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钱】EP13 他在思考,在试探。
孤岛第四日晨,不见日出。
沉晦浓云要吞没远海,翻滚的涛浪要摧塌天幕,两相较量,难定输赢。
戚檐默不作声将黑袍子套在文侪脑袋上,手指继而缠上乌黑的系带,在那人修长白皙的颈间留下个细绑带蝴蝶结。
他绕到前头,却始终没去打量文侪的神色,只盯住袍顶两个弯曲下去的圆角,收敛了笑意。
“不恼了,要怪就怪我起床太磨蹭。”
戚檐俯下身,仔细打量起脚底下这片掺满杂质的沙滩。这沙滩的颜色很深,当雪色的巨浪自不见光的深海涌至岸边时,迎接它们的依旧是一片无际的漆黑。
戚檐深吸了口气,只嗅到了海风的腥味。
他将左手插在口袋里,玩着口袋里的打火机,在火星正要“嗞”一声往外冒时,停下了手中动作。
“这一趟退潮应该赶不上,昨天夜里雨势见小,水位最低时应该在午夜,淩晨时候水位应该已经淹没那些石碑了。”
不等文侪再问,戚檐又迅速接道:“夜里去也不现实,昨儿我在旅店里翻了一通也没找着照明用具,大概是此路不通的意思。”
眼见文侪面不改色,那对三角耳却是恹恹趴着,戚檐只笑了笑:“就再等等看吧,还有三天呢。”
***
灰紫的天幕下,有什么东西哐啷敲响。他们一面仔细辨认其间有无怪物的呼吸声,一面小心向前。
一座矮丘凹陷于若谷处,其间藏有一扇由三根木头拼就的简陋木门,看样子是个废矿井的入口。本该封锁的井门仅仅用几条宽而厚重的发黄的布条围裹住,他二人立于原地,尚能听见从布条缝隙中漏出来的、来自矿洞深处的诡异声响。
细细瞧去,还能看见门正中的两道白条,白条上各钉着两只专供镇邪的铜制重明鸟。
那模样一点不像要拦人进去,反而更像要拦住什么东西出来。
井门前有好些个木桩子,七步远摆了个神龛,文侪跛脚上前,只见上头好死不死供了那治桃止山的东方鬼帝神荼。
戚檐上前扶住那艰难俯身端详的文侪,说:“怎么这么个表情?那些神爷红脸花脸我分不大清,这位难不成是特大的官?”
“官大不大我不清楚,倒是位专门镇鬼压大凶的……我们村里有阵子死人特多,虽然都是意外亡故,但是当年各家那会儿都请了这位爷来。”
戚檐边听他讲,边走到矿井口,说:“怪叫人害怕的,——啧这四鸟钉怪别致的,我就不撬了。”
他说着拿出那把文侪用来剪发的剪子,咔嚓剪断了那两条拦道的白布,哪知那布被剪子一剪,便翻出里头的红底。
白给人看,红给鬼看。
人怕白,鬼惧红,
两不近,两相离。
他们不该来的。
想到此处,文侪迅速把脑袋摇了,将那些神叨叨的思绪甩开,用拐杖撑地,快步跟了上去。
恰是此时,一股喘息般时轻时重的悠悠凉风闯了出来,羞答答地落在了他二人肩头,却一时重得像有东西搭上了手。
戚檐不动声色掸去肩上尘,回家似的一路向前。
洞内场面同二人想像惟有过之而无不及,无数木板撑起趋近于方形的窟洞,那些爬满虫洞的木板多数被漆作艳红色,形似村口仿古的彩绘牌坊。
眼前有无数岔道口,顶头木板偶尔会钉着几盏照明灯,但那灯是旧式黄铜灯,且大概有些年头的缘故,可见度很低,再加上这矿井中照明灯分布极不均匀,因而眼前这一条几乎没什么灯的路,一眼望去好似个巨怪的喉腔。
人对于未知黑暗的恐惧是天生的,瞧见黑灯瞎火的,免不得要焦虑若是将腿脚迈进去是不是会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啃掉指头,只剩下一具森森的白骨?又或者再往里去会遇上个身着红嫁衣的女鬼,叫侥幸逃出去的人也疯疯癫癫,受一辈子的咒怨?
他二人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黑,看不清路,烦。
“哎,好无聊,我给你讲故事吧?”戚檐撩开挡路的一团蛛丝,笑眯了眼睛,“戚家老一辈当初住山沟里头时,村子临近野坟地的一处小丘就有个废弃的矿井,那矿井啊有些古怪,每逢半夜三更,就要传来婴孩的哭声!”
文侪意致阑珊,没搭理他,只小心扶着石壁向前。
“我问姥爷啊,这矿井里怎么会有婴儿哭呢?他是饿了吗?还是因为找不到爸妈了呢?姥爷只摇脑袋叹气,而后慢悠悠地说,因为以前临近的几个村里头人都穷,那些个养不起孩子的家里头,男人没良心,就把刚会爬的婴孩用红布绑了脑袋,扔到矿井里头去。婴孩在里头吊着一口气爬,可能碰上坍塌,被落石压死在里头,亦或者掉到更深的矿井里窒息而死,亦或者……”
“说够了?”文侪一只手捂住戚檐的嘴,“少讲废话,嗓门那么大也不怕招来什么鬼东西。”
戚檐顺势亲了文侪的掌心,一刹叫那狐狸仓皇地抽回手去。眼见文侪怒目瞪他,戚檐只摆出个可怜模样将手摊开——
“你也知道的,我是一般取向,先前决然不会干这种骚扰男人的事。哪里想过钱柏他欲望这么强,心思龌龊到会冲动冒犯您。您若还是硬说是我犯了错,我也没办法,您要是要打……呃啊……”
戚檐捶打着自个儿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的后背,乖乖在文侪跟前引路。他侧目时,忽见文侪停在了距他有四五步远的地方,正仰着脑袋往上看。
“怎么不走了?看什么呢?”戚檐手里拿着个地上捡的探照灯,那灯也是近乎报废的古董玩意了,灯一闪一闪的,活像是棚户区巷尾总不亮的照明灯。
戚檐将那古董灯拎起来朝上一照,只看见条浑身蠕动的千足大肥蜈蚣,戚檐一哂:“怎么?想要吗?我抓一只给你带回去养?”
“有病……还不快点往旁边照!”
戚檐伸直了手,把灯抬高,那蜈蚣的足触碰石面的声响清晰可闻,可戚檐挥了挥手,那东西便迅速爬开了。
探照灯“嗞”一声响,频闪速度更快了,时明时暗的光线中,戚檐看见了一条向上的长道,一条锈迹斑斑的铁索梯正位于戚檐头顶,他只要稍稍伸伸手便能握上那竖井爬梯。
“要我上去看看吗?”
见文侪犹豫,戚檐心领神会地将探照灯递给文侪,握上了铁索。
“别站在底下张望,离口远些。”戚檐往上爬了几步后,又后知后觉朝文侪嘱咐了一句。
越往上爬,那铁索越像个上了岁数的老头似的颤悠悠晃,他可以看见尽头隐约的光亮,只是愈靠近,他愈觉得有些不对劲。
稀薄的空气里浮着火烛燃烧的气味,按常理来说这气味在矿井里头是致命的,奈何身处阴梦,他也没多计较。
可当他用手推开一黏糊糊软塌塌的木板门,倏地被红光给耀红了脸时,他竭力辨认着眼前东西,瞳子骤然收缩。
***
自打戚檐爬上去后,文侪再没听见戚檐的声音。这矿洞里不时有阴恻恻的寒风从深处带着血腥臭味拂面来,他揉了揉发僵的右腿,算着时间。
已有二十分钟过去了。
然而,当他环视四周,欲查找些有用的工具好上去帮忙时,上头忽然一阵响动,紧接着,周遭的石壁震动起来。通往上边的铁索也开始左右剧烈摇动,打在石壁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戚檐——”
他声还没收回去,那戚檐已经不知在距地面还有多远的地方一跃而下。
他落地后便猛然拽住文侪的手,大喊一声:
“文侪,跟我走,别回头!!!”
在慌忙奔走逃命时,文侪已顾不得腿伤,身后掠过的黑影却好几次差些撞至他身上,若不是戚檐猛然将他扯过去,他怕是已被那东西抓到了。
可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到二人钻进个垒原木的穴洞之时,他还是没能看清。
通向这地儿拢共有三扇门,他们从第一扇钻进来,便一脚将门踢上了,可余下两扇大敞的门却像是被鬼火烧穿的俩只黑黢黢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俩。
文侪吞了口唾沫,方要挣扎着去合门,那戚檐却倏地捂了他的口鼻抱着他滚到一堆废木后头。
只听一声怪异的尖哼,有只东西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了。戚檐跪着将瘫倒在地的文侪堵在墙角,用背冲着外头,文侪却从他肩头窥见了那走过去的怪异东西。
紧紧贴着骨的瘦紫皮,惊人的灰凸肚,垂地的黑直发,眼球则是流出眼眶的两道肉条。那东西走路起来一瘸一拐,脚很小,像是婴孩的脚丫,打眼过去活像是俩肉球。他嘴里吊了个长铃铛,走路时那铃铛与舌一道伸出,铃铛垂在地上拖着,比起铃声,那铜铁磨地的声响来得要更刺耳。
“铛——铛——”
“嗞嘶——嗞嘶——”
尖声不绝于耳,戚檐搂紧了蜷缩作一团的文侪,文侪也伸手环住了戚檐的脊背。二人身躯紧紧相贴,几乎同频的心跳震得彼此胸膛起伏得更加剧烈。
那东西在这屋中逡巡良久后,声响戛然而止,戚檐一动不动压在文侪身上太长时间,正打算放松起身,谁料那将脑袋搭在他肩头的文侪惊恐地看向斜前方,二话不说便又锁住了他。
那东西还没走,他在思考,在试探。
戚檐停止了行动,片晌才自身后听得逐渐远去的铃铛曳地声与细碎的脚步声。
待亲眼瞧见那东西从屋里出去,文侪才深深吐出一口气:“起来吧,小心些,咱们快去把门给阖上。”
戚檐笑了笑,却不紧不慢说:“适才那鬼东西唤作铃婆,我姥爷过去常与我说他的故事,听是旧时一大商户的女儿,她家是给末代皇专供金铃铛的。后来因着灭帝,她家里收留的那些个乞儿趁乱作恶,烧杀抢掠,她也被那些人用她家的铃铛穿了舌,丢进井里摔死了。那时她已被歹人侮辱,怀了孩子,所以她死后化作的铃婆,在人们口中总是个腆着肚子的女鬼。”
文侪皱起眉:“你说这个做什么?”
戚檐淡了笑:“这是钱柏的梦,里头一切尽是他所思所想物化而成,我们瞧不清事件内中虚伪、忘恩负义相关,可处处皆在言背叛。”
他边说边撑地起身,顺带把文侪给拉了起来,又匆匆将吱吱呀呀的木门给合了,这才慢悠悠翻看起屋里东西:“这屋子和适才咱们跑过的那几间很不一样。”
“嗯……”文侪把屋里扫了扫,“你说的是别屋堆着的都是矿石,独这屋是原木吗?”
戚檐点点头,挨个蹭过原木上头的灰,又说:“文哥,过来帮我把这堆木头搬一搬。”
“那堆怎么了?”
“质地较其他的硬了不少。——你还记得外头那些个树桩么?我怀疑这堆是新砍的。”
文侪闻言便没再多问。
***
二人狠命将那些个木头搬开,却见其下压着一个内嵌的玉棺。
刹那间,戚檐的心脏如要爆裂一般猛跳起来,那急性子文侪却仅仅站在一旁平静瞧着,没有上手去摸。
戚檐将那棺材板奋力一掀,一堆白骨于是暴露在眼前——不是人骨,是畜牲的。
他忽然头晕目眩,若非攥紧了棺木,早已后仰摔倒。
他知道,
他就是知道。
那是一堆狐狸骨。
那是文侪的骨。
“你、究竟是谁?”
戚檐瞪着发红的眼看向了缄默的文侪。
第42章 【钱】EP14 “忘了你,也忘了我。
“狐剔骨,葬玉棺,起死人,肉白骨。”
男人拈着狐狸的碎骨,洒进了玉棺里。
——————
“我做了一场梦。”文侪说,“那梦好荒唐,可我忘不掉。”
***
孩子从山沟里抱回一只小白狐狸。
那狐狸是个妖怪,生着狐耳与尾巴,却同样生得人身人面。家里人都劝他趁早扔了,可男孩不肯。
孩子很快长成个健壮男人,只是日子过得很是苦。
邻里多讥嘲,说男人为白狐所惑,命里困厄。
男人抱着他的狐狸,不以为然。
奈何众口铄金,男人寡不敌众。
阴晦雨夜,他还是抱着雪白的狐狸离开故乡。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后来,山里多了口玉棺。
不见狐狸,也不见男人。
***
洞穴里头晦暗不已,仅有几盏油灯在烧着命。
文侪睁开眼,在能清晰感受到血液于血管之中流淌时,他记起一个男人与狐狸的故事。
故事很长,很单调,却不平凡。
那故事走完,他也像是走尽了一生。
他很快便擦去面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两行清泪,在触及九条白尾时确信了自己便是故事里头那只狐狸,而眼前倒在床上的,就是那个男人。
他不多时便想起了男人的名字——“钱柏”。
这阴梦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当他确信自己是只狐狸时,他便不会再为之茫然不解。
他既不会问自己为何知道男人的名字,也不会再怀疑面前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假,他只会深信这世上有那么一个足以叫他心甘情愿以命换命的恩人。
此刻那男人受了伤,奄奄一息,文侪的身体自觉动了起来,他死命摁住男人腹部的伤口,声嘶力竭地喊起来:“董哥!快些拿绷带来!”
急促忙乱的脚步声蓦然入耳,董枝嘴里叼着绷带膏药诸类,手上端着烧了热水的盆。未尝料到,他带着那些东西冲来时,却叫地上隆起的一个石子给拌着了,膝盖磕在尖石子上,划拉开一条大口子。
热水泼了一地,那些烫好的剪子钳子也都滚落在地。
他狼狈地爬起身,眼泪却先比血先流了出来。
“董哥……”文侪松了那正发著烧的男人的手,赶忙去搀他。
可那人却不要他扶,只跪着去拢那些散落四处的刀具。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末了却把咬出血的唇松了。
血淋淋的双膝跪在满是碎石的沙地上,董枝揪住文侪的白袍,哭道:“阿侪,那子|弹进得太深,他的肝脏已经裂了,我一摸肋骨,也断了好些……”
文侪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似乎要跳至极限,然后猛然破裂开,飞溅出淋漓而触目惊心的血浆。
“当、真没救了么?”文侪的心里为一股难以承受的悲伤涌潮所卷袭,浓烈的感情就要喷薄而出,他似乎已不再是他自己。
董枝皱紧眉宇,摇着头,片晌又艰难把头点了点,他抖着唇,说:“传闻……狐剔骨,葬玉棺,可起死人,肉白骨……”
文侪那对狐耳在听闻“起死人”三字的那一刹立了起来,他毫不犹豫便应下了董枝那隐晦的请求。
大约是觉得歉疚,董枝遏抑发颤的手,温柔地呼唤起文侪的名字,就好若他也深爱着文侪,就好若那份爱并不弱于钱柏。
他说,阿侪,仪式一旦开始,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他说,阿侪,割肉剔骨,拢共仅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他边说边哭,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可他还是强忍哽咽,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阿侪,你自剔腿骨,余下的骨,我会帮你。”
***
按仪式要求,剖狐骨需得在三十分钟内完成。起初文侪像是飘浮于身躯外的一个魂灵,仅仅沉默地瞧着那与他生着同样面庞的狐狸。
他看那狐狸不知疼地将自己往石壁上撞,使劲往地上摔,却不过白费力气。
他看那狐狸遍体鳞伤,却连一根骨头也没剔出来。
他活似个旁观好戏的看客,却并不明白自己早便是局中人。
文侪头破血流,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扭曲狰狞起来,星子伴着冷汗闪个不停。
他这才彻底醒悟,要剔骨者是他,从来不是旁人。
在第三十分钟将近之时,他看见那中弹的男人抖着手拨开红帐,惨白的唇冲他吐出断断续续的三个字——
“我、爱你……”
钟表的滴答声在下一刻戛然而止,董枝扶着床恸哭起来,那只拨开罩床红纱的手与半露的脑袋遽然垂落床沿,一时叫文侪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淌落。
他哭得声嘶力竭,却在仰头的刹那瞧见那奄奄一息者左眼下的一颗泪痣。
那张蒙了层纱似的脸愈发朦胧起来,影影绰绰,模糊不清。在文侪想起一名字时,那张脸却忽然变得尤为清晰,他尚未来得及反应,那张脸已被推至面前。
戚、檐?
那男人是戚檐?
戚檐死了?
又死在了他的眼皮底下?
文侪的灵魂难抑地在那只狐狸的躯身中痛苦地嘶喊起来。恰这时,万物皆凝滞终止,一股暖潮忽地从四面八方将他包裹起来,他好似溺于深海,能感受到的惟有痛苦。
湿咸的海水毫不留情地灌入口鼻,他呼吸不能,亦挣扎不得,溺于其中,好若生命体征即将消失殆尽的活死人。
他于血腥味与窒息感当中费力扑腾,将要放弃之际,眼一眨却又回到了30分钟前。
时间初次回溯,他在片刻愣神之后,猛然举起剪子刺入腿肉当中,有如割纸一般,在大腿上割出一条长而血腥的口子。
可是骨肉相连,在将手奋力伸入其中,痛得神识混乱依旧拔不出里头的骨时,文侪终于明白——整根骨是取不出来的,唯有敲碎才能。
又一次时间回溯,他疯了一般寻来石头,继而将那棱角分明的东西疯狂地砸向自个的腿骨。他发了狠,骨头很快在皮肉之下碎开来,可由于太过谨慎、太不熟练,三十分钟耗尽也不过敲碎了半边腿。
那男人又死了。
文侪的心脏好似已不再是血肉,而是一丛荆棘,将他扎得血肉模糊。
再一次时间回溯,他在触碰到石头的瞬间便毫不犹豫地将那东西砸向了自个儿的双腿,任由冷汗如同雨点一般落,他甘之如饴。
可依旧是失败,
戚檐又死了。
失败、失败、失败失败——
失败之后是一次又一次反覆的失败。
他的精神渐趋恍惚,泪水干了再难流。
他的骨头碎了又好,好了又被他给砸碎。
后来他能够熟练敲碎自个儿的骨,却没能熟练地割开自个儿的皮肉将那些东西取出。
于是他把一次又一次地把回溯当作了练习,又一次次地担心这是最后一回,担心在不可改变的终局,戚檐还是死在了他手里。
后来的后来,他习得了用剪刀迅速割开自我皮肉的方法,可是每每行至最后一步,那闹铃总会响起,告诉他——又失败了。紧接着是男人虚弱地拨帐,与董枝痛彻心扉的哭声。
文侪于是更加地疯狂,那些身体上的痛楚不知为何填不满他心里灼出来的巨洞,叫风一吹,他的心脏便疼得他想要碾碎自个儿的脑袋。
快一点,
就再快一点。
巨石砸在酥白的肌肤上,里头的白骨像是木头一般咔嚓断裂。
刀尖落在肿胀的皮肉上,绷紧的肉|体如同海绵似的豁然张开。
他的纤长的双睫叫冷汗泡湿,他的松软的两腿叫烫血浸红,他用手匍匐着将那些碎骨献给董枝。
随后,他看见董枝第一次朝他走来,而董枝的身后跟着那个男人,那男人趔趔趄趄地将文侪抱入怀里。
滚烫的泪水落在文侪的面庞上,他听见那个男人说:“阿侪,你别睡,我们去看海吧,去看海上的天光,去读海底石碑上的文本……你别睡,我们去看那湛蓝的,蔚蓝的海,去看那片远离这浓绿的蓝。”
文侪阖上眼前,瞧见戚檐很是漂亮的泪面,还瞥见他左眼下方那颗被泪水润得很湿的泪痣。
后来一切都变得冰凉,他知道董枝剔出了他通身的骨,而戚檐将他放进了玉棺之中。
***
“我做了一场梦。”文侪说,“忘了你,也忘了我。”
——————
文侪经过了无数次时间回溯,再睁眼时,已然躺进了温暖又隐约泛潮的被窝,他真切听见身侧男人均匀且平静的呼吸声。
他,听见了戚檐剧烈的心跳声。
可文侪还是自顾自地将自己罩入被缛,不愿端详身侧熟睡的戚檐的脸。
他怕一看,他就会想起那红帐中濒死的男人。
他怕一看,泪就藏不住了。
厚重的棉被将他围裹,他阖着眼,感受不到双腿,那血液停止流淌的腿,那白骨裸|露、筋脉寸断的腿。
他将自己蜷作一团,于难耐的失温中感受着心脏跳动。
他止不住地念起那句歌谣——
“狐剔骨,葬玉棺;起死人,肉白骨。”
泪又湿了眼,可遽然间有手伸入被窝,往他毛茸茸的尾巴上一抓。
他听见戚檐说——“什么鬼东西……”
而不是,我爱你。
第43章 【钱】EP15 真可爱,亲一口。
文侪虽是把那奇诡故事同戚檐讲了个大概,可到底没告诉戚檐——自己在恍惚中将钱柏看作了他。
戚檐冷淡地盯住文侪的眼睛,不知是在看那对干净的眸子,还是在端详其中自己的倒影。
“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戚檐冷着脸睨他。
“说来话太长,更何况那段回忆说真也真,说假也假,我只当是梦一场,没必要。”
“活了二十多年了,头回见到你这般上赶着送死的,你实在是了不起。”戚檐忽地嗤笑一声,“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让你心甘情愿地送命。当什么不好,当个烂好人!难不成在你心底,自个的命要比旁人的命贱得多吗?”
文侪听得出来那笑面虎话中有怒意,可他其实并不明白那戚檐在气什么。他埋着脑袋,有些心不在焉地翻找东西,未察觉发间那两茸耳又蔫蔫趴了下去。
戚檐用目光将他拢住,说:“你在这儿呆了那么久,总该知道哪里有线索吧?”
“在回忆里头,我一直待在这矿洞里,从没出去过。更准确来说,我一直呆在同一个房间里,那房间和这屋很像,但这里少了张红床,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一个地。”
文侪尽量叫语气平静如常,指甲于身后掐入掌心,堪堪止于出血前。
戚檐将他打量了几遭,眼神像是一点也不信:“我们要从这烦人的阴梦里出去,你应该不会忘吧?别为了些诡异的感情让你我止步不前。——反正都是假的。”
“我知道。”文侪紧抿唇线,顿了顿又道,“就说了要你快些找啊,是你偏要在那破故事上浪费时间!”
“怎么能说是破故事?”戚檐勾起唇角,话中嘲意明显,“我见你似乎还很在意。”
“到此为止,戚檐。”文侪冷冷瞥了他一眼,“棺材翻完了就快些盖上,我不想再瞧。”
“盖与不盖都由不得你。那段记忆既然讲的是你和钱柏的故事,那么要想弄清你俩的关系,不就得叫这棺材刺激刺激你的神经,好叫你快些回忆起什么吗?就麻烦您好好想想啦!——他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文侪为效率所逼迫,终于抬眼看向戚檐,说:“我爱你。”
戚檐一怔,随后不动声色拈动袍子一角:“还有呢?”
“他说要带我去看海,看石碑,远离绿,去看蓝。”
戚檐听罢,伸手向文侪讨要他的本子,在其中一页奢侈地写上了“蓝““绿”两个大字。
他拿笔帽反覆敲着那二字,说:“这片岛屿被蓝洋所围绕,内中却生满绿色的草木。我想弄清‘绿’于钱柏而言算什么,他视作美好之物的‘蓝’又意味着什么。”
“阻碍和理想?”
“有可能。”戚檐粗略地记了几字,“若那蓝指代理想,多半与谜题二相关。”
戚檐的语速不知为何变得很快,他不停拨弄笔帽,似乎比文侪还要迫切。
“这房间翻得差不多了,咱们去别处找找吧。”戚檐说着,把耳朵贴在石壁上听了半晌,这才推开门去。
***
先前那总喋喋不休的戚檐,这会儿安静得吓人。文侪想着他大抵是在提防铃婆的到来,除此之外,也没别的理由了。
这矿洞很深,愈往深处,氧气愈是稀薄,当文侪将步子停在一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时,身后戚檐忽地发出一声闷哼,一只手蓦地伸向前方锢住了文侪的右手腕。
文侪的手被迫停在了被蛛网覆盖的门把上,他倒是毫不慌乱地侧目问:“怎么了?”
“觉着怪不安的。”
“那我们算是来对地了,你忍一忍。”文侪言罢,手蓦地发力压动锈蚀的门锁,在咔哒咔哒几声后,那铁门被他朝内推去。
“嗞——”
铁门摩擦地面发出一声长而尖的锐响,可在那门打开的刹那,戚檐呜咽一声跪倒在地,他死命掐住自个的脖颈,就好若被鬼上了身般,浑身痉挛起来。
文侪见状赶忙伸手要拉。
“别……别管我……开、门……”戚檐身子一抽搐,忽地开始剧烈咳嗽,他每咳一声,捂紧嘴的左手指缝间便溢出一股腥红,“我没事,快去找线索……”
文侪见状怔了一怔,可眼见戚檐眼神坚定,他只得转身一脚踹开已然开了条细缝的门,闯了进去。
不曾想方踏入屋中的瞬间,他便愣在了原地。
——瞳孔被瘆人的血腥所占据,他张开口,却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习惯了高速运作的手脚脱离了他此刻生了锈似的意识,他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跨过散落一地的带血的长布绷带与畸形的残肢断臂,像个虔诚的信徒那般神色肃然地在屋中绕起了圈。
四方墙壁上贴满了用红墨写就的、缺少署名的遗书,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则满布大小不一的艳红脚印。连续的、足以看出行动轨迹的脚印由五个脚趾至一个脚趾,再至只有脚掌、半个脚掌的残缺模样,最后步伐停止在一片倒塌的砖瓦废墟前。
“是地震、海啸之类的自然灾害么……”文侪嘀嘀咕咕时,一只手却忽然有气无力地挂在了他的肩上。
“……吐血吐了个爽。”
戚檐嗓音已有些嘶哑,他将脑袋埋在文侪肩上用力蹭了蹭,见文侪没什么反应,于是得寸进尺地将鼻尖抵在了文侪白皙光滑的颈子上,深吸了一口气。
戚檐微咬着唇,生怕它会失控地张开,将内里尖牙啃上那狐狸的脖颈。
他并非没胆那样做,只是因为下场太过显然。
——不是他死,就是他被打个半死。
呼出的热气喷在文侪颈间,文侪这才意识到那小子在做什么,他微微偏头,看见了那像条野狗似的在他颈边闻闻嗅嗅的戚檐。
那小子眼神迷离,好似神魂颠倒。
文侪怕他又吐血,只能凭凶狠的眼神去压制那长个不长脑的蠢货。奈何戚檐察觉目光而看向文侪时,又被那双烧着火的怒目挑起了兴致。
多好,眼里含情脉脉,尽是他。
多好,狐狸的耳朵又精神地竖起来了。
真可爱!
亲一口。
“……”
当戚檐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文侪已经皮球似的从他身侧弹开了。那狐狸捂着自己被亲得发烫的颈子,满脸惊诧地看向他,然而四目相对,一时皆无言以对。
“哈、哈哈……钱、钱柏他又干蠢事……”
戚檐说着向前几步,装出副一脸轻松的模样便要去拍文侪绷直的脊背,却被文侪躲着避开了。
“你也知道的,这不是我的错,毕竟我是……”
“你特么的废话少说,先过来领我一拳。”
戚檐扮着可怜灰溜溜过去,单领了个轻飘飘的拳头便被文侪放走了。
文侪啊文侪,又心软了。
戚檐忍不住笑意,已到唇边的口哨刚冒了个头,便生生被文侪要剜他肉一般毒辣的目光赶没了影。他只得勉强把得意劲收了,快步走到了另一头去。
那小子一走,文侪便蹲下身去,自废墟中硬生生扒拉出几张皱巴巴的纸。
纸上的名字排列得很是整齐,几秒能刷过一轮。文侪粗略看了一通,又确认过几回——名字里没有认识的,只是他愈是盯着看,愈是觉得那一张薄纸如有千钧重,压得他喘口气都艰难。
正琢磨着那是个什么玩意,他听见戚檐又叨叨开了口。
“我见钱柏迷恋你,那董枝也多少沾些,让两个男人这般痴迷,你这身份着实耐人寻味。可我见祝叶不怎么搭理你,项桐更是尤其厌恶你……”戚檐从废品堆里仰起脑袋,“这设置不像人,反倒更似蛊惑人心的狐妖。”
“养狗养猫都能有感情,更何况是只人狐,他们想不上心才难。”文侪随口应答。
戚檐默不作声。
他并非不知道,那钱柏一直对文侪原身有欲|望,连带着他也对文侪起了兴趣。可他并不理解,怎么这会儿知晓文侪原身与钱柏是两情相悦,他却是这般的躁?
理性发挥著作用,叫他不至于撒泼个没了,可是文侪怎么能一个阴梦爱一个啊???
还爱的都是男人。
那还不如……
他看了一眼文侪,恰同文侪的视线撞在一处,他稳稳献上抹笑,特意不慌不忙地挪开了眼。
没有不如。
戚檐烦躁地抚过那些模样如出一辙的金属装饰品,又数过那些个洒落一地的钢珠,心里的无名火却一直没能浇灭。
“哈,他妈的,”戚檐把东西翻得唰啦响,“一只狐狸爱什么人啊?”
“……?”文侪仰起脑袋看他。
文侪适才一直把脑袋埋在那堆旧物里头,由于蹲的时间太长,腿痛得厉害,方一分神就听到戚檐莫名其妙的牢骚,花了1秒把那荒唐话装进脑袋后,他即刻呵斥戚檐一声:
“你发疯发够了没?”
戚檐耷拉下嘴角,却依旧咕咕哝哝个没完,最后他得以再度欢喜地收心找起线索来,还是在险些被文侪抛来的一块石头砸中后。
***
满屋的金属制品叫戚檐翻得手上尽是锈味,他起身寻东西擦手的时候,恰瞅见文侪在盯着一铁盒琢磨。
他瞧着那人的背影,略有些失神,不料那人忽然转过头来。
“唉,戚檐,说起来昨晚那张通向藏身点的地图是怎么得来的?你那时蒙住我的眼后发生了什么?”
“啊?噢!”戚檐垂眼拿起一份被他确认过好些回的老报纸,“没什么要紧的,就碰着个怪物,我从他手里抢来的。”
“那你还挺厉害。”文侪漫不经心地夸奖道。
戚檐笑了笑,眼睫一垂,眨去了那夜景象,却还不忘对文侪感慨一句:
“那怪物长得别提有多吓人啦!”
见文侪信以为真,不再追问,戚檐却倚着锈柜笑起来——
怪物?
甭说笑了。
第44章 【钱】EP16 “一个孩子想看海。”
“三个孩子想看海,”
“两个孩子想看海,”
“一个孩子想看海。”
***
戚檐将架子上那些个尘灰足有一枚硬币厚的东西挨个摸了一遭,却仅得来满手黑灰。
“哈……”戚檐拍着手走到门前堆放残肢断臂的地儿,一边蹲下身打量那些东西,一边冲文侪喊,“这是在阴梦里,我便不计较这些东西为何不腐烂了……只是你觉着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某次集体伤害导致的死亡么?是天灾还是人祸?是一次大型地质灾害么?海啸?泥石流?”
文侪闻言皱着眉走过来,考虑了大概半分钟才说:“咱们要不要把这尸山刨一刨?”
“……”
见戚檐没有迅速回答,文侪掸去白衣上的尘灰,道:“决定了,还是刨吧……给你5秒思考要不要去刨。5、4、3……”
见文侪那么个变作白狐狸后更受不得脏的都乐意挖尸,戚檐出于担当还是应上一句:“我刨。”
“上吧。”文侪抬脚便走向尸堆的反方向。
“嗯?你去哪儿?”戚檐不解。
文侪没回头,边走边说:“我那头东西还没翻完。”
“你刚不是说要一块刨尸吗……”
“我可没说我即刻就要刨,你闲着你便刨。翻东西和刨尸可不就是烙饼问题里头同一块饼的俩面么,不能同时烙。——我要是有三头六臂早自个做了。”
戚檐盯着那耍赖狐狸的背影瞧,见他很快俯下身去,想想又觉好笑,只把脑袋无奈地摇了摇后,便乐着去干活了。
他的手很快钻进些那些个被从人身上割下的躯干间,手往深处一探,也不知探进的是各肢体围成的空隙,还是仅仅是把手插进了断肢当中。
他确乎无法分辨,因为不管哪里,都是同样的拥挤粘腻,同样的腥臭不堪。
戚檐向来一不做二不休,一旦下定决心,便也忘了脏臭。奈何埋头翻找时间太长,再仰首时,只觉被那些红的粉的,腥的腐的弄得头脑发昏。
他起身缓了口气,这才问文侪:“对了,当时梁桉房里那摊黑水,你后来弄清是什么没?”
“黑水?”文侪从柜子上搬下个装满维修器具的箱子,说,“你说梁桉房里那摊?我哪里能弄清那玩意?你那会不还说是在做梦么?难不成我还有本事钻到你的梦里?”
“哦、哦!”戚檐刨尸的手顿了顿,他转而笑起来,“嗐!瞧我这脑子,浆糊似的,都混淆了!”
***
文侪翻找之处就在门边,眼见贴墙摆放的皆是些凹凸不平的铁锈架子,没地给他歇,他索性倚住门干活。
然而那铁门安稳半晌忽而一颤,令他遽然停了思绪,从那铁门上弹开。
“怎么了?”戚檐平静地自血水里抽回手来。
“啧、有东西在门外。”
“这就又来了?”戚檐快步过去,文侪趁这时蹲身给他抛去个接近他手臂粗的扳手。
二人凝视着眼前那扇显然经不起几回击打的铁门,好一会儿都没见什么动静,刚想松一口气,一巨物却赫然撞上了铁门。
磨损严重的焊接合页在外头东西猛烈地冲撞下松动起来,活像将落的乳齿,左右摇晃。
戚檐摩挲几下掌中扳手,宕机立断:“跑——!”
他拽住文侪的腕,再不管文侪能否跟上自己的步伐,也顾不上文侪腿有多疼。文侪虽说竭力配合,没埋怨半声,却是疼得眼冒金星,连应答一声也办不到。
俩人推开屋中另一扇铁门时,外头那庞然巨物恰好将适才文侪倚着的那门碾作一堆废铁,冲入屋中。
戚檐稍稍回头瞟了眼——
呵,竟是个六足皆着地,大虫似的在地上爬的怪物。那玩意形似帝江,身子肥肿,若与帝江的不属同种,估摸是因那玩意生着六只眼睛,而少了两翼,背上还有绣花似的红斑纹。
“哈,也不是什么东西与六沾边就一定好……”
戚檐耸了耸肩,随后又一次带着文侪狂奔起来。俩人的脚疾速擦地,好似要磨出火星。戚檐的双腿都跑得发疼,更别提文侪的。右腿疼痛直钻他心,片晌过后他那条腿便有如彻底坏死般,失去了知觉。
途中,那健步如飞的戚檐忽然松开了文侪的手,一时间俩人拉开了些距离。见自个儿同身后怪物的距离不断缩短,文侪有些着急,却只听戚檐喊道:
“前头岔路太多,我先探一探,跑进死胡同可不好。”
文侪总慢戚檐几步,也就一直能看见戚檐的背影。戚檐时常忽地拐入一窟洞不及几秒,又跑出来带着他往回走了几步,又倏然拐向了另一边。
文侪不能理解戚檐的举动,可他还是选择了跟从,尽管戚檐那反覆无常的行动,叫他总能清晰地听见身后怪物的喘气声。
二人疾奔如风驰电掣,无一不是竭尽全力向前逃命,然而文侪的意识却忽然呈指数下滑,他的五感乃至神经开始钝化甚而衰弱起来。
矿洞里照明灯一闪、一闪。
文侪没有停下步伐,失控地向前迈腿,可视野中好似浮着滚动的热浪,眼前戚檐的背影时有时无。
何处来的白灼光闪着,近处亮的黯淡光照着。
偶尔,文侪会觉得自个正独自在不知方向地猛冲,他看不见戚檐,也听不见那人的声音。可眨眨眼,戚檐又蓦然出现在了身前,那人大步流星,喘气声随风声一道跑进他的耳朵。
有时,在矿洞极差的照明下,他还会于眩晕当中看见一个飘荡的鬼魂。那迷蒙不清的鬼魂与他之间隔着戚檐,好似仅仅在漫无目的般随疾风远走。
“跑啊、跑啊、文侪,跑!!!”
身前跃动的戚檐的背影在消失的瞬间聚作了一个点,文侪在不甚清醒之时,踩着矿洞中的一摊碎石,倏然往一旁的一个漆黑穴洞里头栽去。
倒进去后,他才意识到自个原是被戚檐揪住了衣袍。那人一扯,他再那么一摔,他便被戚檐顺势锁进了怀里。
戚檐侧头朝外看,大手压在文侪的后颈上,一时间二人连气都不敢呼,如果可以,他二人恨不能叫吵闹的心跳也停止,直到怪物齿舌搅动的水啧声自他们躲进的那一石洞口离去,他俩才终得喘息片刻。
戚檐松了文侪,伏地贴耳,直至确认那怪物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才又小心往外窥了一眼。
从他们这藏身的洞穴恰能瞧见那怪物的渐趋怪异的身躯,他的身子一直在变化,这会儿已然臃肿如在体内炸了根爆竹,裸|露的腹部呈现出不自然的尖角突出,每每顶得肥肚上头点点发白。
戚檐见他的发旋近乎被矿洞的黑暗吞没,这才牵起文侪往外头走。
走,不能跑,他们根本没可能跑过那东西。
薄薄一层冷汗贴在他们身子上,叫他们的脑内不可自抑地响起嗡鸣。
走,向上走,小心翼翼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戚檐沉着一口气,一面斜眼盯紧洞深处那骇人的巨影,一面牵着文侪踩住几级向外的石阶往上爬。
踏上最后一层阶梯时,文侪向下回望,那怪物的影儿仍在深处徘徊。他也不敢久留,随戚檐一脚踏出洞口。
洞外是一片无星的夜幕——他二人入这矿洞时不过清早,这会天却已黑透了,浓云遮月,连缕光都瞧不着。
他二人正打算歇口气,一股凉风却遽然从身侧扑来。戚檐猛然侧目,只见身后闪出一张狰狞的笑面!
他遏住动摇的心,定睛看去——那祝叶正立于几步远的地方,直勾勾盯着他二人。
戚檐强装不在意,单默默牵紧了文侪的手。
他低声同文侪倒计时,当数字骤然变作一时,也正是他猛然拉起文侪迈开腿的那一刹那,祝叶大张血口。
他过度张开的嘴撕裂了自个面上绷紧的皮肉,叫三只近乎透明的眼睛也从眶中掉落。
可他没变作个瞎子,嘴中的两排鲨齿里头还含着一只巨眼。他盯着戚檐,自瞳孔正中伸出了长舌。
瞳孔深处,舌的源头,忽而传来一声嘶嘶嘶怪响。
“捉、到、啦——”
戚檐的手不知怎么又松开了,在那一刹被戚檐落在身后的文侪双腿如系了重鼎般,叫他死活迈不开步子。
他垂首,只见一双长满鳞片的利爪死死绞住了他的腰身。
而后的一瞬间,尖齿霍地咬上了他的腰腹,一排密密的血洞还没来得及将血喷溅出去,皮肉已被撕裂开。那怪物合嘴,嚼烂了他的躯干,磨碎了他的骨。
那祝叶吞去他的身子后,又冲来含进他的头颅。
泪还没来得及流,皆堵在已然被咬碎的眼眶中,随着爆裂的眼球与尽断的经脉一齐炸开。
他这是又失败了?
倏忽间,有一股热流淌遍文侪的全身,有东西猛然撞在他背上,一只温热的大掌从身后蓦地捞起他的腰,将他紧紧抱入怀中。
“文侪,我们走。”他听见戚檐说。
他一时身轻如燕,只随那人快步向前,奔向浓雾氤氲的远方。
第45章 【钱】EP17 树下立着一个人。
阴梦第五日淩晨2:00,距捉迷藏游戏结束还有46小时。
文侪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适才脑海中那些被祝叶嚼碎的想像阴魂似的散不净。
尽管很显然,他同祝叶之间的距离在不断扩大,可即便被戚檐拉出去好远,他却仍能模糊听见祝叶咀嚼骨肉的声响。
一路上,他都浑浑噩噩,以至于连戚檐是如何将他拉回山洞中的都给忘了。
文侪垂丧着脸,浑然一副失魂落魄模样。戚檐瞥他一眼,自背包里翻了一瓶矿泉水和一包压缩饼干抛给他,说:
“垫垫肚子吧。”
文侪见那戚檐方从背包里取出食物,这会又利索地把背包背了回去,不免有些困惑,于是问:“你要出去么?”
“不是‘我’要,是‘我们’要。”
文侪没问为什么自己要跟着去,只接着问:“去哪儿?”
“回旅店。”
“什么?好容易死里逃生,你又往虎穴跑?你就不怕撞着项桐他们?”
“没办法啊,这外头哪还有什么线索,咱们总不能一辈子缩在这洞穴里吧?”
“也是……”文侪将头发拢了拢,取下腕间挂着的皮筋将头发扎了起来,“那咱们现在快走吧。”
“叫你先吃饭。”戚檐抬眼睨他,“过来坐我旁边吃,省得你随意塞了俩口便说吃好了。”
“哈……”文侪寻了个地儿盘腿坐下,“坐你旁边倒胃口,吃不下饭。”
戚檐笑笑:“那我过去。”
他说着,很快就在文侪身侧落座,还不忘把脑袋打斜倚上文侪的肩头。他这番举动一气呵成,像是在撒娇,坐定后却是神色凝重地怔怔瞧着前方。
戚檐慢吞吞地嚼动着嘴里的食物,到最后咽完了嘴里的,就再没抬手吃东西,反而一直在发愣。
“你又怎么了?”文侪垂头,熟练地往他嘴里塞了片苏打饼。
“好想杀鬼。”戚檐说。
“莫名其妙。”文侪说,“让你好好吃饭!!!”
戚檐还笑着用脑袋磨他,抬眸时却见文侪肩头处起了个半截小指长的线头。那线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反正单用手没可能扯下来。
戚檐于是朝他伸手,说:“哥,把剪刀递一递。”
“剪刀?”文侪俯首看他,“哪里来的剪刀?”
***
戚檐这顿饭吃得漫不经心,被文侪给强塞着喂饱后,便拉着文侪起身往外走。然而,纵使他此时手中拿着地图,也还是唤文侪领路回旅店。
文侪不跟他一般计较,只拄着拐杖跛着脚一径向前。
不多时,戚檐将手摸上那一扇形制仿古的朱红实榻门,一瞬犹豫后将门小心推开了。
掌柜的跑了,坐堂小厮死了,这旅店里头论常理该只剩了些鸠占鹊巢的客。可他将脑袋探进去时,单瞧见了自天井下漏的天光。
“不错,开了个好头。”戚檐用余光打量着那略有局促的文侪,眼底闪过几许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往内进的时候,只一眼就发觉了店中异样——这旅店一层很是空寂,全然一副人去楼空模样,四仰八翻的桌椅以及散落一地的书册尤其瞩目,好似店中已被歹人洗劫一空。
戚檐淡淡瞥了文侪一眼,也没多嘴去问,只默默往楼上走。他直直往梁桉的房间去,在瞧见地上一大摊黑糊糊的液体时确信了心中猜想。
恰这时,刚逛过老西那屋的文侪也走了进来。
“怎么了?”文侪将那串掌柜独有的钥匙抛给戚檐,他顺着戚檐的目光看向地上那摊东西,心中平白生了些莫名的抵触,于是冲那笑得古怪的戚檐骂了一嘴,“你笑什么?都第五天了,四谜还一个都没解出来,我看你是松弛感上头了。”
“哎呦,怎么总生气呢?别气啦,气坏身子要怎么办才好?”戚檐笑着在他身上胡乱拍揉一通,“头发软,耳朵也软,哪里都软……一软就软通身的,看得我心都软了。”
文侪默默扒拉下他的手,遏制住一阵阵的心悸,正色说:“老子现在没闲工夫陪你开玩笑!我先前翻这旅店的时候,瞧见那后院除了上锁的小屋,角落里还有个信道往地下室去,听说那里头是酒窖,但当时也上了锁,现下既拿到了钥匙,便快些去看看吧,鬼知道那些怪物什么时候会回来。”
戚檐没有拒绝。
***
不同于现代化的酒窖,这地儿像是过去常见的传统小酒肆。十余口土陶缸排作几行,其中皆塞了阻隔渣滓的红布,缸上有墨写的歪七扭八的酒名。
酒窖里悬着许多艳丽的圆灯笼,灯笼里的光因着隔着层红纸,将酒窖中照得红彤彤。在一片阴恻恻的赤光中,摆放杂乱的酿酒器具透出诡异的光泽。
戚檐盯着那些东西瞧,那些东西也好似在盯着他看。可他没有驻足,只很快迈开了腿,向酒窖深处奔去。
文侪见戚檐在其中无头苍蝇似的乱走一气,半晌后回到起点,却是一副抱臂不解模样。
“还真的都是酒……”
“酒窖里放的不是酒,还能是别的什么?”
“我可不信前日鬼祭,祝叶给梁桉喂的仙药真的是单纯的酒。”
文侪见戚檐转了转眼珠,旋即又笑了起来。
“文大哥,来搭把手,咱们把这些酒缸的盖都掀了。”
“……先说你要做什么。”
“我想看看祝叶那起死复生的仙药究竟是什么,我当时找机会去瞅了眼——黑的,有酒香。无论如何,我得先看到那玩意才能放心。”
那戚檐的念头多少有些一时兴起的意味,可文侪清楚那小子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性,只得无可奈何地给那人投去个幽怨的眼神。
他一行行地开盖,没见着一个内里盛了黑色的酒液。直至他停在第一排的最后一口缸前——它被摆在角落,个头比先前文侪看到的那些还要大上一圈。他只不过是站在那缸前,便嗅到了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像极了城中村路边常见的死老鼠味儿。
实话说,那口缸足已容下一个成年人,倘若里头正有一个蜷缩着腿脚的,亦或者被砍断手脚的人在瞪眼瞧他……
唉,那又算啥?
自打死了后,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
文侪一鼓作气掀开了木盖——
一缸乌黑如绸的酒浆蓦地出现在眼前,随之涌出的发腻浓香更是呛得他咳嗽难止。
这酒香的传播速度也是一绝,远远便叫那埋头嗅酒,嗅得快辨不清气味的戚檐猛然仰起脑袋:“这味对了。”
戚檐小跑而来,只蹲下身,看了那酒缸上写的名字——高升酒[编号:017]。
他俩其实也不大知道将那酒名与编号都记下来能顶什么用,但二人还是将短短几个字抄了,也背了。
***
看完酒,戚檐又莫名其妙把酒窖的门敲了敲,啧啧称赞:“这门还挺结实。”
文侪问他无缘无故夸什么门,戚檐说他要在这里待一阵子理理思绪,希望那三只招人厌的鬼东西别来搅他安宁。
他说罢拉来张板凳,挨着巨大的白酒缸坐下,铅笔在下一秒点在了那张发潮发软的委托单一角。
——【壹、新房客吃了他杀过人的父亲,可是这事好像只有我在意。 】
戚檐说:“咱们入梦以来,这旅店里头新入住的客人毋庸置疑只有梁桉一人,新房客自然指的是他。不过,梁桉是怪物,他爸却不知是不是。在这阴梦里,怪物吃怪物,或是怪物吃人都不稀奇。可在现实社会里头,人吃人可非一般的奇怪,这谜题显然是比喻。”
戚檐说到此处,在委托单的第一个谜题处画下几个潦草的圆圈。
“然而,这谜题的后半句强调了只有‘我”,也就是钱柏,在意那件事。诚然,在阴梦当中,‘我’是人,与那些个怪物难以合流实属正常;可是在阴梦之外,那些个有名有姓的怪物也该是人,可他们也都不觉得梁桉吃父这一举动奇怪,说明这事件的原意所指并非一件违背社会公德的事。”
文侪掏出他那笔记本,边记边点头,说:“这道先跳过吧,目前咱们手上的线索仅能支撑你我解到这儿了。”
戚檐闻言一笑,说:“我上学那会最讨厌跳题,太不甘心了。”
然而他虽那么说着,还是挪动笔尖指向题二。
【贰、我连根砍了近枯死的老树,计画建座大宅邸。】
“提到‘根’字,不能不提祖宗了吧。”戚檐说。
“你当时不还接上了谁的电话来着?”
“是啊。”
“里头说了什么?”
“那是钱柏他舅打来的,说钱柏爸妈死了,那人骂钱柏是个白眼狼、不孝子。”
文侪把那话整理了一番,又问:“那我能把砍死老树解读作他忘恩负义,不顾父母死活么?”
戚檐耸耸肩:“当然,我也这么想……只是这四谜在作答前,谁又能断定是对是错呢?”
二人讨论谜题二的后半句无果后,正打算移目第三问,谁料外头一阵什么东西落地的闷响震得他们皆是一愣。
“外头这是怎么了?祝叶他们又追来了?”
戚檐倚住酒缸,说:“不对,他们的脚步声比那响声可要大多了。”
“那是怎么?”文侪寻思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遽然抬起了头,“该不会是院子里那木屋……”
俩人倦沉的眸光忽而一亮——
第二个存盘点开启了!
***
不曾想,当文侪钻出地下酒窖,快步走入那小木屋时,摆于桌上的俩张存盘纸却叫他脊背发凉。
【日期1997年5月1日,下午7:00,想要下回重生于此时,请烧纸——薛无平】
文侪清楚记得,第一张存盘纸上的写的时间分明是1999年,依照阴梦的正常运行顺序,第二个存盘点的归档时间理应在1999年以后。
“1999年”几字在文侪的脑海里盘旋,他吞咽着唾沫,问道:“戚檐,这日期怎么比先前那张还更早了些?”
“阴梦里头啥事没有,不就是时空错乱嘛,”戚檐淡笑着搭上文侪的肩,“你怎么在发抖呢?”
文侪怔愣一下,旋即向门外看去,望进那片幽暗的墨绿林。
林间刮起一阵风。
他看见,树下立着一个人。
第46章 【钱】EP18 亲爱的,晚安。
浓绿有如波涛一般,紧紧拥在一处而后涌上前来。那林中人的面庞也被枝叶推近,近得叫文侪产生了他把手一伸,便能牵住那人右手的错觉。
文侪震悚不已,扶在拐杖上的指不由得动了动。谁料他猛一眨眼,那远方的人便烟似的散去了。
他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也确实是他看错了,因为戚檐就没看到。
那人只是平静地将那两张存盘纸折好收进了裤兜之中,然后似笑非笑地伸手在他眼前扫了一扫,说:
“喔!今天好稀奇,怎么总发愣?你不是最赶时间的吗?”
文侪遏制住心中那诡秘的混乱感与呼之欲出的确信感,尽量平静地将戚檐递来的手推远了,说:
“起开。”
然而那文侪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若非戚檐眼疾手快把他给捞了,他这会儿指定已摔得鼻青脸肿。
“当心点。”
“撒手。”文侪说,忽又站定问他,“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戚檐皱了眉,委屈巴巴地说:“在梦里骗了我好久的,不是你吗?——你不信我就算了,还要冤枉我吗?”
“如果你碰着个不知真假的梦,你会毫无顾忌地同我说么?若你做了个被迫剔骨无数次,疼得想死,心痛得也想死的梦,你也会同我说吗?说什么骗不骗人?!”文侪突然难以压抑自个心头的躁念,他猛地甩开戚檐,抓过拐杖向前。
那戚檐也没拦,不过抱臂立在原地看他。
“戚檐,你知道你现在全身都写着什么吗?——写着一切都完了,你要破罐子破摔!”
文侪说罢拖着右腿便走,戚檐在后头跟着,还在问:
“你去哪儿?”
“你别管我!”
***
戚檐不慌不忙地跟过去,却发现适才那发怒的人儿不过缩在老西房里翻找线索,这会儿正翻到门后。
“哎呦,好乖!”
戚檐上前去揉狐狸脑袋,说:“别气啦,我面上表情一般都很不达心,你纵然是看了,也看不出来什么的。”
然文侪伸手往门深处一俯身,在摸到些熟悉异常的东西时,忽觉通身的血液皆随着那门板一块变得冰凉,脑子里那些混乱的东西登时连在了一块。
他于是张口,声音是连自个儿都未曾料想到的颤抖。
“我……他……不是……你……同……什……”
“你在说什么?”戚檐露出个有些玩味的笑。
文侪见状更是怒不可遏,他一把扯过戚檐的袍领,厉声质问起来。
他说了很多,其中既有他连日来的困惑、并不确信的猜想以及许多板上钉钉的证据。
他其实打心底希望戚檐告诉他,这一切只不过是他荒唐而可笑的猜测。
可戚檐听罢,只略略一笑,回答说:“是啊。”
就在戚檐话音落地的刹那,文侪心脏犹如被人捏碎一般,遽然向后摔去,碰落了搭在一旁的拐杖。
这段记忆最终消失在了文侪脑海中。
因为他窥探到了他所不该知道的秘密。
***
戚檐盯着文侪的尸身看了好一会,这才蹲下身去,伸手帮他撩开了额前遮面的碎发。
“你呀,为什么要生个那么聪明的脑袋呢?聪明人常常死得早的。”
文侪还活着的时候,戚檐总想摸一摸他的狐耳和尾巴。可当他死了,戚檐瞧着那些部位只觉索然无味。
不过是畜生的耳朵和尾巴罢了。
骨节分明的手轻贴在死人面上试了试温度——那人的躯身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变得冰冷与僵硬。
他觉得现在心口有点发疼,大抵又是钱柏作怪的缘故,连带着他的指尖也带上了细微的颤。
流转的眼波最终还是停在了文侪身上,他知道他不该这么做,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潮湿的海风吹开紧闭的布帘,将几缕天光也带入屋中,对一切都漠然的戚檐在已死之人身前俯下身子,随即将脸送了过去。
一个轻飘飘的吻落在了文侪白皙干净的脸上,他敛去虚伪的笑,只还用自个的头发轻轻蹭了蹭文侪的脸,在那人的长睫滑过他的面庞时,又惊又喜地抬起眸子。
他自然没可能等到回应。
真无趣。
他果真和钱柏不一样。
戚檐又开始做蠢事了,他将文侪的尸体背回了他俩的房间,给那个人盖上了棉被,送上了含笑的一声:
“亲爱的,晚安。”
***
客栈外又开始下雨了,海风携雨斜斜刮进来,打湿了床脚。戚檐瞥了眼,见那雨打不到文侪,便没去关窗,只从文侪的口袋里抽出那本写满阴梦线索的笔记本,在床头坐下来。
他不紧不慢把笔记本在膝上摊开,又从怀中取出另一本被他压得皱巴巴的笔记本和一支粗铅笔,随即在笔记本上勾勾画画起来。
他一面对照着文侪的日记,一面在另一本日记本上补充,写着写着却不禁失笑。
“文侪啊文侪,怎么伤人的东西都憋着不说,怀疑我的话,得早点说出来啊。”
他潦草的字迹同文侪工整漂亮的字相较起来要逊色不少,高中时他的卷子偶尔还会被放在一块和文侪比较,大概是他们总一群人一块走的缘故,老师们便也都以为他俩关系不错。
可其实,他不了解文侪,文侪也不了解他,因而当老师说出——“你和文侪好好学学写字吧,卷面分可是很重要的,你让他教教你,你们俩不是好朋友吗?”,诸如此类的话时,戚檐只是觉得好笑。
朋友,哪门子的朋友?
他们倒能勉强说一句逢场作戏、惺惺作态,却从来谈不上相见恨晚、惺惺相惜。
俩个性格迥异的穷学生,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友情故事,难不成要互为知音,演一出寒门出贵子的励志好戏么?
戚檐摩挲着文侪的笔记本,还是觉得心情不好。
他讨厌感情用事之人,譬如钱柏。
那家夥激烈的情感现下叫他的心脏疼得厉害。
真讨厌。
***
文侪死后,戚檐发觉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他盯着腕间的表,自个儿算秒比对。
原来真不是他觉得,而是事实如此。
如今的5s压缩至1s,戚檐方算完一分钟,表上分针已然跨出了五步。
更何况他本就是个喜欢慢腾腾干事的,文侪那活闹铃一走,他登时也像缺了油的火车,在原地杵着,干起事来很不得劲。
戚檐忽而又想起了文侪,他的非正常死亡,既然能导致阴梦计时加快,便也很有可能让戚檐的死亡时间提前。
他于是毫不犹豫将本来并不着急的计画给往前挪了挪,这样一来他当前的首要任务便成了——还原死况。
在委托一中,文侪从裴宁的房间坠亡多少有些误打误撞的原因在,许多情况下,即便他什么也不做,也有还原死况的可能,然而这局死况的附加条件太多,他若是不提前准备,估摸着绝无还原死况的可能。
依先前薛无平所讲的故事 ,钱柏死在了旅店浴室的浴缸里,而其中重要的附加条件是一张被放于手边的湿透了的情书。
此外,情书上有署名。
唉,早知道让文侪来写了。
戚檐心想,让那高中三年只知埋头苦学的家夥来写情书一定很有意思。
且在这阴梦中,那情书也只可能是给他的。
戚檐神色暗了暗,他起身寻了根圆珠笔,从日记本上撕下一页便开始埋头写情书。他翘着二郎腿,一副漫不经心模样,写一会又转转手里的笔。
实话说,他从没写过那玩意,纵使高中收到过不少,但毕竟不是自己写的,即便那时认真看完了,过了这么几年,也忘得差不多了。
可他还是从从容容落了笔——
【我喜欢你,很喜欢。】
啊……早说了他不擅长写文章。
下回一定要叫文侪写。
瞧着那一句话在那么大一张纸上显得更是少得可怜,戚檐又补上几句。
【从第一回见到你】
他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他们二人初见之地,很快便想起来了——高一开学头一日,在排队看分班表时,文侪恰好站在他身前,那看起来尤其清秀且文静的少年,同身旁那一群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大喊大叫的雄性生物很不一样。
他那会自然不知道文侪叫什么,可在走向班级的一路上,他们都近乎比肩同行。他有时会斜眼偷偷将他打量,本还以为他二人可能同班,没成想他停下来时,文侪还在往前走。
文侪在一班,而他在三班。
后来,高中三年,分了两次班,他们没有一回分到一起。
戚檐于是继续写——
【从第一回在走廊见到你,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
【我很喜欢你,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
【不要对反覆向我确认爱意感到抱歉,我始终深爱着你,全部的你。】
戚檐写成习惯了,差点在显得尤为矫揉造作的结尾加个“^^”。他看了几眼,见没有错别字便想署名,可又想了想,总觉得,情书不单单是表达爱意,还得展现诚意才行啊。
他于是又拿起笔——
【和我在一起,尾巴和耳朵都给你摸。】
前边加上【亲爱的戚檐:】
后头再添上【你的文侪】
戚檐将并不算浪漫的情书摆在了浴缸边的置物架上,继而开始放水。那期间他也没闲着,将董枝和项桐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虽说依旧一无所获,但他回来时,浴缸的水正好放满。
他将手伸进去划拉几下,尚且温热的水被冷湿的海风吹着,大概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凉透了。
他转而翻起了祝叶与服务生阿冬的房间,当然,依旧是一无所获。在他开始怀疑文侪的死亡甚至影响了阴梦的线索获得率时,他在走廊上碰见了回到这旅店以来看见的第一个人。
不,该说是,第一个鬼。
穿红衣服的服务生狞笑着,当着他的面转过身去,露出后脑勺另一张笑容诡异的人脸。他们俩在嘻嘻笑,戚檐也跟着他们笑。
戚檐默不作声瞥了眼只在身后几步远的,洗浴室的门。但有些遗憾的是,他刚才为了避免开门进去时突然受到一记开门杀,因此将房门锁了才出去游荡,这会倘若他突然奔向屋前,那么开锁的瞬间,那怪物极有可能扑过来。
当然,让他死没关系,但他不想白死一遭,他需要确定死况是否还原。
戚檐在心底骂了句脏话,恨不能扑上去将那误事的怪物揍上几拳。
他又小心瞧了眼近旁的东西——具备攻击性的一个没有。
他只能妥协,一步步小心地往后退。在他摸上门把锁时,他听见了“铛”的一声,与此同时,那双面鬼也愣了一愣,旋即将嘴巴咧得更开,几乎勾到了嘴角,露出一堆红艳艳的牙龈。
在他将钥匙插入锁孔时,“咔哒咔哒”的声音激起他额前细密的冷汗。他可以察觉到那怪物在盯着他看,且在缓慢地朝他这边走来。
“铛——”
锁开了,戚檐猛然向内推开木门,登时飞似的窜了进去,又砰地将门给关上。也恰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门关上时,他才意识到,那门的缝隙里夹入了那怪物的手指。
这会,那三只粗糙的手指都被夹断了,恰落于身前。
戚檐“啧”一声,一脚将那玩意给踢走了。
***
戚檐坐进盛满水的浴缸中,无袖衫被水浸透,往他身子上贴。他拨弄着那无色的水,捏起了被摆在缸沿的一把剪子。
他攥紧拳,叫腕上血管凸现。
锋利的刀刃刺入他腕间粗大血管之中,喷溅而出的血液落在他白净的面容上,像是烟火炸开的火星子。
鲜红的色彩自他嘴角滑过,他安详地合了眼,无声地潜进了浴缸当中。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文侪囫囵看过那面板,如何也想不清自个儿是怎么死的,只摸着自个儿头上那原先长了对狐耳的地儿,再次踏入了阴梦。
谁料正是他将眼睛从显示屏上挪开的刹那,有东西响动起来。
“嗞嗞嗞嗞嗞嗞嗞——”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
那行文本不断闪动,直至它如数据乱码般滚动,而后停下——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4】
第47章 【钱】EP19 你彻底死去的那一天。
四面挂满黑帘的房间里先是亮起一盏烛灯,照亮它对面的一张桃木椅。
一人摁动了灯对面摆着的一架摄像头,随即在椅上坐了下来。
来人笑弯了一对黑眸,轻佻地把手一拍,说:
“Action——”
***
【戚檐在进入阴梦前,给文侪录制的视频信】
现在是2018年7月3日晚,多云。
如你所见,你的【第一轮】在此时结束了,
可实际上,这是我,或者说我们的【第四轮】阴梦结束。
在开始陈述事即时,我要先向你道歉。
薛无平说,要道歉就趁早,否则定然会变作个吃黄连的哑巴,所以我想趁着第一局丢命后的加载时间给你录一个讲解录像,希望委托二顺利结束时,你能宽宏大量原谅我。
你要知道,若非这阴梦的构造太过古怪,我绝对不会对你有所隐瞒,撒谎说到底也不是我的错。所以,既然我道歉得这么早,等结束时你就不要再生我气了,好吗?^^
为了避免出现混乱,所以接下来,我将把你视角的阴梦计数单位说作【轮】,而我视角的阴梦计数单位说作【局】。
简而言之,你的【两轮】相当于我的【一局】。
我们至今已经经历过【四轮】也就是【两局】阴梦了。
***
2018年7月2日,我俩一同进入第二个委托的阴梦当中。
阴梦【第一局】开启。
*
[day1—day2]
前两日发生的一切都与你目前记忆中的无甚差异,可是,从某一节点起,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这一改变发生在第三日晚。
*
[day3]
那时,我同你已从梁桉那儿收到了捉迷藏游戏即将开始的预告。我们一同回到客栈收拾东西,我没有拒绝你要剪短长发的请求。
从旅店出去之后,我们便匆忙奔逃,为了躲过那群怪物的追捕而查找藏身之地。
期间,我们在树林里一同听见了人的哭声。在怀疑是线索的前提下,我将腿受了伤的你留在原地,独自拿了刀前去查看。
可当我小心翼翼地踱步过去,看见的是一个没有拄着拐杖的,手上却拿着一张地图的人。
我手上的刀险些脱了手,因为——
我看见了你,
长发的你。
真漂亮啊,在那难得有月的夜晚里,是那么的夺目。
我险些看得入了迷。
好吧,我承认我有些添油加醋,也没办法否认我试图用手中的东西把那位你敲晕的事实。
可是那长发的你,见面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快点走吧,不久就要到那洞穴了。”
我当然对此感到讶异不已,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头,我们并没有查找到地图一类的东西。
我通过你的话语以及各类微表情确信了那长发的人也是你,并开始怀疑这个你的记忆构成。
于是我佯装糊涂,挨个向你确认了前些日子的记忆。
确认完毕后,我不由得再次感到惊奇,因为长发的你的记忆简直像是一比一拷贝了短发的你的记忆,其中只有一些细小的区别:
①第二日:长发的你曾随我一道翻找梁桉的屋子,中途出去过。返回时,你见我我倒在屋中,脚底有一摊黑色黏液。
②第三日:我们在祭祀过程中得到了一张全岛地图。
③第三日:我们返回屋子后,你并没有向我讨要剪刀,并剪短长发的记忆。
我又仔细询问了一回,发现长发的你对于第二日我晕倒在梁桉房里之后的记忆,细节部分有所欠缺,可是大体又没偏离方向。
比照完成后,我确定这就是你,可又开始对那位短发的你,是否真实存在产生了疑虑。
我寻了一个蹩脚的藉口离开了那长发的你,按照原路返回,并在那里看到了拄着拐杖的那个你。
那里并不是月光所能照射之处,可你倚着树,神色平静。
风很静,我知道你在等着我的归来。
说实话,那一瞬间,我开始有点理解裴宁了。就我们这么个关系,我尚且不能对两个你坐视不理;他裴宁怎么可能对他爱人身子里的两个灵魂进行否认呢?
于是我昏了头了,做了一个让我后悔不已的决定。
——我决定让你二人相见。
我轻视了时空悖论的威力。
我早该想起那无数次出现在科幻小说中的既定规则:平行世界的同个人,相遇即湮灭。
我看见你二人在对视的那一瞬间,如同顷刻于空中炸开的烟火般碎裂成两摊血肉,被地上草木吞食。
那一刻,比起怔愣,我的意识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我觉得自己该死。
不过嘛,在死法当中,我最讨厌掐死这一死法了。
理由么……就那样,没什么意思。
那时我跪在那些肉沫旁,竟抬手掐上了自个的脖子。
可惜由于脑缺氧导致肌肉松弛,多数人是无法掐死自己的。
后来的故事讲起来就没意思了,由于两个你死后留下了浓重血腥味,我还没来得及离开那片树林,便被赶来的项桐张嘴吃了。
那时捉迷藏游戏还没开始,我也因此认识到,你因打破阴梦规则导致的非正常死亡,会影响到阴梦的正常运行。
总之,那畜牲把我咬作半截,却并未完全将我吞入腹中,只留我在你身旁失血过多而死。
可痛了。
不过咱们的血融在一块儿,供养那阴梦里头的草木。
还怪浪漫的。
***
我的【第一局】结束,弹出了阴梦委托结束的常见面板,失败次数那栏由1快速滚动至2。
也就是说,我同时进行了【两轮】的委托。
我在这时候才敢笃定平行时空的存在。
在开启【第二局】时,我给两个你都起了名字,第三日晚还留着长发的叫【阿文】,留着短发的则叫【阿侪】。
那时我有两个疑问:
①两个你不能相遇,那你可以知道另一个你的存在吗?
②我一直在与【阿侪】相处吗?还是说,我是在与【阿文】相处的途中,突然转化作与【阿侪】相处的呢?
我就这样带着困惑来到了第二轮。
***
阴梦【第二局】开启。
*
[day1]
这大概是你的记忆开始的地方,但不要怀疑,在你的记忆中,我们相处的多数记忆都是真实的,仅有少部分有些失真。
简单来说,你在本轮(也就是第三、四轮)的阴梦day1的记忆属于第一、二轮,至于原因嘛……
好吧,都是我的错。
你也知道的,我并不习惯坐以待毙。
由于在上一局中,我发现【阿文】、【阿侪】的相遇会造成阴梦的【全局重启】,因此我需要进行一些无关痛痒的试探——譬如我能向你透露相关规则到什么程度。
所以,我在第二局(即你的第三、四轮)的开场就问了你三个还算含蓄的问题:
①你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②你有没有觉得这世界有点怪?
③你知道我们已经失败了两轮了吗?
当然,前两个问题你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但当我问出第三个问题时,我察觉到了空气中细微的电流声。我猜,阴梦便是从那时开始又失控了。
后来我在day2试探性地问了问,才发觉,你本轮day1关于我的记忆其实是你对于前几轮记忆的融合,且最为重要的是,你完全不记得我曾向你提问过。
看来这是一个小气的梦。
*
[day2]
【阿文】、【阿侪】发生转换的真正转折点到来了。
不,大概应该说,是我在两个局域间发生调换的时间点到来了。
这天傍晚时分,我们一块走入梁桉的房间并进行了地毯式搜索,你或许记得我对你所描述的一场古怪的梦境吗?
我说梦到梁桉他化作了一摊黑糊糊的油状液体,可你说是我梦初醒,意识不清醒。
可当我看见靴底真的沾有黑糊糊的东西时,我开始怀疑前面与我相处的不是【阿侪】,而是【阿文】。且在我昏迷之际,我由【阿文】身边,来到了【阿侪】身边。
这个猜想有意思之处在于,不是你突然发生了转换,而是我忽然从一个地方转换到了另一个地方。
但猜想需要证明,我需要真正找到能说服我的证据。
而我在day5找到了这个证据,请先别急着拉视频的进度条,先听我按时间顺序慢慢讲述咱们俩……哦,应该说是咱仨这几日的经历。
你只需要记住,day2,与我同行的你,从【阿文】变作了【阿侪】。
*
[day3]
祝叶的鬼祭。
这日从早上到下午都没什么特别的。
唯一特殊之处在于,我知道,在我们获得捉迷藏预告后不久,阿文与阿侪有机会相遇。
我需要极力避免你二人的相遇,且要尽可能避免说漏嘴,所以,明显的区分标志是不可或缺的。
因此,当你再次叫我帮你找来剪刀,要剪短长发时,我欣然答应了。
与上一局一样,短发的是【阿侪】,长发的则是【阿文】。
夜里,由于知道相遇难以避免,所以我虽然跟在你身前走,但耐不住要一步几回头。
那时,我说听到你叫我也不是骗你的,但不是与我同行的你【阿侪】,而是另一个你【阿文】的呼唤声。
原谅我一直在留心些有的没的,但我实在不能容许你俩相遇,而导致阴梦再重启一遭。你要明白,重启会清空你的记忆,这阴梦中的一切都需要重新经历一次,这对我这没耐心的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
(小声嘀咕:我想自在点摸狐狸的耳朵和尾巴,但前几日受旅店规则影响,我不能总碰你,我不喜欢。)
所以,在回头看见身后的【阿文】时,我先捂住了【阿侪】的眼睛。继而从记忆自动合理化的【阿文】那儿拿到了通往藏身地的地图。
嗯……说句题外话,实话说,【阿侪】和【阿文】都很好骗,这归根到底就是文侪你自己的问题。
除我以外,以后别再那么轻易地相信别人了。
*
[day5]
这一天不光是你,连我也是头一回经历,因此,当我听到那个男人与狐狸的恶心故事的时候,我感到尤其气愤。
你怎么能瞒着我那么多事?
若非逼不得已,我又怎么会瞒着你?
罢了,账慢慢算吧。
啧……不是……你怎么就能在一个我看不着的地方爱了个男人,甚至甘心为他剔骨疗伤?
咳……
就到这。
你或许不知道,在矿洞之中时,陪在我身边的虽多是【阿侪】,可【阿文】也在其中。
但与此同时,我观察到了尤其古怪的一点,你有时似乎会出现【视角混乱】的情况。
这情况表现在,你似乎时常会感到迷茫混乱,两个你,视角会发生短暂的交换,通俗来讲就是说——纵然你是【阿文】,你也偶尔会看到【阿侪】视角的东西。
你似乎在洞穴当中同我往外跑时,就曾表现出这样的迷惘。你一会儿觉着我在你前边,有时又觉着自己紧跟在我后头。
无论如何,在我同【阿侪】在矿洞中遇到追赶我们的怪物时,我遇到了【阿文】,也多亏了他,我们俩才能成功出逃。
在我们奔逃过程中,【阿文】他始终在我前面领着我向外跑,我很巧妙地阻隔在你二人中间,由于矿洞的光线实在昏暗,且我们仨之间都隔有一定的距离,所以【阿侪】并未发现【阿文】的存在,但大概有所察觉了。
因为从矿洞里出来后,【阿侪】表现出一种尤其混乱的神色。
此外,我需要道歉的是,我为了避免俩人相遇,拚命用身子遮掩身前的【阿文】时,我松开了【阿侪】的手。
也恰是那时,跟在我身后的【阿侪】被祝叶咬断了颈子,吞入腹中。
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跟上了前头的【阿文】——那位自动进行【记忆合理化】,将我与【阿侪】相处的一切转化为自我记忆,刻入脑海中的【你】。
*
[day6]
你彻底死去的那一天。
令我没想到的是,【阿文】发现了这世界的不对劲之处。
这也是我的错,我太心急也太贪心了。
我想要确认,在这阴梦中,既然有两个你,那是否也存在两个【步步高升旅店】。
所以在拥有地图的情况下,我选择了让【阿文】带路。
我的猜想是正确的。
当我看见旅店二楼梁桉房间里的那摊黑糊糊的油迹时,我确信自己回到了day2之前所处的房间,也就是【阿文】所存在之处。
如果我良好的方向感没有出错的话,两个旅店大概是至东与至西的区别。
这很有意思吧?在一座孤岛上,存在着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他们只需要跨越几公里的距离,就能肯定这一让人惊奇的时空悖论。
你或许记不得了吧,我们这局失败的理由。
你那聪明脑袋瓜给咱们惹了大麻烦啊……
【阿文】在发现掌柜老西置于屋中的,同他手中那个一模一样的拐杖时,验证了心中零碎的猜想。
这当然是我的错,因为【阿文】手里的拐杖恰恰是我从【阿侪】那个旅店中拿出来的,在阿侪死后,我便顺理成章把拐杖给了阿文。
所以,当【阿文】对我说出“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我究竟是谁,你又到底是谁?”时,我只能装傻,假装没听清。
可【阿文】却把拐杖摔到我面前,说他已经知道了这世上不只一个你的事实。
我心想,哇,他妈完蛋了啊。
但你也知道的,我还有个猜想没有验证完。
我需要弄清楚,如果是你自己猜出了这世界的微妙之处,你会造成最为严重的【阴梦重置】,还是仅仅是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时,所出现的【记忆替换】。
于是,我给了你肯定的答覆。
【阿文】就这样,在下一秒往后跌去,死了。
这一局的你,至此彻底死了。
我从【阿文】身上拿了他的笔记本,又同从【阿侪】身上拿来的笔记本相比对,发现了许多不同之处。这些我一会便会给你整理好,详细枚举出来的。
***
听薛无平说,这轮阴梦委托结束后,你会因为记忆恢复而头疼几日,我在下头为你罗列了些细节,希望到时你能快些捋清每段记忆的归属,尽快好受些。
[细节揭秘]
1、只有【阿文】能获得地图。
2、我在【阿文】身边存在的时间为day1~day2;我在【阿侪】身边存在的时间为day2~day3。
捉迷藏开始后,我要选择谁陪在我身边,依照我的选择来定。
3、你在第二局中,确信这阴梦当中有两个你的想法,或者两个世界的理由,在于你看到了一把与你手上拐杖一模一样的拐杖。
(嘟嘟囔囔:我当时是想狡辩的,可是上头连磨痕都一模一样。我没办法……希望你不要伤心,在你已经濒临崩溃的状态下。我动了点私心,我想利用你验证我的疑问……这也是为了叫你下一轮不要那么快死嘛……)
***
视频的最后,戚檐忽然跑向了摄像头,面上笑容尤其明媚。
“我其实还有很多想说的,但薛无平已经在催我回阴梦了。不过我猜,等你得空看视频而非洒扫委托铺子时,大概也是晚上,所以——”
“亲爱的,晚安。”
他做出个打板的手势,下一秒,视频画面便浸入了一片叫人寂寞的黑中。
“嘀——”
***
————【存盘点加载中……】————
第48章 【钱】EP20(二合一) 不过是片叫人绝望的野坟。
在喧嚣雨声中,文侪抬起了发干的眼。阴梦重启的并发症让他陷入了短暂的失明,衰弱的五感不足以支撑他完成寻常动作,可他并不焦躁,仅平静地躺在泛着潮气的床单上,等待身体状态的恢复。
他正侧着身子,脑袋深陷于过分柔软的劣质枕头中,由于无力操纵身体其他部位,他的目光始终投向右手边模糊的一角——那里是一片深黑,若是房间的布局没有发生变化,那么他可以确信自己正在盯着那一张将所有光亮都阻隔在外的厚重布帘。
身处熟悉情境时,人理当感到安心,可文侪却仅仅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悲伤。
为何悲伤?
他也不清楚。
有什么东西像是堵塞泉眼的溪石般凝塞于心口,他好似忘了许多事,然而他依旧说不上究竟为何会产生如此怪异的想法。
他的记性一直很好,不至于忘事。即便忘了什么,戚檐也会告诉他的。
他要学会安心。
正想着,身子的重量忽然上升,他隐约察觉有什么东西压着他的腰与腿,甚而那一大丛尾巴,正欲从其背后翻过去。由于尾巴过于敏感,一时被压得有些疼,文侪禁不住闷哼一声,那东西闻声好似怔了怔,旋即加快了速度。
文侪转了转眼球,试图看清适才从他身后爬过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奈何还是失败了。
“戚、檐?”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戚檐,你……在吗?”
房中寂静被他发哑的嗓音打破,他喊了七八声戚檐,情绪由怀疑至些许焦急。可在遽然间,他停止了呼喊。
他发觉视力在逐渐恢复,清晰起来的像素颗粒率先拼凑出一张油画质地的朦胧人面。
——那戚檐屈了手臂,用手撑着脸,正躺在他身旁笑眯眯地盯着他瞧,眼神很是玩味。
“……”
刚刚从他身上翻过去的,山一般往他身上压的,踩到了他的尾巴还不道歉的,任他喊了数回还死不吭声应话的,果然是戚檐。
文侪清醒后的第一个动作是睁眼,第二个动作是一拳头打在戚檐身上,继而掐住他的臂肉狠狠拧了一把。
在文侪凶恶的目光下,戚檐苦笑着把已到嘴边的惨叫吞了回去。
“我刚刚叫你,你怎么不应?”文侪瞪视他,见他手掌心有些黑糊糊的痕迹,又问,“你手上沾的什么?”
闻言,戚檐先露出个礼貌的微笑,继而开始演他的拿手好戏——装疯卖傻。他的眼神蓦地四处飘忽,而后像条刚被钓上岸后扔入鱼篓里的缺水鱼一般,在床上使劲扑腾起来。
手脚并用,精彩绝伦。
床被他闹得嘎吱乱响,不多时应会塌下去。可他还是在持续自己令人叹为观止的抽搐表演,乱摆的手不时还要照着文侪的脑袋搓一把。
文侪静静看着他闹,待那泥鳅小子终于因为乏力而慢下动作时,一双修长的手暧昧地摸上了他的臂膀。
又挨了一顿痛快淋漓的揍后,戚檐便彻底老实了。
被驯服的疯狗这会盘腿坐在床上,乖乖将两只手展开伸到文侪面前,委屈巴巴道:“哪里有什么东西?我刚刚也是真没听见你叫我嘛,我若是听见了,又怎么会不回你呢?”
“……”文侪揪住他的耳朵,半信半疑问,“那你刚刚闹什么?”
“哈哈……那是在逗你开心呢!”
文侪觉得和戚檐交流既费劲又头疼,无可奈何地撒了揪着他耳朵的手:“先复盘,我没瞧着你当初说的那个即时监控阴梦动态的大屏,不清楚你上局撑到第几日,或是做了什么……啊说起来……我上轮怎么死的来着?”
“秘密。”戚檐在唇边竖起食指,闭了一只眼,熟练地给文侪抛去一个媚眼。
“别找揍。把我问的东西一个个说仔细了……”文侪从一旁的床头柜里摸出本笔记本,迅速翻开来,不曾想却见上头一片空白,脑中登时嗡地一声,“笔记怎么清空了?!”
他忽而明白了,于是诧异道:“你没存盘吗?!”
“别着急嘛。”戚檐懒洋洋地在床上躺下,他轻轻嗅了嗅枕边香,“话说回来,这床上尽是你身上味道……唉,你的大尾巴会掉毛吗?我看看——”
眼见文侪脸色愈发难看,戚檐赶忙正色道:“上轮我同你都死在了第五日。至于死因嘛,你也知道的,薛无平没交代清楚钱柏的死因,因此我为了测试还原死况的条件,在浴室割腕了,好在成功还原了死况。”
“……你白白浪费了两天时间?才第五日你就自杀送死,白白把第六日和第七日的线索扔了???”
“哎哟,先听我说嘛!”戚檐轻抚过他的手背,虽说手被文侪迅速带着怒意甩开了,他面上却仍旧带着笑,“你忘了自己的死因,也并未看见能观察我的行动的大屏。除此之外你也没见到薛无平吧?”
文侪想了想,犹豫着点了头。
“接下来我说的,你要仔细听清楚了。”
戚檐突然收敛了面上笑,摆出副二人成为同事后鲜能瞧见的、过去却常能看见的冷峻神色。
“你必须相信,这阴梦中存在潜在的第二规则与不寻常的机制设计,而作为特殊机制体验者的你,一旦察觉世界的特殊之处与规则,就会造成阴梦的重启亦或者记忆重置。”
戚檐盯住文侪显露迷茫的眼睛,并不担心他能否迅速理解自己的意思,只继续说:“简而言之,上轮,你是因为察觉了世界的异样之处而死。因此,从现在开始,请不要随意怀疑阴梦中的既定规则,也不要怀疑我对你说的一切,如果你发现了什么异样,告诉我,我会给你合理的解释。总之,如果你不清楚该怎么做——”
“做个盲目相信我的傻瓜就好。”
戚檐扬唇淡笑,一双略微弯起的眼中有显而易见的狡黠,他并不遮掩心怀鬼胎的刁滑相,只趁着文侪发懵混乱之际,弯指轻擦过他的耳垂。
“我只向你确认这一次。”文侪拍开他的手,“如果你刚才只是在开玩笑,就快把那些话收回去,别耽误时间。
“没开玩笑。”
“行,我明白了。”
文侪说那话时,像是下了不小的决心,那神情坚定得让戚檐认为,哪怕他现下叫文侪把尾巴伸过来给他摸一摸,文侪也会乖乖照办。
“那么,先把一条尾巴搬过来。”
“滚。”
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好吧,文侪不愿意。
“对我颐指气使前先想好是不是必要的,若再随意拿些奇奇怪怪的命令来诓我,等我出去后,有你苦头吃。”
戚檐不回答,只是笑,笑得眼睛都弯了。
笑够了,他一个挺身便下了床,又把靴子套上,说:“上轮祝叶此时还在外头,我到他屋里头去翻翻。”
***
戚檐走到那祝叶屋前时,还先象征性地敲了敲,那门并未阖紧,叫他一敲便张开好些。
海风流动起来,将屋内浓烈的鱼腥味向戚檐的鼻尖输送。他抬手掩了鼻,便爽快进了房。
只听一声“咔哒”,门被他从里头反锁。
哪曾想他一回身,却直直撞上一对生了透明鳞片的瞳子。
细长的瞳仁极快速地左右转动着,那人蛇“咝咝”吐著信子,眼神中带着好些惶恐:“小戚,你、你怎么会来?”
戚檐按捺心中勃发的嫌恶,笑了笑,说:“我来这儿看看。”
“这里有什么值得你看的呢?”
黑瞳将那房间打量了一圈,戚檐伸手同董枝勾肩搭背:“董哥,我嘛,我想看看你在这儿干嘛!”
董枝的额上滚下豆大汗珠,他神色张皇,当即支吾起来:“哥、哥我来这找祝叶有些事儿!”
“什么事?咱们关系还不够铁吗?为何不告诉我呢?”
戚檐步步紧逼,叫那人蛇的情绪又不受控起来,喉结上升下落,只滚出些混乱的词句:
“救……不要、不要……病……哥、没办法啊!”
眼见那人虽生了蛇目,却依旧落下大把眼泪,戚檐把他默默端量,只觉他从前的生物构造都白学了。
“董哥,你别哭了。”戚檐很是无情地打断了那人的抽噎,“吵着别人休息了可怎么办?——我就问你一句,你变成怪物,祝叶出力没有?”
董枝无声地掉泪,拚命地点起脑袋,继而抓住戚檐的袍子,哀求道:“小戚,你原谅哥,好不好?哥真的没办法!”
“松手。”戚檐歪头笑了笑,说,“哥,你不是知道的吗?我屋里还有人等我,我得回去了。”
那人蛇狠命地咽了泪,手指颤着要松。戚檐却嫌他磨磨蹭蹭,落手去扯。他毫不留情地把那人的十指掰开,在那几秒间,摸着那人指腹与掌间生得很厚的茧。
***
文侪将遮挡房间的窗帘猛然掀开,瞧见那阴沉的天幕上逐渐散开的几丝天光。
“雨停了啊……”文侪自言自语,又蓦地想起什么似的,匆忙回身去找人,“戚檐,我们看海去——!”
只是,眼见门边那慵懒的人儿慢腾腾挨近了,这狐狸又应激地往后退了几步,说:“你悠着点,现下规则还没发生改变,当心离我太近,一会儿晕坏了,要吐我身上。”
戚檐于是撇了嘴,很是不满地跟在他后头走。他们俩是明目张胆地往外旅店外去的,连那门边柜台处拨算盘的老西都没抬眼瞧他们。
外头天微晴,叫海的深邃幽暗减淡许多,透出些浅淡的澈蓝。
那白狐狸在前头走着走着便开始跑,一跑就跑个没完。
戚檐要他别急,他到底不肯听。都这样了戚檐还能怎么办,自然只能由着他去。
然而戚檐一晃神,又记起当年跑操情境。那文侪的体能不知是如何练出来的,领跑不知累,分明跑在外圈,却好似比他们那些跑内圈的班级还要轻松不少。
从前没机会说,这会当然要圆圆当年梦,他清嗓,开口喊道:“1班那位领头的,你慢点儿!好累!别跑了,等等我!”
文侪一点儿不回应,末了还是应其要求慢下了步子。橘黄的夕阳洒在他身上,叫那只白绒绒的漂亮狐狸变得火红。
戚檐的嘴唇翕张,只是到嘴边的一句由衷夸赞,拐了弯变作无故挑刺儿:“怎么走这么久还没见着碑,咱们路走对了吗?”
文侪这才皱起眉回身看他,骂道:“我们当初就在海岸边瞅见那碑的,纵然记不清具体方位了,我沿着海走,还能有错吗?”
“诶,我就只有这么说话的时候,你才肯理我。”
戚檐笑呵呵地跟了上来,奈何文侪不仅没任他胡来,还同他约法三章——在那规则取消前,他二人必须得保持距离。故而戚檐虽是跟上来了,被文侪那么戒备地盯着,也仅能眼巴巴地瞧着眼前那晃动的狐耳与九尾,眼神幽怨。
戚檐哼哼唧唧了一路,直到那半没入海中的石碑林入目。他还未停止埋怨,然而几步远之外的文侪已朝那石碑冲了过去。
他望着文侪以健全的双腿踩着沙滩向前的身影,心底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歉意,他稍垂上眼睑,有些不忍看向那跃动的身影。
文侪自然不知那小子又在想什么,他正紧张得眼也不敢眨,生怕下一刻那海浪便要随着风暴高高抬起,如那飘着冷雨的清晨一般残忍吞去这石碑。
可是没有。
海面无风无浪。
文侪一时情急,也顾不得褪下鞋袜,便踩入潮浪,叫那浅浅一层清水湿了他的裤脚与鞋。然他并不在意,只赶忙将后半截尾巴塞进怀里,随即蹲下身去。
全无皱褶的海面下有数不胜数的石碑林立,这远离旅店的寂寞一隅不知埋葬了多少人,当文侪将手置于其中一个不知葬者名姓的小碑时,他好似能听见怨魂的哭声。
可他很快意识到,那哭声自遥远的天边来,比起亡人,那更似阴梦之主钱柏的啜泣。
在大小不一的众石碑中心,有块最为高大的石碑,犹如于一片新林之间独立的千年老树,上头密布沧桑的裂痕——那并非墓碑。
文侪并不知为何当时梦中那钱柏难得清醒,却依旧记挂着要同他看海中这石碑。从未尝过浓烈的美好感情滋味的他,太好奇那上头究竟篆刻着多么美好的祝福或是谜语了。
可他早该明白石碑的寻常用处。
——这是纪念碑,又与墓碑含义相似。
上头写道:【1999年,孤岛人类集体自杀事件】
文侪恍若被人霍地扼住了喉咙,喘息不得。
方至的戚檐扶住他,只在他身后探过去个脑袋瞧,瞧毕,交臂嘲谑道:“这就是钱柏要你看的?他的爱还真是别致呐!”
文侪情绪收拾得很快,他起身,脱下自个那被海水浸湿的长靴,压住属于原身的哽咽,尽可能平静地说:“孤岛人类集体自杀,估摸着指向的便是矿洞里头的那些骨头与残肢。啧,奇怪……”
戚檐接着他话:“是奇怪,一般来说,阴梦不会给出直接性证据。它既然给了我们那堆骨肉,碑文内容该是隐藏的才是。除非……那矿洞中的房间里头,最重要的线索并非那堆残肢……”
房中景像有如飞鸟盘旋般在他二人脑海里过了数遭,他二人各自思量半晌,末了侧目对视几秒。
“重要的若不是尸山,便只剩那堆散得到处都是的金属玩意儿了吧……”戚檐说。
“带纸笔了么?”文侪问他。
戚檐摇头:“我还没独自晃悠多久,就叫你给拉出来玩水了。——这儿有沙。”
文侪稍一点头,便屈身以指为笔,以沙为纸,写下“元素集合”四字。
【工业风:蓝色工装、梁桉房中病态整齐的家具排列与油状黑液、矿洞中做工精美的金属用品】
【宗教风:鬼祭祀、蛇肉汤、石碑林】
【灾难风:矿洞残肢、人类集体自杀】
“若仅从涉及元素多少来看,工业风最是靠谱。”
“工业风应是没错的……工厂里头指天的烟囱排废气,通河海的管道吐脏污,生产机器的轰鸣扰民。你看看那阴沉的天幕与漆黑的海,再想想那呼啸的海风……工厂三害,可不就是黑烟污水配噪音?这么说来,那孤岛客栈八成代指的就是工厂了。”
“如此一来,客栈中的旅客的现实身份可就耐人寻味了……若从工服上断定钱柏的职业,那么他便是技术工人,可其他人、怪物又是什么身份呢?”文侪顿了顿才继续说,“怕就怕有人如同上个委托的那小武一般,是多人的集合体,叫咱们分析大半天,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就是因为舍不得时间才会操心这事儿。”戚檐说着,也蹲身下来写字,“董枝是由人变的怪物,你也说过,在你那梦里,钱柏和董枝的关系不错,有过命交情……只是后来他说背叛,他俩这关系由好到坏的关键缘由——黑色的病究竟是什么,咱们得尽快弄清。”
【[(故友)董枝]脚被梁桉他杀人的爹砍了;背叛是因为生了黑色的病;说狐狸是人且漂亮。】
【[梁桉]:掐钱柏脖子;鬼祭祀;永生;他爸杀人】
【[祝叶]:主办梁桉欢迎会和鬼祭祀;吃人很厉害】
【[项桐]:说钱柏不知悔改;讨厌文侪;吃人】
“掌柜老西和服务员阿冬还写么?”戚檐仰起头。
“不写了。”文侪说,“我看他俩的名字就像糅合体。”
“你总得知道他们是什么的糅合体。”
文侪叹了口气,替戚檐写道——【[(掌柜)老西]:懒散怕事、仗势欺人】
“……按刻板印象来说,我看他就是工头。——不管了,我先写阿冬。”
文侪屈膝半跪在沙上,指尖再度没入沙间。
【[(服务生)阿冬]:小心翼翼、附庸他人】
“若是照着工厂模式来看的话,这俩估摸就是工头和他身边跟着的尾巴……分析他俩大概没什么必要,还是照着工厂思路去想才能找着突破口。”
文侪嘟囔着,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又说:“不过、他们也没变作怪物来着……”
戚檐点头,这才笑说:“我就是在想这事。”
“那你不早些说?”
“我原是要说的,可你不是很快便注意到了么?”
“你该打头便说。”文侪批他几句后,又道,“假若阿冬和老西也为人,是什么叫钱柏如此不合群呢?”
文侪正冥思苦想,忽觉得狐耳上压下一只大手。那戚檐没给他时间怒骂,单顺势压低身子,道:
“有些人和众人迥然不同,但是他们能睁只眼闭只眼,或是立于中间的灰色地带,故而也能隐身于人潮。而有些人固执己见,非逆流而行或是站在黑白两极不可,我猜钱柏便是这样。他一定有什么执着不肯改变的想法。”
“既然怪物皆是人变作的,且众人多变作怪物,按社会选择论来说,留至最后的多是先进的东西,那么钱柏紧抓不放的该是保守亦或守旧的思想么……”
“短期之中被社会选择的可不止好的,那些容易蛊惑人心的东西,也很容易得到人们的青睐。——不是有长生不死的鬼祭祀么?说不准众人变作怪物,是因信了极端宗教呢?”戚檐说。
“是我想错了么?那钱柏固执己见的也可能是反邪|教思想吗?”
“不确定,这俩死路皆暂时保留吧。”戚檐说。
***
雨又开始下了,潮水在以超乎他们预料的速度向上涨,俩人拎着湿漉漉的长靴沿着先前的脚印向上行,每走一步,潮水便跟来一步。当二人先前留下的脚印消失于驻足处时,那潮浪已经淹没了他们的脚踝。
文侪的九条尾巴因沾了水而沉甸甸地拖在水中,他行得温吞且吃力,比浪上涨的速度还要慢一些。
残阳斜照,泛着血色的潮浪击打礁石发出气势磅礴的呐喊。戚檐在余晖中冲文侪伸出了手,文侪没有拒绝,却是用手从外圈住了戚檐的腕,没成想很快被戚檐固执地反握入了温热的掌心。
俩人没有并肩,却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亦一前一后地听到了自深海传来的亡者魂灵苦闷的恸哭声。
石碑下有人在昏晦间经久徘徊,不得消解的恨意被这片蔚蓝的海悄无声息地掩埋。
文侪默默想,原来那人口中的“蓝”不过是片叫人绝望的野坟。
第49章 【钱】EP21 他想成为一座山。
“我想成为山。”
“高耸的,永远屹立不倒的、山。”
濒死之际,他用虚弱的气音在我耳边说。
——————
戚檐将五指合拢盖在玻璃窗上,半晌,他再将手拿起时,那窗上已留下了他的手掌印。细密的水雾湿了他的掌心,他却经由那处空缺,看向了暴雨中撑着赤红油纸伞走动的怪物。
“到处是怪物……”戚檐含笑打量着,还要伸指点点文侪,“你看,外头雨下得好大哦。”
“看?大哥,渭止的梅雨还不够你看的吗?还是说这鬼地方的雨更有意思?”文侪骂骂咧咧地将纸笔在窗边那张长方木桌上搁下,“活是总不干的,懒是一定要偷的,速战速决它不好么?非得讨千百回死罪受做什么?”
“哎呦,我在思考嘛,怎么又生气啦?”
戚檐没坐下,单咬下一粗头记号笔的盖,在桌上一张皱巴巴的白纸上留下颇潇洒的字迹。待把思绪整理清楚了,他才仰首同文侪说:“咱们来答题吧?”
“哪题?你说,我来写。”文侪说着夺了他手里的笔。
“你就不怕我答错?”
“答错就答错,哪可能每回都能一次便答对。再说看你模样,也不像认真样子,估摸着也是想随意试它一回。”
“你都知道我十有八九会答错,你还帮我答,你心疼我啊?”戚檐笑得合不拢嘴。
“怕你被电傻了。”文侪勾着笔不给他拿,只还分了些余力去整理桌上散乱的稿纸。
“哎呦,直说嘛!我也舍不得你被电呢。”
“废话少说!麻溜点张嘴,文本稿我来整理。”文侪将一沓草稿纸滚作一团,敲了戚檐的脑袋。
“今天先试试谜题二与谜题四吧。”
文侪点头,在纸上默下谜题——【贰、我连根砍了近枯死的老树,计画建座大宅邸。】
“这道题的用词引导性很强,‘根’本就常常同诸类血缘纽带相联系,还加上了限定词‘枯死’。从浅显之处入手,这很难不叫人联想到钱柏出了车祸的双亲。若要对这谜语加以解释的话,应该是钱柏为了‘大宅邸’而牺牲了自己的父母,更准确而言,便是钱柏奔波于事业、信仰、目标一类东西,而忽视了父母赡养与事故治疗,说得浮夸些,可不就是用父母的生命换取了追求事业与信仰的时间。”
文侪嚼了几遍他的话,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这才落笔——
【解:钱柏为了心中理想而疏于照料父母,间接致使父母因医治不及时而死亡。】
在文侪写下最后一个字时,便有预感那答案是错的,可即便他一停笔就咬紧牙关,电流穿心而过时,他还是没能忍下呜咽。
然文侪不停抽搐的手很快被戚檐握稳了,那平素吊儿郎当的小子这会也没看向文侪,他只是默默承受着余劲无穷的电流,看向了窗外的暴雨与被雨雾模糊开的红伞。
“下回换我。”
戚檐正经说话时,嗓音比平日掐着哼唧时要低沉好些。
在完全感受不到电流后,戚檐才松开文侪的手。温热的大掌顺势轻轻搓了搓文侪的后脑勺,并不如往日那般向上触碰狐耳。
文侪只又抽了张白纸,自顾自默下谜底——【肆、今晨雨骤,然海面风平浪静,不见游鱼。】
“今日是我们第二回瞧见风平浪静的海面,但也是雨停后才碰见的。据这几轮……据这两轮的观察,雨急时,浪别说静了,反而要拱天。因此其中的‘雨’大概只能是喻指。而所谓的‘游鱼’,目前被纳入猜测范围的东西也不少。其一,海底石碑,由于我们于风平浪静的早晨看见了石碑,不符合题目所要求的环境状态,所以排除;其二,人;其三,怪物。第二点和第三点可能性都算大。此外‘不见’有两种可能,被动消失与主动消失。——我先试试我最怀疑的一种可能吧。”
那戚檐忽而委屈巴巴地压低身子,仰视起文侪:“哥哥,给我笔嘛。”
文侪见状险些背过气去,出于对不把笔给戚檐,他会变本加厉的忧虑,文侪忙将笔递了过去。
戚檐这才收敛了矫揉造作的姿态,笑着起笔。
【解:工厂发生严重事故,造成工人大规模死亡,工厂人数骤减。】
他答完题便静静等待电流的到来。文侪回头去瞧他,只见戚檐陡然扶住窗沿,额前冷汗倏地顺着脸颊滑落。
眼见那人嘴唇打颤,文侪禁不住小声嘟囔:“早说让我来了。”
可直起身后的戚檐却是目不转睛盯住了文侪,那目光还很不和善。
“干嘛瞪我?觉得疼吧?”
“疼。”戚檐挪开目光,收回了叫人脊背发寒的冷意,“所以下次别再自己来了。”
文侪没心思去猜他又怎么了,只在他要往外走时,猛地扯住了他的黑袍:“咱们得去酒窖走一遭,上轮不还背下个编号么?我见先前那里摆的高升酒是专供梁桉祭祀用的,所以想去看看这会那梁桉还没入住,酒窖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背对着他的戚檐闻言扯出个没心没肺的笑脸,说:“好啊,我正有此意。”
***
淩晨时分,戚檐去吸引掌柜老西注意,文侪藉机闪进老西屋内取了那串钥匙。
院里没棚,文侪从容抬手拦雨,仅摆弄三两下便顺利开了院角那通向地下酒窖的门。
戚檐一瞅见文侪湿漉漉从院中走回来,便像只迷途羔羊似的扯住那人的衣角随他走,他毫不心虚,将走远时还不忘打个口哨同老西说晚安。
文侪没任他紧跟,只又重复了几遍严苛的距离论。戚檐无可奈何,忽而忆起上回自个掐着人颈子的场面来。
“是怕我又发狂么……”
戚檐背着手跟在后头慢晃,眼神却无数次落回文侪身上。
“俩人啊……”戚檐用低得只有自个儿能听见的声音嘀咕着,“要怎样才能将这时空悖论带来的东西握在手上呢?”
通往酒窖入口的最后一扇门的信道很暗,若非每隔二十余步,顶头便嵌盏油灯,他们能碰壁好多回。
好在那叫他们晕头转向的黑暗没有持续太久,遽然闪起的刺眼光亮便叫他俩忘却了瞎子摸黑的痛苦。只是眼睛适应了许久,足有两分钟没能睁开。
可当终于睁眼时,入目之物却与他们上局所见的酒窖并无明显差异。
戚檐的目的倒是很明确,一径朝那放置有017酒缸的地儿走去。
正如文侪所料,此时梁桉还没入住,那高升酒也没摆上,取而代之的是编码模糊不清的一口老缸。二人不约而同地摸上盖缸木板的边角,齐齐发力将那玩意儿掀了开来,谁料那里头竟是一缸极臭的黑水。
戚檐捂着鼻子正要叫文侪把缸盖上,一阵细微的咕噜声却忽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里边有东西。”文侪一面说着,一面将袖子撸起,用那舀酒的大长勺往里头搅了搅。这么一搅,缸里藏着的东西便有如解开束缚一般浮上水面——是个黑塑料袋子。
“呃……”文侪被那连同袋子一道浮起的恶臭逼得禁不住干呕起来,可他还是边犯恶心,边松开了上头绑紧的死结。
塑料袋中的东西一瞬间随着渗进去的黑水哗啦啦往外泻,文侪定睛看去——竟是个浑圆的铁球。
文侪嫌恶地把那球踩在脚底滚到了水池旁,又捏起来放在水龙头下猛冲一顿,这才包在掌心看。
“这什么?”文侪看了半晌还是没有头绪。
“我瞅瞅。”戚檐从文侪身后贴过去,看了好半天,把文侪的后背都给捂烫了,才憋出一句,“球吧。”
戚檐没有意外地又挨了揍,他却一副不以为意模样,说:“这球我先收着,明早拿到梁桉的欢迎会上去显摆,我不信咱俩不知那是什么东西,那些个怪物中也没一个认识的,说不准就是哪个大哥的眼珠子之类呢!”
文侪没有否定他的计画,只从口袋里抽了块帕子拭手,思考时视线落在那大缸的底部——刚才他们搅拌缸水时,叫水洒出好些,这会儿缸外底周遭却连一块积聚而成的小水洼也没有。
“大哥,过来搭把手,帮我把缸搬开。”
“成嘞。”
二人先是把缸肚砸破了,等待缸水流出大半后,这才动手去搬。
随着缸的挪动,一个仅可容一人跳下的大坑随即展现在二人面前。文侪跃跃欲试,戚檐却赶忙将他拦住,说:“闭上眼睛。——你答应过我的。”
文侪照做了,他被戚檐寻了一个椅子摁坐在上头。在那不算长的过程中,戚檐掌心的温度浸染他半身,被那双手有意无意滑过之处有余温残留。
在眼帘合上隐去视觉的情况下,五感当中其余四感的清晰化,意味着对于某一特定感觉的消逝也会更加敏锐。
眼下文侪便能感受到戚檐身上的温度有如风般疾速逝去,他甚至没能思考挽留还是任他离开。
***
戚檐用手撑住那切割整齐的洞口,缓缓地下降,接近地面时便果断收手跳了下去。这洞不算深,下头空间也不算大,只还布有一扇阖紧的红木门。
在戚檐握住那圆形把柄的一瞬间,他的手被彻骨寒冻得僵紫。可他仅仅冷笑一声,用袍子稍微把手裹了裹,面不改色地再度尝试开门。
喀嚓。
门开了。
他的瞳孔在刹那间骤然缩小。
映入视野的是满墙滚动的时间标识,与一座尸山。
那些被称作“尸”的其实也并不是完整的人体,其中皆有大大小小的残缺,或是少根腿,或是独眼,亦或是有眶而无珠。
可是那些尸身皆生了那样一个完美的头颅。
——那是,庞大的,由一具具“文侪”的尸体,垒作的山。
“我想成为一座山。”
戚檐耳畔响起不知何人的低语。
第50章 【钱】EP22 没错,他又说谎了。
是谁在说话呢?
戚檐并非没认出那是谁的声音,反而该说是不能再确定了。
可他仍旧执拗地问着是谁在说话。
因为入耳的,是文侪的声音,而文侪没可能在这儿。
他迅速回身,渴盼瞧见什么,然而没有人出现在入口,那声音无疑仅在他脑内盘旋。
成吧。
只当听见了鬼的窃窃私语便好。
他转而扫视起眼前这间并不算宽绰的房间。
那堆尸山摆在房间正中,尸山四角各立了个黑柱子,还用四条绑着铃铛的红线相连接,将尸山圈在其中,像极了神婆做法事时布下的安魂阵。
对于戚檐而言,眼前场景尚不足以叫他为之惊诧,因而他只是从容立在原地,毫不畏缩地打量着那些肢体残缺的文侪。直到想了好一会还没甚头绪,这才转头去看四面的墙。
那四面墙也格外有意思,白底黑字,架于那诡异法阵的周围,活像是高悬的丧幡和挽幛。
然而最叫人惊异的是,那四面墙虽仅为寻常石灰材质,却如同巨型LED屏似的,闪动着涵括了年月日时分秒的时间点。那些个时间点无规律地乱闪,晃得戚檐险些花了眼。
他背手绕着那墙看,乍然瞧见一处有些不寻常的抖动形变,于是上手摸了摸——原来那处墙面有些不规则的凸起。由于凸起不大,墙上又闪着时间,光用眼睛瞧,不大能辨出那是个什么图案。
他试图通过削弱视觉来增强触觉,因而阖了眼上手乱摸一气,奈何摸到最后也还是没能猜出上头是什么。只得认命地从口袋里摸出根小铅笔,仔细将凸起的地方涂黑。
直至那四个大字整齐在眼前铺开,戚檐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没认出来,原来是签名艺术体的“钱柏”、“董枝”四字。
“字写得那么花,那么有个性干什么……”
“在尸山边签名,倒还真有种到此一游的地狱感。”他冷笑一声,随即爽快把那块墙面抛了,“不看了,鬼知道那钱柏想表达什么。”
可这屋中怪异非同小可,他分明这处也不理解,那头也没思路,却仍像是个横行霸道的老大爷似的留在这儿晃。
他是知道一旦离开此地,后面几天就不一定有机会来了。所以,无论多久,他都极有必要,在此时理清这巨大的尸山、怪异的石墙以及……
他倏地垂眸在那红绳黑柱上,那被他瞪大的黑瞳渐渐漫上了森然笑意。
啊、他明白了。
这不是尸山和镇魂的法阵,也不是什么丧幡挽幛。
——是“作品”啊。
戚檐的眼睛迅速扫过屋中诸屋,有如穿针一般将一切密密连在了一处。
墙上的凸处文本之所以是艺术体签名,是因为那里是创作者的署名处。
黑柱红线绳的存在是为了保护尸山不遭他人触碰,是保护展品的礼宾柱围栏。
可这般说来,难道那尸山便是钱柏与董枝的作品吗?
不对。
组成尸山的每一个残缺品才是他俩的作品,那尸山不过是一个作品集合。
因为墙上每一个闪动的时间,呈现出来的字体也为手写签名体,这说明了多份作品存在的可能性。
无数个时间与无数个尸身相组合,便成就了那一瘆人的尸山。
上头闪动着的时间,皆在无限逼近一个数字,可却没有一个真正靠近那一数字。
那便是1996年1月1日。
是的,戚檐端详了很久,从没盯过那变化莫测的时分秒,他盯着的只有年月日。
而墙上的时间没有一日实现了95至96年的跨越。
这些堆在此处的未完成品都有自个儿专属的创作时间,而如若他所料没错,那诞生于1996年1月1日的作品,应该正是歇在上头酒窖里的文侪本人。
——那完美的,无暇的,作品。
戚檐激动地滚了滚喉结,眼中显现出露骨的疯狂。
文侪是钱柏与董枝的作品,所以在上一局,那董枝临死前还在流着泪称赞文侪是个美丽的人儿。
在他们眼中,他俩创造出来的完美作品是人,所以美丽;也是因为美丽,所以他们希望他是人。
可在掌柜老西他们眼中,文侪无疑是怪物。
哪有东西既是人又是怪物的呢?
戚檐终于对文侪原身的身份给出了定解——
文侪的原身,是并不存在于世的虚拟人物。
他是钱柏与董枝共同的理想人物的化身。
***
戚檐出去时把红木门关紧了,只立在洞下边,拢手喊文侪来拉他上去。
文侪坐得双腿发麻,这会儿颤颤巍巍地扶着墙过来,每走一步身子都像是被电着似的微微发抖。
他略微俯身,伸手拉人,只是那洞着实难爬,末了还是文侪给他送了几个小酒罐子垫脚,才把那笑眯眯的戚檐拉了上来。
戚檐这回还算是利落,离开酒窖时他抛着那从塑料袋里取出的铁球,很快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尽。
***
二人走进客堂时,那祝叶已在高喊戚檐的名字。
他知道,是梁桉到了。
淅淅沥沥的雨水洗净了红门一角,那儿很快便探出个颇为俊美的脑袋,尖耳朵的万人迷一经露面便赢得满堂喝彩。
戚檐倚着漆作朱红色的围栏,立于二楼往下看。他将手置于心口,那扑通跳动的心脏叫他觉着尤为不真切。然而那有如陷入爱情的憧憬情愫在戚檐脑海里打了个急转弯,火速拐入了死敌行列。
“钱柏这是有多恨啊。”
戚檐喃喃自语,他瞥向一旁,只见文侪还在补笔记,飞速滑动的圆珠笔在日记本上留下清晰齐整的字迹。
戚檐掰回自个那仿若向日葵追着太阳转的脑袋,想不明白自己的视线怎么总不由自主地绕着文侪转?
“向日葵……”
戚檐咂摸着那念头,忽而又看向了文侪白扑扑又带点粉肉的狐耳,便装着无意识地搓了一把,赶在文侪挥拳头前先把话给说了。
“梁桉!”戚檐将双手合在口边,朝楼下喧哗怪物群喊了一声。
那举止极其绅士的怪物闻声走至栏杆下,仰起脑袋瞧戚檐。他满头白发如碎银熠熠,海风穿梭于他的发间,却不叫他显露半分的狼狈,他微笑着看向戚檐:
“您好,您是在喊我吗?”
戚檐在心底骂了一声:靠,钱柏心动得要昏了。
他觉得呼吸困难,有种想要从二楼一跃而下的冲动。他想跪在地上跪拜那人儿,想得几乎要发疯。
可戚檐转念又想,钱柏不知是对梁桉有多恨才会变作这般。若是情感未曾颠倒转化,钱柏此刻怕都要操纵他的身子,跳下去掐住梁桉的颈子。
爱慕之心昭然若揭,杀人之意藏形匿影。
戚檐觉得打心底犯恶心,于是将那双含情的眼转向了那只白狐狸。奈何那狐狸正埋头写字,并不搭理他,他只好又看向了梁桉。
“送你个东西。”
戚檐勾唇笑起来,他夺得了自个身体的主导权,纵使钱柏好似在竭力要他停下动作,他仍旧慢条斯理地从黑袍的口袋里掏出那从酒窖里获得的铁球,继而抛了过去。
他将东西往楼下扔时,见周遭怪物们都一脸茫然,本已做好了一无所获的打算,哪曾想梁桉陡然色变,一对浓眉紧紧压住了他深邃的眼。
他觉着那人全黑的眼珠子活像一潭黑水,愈是要往内看,愈是让人觉得要陷入其中,几近窒息。
“你为何拿着我爸?!!!”
满面通红的梁桉开始不顾形象地怒吼,他歇斯底里地喊叫,喊得祝叶震悚,项桐惊愕,戚檐却在这时笑了起来。
黑球是梁桉他爸啊?
不错,又有新线索了。
“这不过是个铁球,怎么就是你爸了?”戚檐盯着梁桉颤抖的唇,步步紧逼。
梁桉正欲说些什么,没成想那祝叶却慌忙挡到了梁桉身前。
“戚檐,你不该这样。”祝叶透明的瞳子闪了闪,里头沁入了好些血色。
“我非这样做不可。”戚檐平静地回答,脸上带着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斜眼瞥了文侪,只看见那狐狸在笔记本上迅速写下:【祝叶——极度偏袒与维护梁桉】。
戚檐本还想看看梁桉和祝叶的态度,可在下一秒,怪物群便霍地散了开来。
那紧紧将铁球抱在怀里的梁桉只是怔怔看着祝叶,而祝叶盯着戚檐,机械地说:
“晚上记得来参加欢迎宴,晚上记得来参加欢迎宴,晚上记得来……晚上……”
***
欢迎宴如期举办,那梁桉又似没事人般任由狂热的怪物们将他围在中心。他面上挂着温柔的淡笑,眼睛不曾挪向戚檐亦或者祝叶。
其实说实在的,戚檐觉得那梁桉从未将任何一人放在眼里。他黑黢黢的眼珠里始终幽深一片,看不着半点光亮。眼球面更是有如贴了磨砂膜一般,根本无法倒映他人的身影。
屋外雷震风啸,巨浪拍岸;屋内众人把盏高呼步步高升,庆贺梁桉入住。
步步高升,步步高升。
是要升到哪儿去呢?
戚檐实在喝不下那些黄澄澄的液体,奈何现在起身离开太过瞩目,唯能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扫视周遭。
他上一局所见的欢迎宴同现在这局相差无几,宴中人大致分作了两波,一波人围着梁桉,另一波人则围在一圆桌前欣赏一副画作。
那是一副尤其古怪的人物画。
画中两个从穿着到相貌都一模一样的男人面对面站着,脸上各自挂着夸张咧大的嘴。
他撞了撞文侪,笑问:“你觉得那画指什么?”
“……双面人服务生?”文侪说。
戚檐闻言满意地笑了。
第一局时,他也是那样认为的,那画浓烈怪诞的画风与略显厚重的笔触叫他错以为那是双面人的象征。
而第二局那个已经得知这孤岛上有两个文侪同时存在的自己,看见这画却是颇为自信地认为,这副画暗示的是文侪和另一个文侪,也就是阿文和阿侪。
可戚檐他已经进入了第三局,因此他知道:
能面对面相见,却不会毁灭的——
只有他和他自己。
***
没错,他又说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