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拉开一道缝。
“你谁啊，有事吗？”年轻女人攥着门把手，上下打量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我找赵秀娥，”女孩的视线虚无地落在空中某处，察觉到女人疑惑的目光，眼珠迟缓地转了转，“她在这里……做家政。”
“赵阿姨，有人找。”"女人扭头朝厨房喊道。
“诶，来了，”赵秀娥应声出来，她穿着围裙，双手湿漉漉地，看见门口的女孩，吃了一惊，“你怎么来这了？”
女孩抬眸看她，神色近乎麻木：“我的高考志愿，怎么回事？”
“改成功了是不是？”赵秀娥面露喜色，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你爸特意托人打听的，说是公费师范生，免学费！还有生活补贴，毕业后直接给编制，回县里当老师，多好。”
“你们为什么改我的志愿？”女孩表情呆滞，双眼空洞，凉凉地问道。
赵秀娥看了眼转身回卧室的女人，把女孩拉进玄关，关上门压低声音说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死心眼！这不比你填的那个大西北好？那鬼地方，风吹日晒的，不出三年你这脸就得皴成树皮，到时候嫁人都嫁不出去！”
“为什么改我的志愿？”女孩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高考志愿。”
“你的你的，我们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好！”赵秀娥的嗓音陡然拔高，“当老师多好，铁饭碗！又稳定又能顾家！现在大学生一抓一大把，毕业就失业，要不是你爸找了以前的老同事，这种好事能轮到你？”
“大学离家近也好，周末回来妈还可以给你炖排骨补补身体，”她越说越激动，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腕，唾沫星子飞溅，“再说了，振宇好不容易考上高中，你当姐姐的就忍心扔下他不管，你没事多回来给他辅导辅导功课，照顾一下他，他好歹混个大专……”
“我为什么不忍心？”女孩慢慢抽回手，语气平静，“你的蠢儿子为什么要我照顾，你的酒鬼老公为什么要我照顾。”
“啪！”
一记耳光狠狠甩在女孩脸上。
赵秀娥浑身发抖，声音刺耳得像是指甲刮过黑板：“那是你亲弟！你亲爸！振宇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就知道，你果真是要跑，我辛辛苦苦养你十八年，你翅膀硬了就要跑！你个没良心的，你吃我的喝我的，我起早贪黑给人打扫卫生养活你……”
“养活我？把我养成第二个你？”女孩舔了舔嘴角的血痕，突然笑了，“一辈子伺候别人，再找个酒鬼丈夫生个废物儿子？下半辈子再继续伺候人？”
“你说这话是人吗！”赵秀娥怒骂道，扬起的手刚要落下。
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赵阿姨，你这碗还洗不洗？”
赵秀娥看向身后，不好意思地赔笑道：“马上去，马上去。”
她抓着女孩的手腕，拽出房门，拽到电梯口：“你给我滚回家，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电梯门闭合的瞬间，女孩的后背贴着冰凉的轿厢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叮”地一声响，电梯外抱着一堆衣服的大妈被里面的情形吓了一跳。
“小姑娘，你去几层啊？”大妈的手指悬在按键上方，狐疑地打量着这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
女孩怔怔地望向大妈，一言不发爬起身，出了电梯。
她茫然四顾，才发现这里不是一楼，而是顶层，28层。
她想起今早跟老师的通话：公费师范生定向培养，服务期六年，读完四年大学，毕业后她还需要去县里当六年小学老师，不想读不想去也行，违约金八万六，而且即便给了违约金，这期间也不能考研，不能考公。
没有出路了，她笑出声来。
教师很神圣，可对她来说，只是十年的枷锁，十年的牢笼。
她憎恨一切需要被照顾的生物，憎恨所有需要依附于他人的生命，那些嗷嗷待哺的雏鸟，那些需要喂食的流浪猫，那些蹒跚学步的幼童，那些颤颤巍巍的老人。
她甚至憎恨教室角落的那盆多肉——为什么要浇水？为什么要晒太阳？
但最可恨的是她自己，为什么没有爸妈她就活不下去？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块石头一样，安安静静地呆着，不向任何人索取，也不被任何人需要？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等待十八岁，她以为十八岁会是自己人生的起点。
她也曾幻想过，
在遥远的大西北，十八岁的她，站在广阔的戈壁滩上，干燥的风吹在脸上，再贫瘠她也无所畏惧，如同一棵落地生根的胡杨，
那是她送给自己的成人礼。
可原来，终究是幻想。
就像很早以前，她的自行车被人摔到河里，她捡了一年的塑料瓶子，加上省下来的早餐钱，妄图给自己买辆自行车，可钱还没凑够，就被鹿振宇一锅端了。
她至今还记得鹿振宇得意的笑：“就你？我早就发现你偷偷摸摸在攒钱，我就故意不说，看着你攒，哈哈哈，到最后还不都是给我攒的！”
女孩伸向电梯按键的手收了回来，转身走向消防通道，她攀着扶手，一级级，上了顶楼。
其实她学得好累，三十九中的第一名，在江大附中也就是倒数，她几乎是咬着牙在学，没日没夜地刷题背书，可还是比不过那些嬉戏玩闹的同学。
她也活得好累。
就像被人踹下了悬崖，明知道自己没有翅膀，却还在无谓地扑腾着。
为什么不认命呢。
女孩爬上了围栏。
“小姑娘，危险，你快下来。”抱着衣服的大妈重新返回顶楼，尖叫道。
女孩张开双臂，风从指缝间穿过，原来这就是飞翔的感觉，没有枷锁，没有牢笼，只有无边无际的天空。
“死丫头，你在做什么！”消防通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秀娥的吼声由远及近。
顶楼涌来的人群越来越多，刚才给她开门的年轻女人，她问路的保安，她敲错门凶神恶煞的男人，似乎还有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她的初中同学……
“你疯了吗！还不快点给我下来！”赵秀娥喊道。
旁边看热闹的人问道：“这你家孩子啊，为什么想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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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饱了撑的，考上大学还作死，家里都给她安排工作了，她还不乐意，一不顺心就拿死威胁大人。”赵秀娥骂道，冲上前来拉她，“你听到没，下来！”
女孩冷笑道：“你来，你过来我抱着你一起跳下去。”
赵秀娥脚步顿了一下。
“你听好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照顾人，我也不会去当老师，我不喜欢照顾人，更不喜欢被你们当牲口拴在磨盘上，转一辈子。”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凿出来的，眼底是决绝，“死也不会。”
似乎被女孩的话吓到，周围静了一瞬。
“快来看，鹿南疯了！她披头散发在天台，要拉着她妈一起跳楼！”
手机里传来声音，周围的目光聚集过来，举着手机的某人，慌慌张张地点着屏幕。
从鹿南跟着女孩进入“温情家园”起，她就知道将会发生的一切，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对话。
之前的催眠治疗，她几乎完整经历了女孩的一生，就像一部早已知道结局的悲剧电影，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孩走向天台。
上一次，就在这里，她从催眠中醒来。
这一次……
“鹿南！不要！”是阿季的声音。
“你闭嘴！你能不能别再叫我！”女孩大叫道，“我快一岁才取名，取的是鹿男，不是南北的南，是男人的男，田力男，鹿男，入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名字！”
泪水已经糊了女孩一脸，头发胡乱地黏在她脸上。
“好好，我不叫，你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帮你解决。”
“季茗风，命定了，改不了。”她苦涩地一笑，“我跟你说这么多做什么，你这种人怎么会懂。”
她看了眼围观的人群。
“我讨厌这个世界！”她说道，“还有你，季茗风，我也讨厌你！”
“我讨厌你总是这么张扬，讨厌你的一切，讨厌你穿的衣服背的吉他唱的歌，讨厌你一天到晚鹿南鹿南的叫，讨厌你毫无顾忌地就跟别人说喜欢我，讨厌你说保送就保送，说不去就不去，为什么一切对你来说都那么简单，易如反掌？对我却这么难？难就算了，为什么你还要在我面前嘚瑟。”
她突然放声大笑：“我就是个笑话，连死都是。”
女孩环视着四周，目光如同来自阴间的索命厉鬼，令人毛骨悚然，接着她毫不犹豫地向后一倒。
“不要！”鹿南跟着跳了下去，她伸手去抓，却只接到一滴水，穿透她虚无的身体，落在女孩的眼角，又一滴，落在脸颊。
鹿南扭头一看，季茗风正趴在栏杆上号啕痛哭，泪如雨下。
天边晚霞正艳，她早该想到，怎么会有雨。
那是季茗风的泪。
“砰！”
躯体撞击地面的闷响。
女孩摔在地上，躯体瘫软，四肢变形，脸上早已血肉模糊，但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却还是盯着远处跑来的李瑞浚。
可是她已经死了，只还未扩散的瞳孔里倒映出李瑞浚扭曲尖叫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