文侪不过几步之遥时,他的心脏蛮不讲理地跳到了嗓子眼。
老天保佑啊,那家夥可千万别是双面人。
其后头面具的视线落处,正是他这并不算严实的藏身之处。
若那人儿是双面人,他必死无疑。
然而那男人没有停留,脚步也没有加快,曳地的长风衣拖出嗞啦啦响声。紧接着,那人握紧的斧头忽而被他抓着抬高,再抬高。
文侪眼睁睁地瞧着那保安大叔的脑袋从脖颈上掉落,骨碌碌地滚了下来,脖子断处朝四面喷溅的鲜血好似喷泉,同轰然倒地的肥大身子相映而不成趣。
那面具男人蹲身下去,先是脱了那长大衣绑作垃圾袋状,粗暴地将那人的脑袋塞了进去,旋即从腰间取了一把新刀,剖皮割肉剔骨起来。
文侪盯着那人忙碌的背影,皱了眉。
大学选择了与生物毫不沾边的经济学的文侪,被迫观看了一场人体解剖过程。肠子竖拔横抽,肝脏亦被深入其中的刀毫不留情地生挖出来。
老伯的心脏被那面具男抓在指尖碾碎前似乎还在一涨一涨地跳动,下一秒却成了软趴趴的红肉一堆。
文侪的眼睛早适应了电视里头各类血腥镜头的打码和剪裁,如今那样极富冲击力的场面在面前徐徐播放时,他开始怀念过往的生活。
在阴梦中进食并不是必要的,他和戚檐哪怕不吃不喝,也不会感到饥饿和口渴。所以每个委托结束后,他们还必须面对重新进食的障碍。
可此刻,他这自打进入阴梦后便不吃不喝的,差点伏地干呕,好似只有将腹中酸水全都呕出来才对得起眼前这“招待”。
当然,他也对此刻的状态还抱有一丝感恩。因为,他有种强烈预感,那杀人犯一会儿十有八九要到他这儿来。
文侪无力再看,只将脑袋垂向了椅子,可是刀子霍霍割肉的声响却无论如何也拦不住。
许是肉附骨太紧,剔不干净,末了,那杀人犯点了打火机烧骨,烧得这办公室内满是人肉味。
烧够了,那面具男开始走动,直直将那些个剔好的骨头抛进了后头接饮水机漏水的红桶里。
唰啦唰啦。
一根根骨头被他洗得仔细,完全不顾那血气在空气里直飞。文侪幽怨地瞥向顶头的钟表,1:34了。
还有16分钟,【实际时间】到达1:50时,自己便该死了。
他算着,如果此刻从前门出去,要是那杀人犯跳窗拦截,他也没有活路,还不如在这儿安分地等待那杀人犯把骨头打印纸的传说复原,再坐收线索。
殊不知那杀人犯已将最后一根骨头也擦干净,压住了打印纸。
文侪听闻动静抬眼时,那杀人犯已拖着斧头朝他这儿走来。
他背身抓紧手里的安眠药瓶,长指夹紧一拧,掌心便抓住一大把白花花药片。
他知道那人瞧见自己了,于是只把椅子推开挡在他二人面前,眼珠子迅速在钟表上跑了一遭。
——还剩10分钟。
文侪清楚一般服用安眠药,如若排除极大的不良反应,多数人皆是因安眠药的催吐成分导致的呕吐物窒息而亡。也就是说,他根本没可能凭藉这些个药片在10分钟内实现死亡。
可是他还是要服用,哪怕是欺骗九郎或是这掌管阴梦系统之人都好,这药他必须得吃。
他于是当着那杀人犯的面将数十粒药片塞入嘴中,瞪着那人嚼动着,嚼动着,叫舌头都没了生存空间,艰难搅动。没有水助他吞咽,他只能将那些冒苦的药片生吞,再噎得双目通红。
可是他没有停止嚼动,直到腹部的抽痛感叫他眼眶里蓄了许久的眼泪滚下。
文侪是真的觉得自己成了个疯子,两大罐药片洒落在地,叫他疯狂地皱眉拢起,捧去了嘴边。
那人的斧头在一点点抬高,只是文侪知道,那人还没双手执斧,他还能再拖一会儿。
他见那人见他有如疯狗一般跪地嚼药,明显顿了顿,便趁这时蓦地起身撑椅,赫然朝那人胸膛上扫去一腿,随即借力踩上桌子,直冲去了那血淋淋的凶案现场。
右手在抽得那张压在上头的纸条的刹那,文侪叫那人从身后猛扣住了左手,腹部旋即被狠狠撞去了那尖锐的桌角。
文侪疼得冒泪,却还是咬着唇齿,把纸条给看了——
【老坟头不上香】
在文侪的眼方将那六字读完之时,脊背忽而疼得他眼前发白,皮肉崩裂的痛楚叫他再忍不住喉里的声音。
“我靠——”
那杀人犯往他背上劈去了一斧头。
文侪吃了药本就发晕,这会儿更是头晕目眩得难受,强撑着转过身去抵抗那人。谁料他方攥住那人执斧头的长臂,那人竟从口袋里抽了把小刀,遽然割向了他的脖子。
那止痛药的药效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已失效了。文侪知道伸手堵了那伤口也没用,摸了也只会更疼,便恹恹把脑袋后仰了,用手肘撑桌,勉强撑住桌子不下滑。
血汩汩流,他垂眉乖巧地待了会儿,趁那人无声地维持着那诡异姿势时,霍地动手摸向了那人的面具。
手指没入浓黑发间,直摸过那人的头发与耳郭,一把扯下了其贴在耳上的一条细带子。
“啪嗒——”
瘆人面具叫文侪掀落在地。
文侪端量着面前那张脸,笑起来,须臾哑声说:“我就知道……你个混账!”
戚檐的眸子空洞,左右手里分握着刀和斧头,仅仅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你大爷的……”鲜血将文侪的脖颈染作猩红色,他却扬了扬下巴,笑起来,“还你一次,咱两清了啊!”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2】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存盘点加载中…]————
***
委托铺子里,监控屏蓦地一黑,原是那戚檐笑着拔掉了监控器的插头。
薛无平只是不以为意地嘬着薛一百,良久才哼一声:
“神经病。”
第94章 【孙】EP31 大哥慢慢喘,小弟我喜欢听。
戚檐不顾身后薛无平的低骂,自顾合了眼,将要进入阴梦的恍惚时刻,脑海里蓦地浮现出高二下学期的一堂体育课。
那会儿方入冬,外头落了初雪,外头操场跑道全被雪给盖上了。老师原想着叫他们跑跑步,驱驱寒,这会儿实在没办法便将他们领去了室内篮球场。
恰1班这节也是体育课,由于他们先到了便将篮球场占了个完全,估摸着已经打了一阵,场上追着球跑的那些人,多是大汗淋漓。
1班的一些点头之交招手要戚檐过来一块儿,然而他把视线往场上一瞟,没看见文侪,便挥挥手,找了藉口说身体不舒服,而后把手插进长羽绒服兜里,大爷似的坐上了观众席。
他眼睛瞧着前方,神飞九霄,好一会儿后才见有个1班学生从外头进来。他移目去瞧,恰好听着那人同他们班的体育老师说:
“班长他没事儿!只是还得在医务室歇会儿……”
班长?
文侪他怎么了?
戚檐倏然起身。
他没事?
那有事,是怎样个有事?
他那叫人猝不及防的动作把后头看比赛的吓了一跳,可他却在惊怪声中平复了起伏的情绪,只把手揣进兜里,同老师说了声身体不适要回教室趴着,便轻而易举地走进了外头风雪中。
他一点也不担心文侪的。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待自个儿回过神来时,自己的后背已粘贴了医务室门外的瓷砖墙。他没打算往里进,仅偷偷从门缝里瞥去一眼。
他看到垃圾桶里的血棉花和一卷拆散的绷带。
戚檐不由得皱了眉,谁知下一秒里头人竟把门一把大敞开来。
——是文侪。
文侪垂着脑袋跛着脚走路,一点儿没注意到戚檐。然他方开了门,又给门口处众人鞋底带进来的冰碴滑着了,径直朝前摔去。
戚檐本还想默不作声地拐个弯逃掉,这下只得一把探进他的羽绒外套,去揪里头毛衣领。
文侪叫戚檐救了下来,原来面上还端着点漂亮讨巧的笑,一见是他,登时便冷下脸来,说了不咸不淡一声:
“谢了。”
说罢他便扶着墙,要自个儿回班。
戚檐默默瞧他走了一阵,还是没忍住上前去搀,没说要帮,只问他:“怎么摔的?”
“体育馆外头那台阶抹雪后滑得要人命,摔了,割着又扭着了。”
戚檐攥紧了他的手臂,扶他走了好一阵才说:“我帮帮你。”
“你干嘛帮我?”
同校同学之间即便没有丁点交情,互相搭手帮个忙也需要理由么?
可即便是戚檐,那时也觉得似乎还是要的。
他仔细想了想,想了很久,总算翻箱底找到一个理由:“你上学期不是撑伞送我回家吗,我今儿帮你,还你个人情。”
文侪点点头,说:“这样好,咱俩之间就是得把东西都算清楚一点。”
戚檐笑着将肩一耸:“这回算两清了啊。咱们日后也要这样,丁点关系都别沾,省得彼此都心烦。”
文侪闻言又点了点头。
***
文侪抬眼,没精力等模糊的视线恢复如初,从自个儿蜷缩的肩膀中想清自己身处何方后,还不等江昭微弱的呼吸声传入耳中,便猛地推开柜门,往外倒去。
他知道戚檐会扶住他,因而站稳后还不等那人多说一嘴,便扯了他的手腕,回首对有些发懵的江昭说:“咱们快去幸存者聚集地吧!”
一语罢,步子已飞似的迈开了。
“怎么这么急?”
文侪听见跟在他身后跑的戚檐的笑声,可他没闲工夫同他说笑,只毫无波澜说了一声:“这一轮委托不存在存盘点,可即便每轮都从头开始,也都存在些变化。鬼知道这局我们能待在一块儿多长时间,快些到地方把东西都整理一下,也不能回回委托都遭罪死个六七回。”
戚檐盯着文侪一头蓬松的卷发瞧了一路,手也跟着痒了一路,将要进门的时候,趁着文侪开门停顿的片刻,装作惯性使然,不仅把身子贴过去,手也顺势在他后脑勺上揉了揉。
文侪一点没察觉,只熟练地冲那坏脾气的郭钦卖了个笑,随手顺了个笔记本和圆珠笔,旋即将戚檐扯到了角落里。他深呼吸几回还是没将气捋顺,便把气闭了,打算动手用写的同戚檐交流,可圆珠笔尖还没来得及碰上纸,手便被戚檐握了。
“哎呦,瞧这喘的,慢慢来嘛。”作为骚扰文侪的惯犯,戚檐自认流氓后,便深知即便他什么都没做,文侪也会觉得他这满肚子坏水的变态又在动什么歪脑筋,索性再不忍耐了。
于是他的另一只手顺着文侪小臂一路摸着往上,直叫浑身一抖的文侪将纸笔松了开。
那人的笔记本和笔就这么被戚檐拿了去:“大哥慢慢喘,小弟我喜欢听。姑且就让小弟来帮大哥分担点儿活吧?小弟加把劲多干些,没准大哥您就能用正眼看我,叫小弟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做个屁的凤凰,顶天是蝙蝠身上插鸡毛。”
文侪搓了搓被戚檐摸出鸡皮疙瘩的小臂,一面瞪他,一面把东西又给抢了回来。
“什么意思?”戚檐问他。
“你算什么鸟。”
戚檐哑口无言,倒是文侪又继续说:“你那鬼画符不容易看懂,我手速快,还是我写好些。这一局咱们尽量把四谜底都给破解了,那玩意拖着总叫我觉着心里头生了个疙瘩。”
见戚檐撇着嘴不说话,眉头皱得像是解不开,文侪觉得莫名其妙,于是顺嘴问一句:“你又怎么了?”
“你怎么可以骂我是蝙蝠?”戚檐吞吞吐吐从嘴里说出了那句话。
戚檐委屈巴巴地蹭近,谁料一巴掌落在戚檐手臂上发出的巨响叫旁儿那无精打采的郭钦都差些蹦起来。
“哎呦,有虫,大家甭在意!”文侪歪头冲聚集过来的目光笑了笑,旋即盘腿坐下来,开始写字。
戚檐挨了那一下后还在笑,只是默默贴着他坐下。待扶正了鼻梁上那副重眼镜后,戚檐才正色说:“谜题一那绣花鞋同科学楼的广播有不小联系,咱们还得再理一理,我看那谜题二直接解了吧。”
“哦?你有把握?”
“没点把握就出头,岂不是要在大哥面前出糗了吗?”
两鬓碎发半遮住戚檐的眼,从文侪那个角度瞧去连他的脸都看不全,瞅着总觉得有些不顺眼,可他没多嘴,只还应了句:“我也有些思路。”
“我先说的,我先来。”戚檐伸手讨本子,文侪瞅罢他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眯眼笑,还是不乐意同他谦让。
“你别这么急,先讲一遍,理理思路再动笔。”
“我看监控看得仔细,孙煜他是个记者吧?”戚檐还是拿了纸笔来,在纸上默写谜题二,“先前我们在第一轮时说孙煜他旁观了江昭的霸淩事件,但若他是个记者可就不一样了,他不止可以看江昭的,余下六人的他也可以看,这校园里的成千上百对眼睛,皆是他孙煜的。”
“概括来说,这阴梦讲的应是,不属于黄腾俱乐部的局外人孙煜在调查那起登山事故时,好容易了解到了事件的真相,却不能平息众怒,也无法还众人清白,唯能见证俱乐部成员一个接一个地自杀死去,无力感与愧疚感叫他最终选择了自杀。”
戚檐笑着转向文侪:“这理由够充分吗?”
文侪点了脑袋,任由他继续写字。
【贰、我死于自己生了两只眼睛。】
【答:“生了两只眼睛”表明孙煜认识到黄腾俱乐部登山案事件真相,且见证了俱乐部成员不堪舆论压力自杀而亡。这两个案件带来的愧疚与无力积压成心病,将孙煜引向了自杀。】
文侪的指尖缓缓靠近戚檐的手,他其实有些好奇若是他在这时握住戚檐的手,答错的话,电流会经由他的手导过来吗,还是阴梦中连电流也像是有意识一般只会锁定答题人呢?
可文侪到底没那么蠢。
哪儿有没苦硬吃的道理?
然而,在一个红圈在纸张上晕开的刹那,戚檐却是猛然将他的手握入了掌心。文侪第一反应自然是往外抽,没成想戚檐握得太紧竟叫他抽不出去。
“哎呦,可把我吓坏了,多谢大哥保佑。”戚檐将文侪的手拍在自个的心口,“摸摸——我的心跳可快了呢!”
那心跳显然同平常没什么区别,在瞅见文侪微拧了眉心,握紧了另一只拳时,戚檐松开手去,故作轻松道:“这委托也忒麻烦了,需要破解的东西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什么四谜题、论坛故事、纸条、世界谜语、柜子谜语……罢了,里头有些东西咱们看着适当省省。”
眼见戚檐像条跨门槛的赖八狗一般在圆桌前坐下了,文侪也只能无可奈何在广播声中落座。
***
后来种种同上一轮没有太大分别,只是上轮他们直奔科学楼,这回却打定主意在教学楼里晃,顺带着把堆压的谜题都解一解。
文侪一把将戚檐甩入了他二人先前大吵一架时停留的那间储物室,也忘了先前还有那么一出,仅想着不论看几回,亲眼瞧见那些个挤作一团的尸群时,还是免不得犯恶心。
他回身见扶着墙的戚檐面上神情诡异,只指了地上说:“坐。”
“唉。”戚檐把地上尘灰扫了扫才坐下去,还不忘仰头冲他笑,“咱们大哥真是粗暴。”
文侪再一次不接他话,说:“眼下四谜题虽还未解完,但也该为终止循环考虑考虑了。——为了终止循环,必定要中断九郎的怨念供给。可是这回委托,重心似乎不在孙煜他身上……”
文侪说着瞟了戚檐一眼,随即冲他喊:“喂!戚檐!你甭在那缩作一团犯懒!快些想想那孙煜的怨念来源于何处!!”
戚檐嬉皮笑脸地把脑袋从膝盖骨上抬起,还贴心地拿手给他扫出一块地坐。然而他也并不过问文侪的意见,方把手上尘灰拍干净,便拽了文侪的手腕,将人一把扯下来,强硬地要他在自个儿身边坐下,这才说:
“你上一轮不是发现孙煜他根本不是那黄腾俱乐部的一员,而是脱离其外的一位记者么?”
文侪将本子放在膝上,点头说:“估摸着在俱乐部事件发生以前与孙煜来往的,只有你的原身。”
“ 是这样……但孙煜他可是把这些个跟他无仇无怨者的故事全收集起来了,组成了这个庞大的世界……”
文侪侧过眸子,看向戚檐,那人便撒娇似的歪上他的肩头,说:“所以啊,孙煜的怨念在于他们,在于这七个叫他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人。”
戚檐把笔尖摁出来,动笔将文侪适才写的八个名字,除却孙煜自己以外全圈在了一处:“我觉得,要想终止孙煜的循环,必须解了这七人的怨。”
“怎么解?去哪解?”
“自然是他们的世界里。”戚檐笑道,“你没发现吗?他们那接力死亡的世界,几乎是阴梦的翻版。”
第95章 【孙】EP32 你……别哭。
“都是简化版阴梦么……那里头还不知有多少玄妙……先不提那茬,纸条谜语得先解开。我总觉着那几张纸之间存在共性。”文侪的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几个小点。
“像指代了某种情感吧?”戚檐边说边站起身去关窗。
外头在下雨,戚檐透过狭窄的窗子往外看,只能看见灰蒙蒙一团雨雾。他莫名觉著有些凉意,先是搓了搓手臂,在发觉掌心虚汗淋漓,紧接着身上漫起砭骨寒意时,本能地开始查找热源,并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一边揪着自己头发,一边冥思苦想的文侪身上。
他就抱着文侪取个暖,文侪应该不会介意的吧?
兄弟间抱一抱又不会怎么样。
这般想着,戚檐已经一寸寸朝文侪身边挪过去了。
在文侪恶狠狠地用一双漂亮眼睛瞪他前,戚檐先把两只手挂上了文侪的肩膀,像个将缠上人的树袋熊一般,若是文侪起身,他大抵会想方设法往他身上挂。
“松手,我只说一遍。”
“哥,我冷。”
矫揉造作,言简意赅,很有戚檐的无赖风格,可当文侪撇头看见戚檐那明显强颜欢笑的神情时,却登时炸毛一般蹦起来。
“喂——你怎么了?!”文侪捧起他的脑袋,仔细打量,只是见戚檐忽而心满意足咯咯笑起来,文侪又咬牙切齿补了一句,“要是让我发现你在装病,你就死定了……”
被主人忽然抛开的笔记本可怜巴巴地落在黑暗一角,沾上不少毛球状尘灰。可急赤白脸的文侪仅仅想着伸手去摸他的前额,没成想却被戚檐握住手腕挡在了身前。
“我就是单纯有点冷而已,表情怎么这么严肃……嗳总是这样,怪叫人误会的,别老是给我借题发挥的机会嘛……”戚檐的话音愈说愈低,最后一句几乎被他完全吞回了喉中。
哪知,文侪见状眉头都差些竖起来,他猛然甩开戚檐的手,随即像是要揍人般将手掌摁上了戚檐的前额。
烫,烫得像从竈里掏出来的还没晾凉的木柴。
文侪一时震悚,偏巧屋外窸窸簌簌响起了僵尸蹦跳的声响。
戚檐还是扯起嘴角笑了笑,他将文侪两只手分别贴在脸颊两侧,美其名曰“降温”,文侪起先还有些抗拒,可最终还是没忍心抽回手去。
“我这两轮的死法都不一样,也不知道这轮会怎么死呢,你说,我会就这样活生生病死吗?”戚檐冷不丁说出一句丧气话,直叫文侪眉心拧得麻花似的。
“你先歇歇,一会儿等那僵尸离开了我再带你去医务室找药吃,顺带拿两罐安眠药。”
戚檐闻言嗤笑一声,依旧用自个儿的脸颊蹭文侪的手,有时候故意将脑袋偏移的幅度扩大,便会在文侪手心落下一个轻吻,那天生迟钝的文侪却浑然不觉。
“你有没有觉得咱们现在干的事很可笑?总在寻法子去死,可是死了成千上百回,却不过为了换来活一次的机会。你说那薛无平怎么就这般小气,白白让你活一遭会怎么样?大不了我不活了。”
文侪觉着自个的掌心染上了戚檐过烫的体温,便抽回手去,原先还想着照旧调和调和这悲剧风的压抑气氛,可差些重重落到戚檐身上的拳头忽而软下去,变作了敲在他肩头的弯指轻叩。
“你再忍一会,我给你讲故事。”
没精打采的戚檐的眼忽而亮了亮:“什么故事,我要听你小时候的故事。”
“校园幸福故事。”文侪皮笑肉不笑。
戚檐于是又像落水狗一般将脑袋耷拉在文侪肩头。
“第一个故事《肉块卵石》,咱们拿到的纸条上写着【复牵黄犬,逐狡兔】,若是依照你所说的,从其内容指代的情感角度来分析的话,这便是很粗浅的文本题。纸条上内容指的应是典故‘东门黄犬’,那典故讲的是李斯受赵高诬陷诬而惨遭腰斩,临刑时追悔莫及的故事。简单概括的话,表达的情感应该是‘悔恨’。”
文侪瞅了那拚命蜷缩身子挨着他却依旧像只巨型犬般的戚檐一眼:“再难受再无聊,你也千万别睡哈……”
见他冷得发抖,文侪果断将手臂挂上戚檐的肩膀,把他往怀中揽。
浑身疲软的戚檐还是贪婪地吸了一口文侪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心念生病果然不是件坏事。小时候他也喜欢生病,这样母亲也会守在床边悉心照顾他,可后来意识到他每生一场病,就会叫母亲忧心如焚一回后,就再也没觉得生病的感觉不错了。
“第二个故事《桶装脑髓》,纸条内容【鬼神附体】。这玩意不大好理解,如果依照字面意思的话,大概指代的是精神失常一类的感觉?若是说江昭与颜添受到了太大的精神冲击,并最终自杀了倒也说得过去。”
文侪见戚檐又蹭他,也没管,只还拍拍他的肩,“安慰”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发个烧算什么?”
“我不会变异吧?”戚檐忽然问,“就变成僵尸的前兆……”
“……那是西式的,我们中式的得等死了后才会变成僵尸。”
文侪看那人又病歪歪把脑袋垂回了他的颈窝,只不惊不怪地继续说:“第三个故事呕……《牙楼梯》……【干将莫邪】,大部分时候这夫妻剑指代的都是忠贞不渝的爱情吧……”
“唉适合咱们!”戚檐忽然插一嘴,见他那直男大哥脸色有些不好看,戚檐只得又默默补了一句,“兄弟剑……”
“但那干将莫邪不仅有一层爱情故事,还有一层复仇故事,很显然黄腾俱乐部中不涉及爱情相关内容,所以我觉得概括的话,这谜题应指代的是‘复仇’‘憎恨’一类,兴许是在暗指童彻、老班俩人对网暴者的痛恨,并最终怀恨而终,这倒是符合他俩的性格特点。”
“还是第一层含义适合我们……”戚檐低声咕哝了句。
“第四个故事《人骨打印纸》,纸条内容【老坟头不上香】,这故事的参与者是你的原身,而目前我们已知你的原身是黄腾俱乐部的重要负责人,且是唯一个死在登山事故当中的成员,‘老坟头’不出意外指的就是他的早死一事,但是‘不上香’,若它仅是想描述一个行为的话,那么论常理,其背后的情感趋向应是不满、怨恨的。”
“好。”文侪把掌一拍,“纸条就先解到这儿……你清醒点儿没?”
论及身体好点没之类,戚檐自然是已读不回。
文侪倒是马不停蹄,方解完谜底纸条又开始研究思考柜中物品在指代什么。在他思考的期间,戚檐感觉到身上热潮逐渐褪去,最后只剩下额前还有些发热。
他觉得那病好生奇怪,可他还是厚着脸皮赖在文侪身边,“无意”蹭蹭这儿,“一不小心”摸摸那儿。
戚檐的逍遥日子还没享受一会,忽而听到刺耳的广播开始播报——“【准确定位】规则启用,玩家【戚檐】的具体位置为南教学楼四层储物室。”
耳闻屋外僵尸脚步声逐渐靠近,文侪也顾不得戚檐的病,将人猛然一拽便往门外奔去,哪曾想戚檐忽然喊一声——
“我好多了,能自个儿跑,别回头!”
他话音一落,那些个僵尸忽而像是发了狂般朝他俩扑来,文侪叫戚檐推着往前跑,身后全是戚檐的“不要回头”之类的话语,然而只听一声粘稠心惊的嚎叫,他知道这是僵尸长大了嘴,要下口。
他于是蓦地站定,一把揪住戚檐的前领朝前甩去,而后自己张开手臂拦住僵尸的去路,并在那些东西的冲撞下直直跌入僵尸堆里,他的脸被尸群淹没前,喊了一声:
“戚檐,给老子麻利点滚去高一教室,要是一会儿老子复活时没见着……”
文侪话没说完,那些个扑上去的僵尸便咬住了他的四肢与脑袋。
五马分尸,像是破了的血浆袋子一般,鲜血朝下直流。
戚檐的脚步从没有迈得那么开过,他觉得头晕眼花,躯干冰凉。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很高兴通知大家有人启用了规则,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那广播安静了一阵子,只很快又接道: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很遗憾的通知大家有一名同学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
文侪一身轻地来到高三教室时,戚檐正抱膝坐在那神叨叨的木柜子侧边。文侪起先还带着笑去同他打招呼,谁料说了好些句,那人只顾垂头动笔,半句话都不回。
文侪知道,戚檐又生气了。
可他方从那些足够叫他产生心理创伤的苦痛里脱离,身子疲惫得不行,实在没有余力去照顾戚檐的情绪,只拣了个离他远些的位子坐下来。
之前他们总是把脑袋埋在世界里看东西,总是恨不能迅速摸清孙煜与阴梦中其他角色的关联,可是既然这绣花鞋与每个人都有关,那他便不能将自个儿的视野囿于窄小的俱乐部内部关系里头。
他要跳出来,像是记者孙煜那般跳出来,游离于众人之外,用一个记者的眼睛去平静地审视这一切。
当时他们对于那有关歌谣的解释顾虑太多,即便早已弄清谜题二【我死于我生了两只眼睛】的解答关键在于——孙煜发现了黄腾俱乐部登山案的真相,却还是迟迟未能对谜题一的“我”究竟幻想了什么作出解释。
可是这不是很显然了么?
在那一网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情况下,孙煜他这站在舆论尖儿的职业,能完全摆脱整体的社会风评么?
他不能,所以才会存在发现真相以后悔不当初、无能为力的过程。
所以不论是谜题一还是那有关绣花鞋的歌谣,它们的重点皆不在于解释“绣花鞋”是什么,他们的重点在于那一个转变过程,在于孙煜对他们的哪一认知发生了转变。
文侪抬眸瞥一眼那闹着别扭自顾自解其他谜题的戚檐,悄摸着落笔,想着一会儿要是答错了被电,也一定要装出个毫无反应的模样。
只是他见那人眉头皱得深,也禁不住跟着皱眉:“又不是我爸妈,管这管那的……”
【壹、我盯住那双漂亮的绣花鞋,幻想里边是怎样一对畸形的脚】
【答:“漂亮的绣花鞋”指黄腾俱乐部里除戚檐外六人未经舆论歪曲的真实形象,“畸形的脚”指网络舆论所编造和抨击的,黄腾俱乐部主要负责人的恶劣形象。两个形象之间以“幻想”为连接词,所表达的意思为,孙煜深受网络舆情影响,即便与黄腾俱乐部负责人接触后,发现他们皆为正面形象,却仍然认为他们是品性恶劣的在逃犯罪者。因此,“漂亮的绣花鞋”一定程度上可以引申为“受害者”,而“畸形的脚”可引申为迫害者,即孙煜误把受害者,当作是迫害者。整句话实则表明了孙煜对于黄腾俱乐部主要负责人的迫害者与受害者身份的不当认知。】
文侪憋着气,就等着答错后再装作无事发生,可是替代那叫人发抖的强力电流的是一个红圈。
文侪乐了,可是他不知该如何同戚檐坦白,忧心就凭那人扭曲的个性,说不准又要先埋怨一句净知道瞒着他偷摸干活,紧接着再阴阳怪气地做出个假若答错了,文侪他是不是要瞒着他自个受苦的假设。
“嘶——”文侪气得禁不住站起身来。
凭什么他要哄着戚檐呢?反正那小子正气着,干脆叫他气个爽!
于是他走过去,将那本子丢进戚檐怀里,说:“谜题一我给解出来了,你看看。”
戚檐抓着本子,却不看,只抬眼睨着他。
文侪叫那人瞪得受不住,好久才移目过去,却是紧皱着眉摆出个不耐烦模样,跟着要训戚檐一声:“你……”
哪知会遽然撞着那人红了大半的眼眶。
那人的一双狐狸眼向上瞧着文侪,眉宇却是痛苦地拧起,眼睑边已然透了好些水光。
“你……别哭。”
第96章 【孙】EP33 阿彻,我也没了皮囊。
眼泪是最不值钱的。
穷街陋巷出身的人的眼泪,更是不值一文。
戚檐一向觉着那玩意儿左右不过是自私的产物,潸潸流出去,若不是要博取堪称莫大安慰的同情,便是要骗点叫自个儿心安的旁人歉疚。
说到底,彻底绝望的人是流不出眼泪的,日子过得滋润的人眼泪才多。
所以,当初他隔着铁栅栏同里头那灰头土脸的男人相望时,面对那男人如雨的泪,只说了句——
“去死吧。”
***
文侪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些话涌至舌根,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若是一切平常,那么不论戚檐是在冷笑还是在发怒,文侪都能应对如常,可他在哭啊……
实话说,文侪不擅长应对旁人的眼泪,不论那眼泪的所有者是男是女。别人流出的眼泪,对他来说就像根扎在他喉口的鱼刺,多说一句都会叫他难受得发紧。
因不愿让戚檐看出自个儿手足无措,他急急避开了戚檐的目光朝向,抿唇在戚檐身侧坐下了。
可他习惯了尖嘴薄舌,实在不大懂如何安慰人,支支吾吾半天,开口时却摆出个豁达模样。他将手拍在了戚檐肩头,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
没曾想,他大道理还没说完,戚檐却忽而将蜷起的指松了松,手中笔记本就那么滑了出去。
眼见那阴晴不定的小子已侧身面朝他,面上两道清晰泪痕登时叫文侪咬牙先低了头:
“好吧,这回是我……错了,其实……”
其实……
其实我也真的啥都没做错。
文侪真想叫那理想主义者把他那些富余的理智掏出来,略微想一想——首先,他当时有两条命,而戚檐就只有一条,他刚刚把戚檐甩出尸群这铁定没错;再看到现在,他答题,答对了,没有被电,更是好事。
他一个选择都没做错!
可文侪知道,这会儿把那话说出去,八成会让现下那可怜巴巴的小子一秒切换成暴怒模式,因此他选择了息事宁人——绝不再说。
但他没料到,都这时候了那人依旧死性不改。
在文侪垂下脑袋的瞬间,被戚檐稍伸长的右手摸上了耳廓,文侪倏忽间觉得心拔凉拔凉,浑身剧烈一抖,便刺猬炸刺般甩开了戚檐的手。
可被怒眉压扁的眼瞪向戚檐的刹那却骤然舒缓开来。
不为什么,单是看见了那小子一副受伤匪浅的神情。
“啊、烦死了……”文侪盘着腿,弓起脊背,耷拉下脑袋,“戚大哥,你干嘛总要动手动脚啊……从钱柏身上沾的臭毛病怎么就老改不掉……”
虽是这么说着,文侪已经像是要上断头台赴死一般把脑袋伸了过去:“我就给你摸这一次……没有下次了……”
“没、没有、下、下次了?”
带着哭腔的低沉男音叫文侪的拳头硬了又硬,可瞧见他实在可怜,文侪想了想,也不知道自个儿是不是受那小子发癫影响了,说:“你下次别犯懒,干活干得好还有的摸。”
“……”
这话一出口,文侪就觉得自己病得不清。
近墨者黑。
可他哪里知道戚檐这时甭提伤心了,还高兴得差些笑出声来。
戚檐的钱欲不高,贪欲却从来不小。
想要的,他是一定要得到的。
“一言为定。”
他的双眸被那人猫似的垂脑袋等人抚摸的姿态给装得满满当当,他当然知道文侪是觉得他是个走火入魔的毛绒控,却并不加以反驳,指尖倒先颇具挑衅意味地点在了文侪白皙修长的后颈。
长指顺着凸起的骨骼向上划到耳垂,而后仔细摸过耳郭才不紧不慢揉上那头卷发。
那被摸得发痒的文侪没甚想法,只在某一瞬间忽然想起了,他在摸村里的某只大黄狗时也喜欢这样摸,顺着脖子往上提到耳朵尖……
当戚檐开始揉搓他的卷发,他也不惊诧。
毕竟毛绒控都这样。
“毛都快被你摸掉完了,有啥好摸……净想着把我摸秃了,衬得你自个儿风光吧?”文侪忍不住嘀咕一嘴,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刻薄话,忽地闭嘴不说了。
眼泪真是个好东西。
戚檐平生第一回这么想。
“你下次别那样送死了,知道吗?你就那么狠心叫我自个愧疚?你若再这样,我也回回往你刀口撞,你看看滋味如何?”
“狗屁不通……那能一样吗……”
文侪蹙起眉头,察觉戚檐松开手去,心念他终于摸够了,幸好现在脑袋顶上没有一对毛耳朵,身后也没九条大尾巴,否则那戚檐定然要赖着死活不走了。
正高兴,哪知戚檐的手忽然伸来捏了他的下巴,骤然将他的脸给抬了起来。文侪正怔然,只顺势抬首,不料撞上的竟是戚檐已近在眼前的眉目。
文侪一愣,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唯有脑袋僵着,脖子梗着。
戚檐本是眼对眼、嘴对嘴贴过来的,可鼻尖将要相碰时却倏地向下偏转了方向,将额头贴去了文侪的额上。
“大哥,你看看我是不是又发烧了?”戚檐的长睫扫过文侪的面庞,可他很快就分开了,只还笑着将两罐安眠药扔给文侪,“喏、你要的药,我自个儿去拿回来了……不过虽给自个儿捎了药,适才实在太伤心,直给哭忘了,都没来得及吃呢。”
文侪瞧着戚檐翻看说明书的模样走神,好一会才醒神来骂了一句——
“我靠,你特么吓死我了……”
“怎么了?”戚檐用牙咬碎一颗白药片,咽下去后才偏首笑问,“怕我是个同性恋,要亲你?”
文侪既没看他,也没回答。
***
俩人在黄腾高中游荡了两日却是一无所获,或新或旧的线索皆冗杂烦人,不能对解梦做出半分贡献。
第三日过了零点不久,俩人脑袋忽然一晕,再睁眼时已立身于黄腾俱乐部里头。
县城夜晚静谧,外头唯余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文侪稍稍将五指伸出窗外,像是被冰凉的海水所包裹。
海水没能将他的手掌全部吞没,他身后伸来的一只手倒是毫不犹豫地顺着他的手臂伸出,再与他五指相扣着扯回来。
“啧……”文侪把他手甩开,“干嘛老扣男人的手,叫老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牵手可以,把指头从你的指缝里插进去就不行?”
文侪拧着眉看向窗外,那戚檐却抱了他的腰给他拖去了办公桌前,说:“我当初不是说这黄腾俱乐部之中每个人的世界皆是一个阴梦的缩影么?咱们入的九郎阴梦还好说,不多不少就7天,可是其余人的,最多一天,有几个还不到半天,更夸张的是童彻那种,她的世界存在时长我看不超过半小时。”
文侪被戚檐压至桌前,竟罕见地没动怒,只撑桌说:“她的世界不好处理,我们得先把她的‘怨’理顺了。”
“你可还记得她临死前的行动和言语?”戚檐把自个儿工位上的椅子拉来文侪身旁坐下。
“唔……进门前,她先是遇了我,面上开了一丛三角梅,脚是三寸金莲。她同我说,外边的人说她的脚漂亮。上楼梯时,她一直在搬那个不人不鬼的木偶。进门后,屋内都是遗体,她说那些都是她的尸骸。接着,她的计算机开始响,她问了如何才算漂亮,继而留下一句话‘你来日会为了绣花鞋而死’……还有她说她不愿穿绣花鞋,可是绣花鞋不只有她穿,也不只有别人叫她穿,然后就炸成粉末了。”
戚檐闻言抚了抚自个儿的指甲盖:“且不论她前头的举动有何含义,她最后那句话,‘不只有别人叫她穿’,言外之意就是你也叫她穿。”
“孙煜他曾同社会上的其他人一般,将童彻他们一并看作迫害者,或者更直接来说,是‘间接杀人凶手’,可是这是孙煜的错误认知,童彻的怨气千不该万不该从孙煜他身上产生,毕竟在她眼里,孙煜也不过是万千网暴者之中的一个。”
戚檐看他,笑了一笑:“老生常谈了。——这是孙煜的阴梦。”
文侪皱了皱眉,说:“‘我’究竟该做什么……”
他闭上眼,将脑内回忆过了一遭,想到当时室内的满地枯骨与掩不住的尸身,想到那些勃发的植物从人骨里生长出来,想到童彻说的——“可惜这是我的最后一张皮囊。”
他转身向戚檐,说:“我知道了。”
***
时钟在墙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当童彻抱着那悚人木偶人上楼,再重复着先前的字句,坐上椅子时。
文侪从厨房里拿出一把锋利的菜刀,将墙壁上的一株梅连同枝条也给削下。
他拿着那东西走到童彻面前,只把双目死命一阖,那枝条底头的尖锐部分便没入了他的皮肉。
扡插。
那株植物有如变异一般极迅速的成长,将文侪的血液变作了自个儿的养分。
他面无血色,那梅花却比血还要更红艳。
文侪笑着对她说:“阿彻,我也没了皮囊。”
第97章 【孙】EP34(二合一) 回到没有我的那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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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7】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阴梦第8轮,day7。
窗外的水又漫上来了,这俱乐部又成了大洋上的蝼蚁,随着波涛不停地向某处荡去。
自他们在阴梦第三轮破解童彻阴梦后,已又过去了四轮,期间戚檐的病一直没好,反而愈发严重起来。离开校园后再没有止疼药可以使用,戚檐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瘫在角落里歇着。像他那般喜欢强装无碍的都露出了病容,那想必是真的动不了。
在昨日他们成功破解了老班的世界后,六个内部世界总算全部破解。眼下天正黑,寒凉海风直吹入骨。文侪瞥了那还在扮无事的戚檐一眼,从柜子中抱出一张厚毯子,三下五除二给他裹上了。
戚檐的脸色惨白如纸,唯有眼下还隐隐有些浅淡的血色,活像是古典画里头弱不禁风的美人儿。
他任由文侪将他裹成个粽子,只是那人的手收拢去他胸脯前时,他抓着被沿的指尖忽而不安分地翘起,把文侪的手背刮了一刮。
虽然戚檐是怀着满足私欲的心思那样做的,可文侪却只觉得他烫,于是把他艰难抽出的两条手臂又毫不留情塞了回去,说:“别因为我身上凉,就胡乱贴过来,当心又受冻!!”
戚檐张口,感觉自己的吐息皆是热的:“我没事啊……”
文侪瞪他:“谁信你!”
“哎呀,这些时日小弟不中用,真是辛苦咱们大哥了,他们的阴梦皆是你破解的……”戚檐说罢忽而可怜地一仰眸,晃着脑袋说,“哥,我头晕。”
文侪无奈地在他身边落坐,任那人歪了身子倚上来,那病患调整好姿势,才开口笑道:“给我讲讲呗?你是怎么解开的。”
文侪算着,现在他们已将六个世界尽数解清,那么死亡循环便理当中止,他们只剩下还原死况一项任务。可等人来敲门让戚檐合理死去,少说要等到天亮。眼下既无事可做,给戚檐讲一讲故事也不算亏。
“童彻嘴里时常念叨着‘漂亮’,可是并非是她自个儿要漂亮,而是‘别人’要她漂亮。”文侪叫地板冻得打了个颤,恰被那好事的病人觑着了,戚檐赶忙把被子展开把文侪也裹了进来,于是得了文侪一句,“你要是把病传染给老子,老子削你!”
文侪一面把手摸上他的额头替他降温,一面接着说:“童彻的纸条内容是【干将莫邪】,指代的感情是‘痛恨’。她恨她的容貌给网暴者提供谈资,为他们的网暴提供理由。可是在她的世界里,她三番五次地提及她要变漂亮……那不是她的真心话,如果是,她不会选择死。所以她在惋惜自个儿只有最后一张皮囊之际,她的实际情绪应是愉悦的,可是这还不够,因为她的脸蛋被毁了,她受了惩罚,网暴者却没有。于是,不止别人叫她穿绣花鞋’之中暗示的‘我’,也必须付出代价。因此,拿那梅花扎入我自个脸上,表面看是毁容,可实际上是一种受罚的象征。这般做,好比与她受到了同等的惩罚,她的宿怨便散去了。”
厚重的阴云在猛烈海风的攻势下纹丝不动,倒是这老破房子在没有止境地随浪晃,浮而又沉,沉而又起。
“咱们打个赌吗?”戚檐不待文侪回答,又问,“你说这海水是什么颜色的?”
“红的。”文侪不假思索。
戚檐闻言又是一笑:“黑的白的多正经,怎么偏说人家是红的?”
“能裹住这俱乐部的怎么想都该是一片血海吧?一整片由孙煜的怨意喂养出的徒然叫人绝望的渊!”
文侪说着已站起身来。
墨一般的海水包裹着这孤房,往底头看去就好若身处远洋的中心,四面皆藏有不知模样的深海巨物。可文侪一向胆大,只从窗子里将手伸出去触碰冰凉的海水,再收回手去时,他指缝间只余下了一片猩红。
“都说是红的。”文侪回身同他展示。
“文哥,继续吧。”
戚檐揉了揉眉心才笑着抬眼,架在他鼻梁上的眼镜被手指倏地推了回去,那玩意总在他低头时往下滑,可他不乐意看不清文侪的脸,便只能频繁地推眼镜。
即便这会儿脑袋烫得能烤红薯,戚檐也依旧尽可能摆出张笑脸,不欲让文侪看出他的疲态,只叫文侪看一层他由内而发的脆弱可怜。
不总有人说么,说男人的破碎感有时倒能惹人怜惜。
“第二个死者江昭的世界,是上一轮才破解的。”文侪一边想一边浏览着先前整齐清晰的笔记,“等身镜前的江昭穿着被血染红的白衬衫,口中在念的关键词有——‘怪病’、‘神爷’,他身上布满腐烂的痕迹,手中还抱着个铜香炉,紧接着他开始吃香灰,接着便是你描述的、不让我看的内容,最后他给我送来了他的两只脚。”
“忒恶心了。”戚檐假作呕吐状,没成想竟然喷出了一口的血。
戚檐饶有兴致地挑眉,文侪却大喊一声,眼见要抓着笔记本扑过来,可那老大爷乘凉般的戚檐只摆摆手,说:“不妨事不妨事,快讲吧。”
“江昭的纸条上写的是【鬼神附体】,同他的世界很契合,分析来看应是网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精神负担,而他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终结了生命。”文侪看着戚檐愈发空洞的眼,拧着眉继续说,“从黄腾高中到黄腾俱乐部,江昭一直怀有极强的自我否定与不甘心理,他当时不还说过凭什么染怪病的人是他么?”
“破解的关键手法在于模仿,并达成同质化,以降低他的不公感,只是他这个和童彻的不一样,他并没有强调‘我’来完成,所以才往你的四肢泼了硫酸……模仿了怪病……”
“哦,这个我想起来了,可疼了……”戚檐知道文侪那死脑筋每次碰上这事便禁不住多想,那时定然又生了不少愧疚,但其实也并非文侪不乐意自个来,只是当时戚檐闹着说轮流,又扯了什么若是那硫酸一不小心要了文侪的命可就不好了,后边的世界都别想通关了之类,才理所当然地将那份苦工接了去。
戚檐彼时也当然清楚自个儿喊疼必然会让文侪更心愧,可他是个利己主义者,不论是文侪的关怀还是同情,但凡是那人的情绪为他所牵动,皆会被他视作蜜罐,嗜之如命。
但必要的安抚仍旧不可或缺,戚檐歪了脑袋撒娇般蹭文侪的脸,那一向不解风情的小子却只当他太冷,于是伸手帮他裹紧了身上毛毯子,蚕蛹似的,密不透风。
“你的体温比这毯子暖得多了……”
文侪假装没听见。
“大哥,我说我冷,你的体温比……”
文侪倏然递过来的眼神叫戚檐害怕,因而他乖乖住了嘴,可他顷刻便开始裹着毯子浑身打颤,手在抖,脚在抖,牙齿也在打架,打得咯吱咯吱响,好不热闹。
“得了……”文侪乖乖过去,解了他那蚕蛹便挤进去,“暖个鬼……”
“小弟最喜欢大哥了。”戚檐靠在他的肩头,“继续讲吧——”
戚檐垂着眸子,叫浓云拨开后的几点月光照着,显得乖顺又忧郁。文侪不知他在想什么,索性接着说——“接着到郭钦。”
“之前我们不是分析过的嘛,郭钦最后悔的事就是因登山成员不听从指挥,导致那轮登山事故出现了大量的人员伤亡。所以他的世界中,呈现出了他被不懂事的尸婴包围的场面,并且口中所念为他们不放过他,他便一日不能脱逃……以及后来谈及的‘老雁折翅,幼雁何活’,说的也是这么个事——雁群中多以老雁为领头雁,映射的也就是他这一指挥者。”
“可是除了这么几句话,还有别的,郭钦说‘伤疤里头只有烂掉的血肉’,以及他映射的纸条是【复牵黄犬,逐狡兔】,咱们当时分析出的情感说的是【悔恨】。”
戚檐闻言一笑:“所以你便把他推去了火浪里?”
“是,虽颇有些以暴制暴的意思,可是那就是郭钦的所思所想,伤口哪怕好了结了疤,里头仍旧是烂肉,说明这伤好不了,叫郭钦解除怨恨的法子唯有消灭他痛恨的一切,而他所痛恨的便是那些尸婴。他们往郭钦身上爬并非是为了围堵他,而是为了爬他身上避灾,避开的正是那些翻涌的浪潮,那些鬼物当时黏在郭钦身上,为了破关将他也一并推入火海,也实在是没了办法。”
一只大掌娴熟地摸上了文侪的后背拍了拍,戚檐说:“他只是个NPC。”
“颜添的纸条也同江昭一样,是【鬼神附体】,所以她必然也是为什么执念所压抑,最终造成了精神的失常。她的世界有三口井,一口水位浅,一口水位高,一口枯井,她是从那口枯井跌下去摔死的。我们早便知道,她所纠结之事同数据相关,毕竟最后死的时候也是喊着‘数据不对’跌下去的。”
“江昭是被网暴出来的精神病,颜添我看更像是自个作茧自缚。”戚檐一面喊着冷一面抱住了文侪,呼出的热气烫着文侪的左脸颊。
“呃啊、你别挨我那么近行不行?俩个大男人抱一块像个什么鬼样?!!”
“那是你没有弟弟也没有男友的缘故。”
文侪白了他一眼:“有就怪了。”
“但你现在有啦!”戚檐的脑袋一斜便靠在了文侪的肩膀上,“我的年纪比你大些,不能做弟弟了,那就当男友吧!”
文侪看见那毛脑袋窝在他肩头很得意似的动个不停,实在想像拔玉米杆似的使劲薅一把,可他终究不好那般对待病患,于是只能扯着嗓子喊:“我当你爹!!养一懒蛋,净特么的活受罪!”
“那我养你,你可以当懒蛋。等我研究生毕业……呃啊啊啊,哥、哥你别拧我的耳朵!哥我错了、我错了——”
“别喊了,你嗓子再喊就废了……”文侪捂了他的嘴,“把我思路都打断了。刚刚讲到颜添的世界,咱们是在第六轮破解的。要想消除她的怨气那就必然要弄清楚她所说的那个数据是什么。我前几轮翻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哪儿有标注数据,最后瞄准了那三口井,井边没有,就只能下井查看,最开始为了保证不摔死,我跳的是最高水位那口井,鬼知道那玩意怎么直通深海,又黑又暗,最后还给淹死在里头了……”
见戚檐难得拧紧眉心,文侪以为他又难受,猝不及防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嘟囔一句:“也没烧得更重啊……你咋了?”
文侪将目光从戚檐的额头向下移,却见戚檐的眉宇已然舒开了,那双狐狸眼更被他瞪得几乎圆起来,眨巴眨巴地盯着文侪看:“哥,我心脏不大舒服,跳得有点快,你帮我摸一摸看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甭给我瞎想,发烧的时候心跳加快是正常现象……”文侪朝他舞了舞拳头。
“可我不是因为发烧才心跳加速的啊……”
文侪没听清,但因为清楚那小子压低音量说的不是废话就是骂人的话,便没去搭理,只继续说:“所以第二次尝试的时候我跳进了水位较低的那口井,并在井底找到了数字,报了上去,那颜添的世界也自然而然瓦解了。幸好,瓦解得快,否则那般低的水位我可没办法出去。”
“那么我会跳下去和你一同殉情。”
“你少说些有的没的废话……”
“亲情友情也是情。”戚檐脸不红心不跳地狡辩。
“然后是老南。老南的纸条上写的【复牵黄犬,逐狡兔】,同郭钦一样是【悔恨】,但他的世界简陋得很,就拼在颜添后边,持续时间也不长。他分明已被法院判作无罪,却说‘一条路自起始点便行了错’,还问为何不怪他,足够说明他心底的悔与恨。”
“但因为他已经死了,所以郭钦那一套行不通了吧?”戚檐说。
文侪能够感觉到戚檐的温度在上升,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忍一忍哈……”
“我当初也纳闷他人都死了,怨怎么还没解,后来倒是想明白了,他这悔的程度太深,以至于连死都不足以弥补。那么便只能想方设法让他更惨些,于是捡了个铁铲子把他碑上名字给刮花了,又把碑挖出来给砸碎了,只这样做还是会失败,原还想解了他的裹尸布,但那玩意没办法解开,所以只能用铁铲把他的尸体打烂了……”
“都说了让我来,下回换我吧。”戚檐抱着文侪的手臂,因为发烧乏力的缘故,说起话来都软了不少,他好似有些困倦,眼皮总在打架。
外头银月迟缓地往海里坠,文侪替那打瞌睡的戚檐揉起了太阳穴,想着戚檐近来睡得太多,心里不由生了些惶恐,却还是强忍着心底担忧,蛮横地说:“你别睡,我都大发慈悲给你讲故事了,你好歹听我讲完!”
戚檐阖着眼睛,却仍在笑:“怕我一睡不醒了吧?这有什么,不过是叫你回到没有我的那六年罢了。”
文侪冷着脸:“这一点儿也不好笑,你马上把嘴给老子闭上!”
说罢,文侪刻意把声音扬了些,说:“老班他这关最是难过,直直拖到这轮才破完,你说他那片沙漠大的能吞人,眼里看见的东西也多,可不就是纯折腾人么!”
“是啊,那儿日头还晒……”戚檐虚虚应着。
文侪瞅见他憔悴模样,不自禁将音量压低了一些:“老班拿到的纸条是【干将莫邪】,情感分析是‘憎恨’,先前就是忽略了这一点,才导致他这关迟迟不得解决。”
“他对我说过三句较为重要的话,一个是在我谈起郭钦时,他问我有几个人会明知家里头有杀人犯却还会心甘情愿地往回奔的,再接着,是说他们干裁缝的重要的是心细,缝出怪物不算什么,怕的是时间不等人……还说我答应了他们的不能忘……我当时起初尝试破关时,连他的宿怨都没理清楚,哪里能解开呢?亏得第六轮再看了一眼那抽屉上的【尸位素餐的裁缝】,这才想通,原来先前在孙煜的眼里,老班就是个玩忽职守的大夫。”
“老班被如此评价铁定有理由,再结合他的‘悔恨’感情,以及时不待人的喟叹,总算意识到他在当年登山事故中恐怕与治疗时机把握不当有关。但是孙煜对他也抱有愧疚,说明他也曾误解过老班,可见,老班治疗时机没把握好,应是受到他人的阻碍。——老班他恨的不是时间,也不是技术,恨的是人,拖延救治时间的人。”
戚檐笑起来:“弯弯绕绕,得亏有我们文哥顶着天。”
文侪时不时弓腰去试戚檐额头温度,嘴上倒是没停:“老班这个世界将一日压缩到了三个小时,他屡次强调时间的重要性,要解他的恨则必须从时间下手。他遭网暴污蔑尸位素餐,可是他只对自个儿感到悔恨,所以他供奉的那些尸爷都不重要,我们要看的唯有他那间裁缝铺子。”
“在那无垠沙漠上,什么是时间?我那会儿仰头看天,3小时以内完全看不到变化,但是时间是流动的,所以,我要让流动的、代表时间之物停下来。”
“而那里消逝的东西唯有那不断燃烧、化作蜡泪的十根手指蜡烛,所以我在世界终止前将他们挨个掐灭了。当然最磨人的还是等待,因为整整三个小时,我不能随意行动,不能进行其他动作,必须等那三个小时结束后,才能确认答案正确与否……烤得我身子都险些熔了。”
“虽然还没弄懂老班说的,我所答应他们的事是究竟啥,不过能通关便好,再多的,等以后仔细看看九郎孙煜的日记吧。"文侪说着,见那戚檐已睡了,便仔细用那张被子将他二人严实裹好了,任那人枕着他的肩睡去。
***
外头的第一抹阳光照射到他二人身上不久,文侪睁了眼。可他醒来似乎不是因为那阳光,而是那只不断抚摸他面庞的手。然而他睁眼后也没瞧见有东西摸着他,只当是自个儿做了场梦。
戚檐那时已醒了有一会儿,歪着头同他笑说:“我提前步入老年生活了,醒特早。”
“胡诌。”文侪不知自己是怎么靠上戚檐肩头的,只稍稍同他拉开一段距离,问他,“精神好点了吗?”
“不太好。”戚檐直言,“搀我一把?”
文侪神情没什么大的变化,只轻轻往外呼出一口气,将那人扶去了椅子上,又问:“你要试着走动走动吗?一会儿你要一个人去开门,可免不得遭罪。”
戚檐翘了个二郎腿,笑说:“哎呀,我哪里有那么柔弱?”
文侪犹豫着:“由于前几轮我对于开门一事的反抗意识强烈,基本没再遇上我去开门杀你的情况,我想了想我们俩的状态同第一局的不同仅仅在于心态,所以你现在要想着去开门,而我也该想着去开门,尽量不能对那事抱有抵触心理……”
文侪话未说完,先听到戚檐的笑声,他不由得锁起眉头:“听到自个儿快要死了,你就有这般高兴?”
“不是,我只是觉得,我可从没对那事抱有过抵触心理。”戚檐眼里含笑着看向他,“抵触的是我亲爱的大哥啊!”
文侪把他的椅子转了个方向,不要戚檐再看他,后来又起身把被子搭在戚檐身上,便继续缩在那块过夜地儿默念着“按门铃”“杀怪物”之类。
在半个小时后,他如愿以偿了。
只是他方捅死那怪物,便红着眼往俱乐部深处跑,再不肯回头。
***
大抵是长期遭受网暴的缘故,这俱乐部里安眠药并不算稀缺品,多数人的抽屉里都至少藏了那么一罐,精神状态极糟糕的,譬如江昭和童彻,则会将那玩意明晃晃地摆在触手可及之处。
文侪的指尖摩挲着两瓶药罐,里头纯白色的圆形药品让他想起了躺在精神病院里叫人寂寞的一片素白。
只要他将药片吞下去还原了死况,那么这场委托便到头了,记者孙煜的故事也到此为止了。但仔细一想,那孙煜一局外人自甘入局,到最后把命都赔进去了,也委实让人心生怜悯,所以郭钦当时那般撕心裂肺地问他为什么要长那两只眼睛,也在情理之中。
为了避免拖延时间过长,产生不必要的变量,文侪开始仰首往口中灌药片。
白花花的两罐药片被他硬生生往口中倒,他好似个饥不择食的饿死鬼,连咀嚼都不咀嚼一下,噎着了也不打紧,不论是怎么死的,只要是吞安眠药死的,那么还原死况便是对的。
可他没有如愿噎死,因而只能坐在被围观者砸碎的窗边沉默地看着窗外汹涌的海与胡乱拍打海面的暴风雨。
他在逐渐变得麻木,戚檐也是。
人总是会下意识地躲避伤害亦或者有可能致死的冲击,可他们自打成了那要命的死亡实况代理人起,便只能一次次强逼着精神与身体去接受痛苦,去接受死亡。
这对于他们的大脑而言 大概是极其不良的训练过程。
文侪不禁想,若是一切委托都被完成了,那么他们还能恢复如初么?
若仍旧在追逐死亡怎么办?那样他二人起死回生还有意义么?
思绪还未厘清,那霍然上涌的呕吐感登时令他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咳嗽起来,可很快便放弃了挣扎。
终于要结束了——
这局委托太痛苦了。
再也不见了啊。
孙煜。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8】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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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环,没有停止。
第98章 【孙】EP35 渭止老城时值春寒。
暴雨无休无止,潮湿天空气里的铁锈味较往常要重上不少。就在那气味涌入鼻腔的一刹,文侪伸腿将柜门猛一踹便拽住戚檐往外跑。那小子原是乐乐呵呵张开怀抱迎接文侪的,哪曾想就被他这么遛狗似的牵走了。
“我还以为咱们上一局怎么都能顺利通关呢!这孙煜还真不一般……”
戚檐笑道,他被文侪攥了手腕,这会儿心底吃了蜜似的美滋滋,可他见文侪一声不吭,猜出那人情绪不对头,于是往前大迈一步跑到他身侧去,问:“怎么,生气啦?”
可他透过自己那两片蒙上水汽的厚镜片,瞧见的却是一张尤其平静的脸。
文侪注意到他看过来的目光,将眉一拧,这才耐住快跑的喘气声,说:“少盯着我瞅,哪儿有功夫生气啊?咱们的分析有遗漏,得赶快找出来才方便后边安排行动。”
“啊……文哥,你很适合走科研路线,考虑过读博么?”戚檐正准备扯些有的没的,文侪已经把他甩进了那间标注着“幸存者聚集地”的小会议室里头。
这回即便那郭钦屡次阴阳怪气地讥讽人,文侪也再顾不得搭茬儿赔笑,只轻车熟路拿了纸笔,随即将戚檐摁在了角落一张椅上。
“当初咱们分析的时候,认为终止死亡的办法是化解小世界里各个俱乐部负责人的怨念……正是因为目睹了他们在网暴下相继自杀,最终无能为力的记者孙煜才会含怨自杀……所以他们是孙煜的怨念来源应是没错的。”
文侪将他们的名字一一罗列在册,笔尖点着纸张空白处,又问:“可咱们不是已经查清宿怨了么?怎么还是不对?”
“这不是漏了嘛!”戚檐点点那六个人的名字,又将食指尖调转方向,点在了自个儿的胸脯上,“当初咱们分析的时候说的是七人吧?虽然‘我’并非自杀而死,但无论是在高中还是俱乐部,都存在着‘我’的不少痕迹,不是么?大概得把我算进去才成。”
“怎么不早说……都这么多轮了……”
“想去那个世界,就得去科学楼挖坟,可麻烦了!更何况那世界同其他世界不是割裂的么?我没确信,自然不敢开口叫你走那一遭,耗时又费力的……我前几轮那鬼样又帮不上什么忙,总不能叫你白忙活吧?”
文侪匆匆在笔记本上写下戚檐的名字,便又依照固定事件的发生顺序坐至圆桌边,只还在心底算着去往科学楼的捷径与恰当时机。
***
“欢迎来到我的一天。”那起死回生的老南抬脚在沾满脏泥的棺木上蹭了两下,便踩着木板爬了出来。
再熟悉不过的红白二色从老南背部的一个小洞里喷薄而出,忽而像是捕鱼人撒开的大网般朝四面八方延展开,直至将戚文二人皆包裹入那仅有红白二色的世界里。
文侪忽而伸手摸了戚檐的手来攥着,戚檐光是斜眼瞧见他皱起的眉宇,便知他大概是又想到了半个小时后将会压死自个儿的巨石。
可想到此处,戚檐的嘴角却挂上一点上扬的弧度:“我不怕,你也别怕。”
“我光是想到便觉得要命,你……”
“不知者无畏。”戚檐耸耸肩,“我早忘了那滋味了。”
文侪将信将疑,只说:“算了,现在我要仔细听你嘴里的每句话,若是你心中有乱说话的欲望,千万别压制。”
“我哪里会压制,我不过度表现,咱们文哥不是都得烧高香了吗?”
“……”文侪闻言只默默看向正立于红白沙交界处的老南,说,“咱们这回的目标不是老南,他的世界留到第五日再解——所以,别被他影响了。”
文侪的目光徐徐扫过四周:“你死亡的时间,位于老南抓起红沙之后,我记得他在进入这世界不及二十分钟便会有所动作,因此咱们必须提提效率。”
戚檐的脑袋烧得正烈,可他单平静指了指那片红沙,说:“我上回是在那头死的……说实话,由于我的原主死亡时间较早,这里的‘我’不过是孙煜的幻想,所以我觉得我的原主必然不会有什么话想说。再者,我想了想上回,除了我自发性地引导老南说话,便没再说过什么……”
“那般看来,只能从孙煜对你的执念下手了。”文侪紧盯着面前那蠢蠢欲动的老南,说,“咱们的宿怨目前是已完成状态,说明有关的宿怨已经挖掘完毕,孙煜对你的原主的死亡感到痛苦,并且他映射的纸条是【老坟头不上香】,背后的情感趋向是不满、怨恨……”
“果真是孙煜的情感。”戚檐此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纵然已费劲扬声,却依旧气若游丝。
“不出所料的话,应是孙煜的情感直接转移到了你原主身上,你的柜门写的是【迎日出的早起鸟】,指的应是早死的领队;此外,目前,据咱们先前的分析,‘你’是被烧死的……只是,究竟该如何把这些同怨恨串起来。”
戚檐略略一笑,眺向那老南:“怨恨啊,对于孙煜来说,最能让他产生怨恨情绪的,不是网暴者。”
“不是?”
戚檐点点头:“孙煜当年抱着怨恨前来调查登山事故时,恨的可不是那些网民,他与他们同仇敌忾,他恨的是登山俱乐部里的人。”
文侪闻言把眸光也转向了那瑟瑟发抖的老南,说:“这儿只有老南……要杀了他么?”
“怎么杀是个问题。”戚檐交叉着双臂,“上轮老南他可死在我之后,还有,他手上的刀咱们不一定夺得来。”
“若先叫他倒入白沙中,可会有用么?”文侪眯眼瞧着那躬身把红白俩沙搅和在一块儿的老南,刀子在他手间闪着银光。
“红沙是火,白沙是水。”戚檐笑一笑,“红沙摸不得,白沙倒是可以。”
“拿沙子浇他?这样能淹死人么?”文侪想着,“把他推去红沙那边也不大行,我看他上回跌进红沙里根本无事发生。”
戚檐摸上他的双肩,说:“低头看看。”
“看什么?”
戚檐指了指那横亘在红白沙的一条黑线,说:“你看那老班搅沙子,他若是从白搅到红,那穿破黑线的便是白沙;反之,则是红沙。水和火都是会蔓延的东西,所以你看,被他搅动的那块像是闸门放水亦或防火墙被推倒一般,白沙和红沙在分别往对方那头扩散。”
“所以……只要将老班脚下的那黑线给用白沙掩盖……”文侪在反应过来的刹那,登时将身上外套解了,绑作袋装,往里盛满了白沙。
他谨慎地盯紧了老班的动作,在那人口水方咽下的一刹那,遽然向前,动作快得连戚檐似乎也只看到了他的半截影儿。
唰啦啦的白沙,在文侪将要撞向老班的刹那泼向他两脚之间,那白沙遽然间颤抖起来,倏地掩盖了老班脚边的红沙,有如千万蠕虫不断向上,直将老班的双脚给绑住,又蓦地将他往下一扯。
倏忽间,这世界里只留了老班一人的嚎叫声。
戚檐冲文侪的背影莞尔一笑,旋即轻盈地抬脚走入了红沙中,这才不紧不慢开口。
他说:“亲爱的,别回头。”
***
戚檐死了,这意味着后边的一切将由文侪一人包揽。可他非但没觉得有负担,反而觉得舒畅几分。
在委托第三日,他当着众人面从容折下一根梅枝。那玩意扎入脸上肌肤时候,他的嘴角甚至还带着笑。
好容易抵达了第七日,他有气无力地瘫坐在了二人曾相互依偎过夜之处。
好冷。
他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起来。
他好似发烧了,面上血淋淋的伤口尚未包扎,四肢皮肉便被硫酸泼了,满身狼狈还没来得及处理,他又跃入井中,任由冰凉的井水浸透了五脏六腑。
到如今,他已痛得麻木。
他觉着自个儿此刻稍一阖眼就能昏死过去,只可惜还不行,他需要起身去抓来那些个白罐子,而后把那些个圆片嚼碎再咽下去。
他挣扎了三秒,起身拿了药,随后如死况要求的那般,倚着破窗坐下。
时钟走得很慢,很慢。
强咽下去的安眠药都在喉口,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暴雨正自破窗往里浇,浇得他浑身冰凉,一道赤红的血沿着他的嘴角往下淌落,顺着他的下腭直往颈间。
他想,大抵不用多久,那干透的血迹就会凝作紫黑色的血痂。
***
“那人瞧啊、瞧啊,终于张嘴咬烂了我一整颗脑袋。”
“他曾说我瞳子里长了株浓艳的花。”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
“我看见角落里有个人在吃怪物,齿肉碰撞出粘腻的声响。”
“我拿刀的手颤抖着,挨近,挨近……”
“噔!刀子落了下去。”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8】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
现实里的时间已走到了2019年春。
春寒料峭,夜里更甚。
从孙煜的阴梦中脱身已有将近一月了,文侪才终于将拿到手的所有数据整理成册。他从薛无平口中听来,这回委托太过特殊,由于案件当事人在孙煜化作九郎前皆已死去,因而,这回的日记主体将由孙煜一人完成。
天边已泛起了星点的白光,在早鸡打鸣声里,文侪裹着棉衣坐在庭前一张木椅上将那本笔记本翻到了第一页。
他发寒的长指抚摸过第一行字,缓慢而沉重,就好似在悼念着什么。
【《委托参2005年特派记者服药自杀案》】
***
【孙煜2019年3月13日书,渭止老城时值春寒】
第99章 【孙】委托参完成 我名孙煜,生于1977年炎夏。
【孙煜2019年3月13日书,渭止老城时值春寒】
***
我名孙煜,生于1977年炎夏。
本职记者。
我自杀于2005年,
主要理由是使劲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
2005年3月末,一则意外事故被刊登在报,大致内容为:黄腾登山俱乐部领着一队驴友进入西南山地探险,途中不慎遭遇意外,十三死,十五重伤。
起初那被划分为意外事故的事件尚未发酵,社会公众给予的关注度并不高。
直至愤怒的驴友家属一纸诉状将俱乐部告上法庭,并在论坛发帖揭露俱乐部黑幕。那尖锐的文本经由论坛迅速扩散,直叫那场意外事故演变为轰动整座渭止城的蓄意谋杀案。
铺天盖地的谩骂与侮辱皆刺向了黄腾俱乐部幸存的负责人。
起初,我并不觉得这很过分。因为据爆料者所言,那些负责人的所作所为无异于蓄意谋杀。
然而出于职业限制,我原先仅能默默支持那些个可怜的幸存者,直至我在受难者名单里发现了旧友达伦的姓名与照片。
*
达伦是个混血,他爹是外国人,死得早,留了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他和我在一个村里长大,那时候村里人思想保守,排外思想很重,个别极端的常常跑到他们家外头,拿红墨水在墙上画大字,骂他娘俩是狗汉|奸。
在误打误撞同那人成为了好友后,我意识到了所谓“事实”的重要性。在此,我并不打算翻旧账,因而不再赘述,总之达伦是个难得的大好人,他儿时的遭遇也令我萌生了成为一名职业记者的想法。
我最终也确实成了一名记者。
*
在对挚友亡故的强烈愤懑下,我多次向上级请命,并最终成了那件事故的特派记者,得以接触案件当事人并进行深入调查与采访。
我不知道,短短几月后,我会因此而死。
***
【访谈汇总一·精神病院访谈集】
—
受访者姓名:童彻
性别:女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讲解员
时间:2005年9-10月
—
第一次见到案件当事人是在那年秋初,我听闻案件相关当事人里有三人都被送进了同一家精神病院里。那精神病院建在郊外山上,从我家自驾过去,需得两个小时往上。好在我提前联系过那头,相关进院流程都很顺利。
说实话,那时我虽一直注重保持举止得体,可心里却恨不能将那三个被送入精神病院的渣滓碎尸万段。尽管主要目的是查明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那会儿的确没怀疑过爆料人的言辞存在着对事实的严重歪曲。
我坚信着那六位幸存的负责人是该死的杀人犯。
但我并不急着见那三人,仅仅是微笑着先等待他们的主治医师下班后,才将那些医生聚在一块儿进行了一个短暂的沟通与交流。
我问他们,我先去见谁好呢?那些医师给我的建议是——
童彻。
—
多数人是视觉动物,我亦然。
在见到童彻的第一眼,我并未因她是个疯子而感到恐惧,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确实很漂亮。
可是人也有血有肉,恶魔再漂亮,那也是恶魔,而恶魔该死。
当我见到她时,她温和地冲我打了个招呼,这却仅仅加深了我对于她装疯搏世人同情的怀疑。
—
采访她的过程说不上顺利,也说不上不顺,至少她不会忽然攻击人或是歇斯底里地尖叫。可是她常常无法理解我的疑问,还总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在那两个月里,自她口中,我听到最多的话,不是陈述句,是反问句——
“我漂亮吗”。
我以为她有容貌焦虑,后来我从那几乎塞满医院邮箱的未处理信件中,发现寄给她的,十有八九是对她的人格、容貌的羞辱,里边不乏刀片诸类,以及各类盛有硫酸的喷溅物。
我从那时开始对社会人员究竟是在伸张正义,还是仅仅在进行另类的暴力行为,产生了怀疑。
可那仅仅是怀疑。
—
以下是在童彻精神状态较为正常期间进行的部分采访内容拼合汇编:
我:有人说登山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在于你们俱乐部几个负责人玩忽职守,你对此持什么态度呢?
童彻:是天灾。那会儿下了大雨,定位仪坏了,成员们都很慌乱。但不安情绪的扩散以及他们的不规范用火是导致惨案发生的主要原因。
我:您的意思是,这场登山事故不是你们的错吗?
童彻:不是全责,或者说大部分责任不该由我们来承受。
我:有幸存者称您在救援期间并未承担俱乐部负责人该有的责任,并以节省食物为由,克扣参与人的食物补给。
童彻:你信吗?在我们负责人仅有七人的情况下,在我没有什么工具防身的情况下?
童彻:还要我说多少次才够呢?我只是个讲解员!我没有从事一切不法勾当!为了节省医疗资源,我骨折了的左腿在获救前已经肿得像球,难道脸上没有伤口便是错么?!
童彻:天气预报出错,大家有目共睹,为何非要将幸存者分作受害者和迫害者呢?
童彻:我说了他们在造谣,造谣,造谣!你……
—
欲加上罪,何患无辞。
我知道童彻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可我总在她讲至激动处亦或有条有理时起身,用肢体语言来告诉她——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别说了。
那是我对她伤人而不知悔改的报复,而这报复持续了整整两月。
——————
受访者姓名:老班(化名)
性别:男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医护人员
时间:2005年9-10月
—
我第二个见到的人是老班,他被医生们列于第二位并未叫我太过惊奇,毕竟他生得慈眉善目,又稍稍透露出一点精明。
我想他就算是个疯子,攻击性应该也不大强,可是他曾是医护人员的这层身份还是让我有些忌惮。
然而实际印像是,那人很安静,他甚至能体谅我的操劳,保持着从前的专业素养,理智又平和地判断我的状态。
由于他多半时候应答如流,我不禁又开始怀疑他患病的真伪。在头次采访结束后,我问过他的主治医师,他的病状如何。
他们摇头说,是重度抑郁,犯病时不会伤人,会自残,给家里人救下好多次,实在没办法了才送来的。
那些医师口气很淡,可是对于我来说,却可以说是有些讶异。
我不能否认,头一次听闻他的自虐倾向时,我有冒出过这样一个念头——何不就让他死了?
据检方,参与那次登山活动的死者里有将近十人是死于未得到及时的治疗。
他穿着医者白袍,可他的双手血淋淋。
—
以下是在老班精神状态较为正常期间进行的部分采访内容拼合汇编:
我:您愿意讲述一下您在当时那事故中的主要遭遇么?
老班:自然没问题。当时情况很乱,我属于后援人员,一般都跟在队伍后头,前头遭遇了什么我一般瞧不着,很多时候是前边风头已过,我才得知情况……二十五个登山客,有七个人负责已不算少了,又都是成年人……可是你知道吗,那日我还以为带着一群没开化的野人。
我:幸存者称您只顾照顾负责人,而不管其他成员,将人的生死安上三六九等,您对此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老班:三六九等啊……您有看过救援首日的新闻图么?瘸着脚走的小童、小江,肚子上漏个大洞的小郭,手臂及尾骨骨折的小颜,被火烧死的领队!我是人啊,没有三头六臂,我全部精力都拿去救治那些个顾客,我叫我的同伴们等了再等,连止痛药都舍不得分给他们啊!小郭的伤口甚至、甚至……他自己缝啊!我恨时间不够,我恨不能救更多人,可是我同样对小江他们六个抱愧!
我:你恨那些个批评你们的网民们吗?
老班:我恨我自个儿。
—
老班的自我厌恶很强,我一面觉得他做戏给世人看,一面觉得他的自厌若是真实存在,那便是他活该。
我没去宽慰他,亦或安抚他。
我选择了冷眼旁观。
他曾向我表达他的愿望,他信任我,并希望我能还他们一个清白。
我表面上点头,心里却很是嫌恶。
这算什么?
有罪者无罪论?
可笑至极。
记者哪里是个把黑色涂作五彩白的职业。
——————
郭钦
受访者姓名:郭钦
性别:男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救援员
时间:2005年9-10月
—
我最后见到的人是郭钦,进去见他前,医师们的表情都流露出了不少的担忧。
我觉着奇怪,便问他们郭钦入院的前因。
他们说是精神分裂加躁郁,不久前险些提刀将一个幸存者给砍了。
我点头,说,那还真有他的风格。
那时的我觉得网络上对郭钦的“暴力狂”“杀人犯”“食人魔”“反|社|会|分|子”诸类让人望而生畏的代称,简直是讥讽又精妙。
值得一提的是,并非我的要求,我一推门进去,郭钦手上便挂着锁。
他给了我一种我是审讯警官的感觉。
嗳,也没差,毕竟在当时的我眼里,他们仨活脱脱就是逃罪的罪犯。
——尤其是郭钦。
从照片上看见的他,肤色是健康的麦色,现实里他的肤色却是近乎透明的白,叫我瞧来觉着很是陌生。我觉得他陌生可能还有个原因,他没如照片一般佩戴眼镜。但说实话,这样的他看起来更为清秀。
面对这么个暴徒,我无力装体面人,只趁着他没发狂,将采访内容一股脑地给他塞去,再给个甜头——我是来还你们清白的。
我说得自己都想笑,那郭钦却肉眼可见地安稳下来,那些表示不安的小动作少了好些。
但我也不幸遇到过几回他发病,那些链子晃得我都怕崩开。他在床上痛苦地扭动,好似恨不能将床垫也给踹烂。他挣扎时,我看到他腰间狰狞又扭曲的疤痕,我想到了老班说郭钦他自己缝伤,我的眉压了压,可能是对痛苦有了一小阵的共感。
我是绝不会同情杀人犯的。
我那会儿对他仅有一个想法——眼前这暴躁无边的模样,说不准就是他的本性。
—
以下是在郭钦精神状态较为正常期间进行的部分采访内容拼合汇编:
我:能请您描述一下登山事故那几天发生的事件吗?
郭钦:定位仪失灵,夜晚来袭,内部恐慌,胡乱生火,烧死人了才知安稳一阵。后来又不服从指挥,遇见了野生动物,分明已有我们挡在前头,他们却一窝蜂地喊叫奔逃,好似自个儿真就能逃得过那些四只脚的野物似的,好似他们跑了,那些东西就只会吃我们一般……哈……一群疯子、脑残,老子真想砍死他们那些个王八蛋,
我:据悉,您在入院前曾多次找过X先生的麻烦。他是当时的幸存者之一,同时也是登山事件真相的重要披露人,能告诉我们您对他的仇视,究竟是出于什么情绪吗?
郭钦:妈的,这年头白眼狼他是第一名!老子当时为了救他,肚子给熊爪子抓出那么大一条口子,他近乎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竟然说我见死不救,说他能够活下来,是靠自己爬树?特么的有毛病,脑子进水!
我:您在那几日都发挥了什么作用呢?
郭钦:我是救援人员,除了救人还能干什么?!妈的,他们夜里撒泡尿都得叫老子跟着。出了林子,他们就变成死里求生的英雄、意志坚定的受害者了!老子却成了个窝囊废,只顾自己逃命的混蛋?去他妈的一群白眼狼,还不如都死林子里呢!
我:网上爆料有人说您吃了人肉,您对此……
郭钦:我X,哪个没长脑子的说出这种鬼话!我是他祖宗,我都没可能吃人!
—
郭钦的情绪实在太过不稳定,叫我每次采访都不由得提心吊胆。
他话既粗又脏,让我难以接受,可是素质不允许我对他人的语言习惯指手画脚,他的怒发得很到位,可是谁不会发火呢?
有些人天生狡辩能力就很强,能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受害者。
**
10月初,我接到院长电话,说后日安排的对童彻、老班、郭钦的采访得停止了。
我问他为何。他说他们仨约好似的,全自杀了。童彻烧炭自杀的,老班拿晾衣绳上吊自杀,郭钦不知从哪儿拿的打火机,也给自己烧没了。
那时,我忽而叫一阵寒意包裹,
我知道,将他们逼死的人,极有可能是我。
我告诉自己,不用怕,
我没错。
***
【访谈汇总二·私人访谈集】
在结束精神病院采访后,我去见了黄腾登山俱乐部其他三位负责人。
——————
受访者姓名:江昭
性别:男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安全员
时间:2005年10月
—
在我改采访的,并未入院的当事人中,精神状态最为不稳定的人无疑是江昭。他屡次拒绝我的采访请求,即便我将旧友达伦的名字报上,并答应绝不会歪曲事实,目的是还他们一个清白,他也依旧拒绝采访。
我一人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江昭点头,多亏了他母亲数次劝导,他最终答应接受采访。
—
起初我先入为主地把江昭认作个固执的中年男人,可亲眼见到后才发觉,他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更瘦弱与憔悴。
那日,他母亲痛哭流涕地将他的确诊病例递至我眼前,我才了解到彼时他罹患严重的被害妄想症。
采访的头一日收获不大,偏执性精神障碍的患者难以同他人创建信任,更何况我的职业还是记者。
好在他慢慢向我打开了心门。
—
在近两个月的采访中,江昭向我展示了身体上的伤口——他的躯干上留有不少缝合留下的疤痕,手腕处还留有他自|残留下的痕迹。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问题无疑是极敏感的,为了不让他因回忆痛苦而陷入妄想状态,我一直压抑着内心的冲动,等待着合适时机的到来。在这期间内我扮演着他的好友,陪他聊天舒缓心情。
然而时间一长,难免撞上几回他犯病。
他在精神状态不稳定之时,会忽然缩入自个儿房间深处的角落里,双手抱着脑袋发抖。起先,我没敢对他这一行为发问,后来耐心耗尽,还是明里暗里戳开了他的伤口。他反而坦荡地告诉我自个儿有精神病,每天都浑浑噩噩的,总想着去死。
我知道时机到了,于是有了以下的采访。
—
我:你有思考过是什么因素让你陷入当下的不稳定状态中吗?
江昭:我一直很清楚。你有看过网上对我的指责吗?他们说我在野外碰上黑熊时,为了保命,把学员推到了黑熊嘴边。
我:在你的立场上,事实是如何呢?
【由于江昭开始发言后便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其中不乏许多古怪言论,我皆已用括号特殊标注出来】
江昭:我是一个安全员,经受过专业的训练,能确保参与者的安全,但前提是他们愿意服从指挥。那时,队里有四五人对我们这些个负责人产生极强的不信任感,他们自组成一支小队,盲目行动不说,还在夜里的山林间肆意喊叫,他们认为如此便能吸引到救援人员。
我多次提醒却阻拦无果。出于安全员的责任感,我默默随行。途中他们不满我的跟随行为,三番五次对我大打出手。在得知我身上携有不少只有我才能熟练使用的工具后,他们才停止了对我拳脚相向,却仍旧不乐意听从我的指挥返回驻扎地。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快把他赶出去!就是从门缝里露出一只眼睛的那个老头!)
可笑的是,他们没吸引来救援人员,反而招来了黑熊。那东西把在场的人在几分钟内全给咬死根本不在话下。
我是头一回碰上那般情况,可还是竭尽所能地保持了冷静。
我不敢回头,只轻声叮嘱他们千万保持镇静不要奔跑,更不要冲动。正当我给他们示范正确的做法,依照训练缓慢地移动绕行时,站在我身后的不知哪个畜生一脚把我踹倒在那黑熊面前。
(窗边有个人拿着刀看我,快点把窗帘拉上!!!)
根据我受到的训练,装死绝非一个好办法,可我是面朝地,在极度恐慌之下,我所能做的只有将双手交叉放置颈后,尽力保持静止,并屏住呼吸以减少身子颤抖,等待或者祈求灰熊的离开。
你可能想像不到,那黑熊的呼吸声至今还在我耳边绕。我那时本该很难活下去,可幸运的是那只黑熊并非处于极度饥饿状态,它在我身上嗅了嗅,旋即冲我身后慢腾腾走去。
活下来了。
在我默默庆贺起来时,不知人群中谁大吼一声“跑——”。
他妈的,他喊的是跑啊!!!!
我的胸腔贴在地面上,能清晰感觉到黑熊奔跑起来时地面的强烈震动感。在听见黑熊就在距我不远处开始撕咬什么东西,其中还夹杂着人扯着嗓子的尖叫声时,没有人能理解我的绝望。
(你为什么突然挪动身子?赶紧停下,把你藏在身后的铁鎯头扔了!)
我趴在那里近乎两个小时,浑身都僵硬得像石头。再细听许久,确定黑熊已经离开后,我才敢回身。一大摊血迹,就扎在离我不远的小路上。我没有敢去那里确认受害者究竟有几人,只能埋头依照沿路做的标记往回走。
我的腿在他们把我推向黑熊的时候崴着了,走路很不方便,那会儿我觉料想我一定活不过那晚上。
可我活着回去了,也是那时候才发现幸存的不止我一个。
还有个男人。
我猜后来也是他造谣让人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
大致采访内容如上,由于我实在需要不少时间去消化那些内容,因而当日没再试图逼问江昭其他人经受了些什么,也没追问他身上的其他伤口都从何处来,只额外去询问了他的母亲。
据他母亲所言,那些伤口多数来自于旅程中的意外,部分来自于失控的驴友,其中还有两条刀疤来自于那些听信网上谣言,对他进行攻击的陌生人。
是谣言吗?
我没问出口,毕竟人都护短。
可我又不禁想,那些对江昭进行直接攻击的人是正义的么?恐怕也不对,因为至少在法律范围内,江昭的人权是受到保护的。
我当时还无法完全相信江昭所言,但是我至少能确定一件事,那论坛里越来越奇怪的帖子皆在为博热度而大肆地歪曲事实,因为那些热帖的标题上开始出现了迷信的字眼,譬如“养小鬼”“拜鬼神”等等。
—
我原是想在江昭精神更稳定一些后再去对他进行几次采访,可就在我完成上述采访不到一周,我从他母亲的讯息里得知江昭喝农药自杀身亡的消息。
又是我的错吗?
我突然不可抑制地想。
我忽然觉得惭愧,为当初怀疑江昭的话感到惭愧。
可与此同时,在强烈的负罪感下,我仍旧在思考,真相究竟是什么?
据说他自杀那日,他母亲本是想带他去庙里拜拜佛祖,祈求庇佑,讨个平安健康的好彩头的,可出门后江昭忽而犯病,觉着人人都想杀他,于是怪叫着跑回了家。
可在精神状态如此不稳定的状态下,江昭真的能全无添油加醋地同我讲述事实吗?
偏偏这时,我内心有声音在高喊江昭无罪。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大概已经成了个依赖直觉高于证据的人,而非记者。
——————
受访者姓名:颜添
性别:女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技术安全员
时间:2005年10-11月
—
颜添是俱乐部的技术安全员,也是那时唯一一个没有被扒出住址与联系方式的俱乐部成员,好在老班死前同我透露过她的住址,省了我不少工夫。
她的住址之类藏得好,可名字还是在网上载遍了,冠着她姓名作引流标题的帖子数不胜数,而在其中热度最高、盖楼最多的帖子里,她被称作“罪魁祸首。”
原还想着用短信轰炸的方式让颜添答应接受采访,可让我没想到,我方向她发出第一条消息,便在十分钟内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或许是因为我在短信中提到了我是达伦的好友,并从老班那里拿到了她的联系方式的缘故。
看来她还尚余理智,这么想着,我来到了她独居的老出租屋。
—
是我想错了。
颜添瞧着也并不好,她的神情有些恍惚,瞳孔也有些涣散,并不亚于精神病院里头的病人们。
可瞧见她的第一眼,除了奇怪的氛围,更多的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精英气质。
“抱歉,我这里出了点问题。”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食指那会儿正点在太阳穴位置,我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的大脑。
我告诉她不必太在意,她怎么舒服便怎么来,但我打心底希望她能尽可能配合著回答我的问题。
采访刚开始时还是很顺利的,颜添的回答恰当且不失理性。
—
我:你独居吗?
颜添:我独居,房东是我的远房亲戚。
我:你知道你们的领队是如何死亡的吗?(此问仅是我用于确认颜添的意识是否清醒,她的详细回答却让我感到些许震惊)
颜添:烧伤,准确而言是大面积重度烧伤加上救治不及时造成的死亡。同行驴友缺乏经验,擅自用火引发了森林火灾,达伦他救火挤在最前头,但不知是太过恐慌还是蓄意报复,有个同行驴友伸手柄他推进了火海中。当时大家都在忙着灭火,注意到的时候领队已经满身是火在地上打滚了。火最后当然灭了,但他也不可避免地烧伤了。
我:不是说大家都忙着灭火吗?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颜添:我那时候在抢救物资,把东西放下的时候恰巧瞧见那驴友推人,但我跑过去的时候,领队已经在地上打滚了。
我:你没有举报那个驴友吗?
颜添:我不确信他的动机,而且据江昭所言,那人很快便被熊给咬死了。
—
经过上述采访,我头一回了解到达伦的明确死因。
无疑,颜添冷静的态度与让人信服的说法极大地削弱了我对于登山俱乐部六名负责人的敌视态度。
我当时自主判定颜添的精神状态相较于其他人要更为良好,因而决定针对颜添本人再进行一次完整的提问。
没想到也正是我将矛头对准她本人时,她开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情态。
那种反应有点像是恐慌症亦或焦虑症。
她捂住心口处开始喘气,我轻手轻脚靠近时,她却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猛然起身,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等她缓了大约十五分钟,期间尽可能佯装平静,避免叫她觉得自己正经受着旁人的监视或者凝视。
在她发话让我提问时,她的脸色肉眼瞧来依旧很不好,可当我提出今日到此为止,我俩另约时间之际,她又忙喝止了我起身的行为。
她说:“要问什么就快问,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采访了!”
那时候我被她的气势唬住了,没意识到那究极理性的人从没说过一句废话。
—
我:据幸存驴友说,追本溯源,是你的失误才引发了那场事故,你承认吗?
颜添:我承认。若不是我的技术方面出了重大差错,不该造成那么多人员的伤亡。你应该也知道,为了保证出行的安全,登山成员身上都配有定位设备,可是接连的暴雨严重影响了定位器的精确度。再加上突发的火灾,由于防范措施没有做好,几乎所有的精密仪器都报废了,都怨我没能在火灾中及时将仪器都救出来,也没有在暴雨来临时保护好仪器。我试过抢修,可损毁的部分不可逆,十台仪器能给出十个不一样的结果……
我:尽管你把过错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可是从你的话里很明显能感觉到,似乎主要过错并不在你吧?
颜添:过错在我——!!!
她突然尖叫起来,采访也不得不叫停。我意识到颜添同老班一般,有着格外严重的自厌心理,急于将一切过错都揽到自个儿身上去。
我很好奇,她变成这样失去理智的模样,是因为网暴,还是因为那次事故。
在正常情况下,面对精神病人我会避重就轻,尽量不去触碰他们内心的敏感点,以避免他们发狂暴走。
可在面对这几个极有可能是潜在杀人犯之人时,我需要尽可能地挖出我所需要的以及我所未知的内容,即便这有可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
我:遭遇那场意外事故的时候,同行驴友是否对你造成了伤害?
颜添:我没能修好仪器,他们气昏后挥手打过我几拳,但被人拦下了,没伤到要害。
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自己有罪?是你自发形成的,还是外力造成的?
颜添:我有罪、我有罪——在他们羞辱我之前我就意识到了!!!吃白饭不干事!要不是迷路了,他们怎么可能乱跑,怎么可能……
—
她又开始说胡话,其实也不算完全的胡话,只不过她将所有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后来我将她打断了,并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她的错。
什么“罪魁祸首”……
若颜添的过错不过是没有守护好那些仪器,那她算哪门子的罪魁祸首?
我又仔细翻看了论坛,关于颜添的内容涉及了许多“蓄意谋害”,譬如说她是故意要让他们去死之类的傻话,但大概要给她定个罪名,顶天是“失职”罢了。
—
不论是谁,根据我改采访的内容,尽管有些支离破碎,却也并不似提前串通好所编撰出的谎言。
我知道,从那时起,我的内心已经明显偏向了几乎遭受所有人指责的俱乐部成员身上。
那么,我也成为网暴无辜者的共犯了吗?
不,作为一名记者,我始终谨慎发言,既没在网络上跟帖回覆,也极少在线下参与相关讨论。
所以更准确而言,我是一场暴力的旁观者。
可旁观者就无罪了吗?
当然从法律层面上来看,旁观者并不一定有罪。
可自道德层面上来看,仅以我个人的行为规范作为判定标准的话,我已经是个罪人了。
——倘若这些个俱乐部成员确实无罪的话。
—
由于颜添是独居的缘故,我每日都会坚持给她编辑些看上去颇有希望的积极文本,颜添总会在一个小时以内给我最简单不过的回覆——【谢谢】。在她的配合下,有时我也会通过短信对她进行简单的采访,只是再没去过她家。
实话说,同颜添在那样一间压抑的出租屋里独处,会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就那么有来有往,过了近半个月,我发出去的短信过了整整一周都没能得到回覆。我于是又跑去拜访她,却从房东那里得知了颜添自杀的消息。
据房东说,颜添从楼顶天台一跃而下,当场死亡。房东抱怨她压了房价时,我没大仔细听,只自顾自地想,我好像又杀了一个人。
为什么是我杀的?
我也不清楚,至少在接受我的采访以前,她没有表现出自杀亦或自残的趋向。
亦或者,一直都有,只不过我没发现而已。
——————
受访者姓名:老南(化名)
性别:男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导游
时间:2005年11月
—
在所有受访者中,老南(化名)可以说是让我不适感最轻的一位,大概是因从他身上我并未看见什么精神异常的表现。
老南的联系方式很好找,他作为这次案件的主要负责人受到了法院的几次传唤,也上了无数回报纸。案件审理期间,我同老南见了几次面,老南比预料中要更温和,在紧张时候,他总会抓挠自个儿的头发,也常常将手错摸去了秃顶处,旋即讪讪收回手去。
他听说我是达伦的朋友后,态度更友善了,针对我的问题他均作出了详细的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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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你有想过为何他们一直在起诉你吗?
老南(化名):我当然清楚,毕竟我是这次出行的导游嘛……我能理解那些个幸存者,他们是觉得,我作为本次活动的主要负责人、导游,应该提前对危险的出现做好应对方案。但说实话,这些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工作。你知道吧,咱们俱乐部里头有安全员,有技术员,里头大部分内容都不是我职责范围内的事儿。抱歉,你不要觉得我在推卸责任,我个人看来,我的其他同事也一样无辜……唉……大概吧……
我:你对于论坛中指责你规划的路线密布危险,对你工作敷衍、失职等评价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老南(化名):我发誓我提前去踩过点,我也很熟悉当地的气候条件与地形地势。我所做的准备以及相关数据都已经交给我的律师了。在出发以前,我也给参与者们上过课,也同他们分析过那地方的地理特征,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是反咬一口说我什么都没做……
我:希望你的官司能打赢,我会尽力还你们一个公道的。
—
以上只是我对于老南采访的关键部分进行的片段截取,实话说,由于老南最好接触,所以他是我最后一个进行采访的当事人。而在这时期,我已经得知了童彻、老班、郭钦、江昭四人的死讯。
即便坚持给颜添发送积极正能量的短信,我的精神状态其实也并不好,在得知颜添也选择了自杀的那一刻,我的身心再也承受不住冲击,并在又一次出现幻觉的那个夜晚用小刀割了腕。
是的,我很早就开始出现幻觉了。
在拜访完那间精神病院后,我便开始做噩梦。在听到病院三人死讯之际,我开始幻听与幻视。
对俱乐部每一个负责人的采访,以及论坛上恰与他们回答相反的言论让我觉得格外混乱。
我是个胆小鬼,那回割腕割得不算太深,第二日清醒后,我主动去精神病院进行了检查,并最终确诊了臆想症。
为了避免自己又在恍惚的状态下做出不合理的举动,我主动申请住院治疗。
由于我不乐意将这事告诉家人,来看望我的多是要好的同事,但是,我对于老南的采访还没结束。在权衡之下,我十分冒昧地向老南发出了邀请,问他能否到病院来接受采访。
疯子采访正常人,亏我想得出来。
可老南没有拒绝。
我当时的确已经力不从心,可我并不乐意把这案子移交他人。这并不仅仅是我对达伦的执念在作祟,更重要的一点在于,这案子的当事人基本都死了,知道最多内情的局外人只有我一个,我也的确没有把同事也变成疯子的想法。
—
其实老南第一次来精神病院来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受了不小的委屈。他浑身都是伤,用脚趾都能想到他一定是被人视作杀人犯报复了。
可老南并不怎么同我谈论那些问题,他只和我唠一些家常,或者扯一些有关达伦的事。我们的信任度在逐渐升高,到后来我开始着手写报道的时候,老南来看我已不是为了采访,仅仅是为了来看我而已。
他还收下了我家的备用钥匙,时不时回去帮我打扫一下,防止我的宝贝相机们积尘生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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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他带着比往日要更夸张的伤来见我,那些伤口格外触目惊心,可他在笑,他说,一审判决结果下来了。他说,他没有罪是被法律肯定的。
我觉着庆幸,也觉得自个儿终于能摆脱这难捱的苦日子了。
可接连两周他来找我找得很频繁,神情也比往常看上去要更慌乱。
当然,他受的伤也更多了。
我多次劝说他去报|警,可他总说没用的,那些暴徒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他连他们的脸都没看清,那些人就已经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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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他不请自来,我那时候不太清醒,甚至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他还是幻觉。
他说的很多话,我那日都没听明白,后来想起来了大部分,想起来后我开始掉眼泪,直哭到眼镜差些瞎了,因为我知道那是他的告别。
他最后两句话说的是——
“好了好了……哥不打扰你休息了,哥也该休息了,哥实在太累了……”
“原谅哥吧,阿煜。”
我在那日过去后的第三日,从来看望我的同事口中得知了登山案子最后一个当事人老南的死讯。
那案子就那么不了了之,由于主要谴责对象都死了,案子也自然失去了讨论度,那些网民只最后嘲笑一嘴,说那六人是畏罪自杀。
除了我,似乎没有人真正在意那六条血淋淋的生命。
—
我出院后便四处求见其他幸存者,跑南跑北好容易将真实案件情况还原,我的搜查内容却不被允许刊登在正规的报纸上。
——那案件好不容易告一段落,谁都不想再掀起舆论风暴。
即便我尝试着将我的采访与分析发上论坛,也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他们骂我颠倒黑白的“小说家”。
很显然,我食言了。
我谁都没能救下,也没能还他们清白。
老班的请求成了我的噩梦,在臆想症与那七人之死的折磨下,我也彻底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可我确认了一个事实。
我不是记者,我是杀了六个人的杀人犯。
—
我走到黄腾俱乐部旧址那日,很幸运遇到了暴雨,因为这样没有人会在意我在做什么。
我有如强盗一般砸坏俱乐部门锁钻进了二楼。
我觉着我对不起的人都在这儿了。
于是,我倚着被砸碎的玻璃窗坐在地上,把医生开给我的安眠药悉数倒入嘴里。
就那么带着满身罪孽死去了。
*
【汇总整理】
1、论坛相关
(1)阴梦论坛ID:
孙煜:二律背反
达伦:初月一轮
童彻:万花筒里的你我
老班:仁心一片天
郭钦:斡旋眼
江昭:开球
颜添:臆想症
老南:无
(2)阴梦论坛讨论题简化版及其指代
孙煜:在对那六人进行采访时,为了调查他们的情感倾向,我曾玩笑似的问过他们两个问题,试图从中分析出他们的犯罪偏向何社会适应性……你不需要在意达伦的选择,那是我眼中的他。
①【阴梦简化版论题一:你发现十年爱人为怪物,你会选择与之私奔吗?】
[A:与他私奔。(童彻、郭钦、达伦)]
[B:逃离,并将他杀死。(颜添、江昭、老班、孙煜)]
【论题一实问:至亲犯罪,你的选择是?】
[A:包庇(重感性) B:告发(重理性)]
注:在整理五人的答案时,我发现很有意思的一点,进入精神病院的那三人中,除了有明显自厌倾向的老班,剩下二人比起理智,他们都更加感情用事。
②【简化版论题二:你发现自己的世界变作无色的,你的爱人却告诉你,你想像的色彩不过是梦境,可你想到你爱上他的理由是他送了你一束彩色花,那么你还认为他还是你爱人吗?】
[A:是。(孙煜、童彻、江昭)]
[B:不是。(达伦、江昭、颜添、老班)]
【论题二实问:假如你的至亲死亡,若来日克隆人技术成熟,你会选择克隆至亲吗?】
[A:是(感性,重视个人的情感满足) B:不是(理性,重视社会伦理或共同情感的不可拷贝性)]
注:两问连下,叫我意识到童彻是一个感性明显高于理性之人外,其他人多数具有一定的理智与社会性。这也是我对登山案的常规评价产生怀疑的理由之一。
2、规则持有情况汇总
[文侪批注:每个人的规则都代表了他们的执念或渴望]
孙煜【替死鬼】
江昭【全面防御——与他人合体行动时,不会受到僵尸攻击】
童彻【僵尸同化——规定时间内不会受到僵尸攻击】
颜添【精确计算-——通报一人的具体方位】
郭钦【全体单独行动——合体行动加倍吸引僵尸】
老班【限制行动区间——强制所有人赶至并停留于宿舍楼内】
老南【无】
达伦【无】
3、俱乐部成员真实死因汇总
江昭:服毒
老班:上吊
童彻:烧炭
老南:淹死
达伦:烧伤
郭钦:自焚
颜添:坠亡
4、世界构造【整理人:文侪】
(1)一层:现实化校园(初次进入阴梦时自动来到此层世界,后期进入需于day7在俱乐部跳海进入。)
(2)二层:扭曲化校园(除初次外,day1-day3皆位于此层。)
(3)三层:登山俱乐部(破解虚假四谜后,day3自动进入。)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参·2005年黄腾登山俱乐部登山案特派记者吞药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文侪(死亡实况代理人三号)
日期:2019年3月4日深夜
天气:阴
我不知道为什么干完活后还要写日记……
总之,九郎孙煜因误解登山案六位主要当事人,并推动了六人的死亡,且没能还那六人清白而含恨自杀。
你要问我觉得孙煜如何,问我他所行的每一步是错了,还是对了。
我不知道。
但被裹在信息流里的人,能逆流而上的人少之又少。
他可能当真死于生了两只眼睛吧。
(彩色涂鸦:爱心x8,狐狸头x1,猫咪头x1)
(文侪笔迹:不是我画的,是戚檐)
(鬼画符:已阅)
(猫爪印)
(鬼画符:不是我摁的,是薛一百)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文侪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自登山案发生后,登山俱乐部的大门便从未开启过,不存在负责人错峰上班的情况。
二、孙煜除了最终自杀以外从未进入过黄腾登山俱乐部内部,且阴梦中俱乐部内部景象与实际大相迳庭,猜测皆为个人想像。
三、黄腾中学以孙煜的真实中学为原型,俱乐部负责人无一就读过该校。
*
[孙煜生平经历时间表]
1999【孙煜进入报社】
2000【达伦、颜添、郭钦共同创立黄腾登山俱乐部】
2001【老班、童彻、江昭入职黄腾登山俱乐部】
2004【老南入职黄腾登山俱乐部】
2005.3.5——2005.3.27【黄腾俱乐部登山案登报】
2005.3.29【孙煜得知达伦死亡】
2005.4.7【幸存者x先生及死者家属于论坛联合揭露登山案内幕】
2005.4.8【黄腾登山俱乐部相关负责人开始遭遇大规模网暴与线下暴力】
2005.8.2【老班第四次自杀未遂,入院】
2005.8.9【童彻恐慌症与焦虑症严重影响日常生活,入院】
2005.8.12【郭钦躁郁症爆发,执刀行凶未遂,入院】
2005.8.18【孙煜递交特派申请】
2005.8.26【孙煜申请通过,采访前期准备】
2005.9.1【童、郭、老班三人第一次接受采访】
2005.10.5【童彻、郭钦、老班相继自杀】
2005.10.7【江昭第一次接受采访】
2005.10.8【颜添第一次接受采访】
2005.10.28【江昭自杀】
2005.10.30【老南第一次接受采访】
2005.11.2【孙煜入院】
2005.11.6【颜添自杀】
2005.11.9【老南一审判决无罪释放】
2005.11.23【老南自杀】
2005.11.29【孙煜自杀】
———委托参完成———
第100章 [铺子里外] 四 “山今岑,日匀昀。
夜里,铺子外有叫不上名的鸟雀啼鸣不止,从窗外看去却仅能望得邻家的几星灯火。
戚檐刚洗完一场热水澡,走出浴室时,热腾腾的水汽恰撞上外头春寒,蒸出了浓白的雾气,差些遮了他的脸儿。
他慢悠悠地踱去将那条湿漉漉的毛巾挂在院中的细长绳上,谁料竟叫凉风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赶忙把外门阖了,小跑着缩进了文侪房里。
文侪房中正亮着橘黄灯,那灯说不上亮,却照得这屋里一切色彩都柔和起来。戚檐毫不见外地掀了文侪铺得整齐的一床厚被子,泥鳅一般利落地钻进去,直至把自个儿裹成了个茸球,这才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文侪还在给那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收尾,手边数据看得他心神俱疲,自然懒得搭理身后那占巢的蛮横人。
澡是文侪先洗的,分明从前他总催着戚檐擦发,这会儿反倒是他自个儿的头发在往下滴水。发梢水珠滚圆,顺着文侪雪白的后颈,直直往他叫衣服遮去的脊背上淌。
戚檐悠哉地躺着瞧,瞧着瞧着,反应过来时,手已接住了文侪发间落下的水滴,掌心被那截白颈子暖得发烫。
文侪后知后觉地伸手到颈后拦,恰巧拍着戚檐的手。二手相撞的响声清脆,文侪抓着那发红的手回身瞪他:“痒死了,你少碰我脖子!”
“我碰的还不够少?”戚檐说着又借帮他把浴巾扯上脑袋的机会,摸了一把他的颈子,“从前还说我呢,你看看你浴巾底下的衣服,前领后背都湿了!”
文侪不理,只是斜眼看到那戚檐身上还裹着他的被子,忽而更恼了,二话不说便把他轰了出去。
戚檐耸肩笑笑,正要吹着口哨回屋,哪知一声还没吹出来,先被那从窗户里探进个脑袋的薛无平给骂了:“龟孙!家里从前没人同你说过夜里不能吹口哨么?!还不住嘴!!!”
“有啊。”戚檐笑道,“说是会招来些不干净的。”
“那你还撅嘴吹?!”
“我从前不信嘛。——这会儿信了。”
薛无平一愣,抓了手边的扫帚便要开门入内打他,那戚檐却是轻笑着自投罗网,说:“薛爷爷,咱们去客厅坐坐,我要问你话。”
“你那是求人的口气么?!”薛无平皱着一张脸,却还是给戚檐抓着肩推去了昏暗的客厅里头。
“爷爷请坐——!”戚檐笑嘻嘻地将他猛然摁坐在于那把硬实的红椿实木长椅上,硌得那爷爷惨叫了一声。
“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戚檐浑似没听着,自顾唉声叹气起来。他将自个儿的毛衣领子往下扯了扯,抚着那一圈深红疤痕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从前没有的,忽然就长出来了。”
薛无平不以为然地翘起二郎腿,说:“你死的时候,车轮把你脑袋给撵断了……嗳、不是要紧东西,你就当这是你死过一次的勋章。”
“不是要紧的?我不信。”戚檐忽而将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蛋怼去薛无平面前,“你说实话。”
薛无平瞳孔斜看去一旁,蓦然亲切地说:“哎呦,小文来啦?快把这烦人东西撵走!!”
文侪轻笑一声,当着那二人面便把上衣的衣摆抓了,遽然往上掀至肋骨处。
——在那些紧致结实的薄肌上头斜过一道二十余厘米的长疤,从左肋骨处连至近右胯骨处。
薛无平瞳子正飞快转着,欲找话应付,那戚檐却先匆忙压身过去把文侪的衣服给扯了下来,说:“当心肚子着凉!”
那二人和和气气说完话,不约而同看向被他俩围在中间的铺主。薛无平无端咽了口唾沫,正当文侪要上手去抓他肩来晃时,那鬼已化作了一抹灰烟,只听一声砰,院里薛无平的房门阖上了。
“那鬼东西……”文侪愤懑道,也不再管戚檐,迳自回屋去了。
戚檐在原地不知愣啥,好一阵才拈着发红的耳尖回屋。只是他在自个儿屋里坐了半晌,又去敲隔在两间屋中间虚掩着的门,说:“日记写好没?我添点装饰!”
秉持着先礼后兵的理念,在文侪死不吭声后,戚檐格外自然地将那扇锁头坏了的门给打开,不知自个几斤几两似的压去了那躺床上看数据的文侪的腹上,换得那人把数据捆作卷儿朝他脑袋一阵好敲。
闹着闹着,春困难忍,俩人便这么歪七倒八地抢着被子睡了。
***
天边泛着鱼肚白,凉丝丝的早风穿堂过。文侪一动不动地斜倚着后院门,已然抱臂盯着那坐在柜台前的“鬼”打量好一会儿了。
他是头一回知道,那成日罩着身鼠灰长袍马褂的薛无平竟还懂得赶时髦。只可惜那大鬼的品味一如既往的糟糕,否则他不会在给自个儿换了一张年轻面皮后,还自以为立在潮流尖尖似的,往剪短的黑发间挑染几缕艳红色。
很潮,他再捣鼓捣鼓,说不准就走了杀马特风。
文侪心想,世人争论的鬼喜欢红色与否,这下可有结果了——根本是爱得要死。
那只鬼全神贯注地盯着桌上几沓厚纸看,一双被他撑得圆溜溜的眼睛几乎要贴去桌上,文侪于是走过去捋了捋他那撮夹杂在黑发中的红发,笑说:
“哟!新年新气象,您老还给自个儿整了张新皮?白白净净,怪水灵的,比之前那张阴森森的好不少!”
怎料那被他又是摸头发又是掐脸的鬼闻言,却将眼睛瞪如铜铃。
见他被翻开的掌心间沾了好些中性笔墨水,文侪俯身又说:“嗳、写啥呢?这般认真?我瞧瞧……”
他一只手撑住桌子,仔细瞧去:“呃……物理题?你不是捣鼓中式迷信的鬼么,不兴了解这些吧?您信二元论?这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咱还是别两头揽吧,当心给人批作一人骑二马!”
“哥……您认错人了……”
听得这么一声,文侪还扬起唇笑:“哦——同我瞎扯淡呢?我怎么从不知道活人也瞧得着我俩啊?——昨日变作菸灰飞得爽不爽?今儿又想换一招逃?!少说些有的没的废话,你快给老子将我腰间疤解释清楚!”
文侪边说边把那几本皱巴巴的练习册翻到第一页,粗粗一扫,只见每一本开头都歪歪扭扭写着——
【高一二班岑昀】
好丑。
比戚檐的字还丑,但怎么说都要比薛无平那鬼画符好些。
文侪拧了眉头,又瞅那小子一眼,这才说:“……站起身给我瞧瞧。”
那人闻言畏畏缩缩一般站起身,可待他将藏在桌底的长腿一伸,适才弓着的脊背与压弯的脖颈也挺直起来后,文侪这才发现那小子的身高比他还要高些,于是又催他快些坐下。
“你……当真不是薛无平?我看你和他身高差不多啊……”
“哥,真不是……”那穿着一身蓝白色校服的学生抓耳挠腮好似有些不自在,“我刚来的时候,见您俩都甜甜蜜蜜睡着呢,就没好给您俩打声招呼……无平哥他刚买菜去了,叫我帮忙看店……哥这废品店又破又小,我见也没啥客,才忙活自个儿作业去的……”
“……比起那些前因,你现在不是应当同我介绍自个儿吗?”
“啊、我叫岑昀,渭止一高的,算您俩的学弟!”
那小子大概是个不经世故的,即便文侪冷脸模样气势压人,他却自顾咧嘴笑起来,俩颗尖虎牙颇为显眼地在文侪面前晃。
文侪其实有很多正经话想问,不曾想第一个问出嘴的却是“一高不让染头吧?”
“这个啊?我平常都拿头发盖着,一点儿看不着!现在头上别着夹子,把顶层盖着的那些掀了固定去了耳边,这才看得清楚。”
岑昀嘴皮子动得快,手脚也很利索。他偏身去铺子门外拖了那张薛无平晒太阳专用的木椅进来后,便请文侪坐下。气都不带喘就从耳畔抓下几个一字发卡,三下五除二将那些个红发给藏进黑发当中。
而后又把发卡别回去,没分寸地将脑袋摇如拨浪鼓,给文侪展示发夹的牢固性。
“别摇了,直说吧,你怎么能看得见我和戚檐?你也死了?”
“哥,我还没死呢!”岑昀乐呵呵地回话。
他没半点遮掩,说罢便指了指自个那对亮澄澄的瞳子,顿了须臾,得意道:“我们家都是阴阳眼,能看得见鬼,也能瞧着死人!我常听我爷我爸提起二位哥哥的名字,早就想来委托铺见见了……可我爸他性子烈,成天拿皮带抽我,说见个屁见,我要考不上一中,他就把我埋墓里见祖宗。——哥你别不信,还好我争气考上了,否则我今儿都得顶着烂皮肉来见您二位……”
“文哥——!”戚檐一声震天嚎叫将那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恨不能把自个儿从小到大的经历都一一托出的岑昀给打断了。
倏忽间,一双大手从文侪身后环住了他的腰。他移目,一颗头发乱糟糟的脑袋已搁上了他的肩膀。
“你怎么醒了也不叫我?我一睁眼就找你,可左摸摸右摸摸,愣是啥都没摸着!真真叫我心里拔凉!”
又来了,戚檐又像狗闻骨头一样把脸埋在他肩头嗅来嗅去了。
“我靠——你特么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你要再敢乱嗅,老子现在就把你的鼻梁骨给打断!”
戚檐委屈地撇了嘴,只嘟囔些仅有自个儿听得懂的话。
他不情不愿把手松开后,这才看向那笑脸格外灿烂的岑昀,问:“薛无平?头发都哪儿去了,啊……你又拿头发换了几只猫么?让我瞧瞧……那薛一千和薛一万了在哪儿呢?”
“哥……你认错人了。”
文侪为避免那说话像拧开水龙头似的小子又乱扯一通,帮着同戚檐简单解释了。
戚檐虽说不怀疑那新人身份,却显然对他毫无兴致,只听得漫不经心,还三番五次地要将脑袋歪到文侪的肩上。
“早就听说二位哥哥关系好,没成想这么好……”那新人似乎在想用什么词来形容他们,一副绞尽脑汁模样,半晌才把脑袋一拍,说,“天作之合!”
闻言,文侪呵呵笑起来,弯作柳叶的双目里大火烧天,像要吞人。戚檐却是眉开眼笑,将文侪的肩一搂,脸皮颇厚地开口说——
“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哥罩着你。”
“岑昀,山今岑,日匀昀。”
戚檐适才一点儿没听,正准备再问问那小子的出身,没成想先听得外头窸窸窣窣一阵响,雪地靴踹上大门的闷响紧随而至。
那薛无平自春晖间走来,笑道:“爷爷我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