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宁殿书房
寅时,宋幼宁趴在案几上,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转着笔,毛笔在指尖漂亮的转了个圈。
“啪嗒”一声,笔滚落在新著成的《漕运新策》上,毛尖溅出几滴墨汁,在“永州河道”四个字旁边晕开。
“黎扶宁!本宫写完了”
她突然直起身子行至黎扶宁案前,脑袋上步谣的珠串随着动作幅度叮当作响。
正在改奏折的男人头也不抬,月白色的常服袖口沾着几点红渍。
修长的手指握着笔,在她写过的折子的纸片里耐心写下批注。
“黎扶宁,本宫的《大宋风物志》已经半个月月没更新了,现今《漕运新策》已完成……”
她拖着调子,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紫檀案几,眼神透漏着一丝得意,将刚著成的《漕运新策》甩在案桌前。
“本宫可以……”
“出宫转转了吧?黎大人?”
她愤愤道,小嘴巴巴个不停,控诉黎扶宁的恶行。
“《大宋风物志》最新一篇下面,大家都在讨论……”
“公主是不是在岭南被种了情蛊,被情郎困在了岭南,回不来了……”
“本宫总得解释一下吧……”
黎扶宁执起那卷《漕运新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动书页,纸张翻飞间抬眸一瞥:
"哦?竟有此事?“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玩味的试探。
"还有人说本宫死了!"
她故作不满踹了踹他的小腿,绣着金线的履在他月白常服上留下个灰扑扑的印子
“江南有个书铺老板,甚至给本宫烧了纸钱!”
“确实是被困住了,不过不是在岭南……在汴京”
他头也不抬地打趣道,目光仍牢牢粘在册子上,时不时微微颔首。
指尖在某几行字句上轻轻摩挲,显然对这漕运新策颇为赞许。
“……”
窗外的晨光渐渐透进来,照见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宋幼宁忽地眼珠一转,突然趴到黎扶宁的案前。
她仰起脸来,眼尾微微泛红,那目光直直探进他眼底,带着几分倔强几分央求,睫毛轻颤时还沾着若隐若现的泪光。
“听说醉仙楼新来了批西域胡姬...”
她的手揪住他的袖子,不时还扯扯他的手臂,可怜巴巴的盯着他。
“听说跳的胡旋舞比御前的还精彩,腰肢软得能绕柱子三圈...”
黎扶宁被她摇晃的,手中册子突然一斜,“啪”的掉在地上,他心疼立马弯腰捡了起来。
黎扶宁终于抬眸,晨光透过窗户,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光影,映着他清亮的眸子愈发明亮。
“我身为醉仙楼的东家,这么大的活动,我总的出席一下吧”宋幼宁撩起袖擦试泪水,故作姿态道。
面前的男人思忖良久,脑海中浮现出她这些时日的身影,晨光熹微时便伏案疾书,更深露重时仍刻苦夜读。
短短十几日,竟将这般晦涩难懂的学问琢磨出了几分门道,著出《漕运新策》,不禁心一软,罢了,且由她去吧。
"看完就回?"
他眉峰微挑,眼底浮起一丝狐疑。
"看完就回!"
宋幼宁立刻竖起三根手指,义正严辞道,"骗你是小狗。"
黎扶宁宠溺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忽然从案几底下取出个食盒。
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八样点心,全是醉仙楼的招牌,都是你爱吃的(别人不爱吃的)
“昨日让景文去买的。”
他拈起一块杏仁酥,"殿下现在吃了,臣午后就陪您去看胡旋舞,可好?"
宋幼宁瞪大眼睛,接过食盒:“黎大人这是...要一起?”
“嗯。”
他面不改色地承认:“微臣怕殿下又像上个月那样,翻墙出去摔伤腿。”
晨风穿堂而过,吹动案头的奏折,二人享用着糕点,好生惬意,不知道为什么,宋幼宁觉得今天的糕点似乎比之前好吃多了。
此时的醉仙楼内,一改往日模样,那叫一个人声鼎沸。
宋幼宁戴着轻纱斗笠,半透明的纱罗下,眼珠子滴溜滴溜的四处张望。
今日的醉仙楼,她甚是满意,作为东道家的她可以在黎扶宁面前得瑟得瑟了。
她拽着黎扶宁的衣袖,手指兴奋拽着他的手腕至台前。
“快看!那个蓝眼睛的胡姬要转了!”
西域舞娘足尖点地,石榴裙旋开如火焰,金色的铃铛随着腰肢摆动叮咚作响。
满堂宾客喝彩声中,宋幼宁仰头饮尽杯中葡萄酒,甜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忍不住眯起眼放空。
蓦地好似想到什么,赶紧从包里掏出小册子写道:
【醉仙楼,胡旋舞姬,美轮美奂,乃人间仙境,童叟无欺,速来,速来!!!】
【特批:从不玩乐的黎大人也在此!!!】
可能是给自己家做广告,宋幼宁写的格外起劲,还有黎扶宁给她“做宣传”,她的醉仙楼这次必定一炮而红,一边写还一边拉着黎扶宁的衣袖四处乱处窜。
“黎扶宁,你瞧见没?她刚才那个眼睛好生漂亮...跟蓝宝石一样……”
“黎扶宁,你看,那舞姬腰好软……”
宋幼宁话音未落,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幼宁公主?不过是个只知道游山玩水的草包罢了,你还真指望大宋在她手里能有前途”
听到这些话,酒杯在她指间一颤。
那声音继续道:“那些奏折,定是黎大人代笔,就算她作为女帝培养,这么多年都在云游四方,哪来什么学问”
“更何况她区区一个女子,哪懂这些?朝中的大臣若不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有几个服她的?”
“可不是?”
另一人接口,“我表哥在兵部当差,说公主连奏折都批不利索,全靠黎大人...”
手中葡萄酒突然变得酸涩难咽。宋幼宁僵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殿下。”
黎扶宁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他神色如常,修长的手指执起酒壶,慢条斯理地为她添酒。
“你...”
宋幼宁喉头发紧,“听见了?”
“听见了。”
他指尖轻抚杯沿,忽然推过一碟蜜渍梅子,“醉仙楼的招牌,你最爱吃的,尝尝。”
梅子浑圆饱满,裹着蜜糖,是她最爱的零嘴,但现在却食之无味。
“砰”
宋幼宁猛地站起,斗笠轻纱飞扬。
黎扶宁眸光微动,却见她只是夺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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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随意扔在桌上,看样子心情不佳。
“回宫,本宫还有奏折要批。”"她声音发紧,眼神飘忽着不敢与他相接。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绯色宫裙在门槛处绊了一下,却不敢回头。
黎扶宁跟在公主身后缓步走出酒楼,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而锋利。
他突然顿住脚步
“景文。”
他蓦地转身,眼神闪过一抹寒光。
“那些人舌头太长了”
一片乌云恰巧遮住月色,他半张脸浸在阴影里,声音轻得像在讨论明日天气:“可以不要了”
马车摇晃,宋幼宁听过那些话,虽这种话一直都有,但是从未当黎扶宁的面说话,她心情不佳,面色凝重,将额头抵在车窗上发呆。
黎扶宁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变戏法样的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香甜气息顿时盈满车厢,是城南王婆家刚出炉的糖油果子,还冒着热气。
“殿下。”
他捻起一块糖油果子递了过去,“殿下刚刚未吃饱,吃点垫垫?。”
“嗯”
宋幼宁接了过来,漫不经心的咬了一口,糖丝黏在唇角。
黎扶宁忽然倾身,拇指擦过她唇边:“臣还记得,您第一篇游记写的就是这家的糖油果子。”
宋幼宁眼神松动,望着手中的糖油果子,陷入沉思:“这你也记得?”
“自然记得。”
声音忽然浸了三分暖意,“殿下头篇游记问世那日,朱雀大街的糖油果子铺排起了百丈长龙。”
“殊不知其实那王婆因生意不好,早就想关店了,如果不是殿下,带去了一波人流,王婆怕是早就关门歇业了”
他转头望向窗外的络绎不绝的商铺:“听说那王婆不但重开了祖传铺面,还收了五个孤女当学徒。”
黎扶宁慢条斯理的将剩余的纸包放入袖中,“说来可笑,满朝大臣议了十年的民生大计,倒不如殿下...随手记的两页闲笔。”
这话让宋幼宁陷入沉思,她知道他是在安慰她,但心情还是很低落。
马车碾过青石板,辘辘声响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她忽得声音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捏紧手中的糖油果子,忽得发问。
黎扶宁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裹住她单薄的肩,抵抗夜间的寒风。
“嗯。”
“年年如此,微臣都听腻了”
他忽然轻笑一声,“殿下每出宫一回,礼部那些老学究的折子就能堆满陛下半张御案。”
他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替她系着衣带“说什么“牝鸡司晨”,道什么“乾坤颠倒”……”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宋幼宁突然抬头望他,眼里是从未有过的专注,想要从他的眸子探听到他的心声。
车帘被风吹得晃动,月光在他眉宇间流淌。
“告诉殿下……然后呢?”
宋幼宁呼吸一滞,不知如何作答。
“是禁言?”
他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还是像陛下那般,将非议者投入诏狱?”
夜风突然变得刺骨。
她想起一贯仁爱的父亲曾因为她,确实曾因一句“牝鸡司晨”杖毙过言官。
“臣能斩尽流言,却斩不尽人心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