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铺子里外]一 给您磕个头吗?
重型卡车制动失灵的刹那,车轮疾速摩擦被烈日灼得发烫的水泥地面,火星在瞬息之间飞窜而出。
纷飞的火点子同侧翻的重卡一齐刺入文侪眼底,刺得他眸中泪都成了血,搅着,涌着,闹着,猛然从爆裂的眼球中喷溅出来。
他其实竭尽全力抻长了手臂,也不顾一切迈开腿奔了过去,可手指仅虚虚擦过那人洗得发白的校服领,他便被惯性甩到了20余米外的地方。
失了声的喉头剧烈滚动,撕心裂肺的叫喊皆被堵进了喉腔。
戚檐死去的模样被清晰地映入眸中。
他还是头一回同事故现场挨得这般近,近得他只消将那当事人看上那么一眼,便知道,那人已经没救了。
浑身的血液好似已然凝滞,砭骨寒气却蓦地将他从头到脚尽数吞没。文侪能感觉到,停摆的心脏朝四肢百骸送去最后一次剧烈搏动。
他喘不上气来,口鼻有异物堵塞,细微的气流挠着他的全身上下,却没有一丝能灌入肺里。
他于是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大口大口地呼吸——
直到不远处那人的浓血与碎肉如潮浪一般涌至他的身侧。
他听见了,戚檐声嘶力竭的嚎哭声。
而正是那东西,下一秒化作一把尖刀,倏地刺穿了他的眉心。
***
触碰眉头的手指被不紧不慢地撤了回去,文侪在睁眼的刹那听见荡在耳畔的,戚檐的话语。
“啊呀,醒啦?”
戚檐弓了腰,含着笑问他。
文侪浑身乏力,像是被小鬼压了床。如何也起不来,可掌心却像梦中那般攥得不能再紧。
他愣愣摊开掌心,松了五指,不再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咸湿的泪却盈满眼眶,模糊了他的视野。他眨巴几下,泪没落出去,先被戚檐用一张拧干的湿帕子擦了上来。
“早起的猫儿有耗子吃,小的来伺候大哥洗漱喽!”
洗漱?几点了?
文侪忙忙挪了那人贴心的手和帕子,去觑房间里头的四方窗。他夜里惯常敞着半边的窗帘,这会儿瞧着占据了半块窗户的的昏黑天,眼里即刻冒了大火,直叫戚檐乖乖收拾了自个儿放纵的笑脸。
但实话说,现下文侪也看不大清戚檐的模样。他眼里的东西有些怪异的扭曲,眼中一切都呈现出一种流动的肿胀感,时大时小,时窄时宽。
他面前的戚檐瞧着就很怪,头大身子小,像个活棒槌,也像个倒置的保龄球瓶。
他原想拿眼神震慑那保龄球瓶,不曾想那家夥一点儿不怕,只还装出打颤模样仔细替他擦干面上泪、额前汗。
活明显干完后,他还不忘把那双黑铜铃大眼贴过来,也不知道自个儿在文侪眼里像个葫芦精,单像是瞧奇异物种一般将文侪仔细打量,这才满意地将帕子扔回桌角的水盆里。
“大半夜不睡……当真只是来帮我擦脸的?”文侪攒下些力气,揉起了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当然是为了你才来的,你的梦呓都传到我屋里来了。”戚檐擦干手上的水,极自然地将两条长腿也搬上了文侪的床,“唉,往里头挪挪,这外边冻死了,我替你暖暖床。”
“……”
文侪像个树桩子,一动不动。
戚檐深吸一口气,随即将脑袋垂在他肩头,乱蹭一通:“我的好大哥,让我进去嘛,屋外下夜雨呢,实在凉得人犯风湿。”
“你到底想干什么?活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自己长多大个吗?你把床当饭吃了吗?瞅着别人的床,就觉着比自个儿的香?”
戚檐竖起食指做了个“嘘”声,眼见那人被自己给唬住了,便猛然跳上床去,利索把手脚塞进了暖呼呼的被窝里,再罩住自个儿的脑袋,像个千年的王八,再不肯出来了。
“喂!!!你到底怎么了?!”
文侪的手掌落在被子上,啪啦啦响,怕是打山,也能叫那山摇上几下。
“我……我……我睡……”戚檐捏着嗓子。
“你再装?”
“我睡不着。”
戚檐低沉的嗓音忽地透过被缛钻入文侪耳朵,叫他的眉更皱了些。
“失眠啊?”文侪没再往外拱戚檐,只又拍拍他问,“那挺不舒服的,但你来找我也没用啊,你跑薛无平那屋去,摇他起来开药吧。”
“哎呦,他懂开什么药,神棍的药能乱吃吗?”
“行了,出来吧。”文侪在被子上打鼓。
戚檐倒也听话,乖乖巧巧从被窝里探出个脑袋,手臂一展便将文侪搁在一旁的备用枕头垫在了脑袋下边。
“爽吧?”文侪和善地冲他笑了笑,“失眠的理由呢?被阴梦里千奇百怪的死法给吓到了?”
“怎么会呢?”戚檐扬起嘴角笑了笑,“你也知道的,在阴梦中,我们皆是同床……不共枕嘛。人呐,都说七日养一习惯,咱俩睡了那么多回,八成养成习惯了。”
“……”
文侪一副待他胡说完就要把他撵下床的凶恶样。
“啊好困,睡吧睡吧。”戚檐一伸手便将文侪也摁到自个身旁躺下,“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你也不做噩梦,我也不失眠。”
文侪叹了口气,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侧躺着拿手撑起脑袋:“……你刚刚是不是摸我了?”
戚檐说:“啊?”
“就我刚刚没醒的时候。”文侪补充道。
“胡说八道。”戚檐说。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文侪伸手掰他的肩。
“太困,眼睛睁不开了。”戚檐拿手勾住那人伸过来的指头,呼吸很快便平稳下来。
“戚檐……”
也不知戚檐是真的累得沾了枕头便睡,还是装睡装得出神入化,总之没再应话,文侪后来也没再喊他。
戚檐体质好,身子是夏凉冬热,在凉温里头泡再久身子也是暖和的。此时入了文侪的被窝,像往炉竈里添了好些柴火,暖得文侪身子也变得有些懒,眼睛眨着眨着便合上了。
谁料他才闭眼,适才那睡熟了的人又将手摸上了他的脸。
指腹擦过眼尾红又拂过鼻尖痣——文侪这下可以确信那家夥趁着他睡觉动手动脚了,可他真的太疲惫了,没有力气再开口骂人。
也罢,明早再仔细揍一顿,那小子就老实了。
***
大清早,估摸着还没过七点,那薛无平便一手托着猫,一手拿着个鸡毛掸子入屋打扫。
这挥挥,那拍拍,文侪以前从没见他这么勤快过。
只是他打扫就罢了,嘴里还要哼小曲儿,哼的音十八弯山道似的乱转,哼到半途还不忘停下来骂一声:“俩懒蛋!爷爷我都给你们收拾屋子了,还不快给爷爷我起床——!”
窗帘一扯一拉,灿灿秋阳遂一股脑往窗子内钻,文侪不过掀开眼皮那么一瞧,便险些被闪得流下眼泪。
他昨晚同那戚檐聊到深更半夜,这会儿被薛无平吵醒了,更是闷了一肚子火。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一张口便要骂人,坐起身来只能仔细闭紧了嘴。
薛无平见他脸色很阴,看上去要吃人……要吃鬼,于是着急忙慌把手里那丁点儿大的薛一百塞文侪怀里去撒娇卖乖,再赔上点鬼笑。
黑猫嗷呜嗷呜,牙没长齐,肉掌不过在被缛上踩了几下便把文侪的心给催软了。他也就专心逗起猫儿来,不再和那瘦鬼计较。
薛无平拿余光罩着他,咕咚咽下口唾沫,又盯上了那姓戚的。
戚檐还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头躲光,薛无平不知道这位爷此时在文侪床上躺着,喊话时脑袋是冲着另一间房去的,只还把鸡毛掸子在床头柜上咚咚敲,美其名曰——主动打扫卫生的就是爷。
“人老,起得就是早哈。”戚檐从里头探出个脑袋,笑着摁住了那乱在抽屉里搅动的鸡毛掸子,“我看您平日也不是个爱干净的,今儿干这些不像话的,是有何贵干?新的委托来了?”
薛无平一双眼还瞧着那头,这头鸡毛掸子却遽然被摁住了,他倒抽一口冷气,旋即破口大骂起来。
“去你妈的,吓老子一大跳……”薛无平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又蓦地抬了脑袋狐疑地将他俩打量了几下,“你俩这是好上了?妈的!别在老子屋里搞七搞八!”
戚檐闻言挑了半边眉,笑间火气直冒。
薛无平又怕了,于是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说:“咳……今儿爷大发慈悲送你二懒蛋去见故人。”
“骗人吧。”文侪伸指轻轻点着薛一百的耳朵,“今天要我扫门前街,还是扫屋子?”
“哦,又想从我们这讨要什么东西呢?”戚檐问。
“都说了老子大发慈悲!!!”薛无平气得直跺脚,“你俩早死凉透了,屁也没有,老子能要什么?!”
文侪还是觉得他骗人,不以为意。
那戚檐则饶有兴致地俯下身子,在文侪腿侧逗了好一阵的猫后,才叫双脚着地。他起身,问:“给您磕个头吗?”
“都说了啥也不要!!!”
那薛无平大清早扯嗓大叫,遭东家泼辣女人和西舍的粗犷男人抛过来三两咒骂,给他吓得脑袋一缩,喉里顷刻没了声。
戚檐笑着问他:“有什么需要遵守的规矩没?”
“没有,反正活人也看不着你俩。”薛无平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到窗外,看邻家二人是否还在墙根附近站着骂鬼。直待瞧见他们都打着呵欠回去睡了,这才安心道:
“不过你们不能在阳间乱窜。你们在钱柏阴梦之中耗去的现即时间约为两月,我将那段日子压在指尖,可以送你们回去那两月里的任意一日,叫你们见见故人……不过嘛,只有在那些个人念着你们的时候,你们才能去到他们身边……”
薛无平说着,慢腾腾抱起一百。
没了猫,文侪打着呵欠又躺了回去:“行吧,那看来是一个都没法见着了——谁会无聊想起死人呢?”
“那我不管,规矩就是这般。”薛无平捋着一百的细绒毛,又吠道,“要去就快些起来洗漱!”
***
文侪下床下得比戚檐晚,可到最后,他已坐在桌前看那薛无平神叨叨地燃香焚烛了,戚檐才趿拉着拖鞋从洗漱间出来。
长方桌上铺着张黄纸,桌四角摆红蜡十余只,桌中央则摆了个小贡台,台上置了个铜制焚香炉,上插几根拜神香,
戚檐见怪不怪,只笑着拉椅坐下来:“这些都是什么宝贝?”
“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那薛无平背对大敞的正门,挡了外头泻进的秋阳。他从灰袍袖间捏出几根红签摆在戚檐面前,上头用墨写了墓园、屋宅、书;又给文侪摆了几根,写了墓园、村、书。
那二人正要开口,谁知不过眨了眨眼,耳畔便被哭声给盈满了。
***
办葬礼时恰撞上了梅雨季,叫头顶天与地上人一块儿哭了个尽兴。
多有雷同的黑伞之间,有两个灰白石墓碑在冰凉的雨水之中笔直僵立。
戚檐和文侪站在人群身后,看了很久,看得眉目都起了皱。二人眼前不断有熟悉的面孔经过,只是他们面上的悲恸神情却叫俩人很陌生。
良久无言后,戚檐才对文侪调笑道:“还有人为咱俩哭坟呢,真好啊——这么一死,叫咱们身也快活,心也快活……”
那戚檐话没说完,面上便挨了文侪一拳头,他脚下一趔趄,旋即跌入泥水当中。
“快活???”扼制不住的愤懑与痛苦迸溅而出,文侪高声又问,“谁快活了?!!”
戚檐愣了愣,却只拿手后撑在地,任雨水淋进他的颈窝,而后歪头笑道:“活著有什么好呢?你为何就那么想活着?”
那轻飘飘的问句像是一棍子砸在文侪的心头,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揪住戚檐的衣领,冲他吼道:
“我想活?我他妈是不想你死——!”
第62章 [铺子里外]二 把我当个白月光似的供着最好。
淅淅沥沥的梅雨穿过二人透明的身躯垂落于地,这是文侪头一回对他二人的非人状态产生实感。
他默然看着人潮来而又散,他们红着眼来,又流着泪走,估摸着是悲至心头,葬礼进行到半途,一个同他俩交情颇深的友人忽地哭得站不稳了,纵然已被旁儿的人搀住了,还是有好多回险些哭晕在地,全然顾不得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
“那小子还真是……”
戚檐欲言又止,文侪瞥他一眼,从其深压下的眉目间窥见了几许无可奈何的悲哀,只是那并不属于极致理性主义者的情感很快被梅雨浇湿,随雨点一齐消失在了广袤的天地间。
“戚檐,去别的地方吧,我不想待在这儿了。”
戚檐只把头一点,眼前登时便换了番景象。
***
[城南·棚户区]
一闪一闪的白炽灯映亮了墙面上翠色的青苔与长毛的霉斑,角落里的塑料桶中的水已经快要满溢而出,混浊的水面却还飘着几片枯叶。
戚檐见状嗤笑一声,往前一步,说——
“欢迎来到我的领地。”
“恭喜玩家解锁新地图《老城之南棚户区》,这儿没有手头阔绰的富家子,唯有挣扎于温饱线的穷苦人,这是个滋生贫穷与罪恶的泥沼,请不要相信从这里走出来的男人,他们大多练就了一身骗人的本领——现在还请面临天崩开局的玩家选择去留。”
文侪没有笑,只将他往一张长板凳上坐着的俩人推过去,说:“别打嘴炮了,去见你的家人吧,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
嬉皮笑脸倏忽间被戚檐收了回去,他摇了摇头:“我不想看见她们因我难过的样子。”
“需要我回避么?”文侪盯着他的眼睛。
戚檐仅仅长舒出一口气,说:“不用,陪我一起吧。”
满面愁容的女人正佝偻着肩脊,向外凸出的瘦骨将身上发白的衬衫撑得上下起伏不平。她似乎竭力忍泪,憋得通红的眼却在下一刻不受控地落出豆大的泪珠。见女人在哭,她身旁蜷起腿脚的女孩刚止住的泪又掉了下来。
文侪愣愣看着,不知该同戚檐说些什么才好,可戚檐双唇翕张,话堵在喉口,连苦笑都挤不出来。
他沉默半晌,终于迈开了步子。在走向她们时,他将身子愈压愈低,到俩人跟前停下的那刻,他几乎已跪下了。
戚檐定定盯着俩人,什么话也不说,眉心却越拧越紧。
文侪见戚檐仰首看着她们,那双眼里满是不甘。
戚檐朝二人伸手,在虚无中牵住了女人发颤的手,又摸了摸女孩的脑袋,然后他说——“文侪,我们走吧?”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说了她们又听不见。”戚檐最后瞧了俩人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将要踏出那间窄□□仄的屋子时,文侪听见戚檐嗫嚅一声——
“对不起,原谅我。”
***
二人站至那遮雨用的长木板下时,迟迟未等来时空传输,于是在梅雨连绵的夜里,二人漫无目的地踩着泥水于小巷中散起步来。
“这棚户区太难看了,疮疤似的,不敢掀给外人看便罢,连自家人都不想看一眼。你们城中村应该会好些吧?”
“大差不差,像是一对兄弟,一个是伤口结新疤,一个是老疤好不了。”
戚檐轻轻笑了笑,便领着文侪在他从前每日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自如穿梭。现下,他再不用担心爬满青苔的石壁在他的衣服上留下难以清洗的痕迹,也再不需忧虑随地可见的厨余垃圾脏了他的鞋。
“原来这破巷子里还能容人正常呼吸啊……”
戚檐的步子越迈越大,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当他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好一会后,那把步子迈得也不小的文侪,才终于跟了上来。
气喘吁吁的戚檐又开了口:“我本来都答应她们,再不让她们难过的。”
他略显空洞的瞳子动了动,在文侪看向他时,他自然地垂下上眼睑遮住了眸子里的狠意。
“我妈妈年轻时候很漂亮,若非为了拉扯我长大,今儿也不会这般的憔悴……我妈什么都好,就是太……”
戚檐自说自话,文侪到后边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可在下一秒,他忽而将手搭上了文侪的肩:“我和妹妹都长得像我妈,也算是吃了基因红利,我们俩长得都很漂亮吧?”
“啊、你妹妹几岁了?”
“六岁,和我年龄差可大了。”
文侪觉着戚檐的情绪有些说不出的不对劲,因而既没有甩开戚檐搭在他肩头的手,也没借那话发挥什么。
“你妹妹倒是长得确实挺像你妈妈的,你嘛……你是不是更像你爸些?”
闻言,戚檐怔了一怔,他的脚步忽而慢了下来,文侪听见了戚檐的喃喃自语。
“是啊,我更像他……”
“说起来刚才怎么没看见你父亲?”
雨更大了,本就昏黑的天被阴云盖得严严实实。他看见昏黄微弱的光线下,戚檐骤然回过身。他同文侪仅隔着一层朦胧的雨帘,可面前场景却一时让文侪恍惚是走入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还是一场噩梦。
——他看见身前的戚檐在扬起嘴角笑,喉头滚动的同时,唇角也一齐上扬,就好若在说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因为他早就死了。”
***
[市中心]
戚檐不过是揉了揉眼,手中捏着的另一根红签便烧了起来。他睁眼时,自个儿已站在了一间卧室的临窗处。
他交臂倚墙站了好一会儿,才等来这间房的主人,他的好友与同窗——
段礼。
他们自小学二年级便玩在一块儿,即便只算到高中毕业,他俩也认识了十年了。
那人长得不错,家境也好,再加上性子外冷内热,举手投足都透点慵懒,人送外号高岭之花。戚檐很瞧不上他们把那懒汉过度美化,那人说白了就是闷骚。
段礼平日里总一副睡不饱的模样,干啥事都不紧不慢,和戚檐他一样,是文侪尤其受不了的性子。
这般说来,他二人应是臭味相投。
戚檐如游魂般在那屋里飘,他忽而想起薛无平说过,只有被人念起时,才会来到他们身边,他于是将脑袋凑到那人身前观察他神色。
奈何段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能叫他失望地收回脑袋。
“喂,段礼,你挚友死了,怎么也不表态表态?刚刚在葬礼上也没掉眼泪。”
段礼懒懒趴在书桌上头,指尖摁上了那被梅雨打湿的窗子,他好似在写什么,手指时有停顿。
戚檐兴奋地想看他兄弟是不是在写他的名字,可他兴致冲冲看了老半天,却发现那人仅仅是在窗上胡画。
没一会儿,那人似乎也觉着无聊了,便将身子后仰倒在了弹簧椅柔软的靠背上,手上的圆珠笔被他不停摁动着,一刻不停地哒哒响。
戚檐觉着他无趣,想要离开,可是那小子没有放他走——他还在无声地想着戚檐。
半个小时后,他说出了戚檐见着他后听着的头一句话:“烦死了。”
“嘿,段礼,放我走、放我走……”戚檐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可那小子看不见他,任他如何闹腾,那人都没反应。
过去也总是这样,无论戚檐做什么,段礼常选择的方法是逃避——眼不见为净。
他原以为即便是他死了,段礼也不该动容,没成想那货30分钟里竟能无间断地想着他。
果然仗义。
又过去几分钟,那段礼忽而站起身来,他先是仔细锁了屋门,继而拉紧了窗帘,正当戚檐想着段礼会干些什么了不起的事时。
那人仅仅是头朝下栽进铺得整齐的被缛中。
起初戚檐只能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那人没能忍下的哭声便漫了出来。他在快喘不上气时,将脸翻了出来,通红的眼就那么睁着,泪水从他的眼眶流出,悬在他高挺的鼻尖。
他每隔一会儿便张开嘴呼吸一阵子,以确保将哭声压在嗓子底下。
戚檐觉得很好笑,便趴在床沿看他掉眼泪:“哭这么惨,难怪要锁门。不过你还是别哭了吧,看着怪肉麻的。”
他没有看别人哭的兴趣,看男人哭就更没意思了。
倒……也不全是。
有的人哭起来还是值得一看的。
为了将一碗水端平,他又看那小子哭了半晌,没成想这么一看却叫自个心底也有点发酸,他于是说:“你别哭了,有啥好哭的,我从前不是和你说过好多回,我觉着活着很累的吗?”
那段礼听不着,又哭了好一阵子后忽然坐起身。然而他虽是面无表情地坐起来了,眼眶里还在不停掉眼泪,每隔一阵子脸便又会皱在一块儿。
那模样很滑稽,戚檐却并不觉得好笑。
段礼张嘴含着声哭,分明个头就只比戚檐矮个几厘米,这会儿却像个半大孩子似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浓眉蹙得戚檐看了也觉得有些不快。
片刻后,那段礼忽而起身去书柜上摸出一本相册,他焦躁地翻动起来,指尖不偏不倚地卡在八岁那年。
那年他与戚檐相遇,成了并肩走的好友,此后的相册多半都是他俩的。他把相册翻动得很快,寥寥几分钟两个豆丁一样的小子便长成了俩185往上走的高三毕业生。
他将指腹摁压在崭新的一张照片上头,那照片就连戚檐自个儿也没见过——那是摄于他车祸前几小时的照片。
“还以为会觉得不吉利,那日的照片干脆就不洗出来了呢……”戚檐自言自语。
照片里头,他和段礼各自抱着一大簇向日葵冲着镜头笑。
嗳,怪怀念的,那可是他一生仅有一回的高三毕业典礼。
段礼瞧着瞧着,又仰着头哭起来,哭了半晌翻到另一面,那里还放了张他和文侪的合照,他见状哭得更惨了。
“都快忘了你和文侪也是朋友了……”戚檐瞧着那张照片,苦笑一声,“早知道叫文侪也过来瞧瞧你的囧样。”
眼见那人把相册翻过去又翻回来,泪水啪嗒啪嗒落在相册上头。
“哎呦,段大哥,你要哭到什么时候。”
戚檐见那段礼的视线没往左边瞧,一直在看右边,便也跟着往那头看——他竟还洗了张文侪和戚檐的双人合照。
戚檐没管他听不听得着,一面叨叨些让他别哭的话,一面凑过去琢磨那张双人合照。
适才分别同段礼合照还笑靥如花的二人,这会儿合照脸上笑僵得像是准考证上头奇怪的相片,俩人之间的距离更宽得可以插进去俩段礼。
戚檐看着看着,嘲笑起了当初自己和文侪的暗自较劲,可他笑着笑着又觉得有些无力。
再加上一旁还有个无声泪人……
***
段礼哭到大半夜也没睡。
戚檐翘个二郎腿坐他窗台上吊着脚晃,那段礼哭得眼睛发肿,自某一刹起呼吸却变得平稳起来。
戚檐手中的红签已经不再冒光,说明那小子没再想着他了。
见状,戚檐起身,虚拍了他的肩,笑说:“终于哭累了吧,晚安,好梦。你大哥我就先走了,还得回去打工呢。”
戚檐临走时又补了句:“再见啦,辛苦你当了我十六年的兄弟,以后快活点过日子呗,争取再找个好兄弟,不过也别忘了我,把我当个白月光似的供着最好。”
说罢,他像抹烟一般散去,那被他搁在窗台上的红签片刻后又闪了闪。
眼泪又从那人的眼角渗了出来。
段礼的梦里,依旧有他。
***
戚檐踩着积水的校道落地时,文侪已经在那等了好久。
文侪见他眼眶有些泛红,便问他去见了谁。
戚檐耸耸肩,说:“还能有谁,段礼呗,真是,一直想着我不肯睡,叫我熬得眼睛也红了。”
“段礼么……倒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文侪垂头一笑,“幸好没去。”
“你和他有那么熟吗?”戚檐撇嘴。
“你那么严肃干嘛,怕人抢你心尖肉啊?”
“噫呃……”戚檐嘴角极迅速地耷拉下来,只很快又扬了回去,温和道,“别开这种吓人玩笑。”
“不过,你刚说的啥屁话,我和段礼不熟?高中三年,不都是和他们那群人一块玩过来的?”
“哦,对——”戚檐说,“你高中三年只是和我不熟。”
“你快把嘴角扬起来,现在表情好怪……”文侪说。
第63章 [铺子里外]三 皱巴巴的,怪可爱的。
“你适才去了哪里呢?怎么那般快?”戚檐问他。
“哦,我回了趟家。”文侪回答。
***
[城中村]
文侪睁眼时才清晨5:00,那时渭止市淋了一夜梅雨,街道都是湿的。他爸正在有条不紊地将钥匙插入早餐铺子的门孔,未挽起的长袖滑落时,尚可见其手臂上的块状肌肉。
文侪生得像猫,他爸妈也像,一家子如出一辙的挑眼尾,面容皆是秀气中带点媚。
他爸妈本很有抱负,可惜气运都不大好,年轻时候四处游走没闯荡出什么名堂,便也就认了命,安分回老家继承了那已开了二三十年的早餐铺子。
早餐铺子开在个两层小楼里,上头是家,下头开店。墙薄,隔音很差,一旦过了早上六点,这楼里没人能睡。
文侪他家本来就没什么积蓄,在他小升初时,他那窝囊小叔在婶婶病逝后,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将他十岁的儿子“文仲”抛下,不知跑去哪儿逍遥去了,总之叫他们如何也联系不上。
文侪他爸妈心疼那小孩,索性带回自己家里养着。
这时候文侪他家还能凭藉薄薄积蓄勉强撑着,待到文侪初升高时,他姥爷病了,病得很重,看病一下便花空了积蓄。
文侪只能一面拚死拚活地学,一面狠命挤出时间来打临时工。当多数同学都在接受昂贵的补习课程时,他却在腆着脸求那些个相识的店家容许他打工。
有时打工打到大半夜,老人机没了电,没法联系上家里人。可他回到家把手机充了电,里头却仅有父母发来的一句——姥爷睡下了,回来动作轻点。
他们家,是不轻易说爱的家庭,一切的情感表达既克制又隐忍。
亦或说,文侪根本不知父母对他是否还有感情,又或者,他们只把抚养他当作必须履行的麻烦义务。
这会,多数上班族和学生尚在梅雨凉风中裹着被子睡大觉,那夫妇二人却已沉默地抬起卷帘门,而后迅速钻到后厨去了。
他们面上的表情冰冷得叫文侪感觉不到一丝悲伤——在墓园那会儿也是,戚檐他妈妈哭得险些背过气去,他的父母亲却只是平静地立在墓碑边上,没有哭声,连脸也不带皱。
文侪瞧着他爸将热腾腾的包子馒头摆进留满岁月痕迹的蒸包柜里,缓慢而不断反覆的动作叫他很倦。
太慢了,快一点。
他耐不住蹲下膝去帮忙,手却在穿过那面团的刹那停下。
“啧!”文侪甩甩手,叉腰看着,“爸,自个儿来吧,快点,没了我早晨帮你,这般动作可怎么行?从前没见你这么慢过,我若是愣神一下,脑袋都得挨你一肘子……”
手上红签还在亮着,文侪却是将手浮在他爸肩上拍了拍,说:“你早死的儿子走了,你好好把阿仲养大吧,阿仲他很聪明的,以后准能挣大钱……”
文侪自小对情感的渴求就很低,纵然今儿见他爸妈将他的生死看得很淡,他也觉得正常,毕竟从他记事起,他爸妈就是这样。
这样怎么了?
文侪离开后不久,他爸终于将蒸柜摆满。那中年男人捶打肩头几下,抬手揉了揉有些潮湿的眼角,随即起身,归于忙碌的日常。
***
文侪回过神来,将身上风衣裹了裹,说:“早上还热着呢,夜里风吹得好凉。”
“不跟我说说你爸妈么?”
“没啥好说。”文侪耸耸肩,“咱们走吧。”
已是深夜,临近的宿舍楼都已熄了灯,戚檐踩着校道破碎的月光慢悠悠地走。他仰首,瞅见了不远处渭止市一中巨大的漆金招牌。
“这是又补漆了?颜色不大对头,叫从前那韵味都没了。”戚檐琢磨着,“等梅雨季过,叫阳光烤一阵子可能会好得多。”
文侪没陪话,仅是默默跟在戚檐后头走。他对故地重游并无太高兴致,只在察觉了那戚檐用余光摹了他的轮廓数回的行径后,问:“干什么?”
“嘬嘬嘬——”戚檐回过头,朝同他隔了几步远的文侪勾手指,“亲爱的,离我那么远做什么?快些跟过来。”
“你他妈逗狗呢?”
“呸呸,怎么能骂自己是狗呢?”戚檐将手一摊,笑弯了眼,“分明是狗腿小弟在请大哥。”
“下回我叫你吃饭,也嘬声请你!”
文侪说完又“啧”了声,脚后跟踩住地面,连走几个大跨步,才终于在戚檐身侧停下。
原来戚檐横跨近半个校园也非要看的东西不过是一面光荣榜。
崭新的红色榜单依照高考成绩自前往后列出了挤入全市前五十的考生姓名以及班级、选科信息。无疑,这是一张极功利性的荣誉表彰名单,可那红纸黑字写的东西叫戚檐瞧去同钱氏委托里的《住店须知》并无太大差异,皆是读来连消遣也算不上的无趣玩意儿。
他如今匆匆寻来这儿,也不过是因为无端想看一张照片。
——榜首那用金边框起来的,比其他人都要大上一些的,恍如众星捧月一般的照片,便是他要看的那张。
那照片里的人正是他身侧的皱眉大哥。
戚檐端量着那张照片,从蓬松卷发到齐整的校服最后又回到脸上——文侪拍照时候总不笑,嘴角向下撇着,眼中目空一切的寒色冷得戚檐几近笑出声来。
猫再凶也不能成虎啊。
“嗳,瞧瞧这脸蛋,这成绩,我们文大哥太了不起了。”戚檐故作咋舌,看看照片又瞅瞅文侪,在文侪开骂前说出句,“果然实物比照片还要好看不少。”
文侪把他搭在肩头的手挥开,目光短暂擦过自个的照片随即微俯身端详几下同他隔了一行的戚檐的照片,说:
“果然我们俩的遗照用的都是这里的照片。”
“……得亏您记得住啊!”戚檐哈哈大笑,边笑还边拍打起文侪的背,见那人被打得就快要还手,才收手继续说,“咱们大哥当真是缺点浪漫因子啊……”
他如同神棍那般左右慢晃脑袋,深沉音调却忽而一转,蓦然间,他已凑至文侪耳边吹风:“不如小弟我教教你?”
“滚。”文侪压下眉头,伸手拧了他的耳朵,“你怎么老这么一惊一乍莫名其妙的?钱柏附身太久叫你不挨我近些就浑身痒么?还是单单就是皮痒了,缺打?”
“缺你。”
“你是真找死啊?”
“……我错了。”戚檐滑跪道歉的速度同他动嘴皮子说出些风凉话的速度一样快,他又伸指头点点他自己的眉,同文侪说,“别皱眉头了。”
“眉毛生在老子脑袋上,老子爱皱就皱!!!”
“皱巴巴的,怪可爱的。”戚檐冲他眨了个眼。
“……”
文侪不冷不淡地觑着他,只觉那人活像百货超市门口的招手充气人,总能干出些让人始料未及的举动。
戚檐斟酌着文侪散怒的时机,半晌指着那漆黑楼道冲他笑了笑:“来都来了,咱们上楼逛逛?”
“要走就快些别磨磨蹭蹭的!”
文侪无意间又拧眉,在戚檐适才那话从脑海里飘出来,他在顿起的一身鸡皮疙瘩的刺激下匆匆松了眉。
***
戚檐领路,文侪垂头踩台阶跟着,却忽而被身前一堵高墙给堵了去路。文侪一怔,蓦地抬头,这才发觉适才是撞上了戚檐硬实的脊背。
他本就同那人有不小的身高差,偏巧这会那小子比他多踩上了两级台阶,高得像是一堵难以逾越的墙。
啊,他忽而想起了,高中时,他对戚檐没有好感的缘由。
***
文侪家里人发育都晚,再加上作息极不规律,刚升入高中那会,他才勉强摸到163cm的边,站在男生群中根本瞧不着影,连站在女同学身边都显得有些瘦弱。
高中第一学期结束时,同学之间还算不上知根知底,多数人只将自个儿好的一面展露在外,可那时文侪便已是独自一人了。
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平日里没什么人会主动站到他身边,他并不难过,也并不为之焦躁,实话说,他甚至乐在其中。
——他并不需要朋友,学业与家中琐事已然将他的时间挤得满满当当了。
那时,他总喜欢避开刚放学时汹涌的人潮,即便是寒假开始前一天,他也专门磨蹭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收拾好书本往外走。
将要绕过走廊拐角进入楼梯间时,他听见了另一头五六人打闹的嬉笑声。高中男生恰是嗓门又大又没点数的时候,他们口中玩笑话径直入了文侪的耳,而玩笑话的中心不是假期打算,好巧不巧,正是他文侪本人。
文侪本不欲听那些闲言碎语,直至听见同班同学用熟悉的嗓音笑着喊了声“阿檐”,而后传来戚檐不紧不慢的慵懒回应。
“怎么?”
“唉,我问你,你和我们班那死心眼班长关系不错吧?”
“什么鬼,谁和你说的?”戚檐话音中好似有不少的鄙夷。
“你俩不是总被主任约一块谈话嘛?像那啥,啊,相亲相爱一家人!我还以为你这好脾气和那等犟种也能玩的不错呢。”
“不熟,也不知道什么人能和他熟起来。”戚檐轻笑。
“哦你们不熟啊,那我可就开骂了哈?”那同学忽而骂了声脏话,“妈的,怎么就我们一班选了这么个奇葩班长,特么的真一丁点水都不放啊!那作业他就非准时上交不可,还他妈的一个个对著名单数,生怕我们不交!!!”
“妈的,你倒是提前写了啊!我们二班那个班长才是真奇葩。他妈的!那姓楚的狗东西一天到晚催作业就罢了,他自个儿写完了还要和老师讨新的,老师不能单给他发卷子吧?结果怎么着?人手一份!!!”另一人叹出一口气,“妈的,我能不能转进三班啊,我要戚哥做我班长呜呜——”
“哦,二班那个我倒是熟。”戚檐语气平静。
“那你帮我从旁敲打敲打,叫那小子收敛些呗?”
“可得了吧。”戚檐笑答。
“甭管他,先救我!哪家好心人先来把我从姓文的那里救出去!?那死正经一整个学期和我们说的闲话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班里氛围被他搞得死气沉沉的,我在那班里真的要郁闷死了。”
“哦,他还能决定氛围啊,还挺神通广大。”戚檐插了一嘴。
“咋的,还叫你起兴趣了?说起来……你不是最讨厌文侪那类人的么?分明屁都没有,还非摆出个心高气傲、不知变通的样子,总那么斜眼看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戚檐没开口,仅回以嗤笑一声,声中有讥嘲之意。
文侪又朝那处张望一眼,见那群大高个如山一般堵在楼梯间,只觉疲惫。可说一丁点不在意是假的——他有些羡慕他们的身高。
此外便再无其他。
他倦于去记挂一群幼稚、只知乱嚼舌根的愚人,可在给那群人定性前,他却不忘先给那戚檐先盖上个“表里不一”的章。
多亏了发助学金的主任“牵线”,他俩才有了认识的可能,勉强能攀上个点头之交。即便一整个学期二人没说上几句话,可每每相遇,那人也还是会扬起嘴角笑一笑的。
原来那笑也不真心。
文侪默默绕开了层峦,自甘做一寂寞孤丘。他绕远路下楼的途中,心底暗想——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同那群人同流。
一群讨人嫌的傻X。
***
恰是俩人将校园走得差不多时,手上三根红签亮毕,天地于他们眼前瞬息融合。
那二人倒是镇定自若,仅静立原地,从容等待,等待眼前事物呈数字化崩解再一点点重塑。
他们眨眼间便回到了委托铺前。
夜已深,一鈎弦月被阴云尽数遮去,天幕暗得叫人窥不着半分光。
那铺子里头尤为反常的没亮灯,披头散发的薛无平正歇在柜台处,瞅见二人的刹那,单冲他们咧开个森凉的笑。
那二人习以为常,只说笑着要越过门槛入屋,谁料左腿刚在内,右腿尚在门槛以外,便听来震耳一声嘘。
“立住别动,贵客就要来了!”
那二人闻言赶忙收了右腿,屏息间听得身后飒飒秋风忽而大作,身后红门登时“砰”一声砸在了屋墙上。
呼啸风声中,有细微铃铛响。
“叮铃——叮、铃铃铃铃铃——”
当木门砸墙乱响数次后,尖锐铃铛响已然盖过了风声
恰是铃铛响个没完时,二人身后响起了嗒嗒脚步声。
待那震得屋子晃动的脚步声停下,薛无平这才掀起眼皮去瞧那立身门槛之上的东西。
他站起身往那处走去,恭恭敬敬拢袖相迎,途中经过那好奇得差些回了头的戚檐身侧时,更以腹语轻声说:“那位唤作千铃公,他驱鬼六十余年,通身叫恶鬼胡乱啃食过,如今模样不是你们所能承受的。因而我只劝你俩一句,千万别回头。”
言罢,薛无平又笑着同俩人身后那“人”说:“阿公,您进来坐坐吗?”
那“人”摇了摇脖子上顶着的,混乱而细碎的条条肉块,奋力将形同疤痕的嘴撑大、再撑大,抖动自个那条满是漏口的长舌,终于发出声音:
“那东西在城西,死时只有十七。”
“生前名姓呢?”薛无平问他。
“姓孙,名煜。”
【委托参·飞黄腾达僵尸高中】
第64章 【孙】EP1 请勿于深夜呼救。
“那人瞧啊、瞧啊,终于张嘴咬烂了我一整颗脑袋。”
“他曾说我瞳子里长了株浓艳的花。”
***
渭止市西县有一家私立中学,大名尤其响亮,就叫“黄腾中学”,任谁看都能喊出声“飞黄腾达”。
俗,但是好。
极具吸引力,单一眼就忘不掉,同其他取名保守的高中一比,便好似赢在了起跑在线。
或许是因为名字取得顶好,那学校自打开始招生起,县里许多家长都玩命地把孩子往里头塞。生源量大了,学校也开始择人录取。渐渐地,那学校就成了县里最好的学校。
白墙黄顶的教学楼,教学楼呈四方围城状,中间的空地,一半是操场,一半分布着其他小建筑群。由于分布比较密的缘故,采光很差。
教学楼西楼没有窗子,正适合在外墙挂些醒目的大字。
挂了什么呢?
不是宣扬仁义礼智信的校训,而是漆红的巨字“高考必胜”!
那是一间管理机制尤其普通的学校,以社会上常见的应试教育为根本教学指导,奈何穷乡僻壤之地,生源差,师资也差,里头再好的学生,到了市里也排不上号。
没有好学生撑排场,即便名字再响亮,也耐不住淹没于当地各大高中浪潮之中。
黄腾高中籍籍无名数十载,可05年,却忽而名声大噪。当然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因为——
校内有个学生在自个儿座位上因过量服药死了。
校方对外宣称仅是用药不当造成的意外死亡,可是后来那人的遗书被从抽屉里翻了出来——千真万确的自杀。
只是那人早课时便趴桌上死了,却直到上晚修时,那人的尸体腐烂发臭到一定境界,才终于被人发现。
那人的尸体被外头来人清理走时,他身下压着的那张试卷被抽出来,上头写了几个名字。
经过确认,那几个名字都属于黄腾高中的高三在读生。
***
蝉鸣正躁,吱呀呀响的老电风扇遽然停止运行,一时暑气犹如炉上火,烘烤起这布局封闭的老建筑。
反覆摩擦皮肤的粗糙布料闷出了屋内人的几声脏话,窗边那枕着小臂酣睡的学生忽而机械地抬手擦去滑过鬓角的汗。
汗湿了掌心,化作一滩血水。
文侪蓦然睁眼,他还来不及理清思绪,先迎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成天就知道睡睡睡,真睡不死你!都高三了还没点数吗?给我去后边站着!”
“啊……”
文侪迷惘地张了张口,下意识仰起脑袋,瞧见了一个法令纹极深的秃头男人。男人用手中断了半截的粉笔戳在木桌角,留下个醒目的白点。
“抱歉。”文侪瞧了眼掌心,没看见血,只有一丁点汗液。
文侪脑袋里被杂七杂八的事搅得有些乱,当他走至教室最尾端的书架边上时,才发现那儿竟已站了一人。
那男学生身材高大,却是病恹恹地蔫头耷脑,叫人看不见他的脸。可文侪料定那人就算抬头,只怕也没法比他脑袋上那一头分层的头发更显眼。
那头发与过去校园里那些叛逆少年常见的下黄上黑式略有不同,他是上黄下黑。一圈金灿灿的头发自发根处往下长,逐渐变作了不大均匀的黑色。
很显然,金发应是那人的原发色。
在弄清原主性格前,文侪为避免举止怪异,没急着同NPC搭讪,只默默在他身侧停下。
这会儿,他心底其实生了不小的感慨,觉着人活得久了,啥新奇际遇都能碰上——这还是他这辈子头一回被老师罚站。
“你给我把脑袋抬起来!站在后头还睡!”
飞镖似的粉笔头又一次准确地落在了文侪身侧人的脑袋上,文侪对这严苛教育方式不置可否,单默默往另一头挪了几步。
没成想,那人撩起有些长的刘海,率先叫人瞧见的是一副纯黑的眼镜。那人高挺的鼻梁两侧留有被过沉的眼镜框压出的浅痕,透过两个镜片,文侪同他对视了。
……戚檐?
那戚檐依旧笑得像个太阳,见文侪发愣,便将手后伸,手拍了拍文侪的背:“哎呦,看你这眼神,你刚才没认出我吧?嗳,真叫人伤心!咱们好歹是睡过一张床的关系,你怎能这么无情?”
文侪撇过脑袋,只说:“你这非主流打扮若放以前一中,铁定要被教导主任在周一广播通报批评。”
“没办法,主任是最恨混混样的。”戚檐眼睛盯着黑板,嘴巴倒是不停,“那位成日卯足劲盯学生的仪容仪表,得亏咱俩都没啥青春叛逆期。”
“就凭咱们两家那种条件,配有叛逆期吗?我干过最叛逆的事就是跟爸妈吵架,打工一夜不回家!”文侪盯着逐渐填满黑板的粉笔字,这才意识到那上头的字他一个也看不懂,“靠,他写的啥啊……”
“我也看不懂……”
戚檐觉得好笑,笑起来时那副黑边眼镜也跟着晃,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鼻梁上还架着个玩意。他的视力一直不错,研究生时更是同门师兄弟里唯一一个不戴眼镜的,便也一直没机会试试戴近视镜的滋味。
他在文侪困惑的目光中将那眼镜摘了下来。
眼前文侪登时加上层虚化的朦胧滤镜,站在身边尚是如此,再隔远些,恐怕连他的眉眼都看不清了。
“这阴梦里头仿真高中课堂已经让人很爽了,怎么连近视都来真的……唔、好麻烦……”戚檐感慨道。
文侪一点不理会他的抱怨,只趁老师背过身,压低声问:“你一醒就杵这儿了?”
“当然不是,我也一样是被赶到后头来的。我刚才可是单瞅见你的后脑勺就认出你来了。”戚檐一边笑一边用小指勾了勾文侪背在身后握紧的拳,“把手张开,给你塞样新鲜东西。”
文侪松了拳,从戚檐掌心拿了他收着的东西走,小心翼翼拿到身前一瞧,原来是张皱巴巴的纸条。
那东西上写着一行古怪的小字——
【请勿于深夜呼救。】
***
下课铃响后,那老师还在班里拖了好一会堂才放他们离开。文侪为了提高搜查效率,建议二人分头行动,戚檐没拒绝。
文侪打定主意要往收纳信息量大的地方跑,因此话刚说完,就迈开了腿。
当他在走廊上瞧见教务处时,手便摸上了门把,然而他还来不及转动,蓦地发现适才身旁走动的教师和学生皆停下步伐看向他。
“啧,这就与原主的一般行为不符了?”文侪咕哝一声,松了门把去找教师办公室,不曾想又是一次碰壁。
正打算继续往前走时,一中年男人忽而将一沓作业放在他手上,说:“孙煜,你帮老师分担分担,咱一块儿搬回咱班去。”
文侪嗯嗯啊啊敷衍应了声,视线始终落在那男人挂在身前的工牌上头。
【姓名:老班 职称:高级教师 职务:教导主任】
……这姓名取得当真敷衍,生怕别人不知道这男人是原主的班主任一般。
文侪本想找机会开溜,未曾料那男人在他身后跟得很紧,一举堵死了他的别路。
他没辙,只能听话照做。
***
待文侪将那人吩咐的事忙完时,戚檐也恰好抹着汗回来。
那人原还皮笑肉不笑的,瞧见文侪后眼底便也带了笑,说不出真心与否,他最擅摆出这一类矫揉造作的神情。除此之外,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叫文侪瞧去只觉拳头痒。
这会儿那小子又犯了病似的,光笑还不够,偏得再把眉头压了,好似受了好些委屈般凑过来。他不说为什么露出这般神情,文侪也不多问,他明白这会阴梦尚未加载完全,左右不过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别装了,也不嫌累……”文侪手里拿着本教科书搧风,心底还在盘算着下一步计画。
戚檐见状便拉着文侪一道倚着走廊上的墙纳凉,他捏了汗湿的宽松短袖衫上下抖了几下,才说:“好热噢。”
文侪哪里管他是热是凉,只说:“这阴梦的限制也太大了,我刚刚不过稍稍往教导处迈了一小步,走廊上所有人都扭头看我,显然是觉着我这样做不符合原主一般的行为习惯……啧,限制这般大,束手束脚的,要怎么找线索……”
“真奇怪,我刚刚也一无所获。”戚檐不假思索,“从前那些个九郎把线索胡乱塞,再不济也有白送的几条,这位怎么这般吝啬?”
那二人正聊着,忽觉面前有些模糊起来,在突来的晕眩感中,文侪拿手支住窗沿,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倏地叫他们仰起脑袋看向西楼那醒目的红字,那四个大字在眼前却像是被骄阳烤化开一般,流动着,重新组成四个黏糊糊的大字。
——尸丛肉海。
好吵,耳旁忽然好吵。
吵得那二人皆痛苦地捂耳蹲下身来。
谁、谁在说话?
戚檐瞪大了眼环视四周,只见烈日好红,越来越红,很快便如那四个大字一般,熔化了。
***
漆黑的教室里,有一人的目光不停瞥向外头那仅余半点绿光的走廊,手上更疯狂摇动着趴在桌上的二人,只听他焦急道:
“快醒醒,别睡了!!!他们就快来了!!!!!”
那二人还是没醒,走廊里却先响起了砰、砰、砰的跳动声,叫那人不禁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第65章 【孙】EP2 喔,泯灭人性。
文侪掀开眼皮,一对没能适应昏黑的瞳子谨慎地左右移动。他不敢妄自移动四肢,因为他清楚身旁有个活物在喷吐气息。
他听见了那活物剧烈的心跳声,可一直没听见那东西从口中发出什么声音,以至于他无法判断身边的究竟是人还是动物。
他忍着不动忍得累了,正欲活动一番舒解酸累感时,才惊觉自个儿正蜷身于一极狭窄之地。
他的肩膀向内收至极致,两条手臂都紧贴着冰凉的面板,由于浓郁的锈味不断侵扰着他的嗅觉,他很快判断出自个正处于一个形似铁箱的东西中。
眼下,他什么也看不清,变得异常敏感的听觉却将好些破碎的声响送进他的头脑。
“咚——咚——咚——”
每一声“咚”响,就紧随着地动山摇一般的晃动感,天花板和地面皆在没完没了地发颤,装着他和那个未知物种的“铁箱”自然也在发颤。
发怔的刹那间,有东西啪地捂住了文侪的嘴。他忘了掩饰自己已然清醒的事实,忽而挣扎着呜咽一声,可连那呜咽也被突来的东西堵回了嗓子眼里。
这么一堵,他意识到了——与他一同在铁箱子里的,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他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可被手捂住的口鼻却无法正常呼吸,在几乎窒息的刹那,咚声远去,那人遽然松开了手,说:
“你醒了?”
“啊……嗯……”
文侪点点脑袋,由于仍旧看不清他的脸,尚且没能卸下防备,便将两条手臂挡在身前,以阻挡那人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攻击。
然而“吱呀”一响过后,他身侧的铁板忽然松动,往外倒去了。不算太亮的灯光遽然入目,刺痛文侪双目的瞬间,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护在了文侪身前。
“你是谁?”
熟悉的嗓音中夹杂着初醒的沙哑,几缕又金又黑的头发细绸般扫过文侪的耳。
文侪几乎是下意识地扯住了戚檐发白的校服短袖,就好若当初拚死也要拽住戚檐一般。
“我、我是……二班的……”那人嗫嚅道。
文侪没急着从柜里出去,瞳子却遽然沿着那人挂在颈上的一条细线下移,直直盯住了他的学生证。然而那人见状却猛地将学生证抓入手中,遮住了自己的姓名。
“你先出来。”戚檐强硬地将文侪从那铁柜子里拽了出去,挡在自个身后,这才撑着那柜子的上沿,盯着里头那有些瘦弱的男生,冷着脸问,“怎么连名字都遮遮掩掩的不给人看?”
文侪从戚檐身后探出脑袋,这才看清那人的相貌——那男生身材纤瘦,个子要比文侪还矮上不少。他样貌清秀,只是大热天还穿着长袖外套,从过长的外套里露出的几截手指透着异样的惨白。
“别恐吓人家,本来就像笑面夜叉了,现下还校服配挑染,真跟混混似的。”文侪踹了戚檐一脚,“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说着,文侪伸手将那学生从逼仄的柜子里拉了出来,见他双唇打颤,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对不住,这挑染小子被吓到了,精神有些失常……你若是不愿意告诉我们名字便不说,只是好歹给我们个称呼方法。”
“江昭……”那人低声说着,将捂住姓名牌的指头松了。
“哦?”文侪在听到那名字的瞬间怔了一怔,却又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听过这名字,于是赶忙换了个表情,“好……那么你能同我们说说,我们俩怎么会在这儿吗?刚刚脑子一下子发了昏,很多事都给忘了。”
江昭扯了扯自个的长袖外套,将长睫向下垂了几分:“刚刚我在查找广播里的【幸存者聚集地】时,恰好经过你们班,见你二人晕倒在桌上,却都没异化,我想着不能见死不救,便将你们拖入了这教室后头的铁柜子里,三人一道藏了起来。”
“啊,那多谢恩人!”戚檐扬起嘴角笑,笑得自带几分淩厉狡黠,再加上那身量,更像街头霸王了,“那么,适才把地踩如雷动的是什么东西?”
“怪物……”江昭皱紧眉头,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下,“至于什么怪物,你们一会看了便自有定论了。事不宜迟,咱们快走吧。”
“去哪儿?”
“幸存者聚集地。”
***
所谓的“幸存者聚集地”不过是个小会议室,当江昭领着二人到达的时候,那屋中已坐了五人——两个是教师打扮,三个是学生模样。
那俩老师文侪都见过,一个是那授课的“粉笔头”,另一位则是教导主任老班。
老班正垂着脑袋严肃地坐在角落,他见文侪和戚檐来了,眉头却是一点也不松,仅不惊不怪地瞥他二人一眼,被抿作一条平直细线的嘴始终没张开。
那仨学生共一男两女,男的戴眼镜;俩女生,一个是短发,另一个是长发。
“嗳?”那四眼仔仰起脑袋,开口便是尖酸调子,“你俩还活着呢?”
戚檐笑笑:“多亏了江昭。”
“他?他会救你?”那四眼将一双细长眼转向在角落坐下的瘦弱少年,又扶了扶眼镜,感慨道,“真是奇了!”
老班闻言眯其那双泛着血丝的眼,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嘴上那条细缝打开:“都别吵了,人既然都到齐了,那咱们便先抽牌。”
“抽牌?什么牌?”文侪无所顾忌地站到老班面前,“老班,我听不懂,您跟我仔细说说呗?”
“你脑子进水了?”四眼仔猝然站起身来,学生证在戚檐面前甩了甩。
【姓名:郭钦】
文侪迅速将他初至阴梦时的记忆在脑海中过了遭,很快锁定了一张姓名牌:“你是我同桌吧?”
“这事还用得着你说?”郭钦没理会他,单将椅子往离文侪远些的地儿挪了挪,旋即轻蔑开口,“都说要抽牌了,你们是白痴么?还不快找地坐下来?!”
文侪嘴角有些抽,却还是赔着笑,心想千万不要和NPC较真,哪知那戚檐挑起眉,拉开张椅子,二话不说便把脚翘上了桌,又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扬了扬脑袋,说:“看我干嘛,抽牌啊!”
“……”
文侪在他身边落座,只还要求戚檐把脚往郭钦那儿偏一偏。
六个人围桌坐下,面前摆了一副垒好的麻将。
广播在“嗞啦”一声过后,响起了一男人闷厚的嗓音。那男声音调尤为低沉,字皆机械似的一个个往外吐,毫无连接感。
他说:“亲爱的老师,敬爱的同学们,欢迎来到【飞黄腾达八人牌戏】,摆在各位眼前的是一副麻将,现在我们将重塑每类牌的含义。”
在那广播声停顿的间隙,江昭忽而怯生生地开口冲戚文二人说:“我家没人搓麻将,这牌我也不大懂看……”
“不难。”文侪这局打定主意要笼络人心,便说,“这副麻将共144张,分做字牌、序数牌、花牌三类。”
文侪怕他分不清,便画图写字起来:
【字牌:①风牌:东南西北;②箭牌:中发白】
【序数牌:①筒子牌(1-9筒);②束子牌(1-9束);③万子牌(1-9万)】
【花牌:春夏秋冬、梅兰竹菊】
江昭点头的刹那,广播声又响了起来。
“在我们这场游戏中,每张牌都映射着一条具体的规则,但它们所属的各个种类都拥有着一定属性。”
“一、字牌,包括了箭牌与风牌,均仅有【一次】发动规则的机会。”
“二、 序数牌,包括了筒子牌、束子牌以及万子牌。序数牌限制【发动次数】,且每次发动技能的【持续时间】皆以牌面数字为准,其中——
①筒子牌:总共可发动【五】次;
②束子牌:总共可发动【两】次;
③万子牌:总共可发动【三】次。”
“三、花牌,仅限制【停止时间】,发动规则后,这条规则将会持续到,游戏中有一人死亡时停止。”
广播又似卡顿一般骤停,恰这时忽有一阵疾风来,桌上麻将被卷着稀稀拉拉地滚到桌下,只留下了八张倒盖着的牌。
首先掀开的是一张【箭牌-中】。
“这张牌映射的是‘替死鬼’,即持牌者在发动规则时,可以任意挑选一名还活着的玩家代替自己死亡。”
“喔,泯灭人性。”戚檐笑说,“这牌可不能给咱们文哥抽到。”
“滚你的,乌鸦嘴。”文侪骂他,转而说,“箭牌为字牌,看来这技能一局仅能发动一次。”
戚檐被他骂了还是美滋滋地笑:“命嘛,在游戏里一般都是万金油。”
在二人吵闹的间隙,第二张牌掀开了,是一张【花牌-春】。
广播声:“此牌映射的是规则‘全面防御’,即在规则生效时间内,若其他游戏参与者同持牌人合体行动,那么僵尸只攻击持牌者以外的人。”
文侪啧了声:“这牌好麻烦,花牌映射的是‘直到发动后一人死亡时失效’,岂不是同免死金牌一样了?”
戚檐依旧笑嘻嘻:“原来适才追我们的是僵尸,我说感觉他们穿戴还挺整齐的。——哦,你说这规则好啊?痛击队友的牌当然好。不过要我说,这牌用好是好,用坏那就是张废牌。说不准有时候持牌者运气差点,一用,远处有人被咬死了,近处的僵尸可就避不掉了。”
戚檐话音一落,又有一张牌被翻开了——【万子牌-一万】。
广播声嘈杂:“此牌映射的是规则‘僵尸同化’,即在规则生效时间内,持牌者将不再是僵尸的攻击对象。”
“万子牌的一万,那便是三次发动机会,每次持续一个小时。啧、总共能躲三个小时呢……”文侪感慨一句。
“又是张容易害死队友的牌啊。”戚檐笑得粲然。
……?
这是该笑的时候?
文侪想抡他一拳。
掀牌还在继续,这回掀开的是一张【一筒】。
“这张牌映射的是‘准确定位’,即持有人在发动时能够得知所有人的具体方位,但美中不足的是这张牌具有即时性,所得知的仅仅是那一刻的方位,若是被定位的诸玩家发生移动,定位准确度会下降。”
“那可是筒子牌啊,总共可以发动五次,若是有心人拿到了,还真他妈刺激。”戚檐眸中闪了丝光。
“怎么个刺激法?”文侪随口问了声。
戚檐朝那广播努了努嘴,随即笑着凑在文侪耳边说:“自然是在广播里通报地点,若离开得不及时,保准能让疯子缠上。”
在众人听着五花八门的技能已有些头晕眼花时,一张【九束】被猛然掀开,大值数字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张牌名为‘全体单独行动’,牌如其名,当有玩家合体行动时,吸引僵尸的概率翻倍。”
“好狠的牌,持牌者使用这牌的时候,咱们俩得单独行动。”文侪蹙起眉头,“束子牌还能发动两次,九束便是一次9小时,加起来便是咱们俩至少有18小时不能一起行动。”
“若要知道是什么时候发动的还好说,最麻烦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动的,吸引率翻倍呢……”戚檐啧一声。
在戚檐的抱怨声中,一张【风牌-东】被掀开了。
“这张牌叫‘限制行动’,意味着持有人能够将玩家限制于具体地点,牌面上的方位则代表了限制的局域在何处。该牌的使用会通过广播公开,若在此牌发动的十五分钟内没能赶到指定局域,则判定玩家游戏失败。”
“东牌那便是东边了。”文侪走到窗边往外望瞭望,说,“东边是宿舍楼。风牌也是字牌,至多使用一次,真是幸好……不过即便是一次,持续的时间也有整整一天……”
“好恶心的牌。”戚檐呵呵笑。
最后掀开的是两张【箭牌-白】。
“抽到这两张箭牌-白之人,所能发动的规则为:无。”
众人目眦欲裂,本就是求生游戏,叫他们两手空空和别人斗,那不是要了他们命么?
眼见诸人七嘴八舌的埋怨起来,文侪仅闭紧嘴巴不做评价,以免自个儿说多真的把那牌招来了,谁料那戚檐笑着开口:“文哥,你说咱俩一会儿不会真拿了那白……”
“我X……狗戚檐!”
戚檐话没说完,便结结实实挨了文侪一下:“你就不懂闭上嘴吗?!”
最后一声广播在文侪的怨恼声中响起:“洗牌开始,请各位玩家在洗牌停止后抽选自己后面七日的持有牌。需要诸位谨记的是,能活到最后的,有且仅有两人,否则将会进行随机屠杀。请各位选择更为文明的方式,排除竞争者。”
“文明?”戚檐撞撞文侪,“他说让参赛者被僵尸咬死,是文明死法诶。”
文侪踩了他的脚:“老子听到了!你甭一会喊一下,一会撞一下的。这些阴梦里的也不是人,死就死了吧,无关紧要的事别来烦我!”
“哈、这是安慰你自个儿的话吧?”戚檐步步紧逼。
文侪不理他,撸起袖子,准备抽牌。
***
开始抽牌了。
每个人面上的神情都有说不出的僵硬,当从被打乱的麻将中摸出一张后,多数人会在翻开牌之前,合掌祈祷一会儿,惟有坐在文侪身侧的戚檐在拿到牌的瞬间便将牌翻开了。
文侪见那戚檐面上露出一副志在必得的从容笑,更是莫名紧张起来。他掌心中盖着的麻将已被汗沾湿,此刻摸起来有些滑腻。
文侪轻舒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牌面给翻开几许,还在试图猜测的时候,先看到了一抹艳红。
啊……红中……
【替死鬼】
那傻x戚檐的乌鸦嘴……
文侪在心底骂了戚檐几句,才平息了心底怒火。
但实话说,这牌其实说不上坏,反而该说很好,因为只要他不手下留情,也不动些有的没的恻隐之心,那就相当于他多了一条命。
他于是侧身去看戚檐手中牌,见那人含着笑,不肯展开手掌,便说:“你不给我看牌,这是要干什么?”
“是张好牌。”戚檐笑着,故弄玄虚地推了推眼镜。
文侪心想:还剩两张白,一张东、一张一万,一张五筒、一张九束,单看他这神情也不大容易猜出究竟是什么牌。
“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情绪激动哦?不叫竞争者摸清底细也是一种战术。”
戚檐刚将掌心略微展开条缝,文侪便握住他的手腕,俯身去看,映入眼眸的是——
【箭牌-白】。
第66章 【孙】EP3 拥有这条规则的玩家,必须死。
文侪的火气直窜天灵盖,奈何身侧那戚檐野僧念经似的将“冷静”挂在嘴边,他这才憋了一口气,勉强将外露的情绪给压了回去。
“不是有很多最终赢家是从一穷二白开始的嘛?”戚檐笑得没心没肺。
“你还是闭嘴吧,我怕我拳头痒,拿你脸来挠。”文侪说。
***
屋内其余八人皆将那麻将倒扣在桌,独那“粉笔头”数学老师攥着手中牌身子遏制不住地剧烈抖动。
一时,屋内只闻喉头滚动,唾沫吞咽的声响。
令人心惶惶的沉默被那唤作“颜添”的短发女生率先打破,她将自个的牌紧紧摁在掌心之下,神情平静得有些异常,说出口的话亦是逻辑清晰:
“眼下最为保险的方法便是单独行动。不管是那条【全面防御】导致僵尸只攻击身边人的规则,还是那条【全体单独行动】,合体会导致概率翻倍的规则,破解方法皆只有单独行动。”
戴眼镜的郭钦点着头瞧她一眼,没说话,倒是那清瘦的江昭小声说:
“可是一群人在一块儿待着,相互间还能有个照应……若是分开了,一群僵尸涌来……”
郭钦拍桌打断了他:“怎么?你那么想要和人待在一块儿,不会拿到的就是那条导致僵尸只攻击你身边人的规则吧?”
“什、什么……”江昭没抬头,仅仅垂着脑袋不安地抠动指甲,“我只是觉得……最终游戏胜利不也需要两人吗?既然这样,两人相互扶持着,不也更容易……”
“你没看懂么?”郭钦嫌恶地撇了撇嘴,“暂不论颜添提及的那两条,单论【僵尸同化】和【限制行动】也是同理。如果有人借同行,把同伴引到僵尸丛中或是距离东楼尤其遥远的西楼后再发动规则,那么非持牌者都是必死无疑……这些规则已经露|骨到就差把“结伴出行必死’几个字写上去了,而你还在这儿宣扬什么要一块儿走,真不知你安的什么好心!”
戚檐将腿架在桌上,斜了椅子腿一摇一晃,他说:“郭哥,你那么激动干嘛呢?你不会是想要人群分散些,好悄无声息地发动规则‘准确定位’吧?”
郭钦冷笑一声:“我?若我拿了那规则,我早跳楼去了。那规则顶个屁用?曝光其余几个人的行踪,岂非间接暴露了自己?明摆着要遭人报复!”
“暴露自己?”戚檐耸肩笑了笑,“我寻思着规则也没说每次不能都曝光同一个人的具体地点啊……”
文侪把指尖点在他背上,示意他收敛些,别随意招惹人,之后便趁众人讨论时,抓了自个儿与他的牌,将他拉去角落里商量。
戚檐并不像能好好听他说话的模样,只还帮他将耳畔翘起的一捋发别至耳后,笑问:“你说现在最危险的是哪条规则?”
“还能哪条?宣告位置那条。”文侪不假思索,“我刚才想了想,觉得那条规则所指的揭示地点,绝不单单是向我们揭示。”
戚檐轻笑:“你觉得地点也会向僵尸揭示?——若真是这样,那还真挺可怕的,毕竟有五次机会呢。”
那双琥珀眼对上戚檐那双黑漆漆的瞳子,二人不言,却在刹那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拥有这条规则的玩家,必须死。
***
在众人吵吵嚷嚷时,那身子抖得不成样的“粉笔头”老师忽而站起身来,他将手中牌蓦地往地上砸,大吼一声:“什么鬼游戏……老、老子不玩啦!!!”
那人叫嚷着,猛地推开教室门冲了出去,谁料正是那一刹间,左边的长廊里忽而有一面色铁青的东西跳到了窗前,将那“粉笔头”老师吓得瘫倒在地。
那东西将凹陷的眼眶里头窄小的瞳子转到了那“粉笔头”老师身上,发乌的指尖就在那一刹那穿透了他的脖颈,随即那僵尸碎成烂肉的嘴巴咬住了他的头颅。
那“粉笔头”老师推开的教室门还在前后搧动,众人皆依照着传统民俗故事中僵尸凭藉气息寻人的规矩,捂住口鼻不敢喘息。
只有那一头长发的女生童彻忽而挺身冲去门边啪地将门摁紧。一双鹿眼平静地眨着,纤细白皙的手臂却布满长指甲留下的淡红色抓痕。
众人还没来得及对那童彻的行为作出评价,那僵尸的举动却忽而叫他们惊觉错愕。他在拧断“粉笔头”的脖子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将瞳子粘贴了窗户,直直盯着屋内众人,尖指甲刮得窗户嘶嘶作响。
——他拥有视觉。
***
那僵尸在教室外仅停留了大概五分钟,这才跳着离开。
在众人忙着喘气时,文侪蹲身将那“粉笔头”抛下的一副牌翻了个面,果不其然——是另一张【箭牌-白】。
“你觉得终止循环的条件会是什么?”
戚檐斜眼瞧了牌面,不动声色地将那牌踹进柜底,眯起眼睛冲文侪笑,他那般做大抵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人畜无害,可叫文侪看去只觉他这本就一肚子坏水的家夥,更阴险了。
文侪用足尖点地几下,说:“如果仅凭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的话,应是让你成为游戏的获胜者之一,而我作为孙煜本人还原死况。又或者是要我们俩个一齐获胜,在获胜后,我再想方设法还原死况,只不过这回死亡地点限制在孙煜本人的座位上,且死因是服药而死,服用的药品咱们还得仔细找找。”
正低声说着,只听会议室的木门吱呀呀响了一声,将手扒拉着门的郭钦倏地将脑袋探出门去,那挂着眼镜的脑袋左右仔细看了一通。
随后他匆匆抛下一句“你们就待一块送死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旋即飞似的窜了出去。
“那样出去的话,若是碰着了……”江昭扯了扯过长的校服袖摆,“我知道现在组队不是什么好建议,只是……人多到底力量大。”
“就是太多人也不大好哈。”戚檐紧拽着文侪的手臂,生怕他跑了似的,“既然颜添和郭钦不愿意组队,那你俩组不就好了?”
“啊……”
江昭看一眼童彻,童彻又瞅一眼江昭,显然互不认识。
“哎呦,都这性命攸关时候了,大家夥也都别认生了,咱们就此一别,有缘再见。”
戚檐将文侪猛一拉,旋即跑出门去,俩人一路狂奔,直奔到走廊尽头的一排储物柜边上。
“看来这会这层的僵尸还不多。”戚檐耸了耸肩,继而指着身侧一张贴在墙上的图纸,笑说,“我当时巡楼时瞧见的,果然没看走眼。”
这儿正是昏暗的走廊的尽头,摆在文侪面前的是一张学校建筑物的分布图以及具体楼层指示图。依照地图可以看出,这主教学楼围作四方状,站在走廊上隔着栏杆能够观察楼下及另外三面的情况。
教学楼共四层,一至三层分别为高一至高三教室,第四层则分布有储物室、复印室一类功能室,教务处与校长室都位于四层,除此之外,每层皆分布有办公室以及卫生间。
戚檐的手在半空虚画出一道轨迹:“教务处应该有不少东西,只是咱们现在正位于三层的会议室,要想去教务处,得先走过两段走廊,到达斜角的楼梯间,才能继续往上。”
“无妨,中途咱们回原班瞧瞧,与孙煜相关的信息在班里应该有不少。”文侪思忖半晌,忽而又扬起脑袋,“你刚刚怎么那般抗拒和江昭童彻一齐行动?我还想着从他们身上挖点信息来着。”
“嗯哼。”戚檐笑着看向文侪。
走廊上遭到损坏的白炽灯忽明忽暗,照得文侪目中亮闪闪的,好似夜里巡游的猫儿在窥伺着什么东西。
戚檐侧了眸子盯他,笑道:“越是迫切的想说明单独行动的好处,越容易适得其反,导致他人的逆反心理,说不准那是一招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那些迫切想要组队的,看来倒更似要伺机发动什么有利的规则。”
“你是怀疑郭钦与颜添中有一人拿到了【全体单独行动】,而童彻与江昭当中有人拿到了【全面防御】、【僵尸同化】或是【限制行动】么?”
戚檐没有否认,只在下一瞬间猛然将文侪拽进了旁边的一个小房间中。生锈的铁门遽然摩擦地面,发出长而尖的“嘶”声。
在地面巨大摩擦力的作用下,铁门没能闭紧,留出的一条小缝恰好能容外边的东西将他硕大的、密布血丝的眼睛放在那儿。
摔入屋中的文侪顾不得摔出脆响的胯骨,只应激地起身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直撞入戚檐怀中。
戚檐见状顺势将人揽住,他一只手绕过文侪的脖颈,死命将文侪往怀中塞,一只手则捂住了文侪的鼻子,脑袋垂在文侪左侧,动作过激,语气倒是平静:“憋气。”
“大哥,他看得到……”
“啊……”
戚檐的手顺势垂了下去,在手触地的瞬间将一根铁棍握入了掌心间。文侪稍稍斜目,能够看见身后人因使劲握住东西,手背凸出的青紫色筋脉。
屋内很闷,夏夜的暑气热得人心躁,蚊虫扰人的鸣叫声更因一片寂静而被突显得格外响亮。
见了鬼的凉意尤其醒神,冷汗沿着文侪的额角向下,他的手摸向了另一根长棍,不曾想却被戚檐罩着手背压了下来。
“别害怕,交给我。”
游丝一般细弱的声音像是白蚁狠命咬在了他的耳垂上,文侪忽而有些不明所以的怔愣。
在他拽住戚檐前,那人已站起了身。
那铁棍一寸寸向前,他在竭力避免那只僵尸的暴起,只待接近门边,眼见铁棍要戳入那只巨大的眼了——
“嗞嗞——嗞嗞嗞——”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很高兴通知大家有人启用了规则,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诡异的广播声在空旷的校园中回荡。
第67章 【孙】EP4(二合一) 欢迎收听【今夜幸福故事】栏目。
“【准确定位】规则启用,玩家【老班】的具体位置为西教学楼三层楼梯间。”
广播声戛然而止。
那缩在房中捂紧口鼻的戚檐文侪二人,恰能从门缝中窥探对面情况。一巢青尸肉眼可见地朝同一个目的地涌去,就连门边那窥伺猎物已久的大瞳子也被收回,转而朝向西教学楼。
怪异扭曲的脸孔眨眼的功夫便挤满了对面昏暗的教学楼,那些个干瘪扭曲的僵尸中间,仅有一人在竭力奔跑。
——是老班。
门边那僵尸很快也蹦着离去,文侪这才缓缓把一口凉气吸入肺中。他以二掌撑地,将挺腰起身前先顺手抓来一条满是灰尘的铁棍。
戚檐见他眉眼间有些愠意,还以为那脾气火爆的小子会先臭骂刚刚那骇人的鬼东西几句,谁料他只是掂了掂那铁棍的重量,随即说:
“这么一来,【准确定位】规则的持有者可以排除老班了。”
“你就不担心他用这招来排除嫌疑?”戚檐冲文侪伸出只手说,“拿手来。”
文侪将手搭上去,叫那戚檐一个发力给拽了起来。
他淩空试了试那铁棍子,说:“自我排除这招,用不好就会赔了命。眼下这游戏才开始,很多东西还没摸清呢,他用这招,跟送命有什么区别?他要是傻,就不会想到这招。他要是聪明,更不会不知道这么做风险远高于效益。”
戚檐笑了笑:“倒也是。”
***
教务处在这小房间的斜对角,分明近在眼前,却又好若远在天边。
可是那二人把门推开道缝,数了三二一后便咬牙死冲过去。
身着官袍头戴红帽的僵尸也不知是嗅到了生人味还是看见了俩人跑动的身影,有几只很快便抛下老班跟在了他们身后。
乌青的身影蟋蟀似的跃动,跳得高的,蹦得远的,形形色色,看似相同,又都有些差异。
戚檐攥紧了文侪的手腕,有如被人追债似的玩命向前跑。可那文侪领了好些年的跑操,早便被磨作个跑步能手,好些时候其实是他在扯着戚檐跑。
当二人终于越过几只反应迟钝的拦路僵尸停在教务处前时,俩人的呼吸已成乱麻。
眼见追兵就要赶到了,戚檐赶忙拎薛一百似的拽住文侪校服的后领,将他半提半推进教务处内,就好若在处理一只龇牙野猫。另一只手也没闲着,重重盖在他脑袋上,不容他回头。
“别看别看,看多了夜里做噩梦又哭怎么办?小弟我也不是时常能跟在大哥身边帮着擦眼泪的……不过嘛,你若心诚,咱俩一块睡一张床也不是不行。”
“我那会儿没哭……”文侪方站稳脚跟,便迅速伸长手去帮戚檐堵门。
“嗯嗯嗯,是那夜雨大,叫雨点子都落到咱文哥面上了!都是小弟我不好好关窗的错。”
戚檐一面笑,一面阴阳怪气地补充。
所幸那些僵尸没瞧清他们的行动轨迹,在门前绕了几个圈后便跳去了别处。
戚檐忽而发觉自己扯着文侪后领的手还没松开,撒手时文侪那本就宽绰的运动上衣已被他拽得脱线变形。松垮的后领露出平日里不容易瞧见的后颈以及往下直至脊背处的白皙肌肤。
他一直知道文侪很白,即便是从小生活在没什么高大建筑物遮光的城中村里,也不仅没晒得黢黑,还白得发光,体育课时往太阳底下一站,活像个人形电灯泡。——他从前总猜是那人沉迷学习不可自拔的缘故。
然而戚檐看到那场面时,下意识的反应是移开目光,可当他的视线由文侪的后颈挪至教务处的墙砖时,他遽然一怔。
……?
都是男人,他有什么回避的必要?
戚檐微微压下眉头,在没能从思绪中迅速摸出个所以然时,他只在心底反覆念他又不是同性恋,继而报复性地将目光强挪回去,愤愤盯住了那截白花花的颈子。
他不是赵衡,也不是钱柏。
不是真正的同性恋,也不是意识流的同性恋。
他没有理由回避男人的躯体,他不仅要看,他还要摸,摸得光明正大,清清白白。
有些发颤的指尖像乌龟探头似的往外伸,却又在文侪转过身时霍地收回去。
已将门堵死的文侪拍了拍满手灰,不知道往手中又抓了什么东西,只忽然说了句:“唉,说起来,你是毛绒控么?我见你那时在委托中老喜欢抱狐狸尾巴。”
戚檐缩了缩脖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干笑一声:“你才是。”
凶恶的目光刮得戚檐面上有些疼,他于是堆起满脸笑,谄媚道:“我才是、我才是,我从小就喜欢毛茸茸。”
文侪好似没仔细听戚檐讲话,只思索着在有限时间内翻找哪处才能实现效率最大化,可经过他身边时,却将一个东西抛到了他手里。
“给你握着,好叫你安心些。”文侪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乱拿的,我从自个儿书包里翻到的。”
戚檐低头一瞧,才发现那是一只巴掌大的毛绒布偶,尖耳朵大眼睛,也不知道是猫还是狐狸。
“多谢大哥,就是……这是个什么玩意?”
“狼吧。”
“……”
戚檐本想憋回去,又耐不住要同他辩驳:“什么狼,顶天是猫……你见过黄棕色的狼?”
文侪抽空瞥了那东西一眼:“哦,那就是狗。”
“你还不如说是狐狸!”戚檐把那玩意抓在掌心里,又觉得不好拿,将它翻了个面才意识到那玩意脑袋后还贴心加了回形针——显然是个装饰品。
戚檐于是利落地将那东西别在了肩上,又仔细将窗锁了,窗帘也给拉上,这才终于干起正事。
***
那【准确定位】的规则果真好使,虽说这儿偶尔还会响起僵尸蹦跳的咚声,但相较于方才已好了数倍。
这教务处并不算太大,但堆栈起来的文件不少,各色文档夹像是晚高峰的车潮一般躁动地堵在柜子里、办公桌上亦或者角落的纸箱中。
僵尸横行留下的痕迹自然也不少,地上散乱卷子上的红勾叉与人血纠缠在一起,一时让人有些错愣。戚檐摸了摸后颈,也不敢再盯着文侪瞧,只能配合起那家夥的节奏翻找线索。
教务处里详细但无用的文档很多,他却总能很快分辨并舍弃掉那些“徒有其表”的文本稿。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上下两层大木柜,共十二个木格,外加四个抽屉。密密麻麻的文档与文件,文侪却仅仅从中抽出了两只手能数过来的纸页,叫一旁的戚檐都咋舌。
翻了近一个小时,文侪冲戚檐挥了挥手中数据,将他叫到了教导主任的办公桌前,一大沓数据随即从文侪手中挣出,铺满了整张方桌。
“有没有回家的感觉?”戚檐冷不丁蹦出句话。
“回个鬼……”文侪并没抬头,只还专心给数据分类。
“当年咱们俩不总一起来教务处嘛,你们班没下课,我就在外头等你;我们班没下课,你就在外头等我。我等你时,就那么干站着等,你却回回要拿著书在外头背,卷得段礼都要甘拜下风了。”
“把教务处叫家,你也是有点毛病……不看书看什么?偷听你们班老师上课?”
“看我。”
文侪诧异地瞧他一眼,那眉头皱得就差把“真有病”三字写在面上了。
“哎呦,我怎么啦?我这脸不值得一看么?”戚檐忽然扮起太阳花,他的脖颈是根茎,两只手掌作展开的叶,脑袋就是那朵开得最灿烂的花。
文侪将手中最后一张数据拍在桌上,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有些起伏的胸膛,皮笑肉不笑说:“啊呀,戚大哥扮向日葵呢?”
那笑容戚檐很受用,暴风雨前的平静叫他有些毛骨悚然,他于是放下手,简单扫了一遭那些数据,随即正色说:“这阴梦本就是孙煜的执念所造出来的,偏偏进来没多久就开始了这么一场死亡游戏,如果不出所料的话,这场游戏本身以及参与游戏的每个玩家甚至他们所拿到的规则牌应该都具有一定的指向性。”
粗黑的眼镜架在戚檐高挺的鼻梁上,略微遮住他深邃的眉目,给颇锋利的长相平添了些钝感。
他微抬手扶住有些向下滑的眼镜,神色从容,终于从那老不正经的吊儿郎当感中抽身而出,叫文侪瞧见了他卸下一切伪装的模样。
——那也是文侪偶尔会看见的,那表里不一者最为真实的模样。
“每层都得走一遭,你想说这个?”戚檐端详着文侪摆放的数据及他在上头的标注,又赫然笑起来,“你刚刚是不是一直盯着我看?这眼镜戴着像个书呆子吧?就这么不搭么?”
文侪点头,却也不补充说明点头是指什么,他用红笔在三张名单上圈出孙煜的班级:“这黄腾高中每年都要根据成绩分一次班,孙煜的班级也是年年都有变化。但这毕竟是凭孙煜的记忆与怨念搭出的阴梦,大概在其高一高二高三各自所处的班级中依旧留存着孙煜的成长足迹。”
“咱们一会儿偷摸着去瞧瞧。”戚檐顺手取下眼镜,在发觉自个儿离了眼镜后啥东西也看不清,只得又戴了回去,“门边那意见箱你刚刚看到没?”
“你怎么没拿过来?”文侪狐疑地瞧他。
“不好拿。”戚檐笑着耸肩。
见他又一副懒散样儿,文侪也倦于再去骂他几嘴,脚跨过地上文件堆便往门前的红意见箱去,可真当他要伸手去探里头东西时,旁侧又忽然伸来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腕。
“我来吧。”
戚檐低沉的嗓音拂过他耳垂,他言罢站在文侪身后,隔着文侪将手伸了进去。白手进去,红手出来,他的手在里头摸索,又从其中传出粘腻的,好似在脏腑中掏东西的水渍声。
“你刚刚掏过了么?”文侪被他圈着,想走也走不了,刚想也把手伸进去一起翻,那戚檐便用另一只手柄他给拍开了。
“当然没有,我刚刚单往里瞅了一眼,便被吓坏了,这不就叫你来保护我了?”戚檐笑说,“找到了。”
刺鼻的腥臭在刹那之间漫了出来,戚檐将自个一节血淋淋的手臂从意见箱里抽出,合拢的掌心间还裹着一团软趴趴的东西,
“离我远点。”戚檐抓着那团血肉模糊的玩意在一处铺满卷子的地板上放下,还是禁不住骂了一嘴,“靠……好恶心。”
文侪给他抛过去一块干净抹布,也没多说什么,只拿一根钢笔挑开那摊烂肉。
当将那东西铺平,露出三个大口,两个小孔时,俩人都意识到那是一张从人脸上生生撕下来的一张人皮。大抵是恐怖谷效应的影响,文侪愈是盯着那东西看,愈是觉得寒毛卓竖。
他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在察觉到什么诡异的目光时蓦地咬牙回首——
只见在柜子边上的盆栽后,有一双大而黑的窥伺的眼睛。
“靠……”文侪差些跳起来,禁不住指着那玩意骂,“谁把那布娃娃塞后头……”
戚檐闻声也去看,待看清那花盆后边的布扎鬼娃娃时,也怔了怔,却没急着上手去摸,只还对文侪说:“过去不总有人扎小人诅咒他人的么?我家老人总说那东西通灵招鬼,不能乱摸的,听是摸了要招脏东西。”
戚檐说着忽然笑起来,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的手却忽然握住那娃娃的颈子,将它从盆栽后拔了出来。可待看见那娃娃脑袋后密密麻麻的大头针后,他还是禁不住蹙起眉:
“哟,背后有名字——是老班没错。”
恰这时,文侪也将那摊血肉捣鼓出了新东西,他用抹布包裹住手,才将那东西提起来给戚檐看:“这东西上边有刀刻的字。”
“什么字?”
“‘你不得好死’。”
戚檐笑了笑:“什么嘛,就这么点没指向性的线索啊?白掏了。噢,那四谜题你还没看吧?”
“在你那儿呢,我怎么看?”文侪拿鞋尖顶了顶他,“还不快拿来?!”
戚檐于是乐呵地将一张红纸在文侪面前展开——
【壹、我盯住那双漂亮的绣花鞋,幻想里边是怎样一对畸形的脚。】
【贰、我死于自己生了两只眼睛。】
【参、我听见了锅碗瓢盆生生砸断头骨的声音。】
【肆、我的朋友黑糊糊,后来变得白花花。我不喜欢,所以将他缝作了灰色的娃娃。】
***
二人本在地上摊开了草稿纸,准备对照着具体意象好好猜一猜这四个古怪谜题的大致方向。没成想俩人的思绪刚冒了个尖,笔还没来得及落下,思路便忽然被一阵断断续续的敲窗声打断,文侪见状猛一提膝要起身,那戚檐却伸出只手来拦人。
“是僵尸么?”文侪顺势转向他。
“不清楚,暂且等等看看情况。”
二人于是侧耳细听,很快听得一段小声呼唤:
“有人在吗?”
他们无法排除僵尸会习人说话的可能性,可眼下这屋中线索叫他们翻了个大概,如果能再招揽进一个两个NPC,套套话也未尝不可。
文侪于是挣开戚檐绕住他腕子的手,说:“改改你那要命的臭毛病!我又不会丢下你跑了,你老抓着我干嘛?”
戚檐的手被人怒气冲冲地甩了开,原先要大爷似的懒散收回去的,见那文侪瞥了过来,便又抓着手腕装起委屈,后来见文侪瞪得实在凶,这才不演了。
文侪几步跨到近窗处,将窗帘开出条窄缝,一对琥珀瞳子转动着看向走廊。
——外头正立着童彻和江昭。
文侪于是利落把脸拍了拍,挂上个爽朗笑去给那二人开门,哪知还没把笑脸送出去,先得了戚檐一句嘲弄:“开个门,笑这么明媚干什么?”
文侪不回头,说:“你乐意躺平开摆,还不准我刷一下NPC好感值了?”
戚檐无奈耸耸肩,默默将铁棒抓上便跟了过去。
教务处大门一开,外头人便不由怔愣。比起面前那举止得体的笑脸人,他身后那把铁棒一下下砸在掌心的挑染混子更吸睛,单瞧了那么几眼,那江昭说话便带上点抖。
“多、多谢……”
童彻倒是很冷静,她将江昭略遮在身后,冲文侪说:“阿侪,眼下没有新的广播通报,我和阿昭他力量薄弱,不会对你们造成什么威胁,我们把这四层走了个大概,像教务处这样窗子还完好的,一间也没有……你能不能让我们稍微进去歇一歇?”
文侪皱了眉,装出为难样子,故意顿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们进来吧。”
***
他们在教务处中央寻了块空地坐下,这头文侪在扮善人,那头戚檐则摆上了房东架子。二人一唱一和,叫那江昭越发的坐立难安。
戚檐见状,更是扬起下巴问江昭:“你们想必也见识到那【准确定位】的威力了吧?你们对那条规则的持有者有什么思路吗?”
正是大夏天,那江昭却屡次将手缩进袖里,显露出一种无所适从的模样,这会也是慌慌张张开口:“我、我觉着是郭钦!”
“怎么说?”文侪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郭钦他前不久不是被老班他……他性格孤僻又傲慢,说不准是对那事耿耿于怀……”
“因为什么而吵?”
江昭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险些叫那戚檐的凶色吓出眼泪,童昭却抱膝坐着,平静地接过话:“暂不论郭钦为了什么和老班吵,就单论是否对老班怀恨在心,在场的各位,只怕一个也脱不开身吧?”
一头长直发在她把头歪上膝的瞬间垂落于地,圈圈绕绕,层层堆栈,她突然侧过那对死气沉沉的眸子,说:
“不过阿侪,你不是最清楚的吗?郭钦的恨有多深!”
文侪盯着童彻那对桃花眼,笑了笑:“是啊……但正巧现在天黑,我有些犯困,缺点精气神,不如你再详细讲讲给咱们鼓点劲?”
童彻没有拒绝,清冽嗓音一开竟叫文侪觉得脊背发凉。
她说:“大家夥也都清楚,僵尸爆发已不是头一回,而我们皆是那场游戏的幸存者……起初还没有什么规则之类束缚,完完全全便是杀人游戏……老班他为了活命,剥了郭钦的皮,又割了几块肉作底,缝制出个烂肉一般的僵尸娃娃。他神神叨叨,偏说那狗东西是郭钦和僵尸生下的儿子,差些割破郭钦的肚子把那鬼东西塞进去……郭钦死也不肯,老班他便换了个法子折磨人,他一面喝着郭钦的血,吃着他的肉,又折了他的十指插进土里充作拜神香,捧着那恶心娃娃,敬他那狗屁的尸爷!!!”
这屋内气氛为悚然故事所浸透,那戚檐却在这时弯了眼笑问:“你说我们都恨吗?那我是什么个恨法呢?”
“你?你不是被他塞进僵尸洞口里充当堵门的石头了吗?”童彻说,“你还真是熬得住,竟能活下来……对于一般人来说,肉没被吃尽,血也该被吸干了……”
文侪听得生理不适,正欲锁眉张口时,那广播蓦地一炸,古怪的男声又一次窜了出来。
“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欢迎收听【今夜幸福故事】栏目,今天投稿人【斡旋眼】为大家分享的故事为——《肉块卵石》。”
***
《肉块卵石》
黄腾中学那采光极差的操场通向科学楼的小径有一条卵石道,2005年5月5日,我发现那些卵石踩著有点奇怪,因为走起来有些不同往日的滑。
我还记得那是在晚课结束后,由于踩着实在太过奇怪,我忍不住伸手去摸,谁料那东西是又软又油。
我被恶心着了,忍不住立在原地甩起手来 回头时,却看见一蒙面人,他手里拎着个红桶,桶子里塞着一颗硕大的人头和无数被他粉碎作卵石大小的肉块。
我吓得魂不附体,好在脚动得很快,一溜烟便跑回了宿舍。我吓得整宿没睡,浑浑噩噩了好些天,后来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个梦。
可是,二十一天后,有七颗脑袋,听闻在操场上被学生挖到了。
第68章 【孙】EP5 你是对我有什么扭曲的滤镜么?
戚檐在那广播间隙,用手肘撞了撞文侪,叫他帮忙递些纸笔来。接过后便避开童彻和江昭的视线,记下那故事和投稿人的名字。
“斡旋还是涡旋?”戚檐落笔前抬头问了句。
“第四声。”文侪说。
“成吧。”
【斡旋眼——《肉块卵石》】
其实抛开线索不提,那鬼故事多少也算瘆人,他二人是不怕鬼,但这深更半夜的,在这僵尸横行的学校里头听鬼故事,心底能觉得畅快的人才更奇怪。
那江昭的反应倒是很真实,他听罢腿软得站不稳,瘫倒在地后也只是将比手长的袖子攥住开口,似乎恨不能把自己的脑袋也一并塞入校服外套里头。
可童彻的行为却有些奇怪。
广播已经结束好一会了,她却仍旧仰着脑袋怔怔盯着发黄的广播器瞧。戚檐用手撑着办公桌,隔着一段距离观察她的举动,愈看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恰是这时候,那江昭怯怯走近前来。他冲戚檐微微点了个头,便要越过办公桌到文侪身边去,没曾想霍地从办公桌处伸出一条长腿拦了他的去路。
戚檐皮笑肉不笑,手中一根粗铁棒别有深意地上下挥动,那江昭显然没什么胆,被他那举动吓得差些蹦起来,戚檐于是“哎呦”几声,笑着低头道了歉。
“怎么了?有什么话想说吗?”文侪摩擦双掌拍去满手灰,停在了戚檐斜后方,他一面隔着办公桌同江昭笑,一面在那江昭看不见的地儿,照着戚檐的腰猛然一拧,随即爽快道,“你说吧,我会仔细听的。”
江昭小心翼翼瞥一眼那冷脸俯视他的戚檐,随即快速移开目光,压低声说:“你们也都知道吧……刚刚童彻说的那些话不可信,全是她乱编的!哪有什么好几轮游戏啊?!她一路上都那样说,我实在受不了了!”
说罢他又瞥了那童彻一眼,压低身子,说:“她早就成了个疯子!学校里的人都知道!”
“哦?你觉着她是个疯子吗?”戚檐耸耸肩,蓦地伸手在那神色张皇的江昭眼前打了个响指,“疯子可能是她,也可能是你啊?”
那江昭叫他吓得一个激灵险些向后跌,好在叫文侪给捞住了。只是文侪没想到,在他扶住江昭腰的刹那,那人遽然一颤,随即猛然将文侪推开了。
“对、对不起……”江昭面露难色,“我没想推你的……”
文侪还他一笑,只说了声“没事”便推着身边那大高个儿去了教务处另一角。
***
这教务处中的柜子基本上都很高,垒在柜上头的东西任是那188cm的戚檐都得踩着把凳子才能够到。
然而他踩稳凳子,把上头东西都搬下来后却并不急着走下去,只微微垂眼,将笑意淋在文侪身上:“哎呀,这个视角真是久违了。”
文侪怀里还抱着那戚檐递下来的箱子,闻声才抬首,哪知一刹便叫那熟悉的压迫感给逮住了。他哼了声,低头将重物放下才说:“别提了,想起来的净是些讨人嫌的回忆……”
“讨人嫌?”戚檐歪了脑袋,“咱们高中时候接触不算多吧?你怎么还讨厌上我了?”
文侪甩甩手,敷衍过去:“嗳没啥,是我自己小心眼儿。——快点下来!”
“说嘛!”戚檐把手搭在他的颈侧,食指若有若无地拨着他后脑勺贴颈的碎发。
“不说就不说!——别弄了,痒!!!”那文侪又皱眉,说着又往前压了压脑袋,“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那么固执干吗?”戚檐问完忽然又笑起来。
“你笑啥?”
“想到一点从前发生的事。”
“想到什么?”
“想到以前还偶尔对我客气笑笑的你,从某一周起就变得不太一样,后来回回见到我,要不然把我当空气,要不然就恶狠狠地瞪上一眼,张牙舞爪的,很有意思。”
“……大哥,你是对我有什么扭曲的滤镜么?”文侪扶额叹了声,“你就当我那时讨厌你就行了。——快些下来。”
“哦?从前讨厌,那现在喜欢了?”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文侪说着蹲下来翻东西,那戚檐也跟着蹲下来,却不知怎么又笑道:“有回咱们都是长假前的值日生,各自收拾各班,那天下了雨,天好黑……”
***
好像是高二的时候发生的事了。
戚檐向来谨慎,那天却不知道怎么忘了带伞。长假前的值日需得很仔细,一干便要往七点走,那时学校里的同学差不多都走光了,也寻不到人借伞。
他走到教学楼门口时,外头的瓢泼雨已经快把那排水设施极差的学校淹了。
他回头,身后无人,只有条暗得出奇的走廊。
他并非没想过冒雨跑回家去,但他们学校的校服款式是西式,不如中式那般方便跑动,他总不能像个疯子一般在雨里慢腾腾踱步。
恰是他因郁闷而冷着脸用手心接雨点时,楼上忽然传来“唰啦”一声响——有人在合窗。
他登时又在面上挂了个灿烂笑脸,兴致冲冲在心底准备好了千百种话术要去讨好来人,谁料到脚步声近了,他这才发现来的竟是那待他很是冷淡的文侪。
四目相对,却又不约而同地挪开。
戚檐知道一旦段礼那群人不在,文侪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同他做,便旋了个脚尖向外,再度接起雨来。
或许是怕雨把西服外套淋坏,文侪在一旁慢腾腾把外套脱了收进书包里。
纵然戚檐不想让那人察觉到关注的目光,可那人却一直待在他的余光里不走,叫他不得不在意。
外套很快收拾好了,那人却还是不走,单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像一棵小树。
后来开了伞也还是不走。
片刻后还又把伞关了。
戚檐不想叫他瞧见自个儿冒雨狂奔的狼狈样,这会儿等得脑袋都快烧出火了,那人却还不知在原地磨蹭啥。
又熬了近半个小时过去,那人似乎终于决定走了,手一抻再次把伞打了开来。
然而,他还是不走。
戚檐心里窝火,撇头一看那人,见那人表情也不大好。
真不知在气什么,难不成还能比他此时处境更差?
他不信,但见那人不快,自个儿火气也降了大半。
后来又待了几分钟,那文侪忽然忍无可忍道:“戚檐!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
“这几日要连下暴雨,校服湿了晒不干,可就要起霉点子了,你不知道咱们学校校服有多贵吗?!”
“就算我把外套放进书包里,只要冒雨跑,不管怎样也都会淋湿的,你难道不知道?”戚檐烦躁道。
“所以、我不是在这儿等你了吗?!”那文侪叫他气得面上薄红一片,“你在干嘛呢?!”
“哦……我现在脱。”戚檐彻底没了火气,稀里糊涂地便脱了外套,钻到了他的伞下。
那时一路上皆是潮气,青草与泥土的气味会向上漫,绕在人的鼻尖。
本该是这样的。
可实际上那日,他闻着文侪身上香,硬生生闻了一路。
***
“唉,那会儿真可爱……估摸着才170出头?”戚檐笑着,“个头小小的。”
“?”文侪问,“你在嘲讽我吗?”
“哪能啊?”戚檐从凳子上轻轻跳下来。
***
文侪将那箱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多少有用东西,于是抱怨道:“我看这教务处就是个幌子,估摸著有用东西不多。”
“我倒是觉得他们是要玩一出灯下黑。”戚檐扬起嘴角,拉过文侪叫他瞧聚在另一头的童彻和江昭,“他俩愈是要待在这儿,我便愈是怀疑这儿藏了些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再说,有几个人会喜欢同自己口中的疯子待在一块儿的呢?”
“有用的都在那一沓。”文侪朝他整理好的数据努了努嘴,我也只是粗略看了一遍,“里边好像有些关于教务处出入的记录。”
“当真是跟对人什么都不愁。”戚檐啧啧说。
“毕竟我是大哥。”文侪快速接道。
戚檐听了那话,一边笑,一边从那叠厚数据中抽出那几张有关于教务处出入信息的记录表。
这不过是高三下学期的记录表,那江童颜郭四人却是三番五次的出入这教务处,其中的江昭与童彻更是一学期来了数十次。
“他俩是违纪了么,我见他俩那模样也不像惹是生非的叛逆高中生啊……”
戚檐嘀嘀咕咕,又顺手抽了一本违纪记录册翻开。那玩意说是册子,其实是一个文档夹,里头夹了不少相同格式的记录纸,每张纸最顶上还留有熟悉的红褐色锈迹。
第一张违纪单【高三五班xx等人,聚众斗殴】
第二张违纪单【高三二班xxx,早|恋】
第三张……
“哦?什么鬼东西。”
文侪见戚檐反应不同寻常,于是也凑过去瞧,只见那一张违纪单上赫然写着——【高三四班戚檐,违规染发】
“真叛逆。”文侪咋舌。
“哎呦,这就叫叛逆了?不觉得新鲜么?”戚檐朝他抛媚眼。
“有什么好新鲜的,你还是适合黑发,本来就有些不正不经了,染了后更狂野了。”文侪感慨。
戚檐想了想才说:“可我的发根就是金的,怎么搞出个上金下黑的模样了?这样瞧来,难道不是我本来的发色就是金色,染后才成黑发了么?”
文侪端量他几眼,随即起身翻看他的头发,十根长指这翻翻那抓抓,挠得戚檐咯咯笑起来。
“文哥给我做发型呢?”
“嗯?做是能做,就是会的比较少,不然你挑一挑,我保准保质高效,第一种,鸡毛掸子式;第二种,湿发式。你选吧。”
“还有个秃头式吧?”
“嗯……不是不能做,但考虑到会伤害我的眼睛,你得加钱。”
“大哥照顾小弟哪里有要收费的道理?”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没钱,卖|身行不行?”戚檐将那些违纪单全部在地板上摊开,仔细瞧着上头名字与违纪事宜,自言自语道,“怎么有关江昭和童彻的,一张都没有,不会是被抽走了吧……”
“卖身?也行。”文侪又给他递过去一沓标好重点的数据,“反正做牛做马都是体力活,等这委托结束,扫铺子就再也不是我的活了……你先看看这张谈话记录,我刚刚简单数了数,江昭出入教务处次数比童彻还要多上一倍,但留下的记录多数是这样的空白谈话表。”
“上头有凹印么?”
文侪点点头,又敲了敲纸张左下角的一处印痕:“拿铅笔涂一涂看看是什么字。”
戚檐倒也没拒绝,可他将那行字涂了一半就借光把潦草的字迹认完了。
“写了什么?”文侪问他。
“‘千万别看向那对不祥的黑眼睛’。”
“四谜题中的第二条也关于眼睛,这几天得好好找一找那所谓的黑眼睛。”文侪思忖着,又忽然听得那戚檐的嗤笑声。
“嗳,文哥,你说我要是再给薛无平收集些头发,他能不能再变一只猫出来。只可惜照他那品味,就算再来一只,任是天王老子来了它也得叫薛一千。”
“你能不能专心些?!——你闲了慌的还要干涉人家的名字?我那村里有人管猫叫旺财呢,人主人爱叫啥叫啥。”
“姓旺不如姓文,文财文财,听着就机灵。”戚檐笑弯了眼睛。
“想吃拳头就直说,别拐弯抹角!”
正闹着,那广播忽地颤起来,倏忽间电流声犹天雷炸响。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很高兴通知大家有人启用了规则,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话音一落,屋中四人还来不及思考又是什么规则启用了,便听得屋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震耳欲聋的咚声霎时于门后响起。
“咔嚓——”
窗边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
“这回是【九束】持牌者动手了呢。”
第69章 【孙】EP6 没工夫哄人。
窗玻璃碎片如子弹一般朝八方射来,戚檐猛然用手垫住文侪后脑勺,将人扑倒于铺满数据的角落。
尸潮在下一刹踩着玻璃渣跳了进来,他们被扎得血肉模糊的脚心在教务处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俩人藏身的角落与尸潮隔了个同办公桌差不多高的矮柜子,戚檐死命压住文侪的手,不容他轻易动弹。在听得脚步声愈来愈近时,戚檐贴在他耳边轻说了一句——
“我数三秒,三秒后我会跳出去,你趁机跑出去。”
戚檐看见文侪柔软的头发皆向下铺开,露出常被碎发遮盖的前额以及紧皱的眉心。文侪自知不能轻易发出声响,于是冲戚檐比起了口型,可戚檐盯着他的唇却只能看出他唇红齿白,叫他总想用指腹蹭动他的唇,逼他露口中的白牙与红舌。
大抵是因文侪同他家那巷子里的一只猫很是相似的缘故,叫他总想着逗一逗。那猫总冲他龇牙,也从不要他摸,哪怕是喂它吃东西的时候想着顺几下毛,它口中都要咕噜噜地叫唤。
文侪现在就在无声地叫唤。
他知道自己没法看懂文侪的口型后,便有意避而不看,毕竟即便他不去仔细辨别文侪在说什么,他也能猜得到文侪铁定觉得他这一招冒险。
他于是笑着弯指轻叩在文侪的额角:“没事的。”
“三。”
“二。”
“一。”
戚檐在倒计时结束的刹那,松开了文侪的手并够着了柜子底下的一个闪着光的东西。可他在左手仅微微触及了那冒着寒气的东西之际,便遽然抽了回去,握掌成拳,随即迅速换了右手再探进去,将那东西握稳在手心。
也是在刹那之间,他的手臂猛然朝身后抡去,手掌包裹着的那东西登时被他甩向了一僵尸的颈子。
当戚檐偏了身子躲过那僵尸的攻击时,文侪这才看清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把极锋利的手术刀。
文侪没能思索为何这处会莫名其妙出现一把手术刀,只倏地擦过戚檐的肩膀,踩住眼前那矮柜子飞似的窜了出去。
戚檐见状,又移步上前给那僵尸的脑袋补了几刀,手术刀极快地捅破了那玩意的头骨,咔哒咔哒的碎骨声清脆至极叫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那几节总会撞见日落的解剖课。
那时,橘红的残阳铺在实验用动物零落的尸骸之上,血自他乳白色的橡胶手套上一滴滴往下落。
颜色愈浓,他的五感便愈是清晰。
他平静地瞧着那些被他切割得近乎完美的动物器官与组织,说不上兴奋也并不觉得残忍,只像是在以看什么不值得可怜却尤其可悲的东西。
——就好若那个苟延残喘的男人。
“呲——”
黑褐色的粘稠浆液自僵尸身上被刀割出的裂口喷溅出来,戚檐挑起半边眉,绕过眼前这一只,又拿刀捅向另一只。
可惜了,他不过将两只僵尸捅了个半死,那手术刀便卡在了第三只僵尸的肋骨处。戚檐飞起一脚照着那手术刀便用力踹,锋利的手术刀几乎在那一刹那完全没入了僵尸的皮肉。
戚檐满意地看着那东西怪叫着往后趔趄,也没犹豫,长腿跨过拦路的矮椅,又迅速绕过那些遮挡视线的高木柜便要往外跑,也恰是这时,他余光瞥见什么,蓦地回首。
那文侪正立于他身后,怨气深重的脸上仅一对瞳子慢吞吞扫着几乎要拥至面前的僵尸,他不耐烦地撩起额前碎发,抬手擦去溅至面上的不明黑色浆液的刹那,一根粗铁棍也劈头盖脸砸向了尸群。
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的江昭显然是被那僵尸咬破了长袖,一条露出的手臂密布青紫色的淤痕。
戚檐正欲说些什么,忽见那江昭的眼睛总瞟向门边一个空口。戚檐猜到了他的下一步动作,却也仅仅扯起嘴角笑了笑,没出手去拦。
“文哥,咱们打不过这些鬼东西,你知道吧?怎么叫你跑也不跑呢?在等我吗?”戚檐索性隔着办公桌冲文侪喊起来,那些个僵尸蠢蠢欲动要扑来,戚檐连眼都不斜,随手抓了个板凳便使劲砸过去。
“你先过来。”文侪说。
戚檐三步作两步,踩着那些个桌椅抄近道,不过眨眼间就落在了他的面前。
“想我没?”
“我想不想不好说,我觉得你想我的拳头了。”文侪皮笑肉不笑。
“把左手拳头松了。”文侪又冷不丁补一句。
戚檐无奈一笑:“哎呦,眼神真好。”
他松开紧握的拳,淋漓鲜红登时从指缝间漏了出来。适才那一抓,叫手术刀喇开条说深不深,说浅也不算浅的口子,这会那伤口即便被血淹了,也依旧隐约可见。
“疯子。”文侪说。
***
屋内有脏东西在窥伺,屋外也有脏东西在守株待兔。
文侪斜眼瞧那自窗角蔓延开来的网状裂痕,说:“十秒钟,给你俩选择,一和我分开走,二和我一块走。10、9、8、7……”
“和你一块走。”戚檐不假思索。
“行。”文侪说着将戚檐刚刚抛下的铁棒子伸过去。
“这么爽快?”戚檐绕到他眼前,“有什么条件吧?”
“有。”文侪抬眸直直看进他眼底,露出的下眼白搭上那挑眼尾,更添了好些淩厉,可那戚檐偏就能从中逮着好些叫他挪不开眼的秾丽感。
文侪没察觉那人有些心不在焉,自顾说:“一会儿把我当铁盾一般使,反正我还有【替死鬼】。”
那戚檐轻笑一声:“你还真是体贴,我死皮赖脸地要跟着你走,导致你被僵尸围堵的概率提升,本就已害了你,你还想用命保护我。——这生意亏本了吧?”
“亏本?一人翻线索效率高还是两人?这不明摆着的吗?”文侪盯着戚檐那双毫无笑意的眼睛,“你再摆出一副不爽模样,咱们就分开走……动不动就变脸耍脾气,没有王子命又要耍王子病,我没工夫哄着你。”
“哎呦,怎么能让我们猫咪来哄人!”戚檐没将文侪的话放在心上,只一把勾过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文侪怀疑他有情绪调节障碍。
***
他们此刻在四楼,原先想着先到三楼的高三教室看看的,谁料他们下楼时单往那地儿瞟了眼,便瞧见密密麻麻的僵尸在走廊里扎堆的景象,于是速速打消了那念头,一溜烟窜去二楼了。
俩人脚程很快,那些僵尸还来不及跳出一步,他们已钻进了孙煜高二时所处的班级。
由于规则【全体单独行动】的作用,他们知道这间教室估摸着很快也会被僵尸攻陷,却还是仔细地锁门锁窗拉窗帘,堵门堵窗贴胶带,一点儿也不为未来的自个儿考虑。
然而那文侪忙碌于封锁教室时,那戚檐却优哉游哉地欣赏起这教室的布置。
黑板上方挂着中学常见的红底白字的长横幅,印的是徐霞客的名言“大丈夫当朝游碧海而暮苍梧”。
文侪没去责怪那戚檐的散漫,他也不是头一回见识戚檐那懒洋洋的处事作风了,只将适才在一张桌子上摸来的胶带随手搁在讲台上,对着上头的座位排布表琢磨起来。
“第六行第七列……”
文侪拿指头点着数,谁料最后正好隔空点在戚檐脑袋上。
他于是快步走过去,心底带着点淡怒:“你要是看过了座位表便早些和我说啊!”
“我没看过……只是见这抽屉里东西最多,就来看看罢了。”戚檐抬眼瞅文侪,专挑了个显得眼睛水汪汪又可怜的角度,叫文侪心中油然生了些惭愧。
“对不起,行了吧?”文侪撅嘴瞧着他。
哪知那人眼睛一亮,惊喜道:“嗯?你跟我道歉了?你终于觉得我可怜了吗?哎呀,看来这个角度还挺……”
戚檐又叫文侪给揍了,这会儿已经开始乖巧翻东西了。
眼见那人将桌肚里的东西一股脑往外掏,翻找似乎还挺仔细,文侪于是回到了讲台,蹲身去拖那几只塞在讲台底下的木箱子。
他一一打开看了,装得最满的那一个箱子里头尽是各种教学器具,类似于化学试剂瓶、指南针、地理地势图以及戒尺之类。
没什么特别的,要说最不同寻常的,估摸着便是一块白花花的骨头吧。
他正琢磨着骨头上是否有什么特殊标记,肩膀忽而被点了一下,他猛然回身——
一个巨大的头戴式探照灯蓦地怼到了他眼前,额头下边的两只“眼睛”圆溜黑亮又硕大。
“啊,我靠……”
在他看清那把探照灯戴上脑袋,还挂了一副黑圆太子镜的人正是戚檐后,他又微笑着请戚檐吃了顿拳头。
“闲得发慌……你从哪里翻到的这些鬼玩意儿?”
“孙煜抽屉里。”戚檐还笑着,“我戴来看看这些是个什么玩意。——你说一个高二的学生,要这些东西来干嘛?”
“又是用了象征手法么?”
戚檐不吭声半晌,又忽地用手撑住桌角,感慨道:“不行,这墨镜也太黑了,本来就近视又带了这么个玩意……文哥,救救小弟命,帮忙递递眼镜……”
“所以你是怎么走过来找我的?”
“看准方向,一股脑冲过来的!”戚檐似乎还有点得意。
“……再有下回,老子把你脑袋拧下来!”
戚檐于是乖顺地摸了把椅子坐下来,等着那人帮自己找眼镜,谁料不过片刻,那人已利落帮他把墨镜取了,又将他先前戴着的那副黑框眼镜挂上他的耳,再一点点自发梢往发丝深处推去。
那过程说不上慢,却叫戚檐心痒了好一阵。
当文侪的双手撤去,他的五官已是近在咫尺,这也就罢了,那距离还在缩短,近得好似下一秒那人的长睫便要扫到他面上。
戚檐原先还在嘴里说些什么“小弟真是有福了”之类的风凉话,这会儿一慌,蓦地垂了眼。
那文侪倒是一直捧着他的脸瞧,末了把他眼镜摘下来,说:“哎呀这样看不清。”
“什么?”
“你眼镜上有暗纹。”文侪专心致志地琢磨着,简短回答。
“啊?——哦。”戚檐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
第70章 【孙】EP7(三合一) 空无一人的早晨。
“我们文哥,来日若和女孩子谈了恋爱,估计了不得啊……”
戚檐话一脱口便后悔了,他觉着自个儿的举动好似有些不大对头,分明那文侪也没太大反应,他却偏要凑人跟前去说七说八,欲盖弥彰。
“呕。”文侪白了他一眼,一只手将他凑过来乱晃的脑袋给摁稳,专心琢磨着眼镜上头的纹路,又补一句,“你管好你那张总说风凉话的嘴,少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知道自己有多好,用不着你恭维!”
“哎呦,小弟夸你一句也要挨你骂!”
“谁让你阴阳怪气?从前不也是你这油嘴滑舌的更受欢迎?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没一点说服力。”文侪说着,把眼镜给他塞手里,才说,“眼镜上头刻了‘2005.1.12’。——啧,我去找个本子和笔。”
“我有笔,不用我的吗?”
“不要。”文侪言简意赅。
“嫌弃了?哎哟,你怎么这样,那笔不也是你递给我的吗?”
“谁嫌弃了?你脑路都往哪儿通?”文侪说着从抽屉里翻出好些纸笔,又随意从其中挑了一套,说,“给了你便是你的,我不拿。”
“给了我,便是我的么……”戚檐喃喃嚼着那话。
文侪最后瞥了他一眼,便把水蓝袖子撸上半截,说:“开干。”
“诶,还是中式校服穿着利落。”戚檐移眼看他。
文侪“嗯”了声:“方便,至少不用总为衬衫发皱而发愁。”
“但是你怎么穿都漂亮。”戚檐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向他。
“你看到我手里这根绳子了吗?”文侪冲他挥了挥新得的一捆麻绳,“你再这般游手好闲的,老子真抽你!”
戚檐这才放下二郎腿,含着笑去翻东西。然而他一旦脱离文侪的视野,嘴边笑便放了下来,那般漠色同他那副皮囊倒是相配,虽说威压大得叫人不敢近身,但到底是好看的,尖锐的棱角少了笑意来中和,更显精明。
他抚着教室后头那些裁作树状的墙贴,由一头走到另一头,直至再一次触及边角的刹那,将那些东西“嗞啦”撕了开来。
【救救我】【救命】【拜托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饿】【饿死人了】【吃掉吃掉吃掉】
“……”
戚檐环着臂把那些话来回打量,默声思索。
“饥饿”通常被视作一种人体为维系生存而产生的进食欲望,阴梦中少有直接性证据,这里有关求救与饥饿的表述又会指向何事?
艺术性一点来看,“饥饿”可以表示为对任意东西的渴望导致的空虚感。
所以他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谁在求救、那人在向谁求救、那人为了什么求救,以及是否有人产生了空虚感,又究竟是对什么产生了渴望。
这回的阴梦是校园主题,而校园主题下的议题可简单归纳于两个方面:学习与人际关系。
纵然“求救”这种级别的词语多半集中在“人际关系”议题下,可由于他们尚无法明确当前这些线索在阴梦当中的扭曲程度,故而无法将“学习”从考虑范围当中排除。
但话又说回来,孙煜分明死在高三那年,这满墙的求救信息却出现在高二教室里,也实在是很耐人寻味。
如若高三教室里存在同样的表述,便基本可以锁定孙煜他遭受了长期的迫害;可如若高三教室里没有,那恐怕发出求救信号之人并不一定是孙煜,也可以说,在此处遭到迫害的人不是孙煜他,或者说不止是孙煜他。
孙煜既有可能是受害者,也不能排除是迫害者与加害者的可能。
戚檐想着,又朝墙走了几步,这才瞧见墙面上有不少明显的划痕,坑坑洼洼的,实在不像人不小心剐蹭出来的痕迹。其中任意划痕的跨度都很大,也不像是僵尸那尖利指甲能够划拉出来的东西……
若非要说像什么留下的痕迹,大概更像是什么猛兽的抓痕……
“戚檐、戚檐——!”
“唉!”戚檐匆促应答。
“想什么呢,叫你老半天了!让你上讲台帮我看看我这位置坐的谁!”
“嗻。”戚檐笑着往前走,上了讲台后连眼都没抬一下,“那儿是……我的座位。”
他这才抬眼看向文侪:“那座位怎么了?”
“和你在我的座位上翻到的东西简直一模一样。”
“哦?难不成又是人格分裂、理想人物之类?”
“不无道理,但是我总觉着类似的委托,薛无平他不会再叫我们接一回。”
“是这样。”戚檐说,“里面有什么至少存在些差异的东西么?”
文侪接话很快:“有的,有一条沾满血的白布。我试着瞧了瞧上头的血迹形态,全是擦拭状的,估摸着就是裹在人身上胡乱擦了一通。”
戚檐点头:“目前我俩原身之间的羁绊也还不清楚,高二教室里留下的这摊血迹,以后得好好想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能叫一个教室里充满求救信号……”
他说着走到台下去瞧郭钦的桌子,还顺手给文侪指了指身侧童彻那桌。
文侪“哦”了声便继续翻找戚檐的桌肚。
戚檐见他没反应,禁不住笑了笑——他是有意将文侪指去那桌的。
彼时童彻与郭钦是同桌,也就是说文侪一会儿便要跑他身边来翻找东西了,只有他和文侪挨得够近,这样他才有乐子可以找。
哪知那文侪翻完戚檐那桌,爽快抬脚过来时,方看见戚檐坐在童彻桌旁,便说:“哦,这有俩位重点NPC是同桌么?挺好,你一会儿把这俩一块翻了吧?我去翻那江昭和颜添的。”
“啊……真是不解风情……”
“啥?”文侪瞅他一眼。
“我说我到现在都没找到什么关键线索,心里怪惭愧的!”戚檐笑着回话。
他得知文侪不会过来的刹那,左右手同时开弓,将那对同桌的东西一并摆上桌去。他俩的零碎物品很多,略微总结过,便是:
【童彻(高二):生物眼球剖面模型、照相机、望远镜、药剂】
【郭钦(高二):黑头盔、拐杖、吊瓶】
戚檐写罢笔记便站起身来,目前叫他生疑的一点在于——似乎除了孙煜的座位,其他座位都有暗示伤痛的物品,所以在教室后头的墙上求助的,或许是江童颜郭那四位参赛者么?
戚檐想着,跑去文侪那逛了遭,问他:“文哥,适才你翻的几个桌子里都有什么?”
文侪此刻已经翻完了抽屉,正在翻书柜,他的手还在书丛里流连,也不回头,只说:“你记了笔记么?”
“嗯。”
“把笔记和笔递来。”
那人在接过纸笔的刹那,文侪在笔记本上仿着戚檐的格式,写道:
【江昭:锡箔包装的药片、八个布口罩】
【颜添:红口哨、一副飞行棋、注射剂】
戚檐把脑袋搭他肩头看他写字,笑起来喉腔的震动激得文侪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文侪忍不住感慨:“喂……你是蚂蝗吗?”
闻言,戚檐诧异地将脑袋从他身上挪开:“嗯?蚂蝗?怎么能说人是蚂蝗?蚂蝗长得多狰狞,我多好看啊。——文侪,我在你眼里一直以来都长那样?我不好看吗?”
文侪只淡定地把那委屈巴巴的脸推开,说,“我和你审美又不一定一样……”
“审美再不一样也不能说我像只那么难看的虫,你换个漂亮点的。”
“黏人的我只知道那么一种……你给老子差不多得了,说你黏人,哪里说你脸了?!你再胡闹,你就做他妈的水滴鱼去……”文侪瞪他。
戚檐这下笑起来,说:“我就说,我那么好看。”
文侪扶额:“妈的……哈、算了,你能从刚才的线索里头找到什么思路吗?”
“难。”戚檐说,“我还有个怪离谱的想法。”
“说来听听?”
“不了 ”戚檐说,“以后要是还有新的线索佐证我再说,免得丢人。”
戚檐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继续道:“说起来,那江昭臂上有好些伤口来着,青青紫紫的。”
“校园霸淩?”文侪看向他。
“没有证据。”戚檐摇摇头,“不过看他那般想要与他人在一块儿的模样,如果不是因为他手执规则有利于他,那么便只能往这方面去想了。”
文侪忽而抬目看向那广播,说:“我们先前都在想参赛者的规则会导致他们做出什么行动……可是,这阴梦当中,并不会给NPC太大的自由度……你、有没有想过,不是规则导致了他们的选择,而是在现实中,他们也必定适用于这一条规则,是规则选择了他们,或者说他们所持有的规则其实是他们现实形象、经历的反映。要想验证着个猜想也不难,下回阴梦重启时看看咱俩的牌面是什么便成了,毕竟咱俩都拿到原牌的概率才0.00043,这可绝不是大概率事件。”
戚檐咧嘴,搓了他的脑袋一把:“哎呀,我们文哥的脑袋真是好使,我看这事十有八九了。”
那二人正坐着,忽听前窗一阵裂响,一头弹跳力极强的矮僵尸张着嘴越过前窗跳了进来。
“啧,这规则啥时候能结束……”戚檐叹着气。
“戚檐,伸手。”
那戚檐没回头,稳稳当当地背手接过了那棍子,对着那鬼东西的嘴就是一捅,在这间隙里,文侪赶忙去撕窗户胶带,刚一撕开便赶忙窜了出去,冲着里头的戚檐大喊一声:“喂,戚檐,再给那鬼东西一棒子,便冲出来!!!别回头,我看着!!!”
文侪一面说着一面观察走廊情况,哪知指挥好那戚檐,不过往侧边瞧了一眼,那从里头跳出来的戚檐,便一下把他扑倒在地。
“啊、我靠。”文侪骂道。
鼻尖撞在一块儿疼得他发懵,却还是竭力忍住那生理性泪水,强拉着那埋着脑袋的戚檐往前跑,一路上还不忘骂那矮僵尸几嘴。
见戚檐的耳朵红得发烫,他惊诧道:“你没事吧,没给那鬼东西咬了吧?”
“嗳、没!”戚檐撇开头去,顺带着把文侪摸他耳的手给拍开了。
***
俩人钻入高三四班的刹那,先被天花板上悬下的投影仪引去了目光,那本该积满土灰的黑色仪器一尘不染,乍一眼看去好若一只硕大的黑眼睛,紧紧盯着从后门钻进来的两位不速之客。
泛黄的墙壁上爬着好些黑字,那些个字迹同戚檐、文侪学生时代看见的那些不爱惜学校公物的顽皮学生留下的东西并无太大区别,写在上边多是对于考试成绩的祈愿、对某个心上人暗戳戳的表白,亦或者以当红名人为中心创作的激情产物。
那些个字迹一路往上走,直冲天花板——戚檐猜都猜得到,总会有那么些人对于这种东西都起了攀比心思,不服输地踩上桌凳,往高处标记自己的理想亦或者幻想,就好若那般做了,就真的能换来更好的结局似的。
截断那些野蛮向上的字迹的,是几条大红横幅,前后各挂一条,左右则各挂两条,只是那六条大横幅上的标语,大多数读来都很奇怪。
戚檐清清嗓子,以当初作为年级代表进行发言的朗正音调,字字清晰地念——“逆风途中握笔,猛浪尖端拚搏。”
“嗳,这个还挺正常。”
文侪没搭理他,径直走向了讲台。戚檐于是面朝文侪,盯住黑板上方那一个最为显眼的横幅,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地开口:
“玩吧,玩吧,放肆玩吧!把学习当成玩游戏!!!”
“……”
一时间俩人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还是戚檐先干笑一声,说:“好他妈有意思的标语,哈哈。”
“谁管你!玩够了就快些给我去找东西!!”
见文侪抬眼瞪他,戚檐一哆嗦,旋即转身朝文侪靠窗的座位走去。
那位置他记得很清楚。
***
昨日进入阴梦,他比文侪要早一些醒来,睁眼的刹那便被那教数学的秃头老师用一把刻字的竹戒尺敲在了背上,随后就拿著书到后头罚站去了。
他看不懂那老师的板书,但简单听来大概也知道,他们的三轮复习已接近尾声了。紧张沉闷的氛围充斥了整间教室,钟表滴滴答答的声响同老师声嘶力竭的讲课风格相对比,更显得黯然失色。
那时,他的眼睛只粗略一扫,便停在了窗边一枕着手臂睡得正沉的高三生身上。
午后的烈日照得那人面上更亮净,自蓝白色短袖校服中露出的后颈皮肉很薄,因下压脖子而凸出的骨头清晰异常。那人身上气质比起那些个将上考场的准考生要慵懒太多了。
可是脸怎么看不大清呢?
他于是又理直气壮地走回座位拿了眼镜戴好,再一瞧——原来是文侪啊,怪不得那么特别,叫他一眼就能瞧见。
***
戚檐用一只脚勾开木椅,坐下时脑袋随着手上动作一齐下压。他往那几乎要呕物的桌肚里看去,试图将里头东西一个个小心拿出来,哪曾想那里头东西塞得没规没矩,一个压一个,被压的还能卡住上头的。
放在现实中,首先,这绝不会是那有些强迫症的文侪的抽屉;其次,不会是他戚檐的抽屉,他再怎么随心,也不至于邋遢到那种程度。
他于是干脆地放弃温柔,选择了暴力模式,他轻松搬起孙煜那张木桌走到教室最后,一股脑将里头东西用力抖了出来。
砰隆哐当。
“喂——别那么大声!”文侪回身斥责一声。
“嗐,那些僵尸抓人靠的不是气息和眼睛么?他们又听不见,怕什么?”戚檐冲文侪咧开嘴笑。
“你只防僵尸不防人的吗?”
戚檐笑了笑:“若有人跑过来,我们没准还能早些弄清楚每他身上的规则呢。”
戚檐蹲身仔细翻看孙煜的东西,愈看愈觉得古怪。
那些东西不像是寻常学生会带来学校的,小件的有打火机、吹风机,大件的有烧水壶、电饭煲等,各式各样,比起学校,那些东西明显更常在家中出现。
他于是又将他自己以及文侪同桌郭钦的课桌抬到后头,再照旧一鼓作气往地上掀。里头东西的品种虽与孙煜的稍有差别,但也皆是比起学校用品,更像是家居用品。
除此之外,他自个儿那张桌子里倒出来的东西,几乎皆是英文牌子。
“我这原身是白种人么……怪不得是发根是金的。”
戚檐正喃喃,忽然瞅见文侪抽屉里还卡着一本破旧的牛皮日记本。他将那东西抽出来,翻开第一页,只见上边赫然写着重复到让人有些眩晕的字迹——
【玩吧玩吧玩吧玩吧玩吧玩吧玩吧】
【放肆玩吧放肆玩吧放肆玩吧玩吧放肆玩吧放肆玩吧放肆玩吧放肆玩吧】
他将那册子拿得离自己稍远了些,而后才翻开第二页,用钢笔写的一大堆无序数字随即映入他的眼帘。那些数字冰冷而空洞地浮在泛黄的纸张上,又被几道不耐烦的划痕给割断。
第三页,是几张以黑红两色为主色调的诡异漫画,戚檐仔细辨认了那十六宫格各自承载的内容,故事的开始是一个女人丧父,故事的结束是女人之死。
“哦,这画的是那窦娥冤的原型人物周青的故事吧。”戚檐说。
汉朝,东海有一年纪轻轻便守寡的孝妇。她膝下无子却拒绝改嫁,始终尽心尽力地赡养婆婆。然而在婆婆自杀而死后,婆婆的女儿却诬蔑她杀人,将她告上了官府。孝妇在被捕后死不承认自己杀人,但由于不堪严刑拷打,最终还是无可奈何认罪伏法。
简而言之,讲的是一六月飞雪的冤案。
红黑相间的色彩搭配以及时轻时重、出墨不算均匀的笔触,都为那两面纸增添了好些诡谲感,戚檐总觉着那漫画好似有种奇妙的既视感,却如何也不能从脑子里挖出些有用的东西。
他干脆又将日记本往后翻了翻——没有新的内容了。
他在心底想,那孙煜可是受了什么冤屈么?
在校园中要受到多大的委屈,才会将那东海孝妇画在自个儿的笔记本上?
思路理不通怎么办?
不知道,总之他一没事干,便张口找文侪。
“文哥,你那儿有没有什么有用东西?这群人像是住在学校里似的,除了书桌上堆着些课本外,抽屉里尽是生活用品……”戚檐将日记本打卷后揣进口袋里,转而向文侪那里张望。
见文侪不回答,戚檐便也走至讲台边,两只手撑住讲台,微微向下俯身,凝视着那缩在足够宽敞的讲台下翻找东西的文侪。那人蜷了腿脚,手上却动个不停,活像个筑巢的织布鸟。
“大哥,干嘛呢?”
大概是文侪找得太过专心的缘故,任戚檐喊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戚檐眼神暗了一暗,于是将身子压得更低,凑过去在他耳边吹风。
文侪起先连那细微风都没察觉,回头见一张逆光大黑脸贴在耳边,浑身一抖,于是骂了句:“靠!没事就让开,挡光了……”
“我不过就是想看看你在做什么嘛,同你说话你又不应,我不就只能凑过来了么?”戚檐耸耸肩,将腰直起来,却仍旧没离开讲台。
文侪压了两道眉,仰头看他,却只见戚檐逐渐从唇角溢出几许笑。那人笑得弯了眼,狐狸似的,只松开一只撑着讲台的手,朝文侪伸手过去,也不顾那人猛然偏头躲闪,只将手背贴过去,轻擦了文侪的脸,笑了笑:
“瞧瞧,这么卖力做什么,沾了一脸的灰。不过这么看你,还真更小了。”
“沾哪儿了?”文侪皱起眉,水獭洗脸似的一通乱搓。
“嗳,更脏了,还是我帮你吧……”
戚檐笑了笑,将手又一次伸过去时文侪并没反抗。戚檐的目光从身下人的长睫跑至鼻尖痣,又落在薄唇上。
他的手蹭去文侪面上沾的土灰,又不自觉向下擦过那人的唇角,柔软的触感再向内便是一行白而齐整的下齿,可那一刹他倏然像是触了漏电的电热水器一般抽回手去。
文侪也是在那一刹骂了句脏话:“你特么把灰擦我嘴里了!!!”
“我的错、我的错……”戚檐乖乖认错,摸了摸后颈,不自在地移开身子,放文侪从讲台下边钻出去了。
“这些教室本该挂钟的地方都只剩下个光秃秃的钉子,这外头的天为了保证僵尸的正常活动,只怕不会亮了,我们也没办法根据天色判断大致时间,一会儿咱们去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钟表手表之类……”文侪在讲台上铺开几张被揉得皱巴巴的废纸,继续说,“刚刚底下被扔了好些废纸,有字的共三张。”
文侪指着第一张字最简短的——【嫌犯正在潜逃中,请尽快缉拿归案!】
他的手指移向了第二张——【那双眼睛无处不在,他一直在窥伺我的生活,他在洗手间的镜子里,他在我的床底下,他在玻璃窗子外,他在窄小猫眼中】
最后第三张——【玩吧玩吧玩吧玩吧放肆玩吧,哪怕没了我,他依旧会存在,他将会永远地注视并诅咒我的尸骨】
“又是这类奇奇怪怪的纸条,当初教务处不也拿到一张写着‘千万别看向那对不详的黑眼睛’么?”戚檐想了想,将刚刚从文侪桌肚里翻出的牛皮笔记本展开至黑红色漫画那页,说,“这有个漫画关于东海孝妇的,你看看那三张纸条有没有可能构造出一场冤案?”
“可重点在于这三张纸条的字迹相同,应该都出自同一人之手,可你那本日记本上的字迹均是印刷体,没办法判断究竟是否皆是孙煜所写。不过,若是我们先假设是孙煜写的,那么‘在逃嫌犯’所代指的人或者事件,以及‘窥伺他的那一双眼睛’就极有可能是导致孙煜死亡的决定性因素。”
文侪一边说一边将写着四谜题的一张委托纸盖在那些数据上头:
“这回的委托虽然场景构设没有委托二那么古怪,但给出的线索和情节设置都有些叫人理不清方向,针对这个问题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围绕着四谜题展开。”
言罢,文侪将手中戒尺在第一个谜题处停下。
【谜题壹、我盯住那双漂亮的绣花鞋,幻想里边是怎样一对畸形的脚。】
“这个谜题‘漂亮’和‘幻想’的指向性很强,放在校园中多指向以貌观人、以表度人、刻板印象、偏见一类社会议题。”文侪分析说。
“我倒是觉得‘漂亮的绣花鞋’过分刻意了,若仅类似绣花枕头那样指代徒有其表而无学识之人的话,倒还不至于强调‘畸形’吧?”
“那么这个暂且保留。”文侪爽快地将戒尺向下移动。
【谜题贰、我死于自己生了两只眼睛。】
“这一题也涉及‘眼睛’一词,只是不同线索中出现的眼睛所指代的具体事物似乎存在一定的偏差。就目前来看,眼睛既能指造成‘我’死亡的理由,也能指在暗中窥视我的一举一动的跟|踪狂。所以,后边查找线索的时候,我们得留心看一看。”
“你就没觉得,上边说的有可能是给我们的警醒么?是现在进行时而不是过去时。”戚檐忽而将话说得阴恻恻的,“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透过哪里的缝隙,窥视着咱俩呢!”
文侪白了他一眼:“你好歹有些眼力见吧……现在是讲鬼故事的时候么?”
“哦,找到了。”站在文侪背后的戚檐捏了他的下巴,将脸朝没拉窗帘的那一侧转去——那一侧没接着走廊,外头只有跳下去便能摔死的硬水泥地。
可是窗外有东西浮在半空。
文侪的冷汗登时从额前渗了出来,他同窗外那一对泛着血色的眼球对视的刹那,浑身一颤,脚打起滑来,好在叫戚檐搂着腰捞住了。
“哎哟,我没想到你真会被吓到,早知道就不指给你看了,叫你做噩梦该如何是好?”
文侪的呼吸倏地变得异常急促,他紧抓住胸口的校服,觉着如何都喘不过气来——不是他在难受,而是他体内的原主孙煜过度呼吸,以至于连带着他也喘不过气来。
“喂——文侪,平复呼吸!!!”
戚檐赶忙将他转过来,正欲做出行动时,文侪先挥开了他的手。
“靠,我没、没事……”文侪强行平复呼吸,大概是他身体的缘故,那孙煜到底没能操控太长时间,“快、快去看看那窗边的究竟是什么玩意……”
“已经消失了,当你看见他的那一刻,他便溜了。”戚檐望着窗外一片浑浊的夜空,忽而产生了一种他是否真正置身校园的疑问。
二人正欲继续看谜底三与四,却忽然听见那破广播发出炸药爆破一般的巨响,而后是“嗞嗞嗞”的电流声。
***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现在是早上6:00,新一天的校园生活开始啦!现在请各位同学走到门外领取我们给各位老师和同学配备的老人机,其中安装有校园论坛软件,请各位抓紧时间熟悉自己的论坛昵称及论坛操作方法。”
“论坛的游戏叫做【空无一人的早晨】,简要规则是,你的论坛昵称被和你本人映射上,你就会死,但是为了避免大家钻游戏空子,选择回答却回答错误的玩家将会死亡 。具体规则如下:每早6:00我将发布一个论题,各位同学将在论题下方进行回帖并开展讨论。值得注意的是,一、回帖内容必须真实符合个人心境;二、不能模仿他人的用语习惯。三、不准抢夺他人的手机。”
“希望大家能享受本次游戏。”
戚檐先是将窗帘拉开条细缝,把走廊仔细看了半晌,这才开门拿那两台整齐摆放于地板上的手机。也是在他摸到那俩长方块的刹那,两台手机“嘀”的一声亮起了红蓝两光。
蓝的说,早上好,高三生戚檐。
红的说,非法持有,再过五秒进行全校定位通报。
他赶忙将那冒红光的抛给文侪,说:“哇这个功能好啊,多适合拿来和其他参赛者斗个两败俱伤。”
“你怎么不论看啥,首先想到的都是这么些鬼东西?”
“我这是穷尽规则用法。”戚檐说。
“开始了。”文侪说,“看手机。”
【论题一:你和你在一起十年的爱人一起搭上地铁,你发现整班地铁只有你和你的爱人两个人,片刻后,地铁在哐当巨响后停下,外头皆是猎杀怪物但不会伤害人类的举着枪支的特种|部队。地铁三分钟后将会再次发车,你爱人揪住你的衣摆,恳求你不要走,说外面危险,可是你清楚瞧见你爱人的脸扭曲起来,变作一团可怖的东西。但是同时,你也很清楚,他就是你的爱人,且他绝不会伤害你,但同时你也明白,只要你出去,你就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你会怎么选择?】
【A、留在地铁,并同他一起等待能容得下你二人的世界。 B、走出地铁,并请求射杀那怪物。】
“人哪里能和怪物在一起,品种不一样,而且怪物会懂爱吗?这个爱情的定义就很模糊,他要是把吃了我视作|爱呢。”文侪皱起眉来,说,“况且他长什么样呢?太猎奇的话,我不太行……”
“可是被爱人吃掉……”戚檐笑说,“有点浪漫呢。”
“?”
【请大家即刻开始作答。】
【1L A(万花筒里的你我):他十年内的举动,没有叫我意识道他是个怪物,甚至让我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意味着他懂得爱意的表达方式,即他懂得爱。我不能抛下他。】
【2L B(臆想症)那怪物骗了我十年感情,还想我怎么做,要我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去个鬼地方吗?他是个怪物,我的人身安全根本没可能得到保障,我信他还不如信教。】
【3L B(开球)他不会伤害我,可是地铁外头那些做好准备要射杀怪物的人呢?枪支虽然不会威胁我的生命,可要是我的爱人被射杀死亡了,我岂不是没有依靠又脱离人类了吗?】
【4L A(斡旋眼)都说是爱人了,抛弃爱人的都是傻X,有病,去死。】
【5L B(仁心一片天)他毕竟是怪物,且不说生殖隔离,就单看我们的未来,也是漆黑一片,我的未来不该是茫茫一片,不知归处的下一个站台。】
戚檐和文侪刚想作答,那手机键盘却是锁着的,并不要他们回覆,且片刻后自动生成了答覆。
【6L B(二律背反)虽说认为B选项是个更为轻松的决定,可是现在一想,A选项似乎也有一定道理,毕竟怪物就一定是怪物……吗?】
【7L A(初月一轮)我们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年,如果放弃了这段感情,沉没成本太高,且我定会念念不忘,还不如别让自个儿后悔,以后便以我们的名义走下去。】
文侪把那7L评论看了看,问戚檐:“你这原主到底是理性还是感性?”
戚檐噗呲一笑:“你怎么不说你那‘二律背反’游走灰色地带。——话说这个【斡旋眼】,是当初投稿《肉块卵石》的那位吧?”
“是了。”文侪点头,“他对感情看得还真是重。”
【猜测时间开始,请决定进行猜测的人在10s倒计时以内发送数字1。】
“首轮应该不会有人选择猜测吧?”
文侪瞧着手机方块屏上快速滚动的两行数字,这左边一行代表的是自己是否作答,作答为1,未作答为0;右边一行代表的则是此轮作答的总人数。
滚动、滚动、鼓动。
一道绿光与一道蓝光在下一刻骤然亮起。
他斜眼瞥去,只见戚檐那手机上显示的数字为——“0 | 1”。
而他的数字显示为——“1 | 1”。
手机迅速弹出了消息提醒:
【您已选择作答,请于60秒内作出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