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剪子嘞——戗菜刀——”
栽着杨树胡同的小路上，骑二八大杠自行车的老爷子嗓音浑厚好听。
风轻拂过杨树梢，暖洋洋的阳光撒在行人肩上。
胡同里最大的梧桐树下，五个小马扎围拢在一起，穿的确良的老头老太太们七嘴八舌。
“听说柳家小儿子跟寡妇跑了，咋回事？柳家小子不是个大学生吗？”
“这可不得了！哎呦喂！说出来我老头子都脸红！”
“老陈头，你可得了！谁不知道你什么样儿！快说说咋回事！”
老陈头是个瘦高和蔼的老爷子，头上只有几根白发，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瓜子磕得咔吧咔吧响。
“柳家小子上了大学，那心思野得不得了！洋气得嘞！说稀罕男的是潮流，找了个洋玩意儿谈对象！”
老陈头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鬼鬼祟祟的滑稽模样。
“他跟洋玩意儿谈了大半年，结果被洋玩意儿他妈知道了！”
“小洋人老太太时兴！也看上了柳家小子，这不！三人一块儿过日子去了！”
“再后来，小洋人老太太介绍了个小姐妹给柳家小子，有钱！听说在国外还有矿山，柳家小子人精！直接跟家里断绝关系，偷摸出了国！坐大矿主去了！”
“嘶——”
“好小子！真是一点苦也不想吃！”
老太太们唏嘘，又听到回音似的一句——
【好小子哇！好有意思哇噢~】
【皎皎也想要大矿山山~】
稚嫩的声音像是夏天拨开荔枝、溅出汁水的清凉，甜的人心里蜜罐翻了又翻。
老头老太太们瞬间反应过来，脑瓜子僵硬地往大梧桐树后边看。
三人宽的大梧桐树干后，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伸出来，直勾勾盯着他们。
“小月亮！”
“皎皎！”
梳着朝天辫的小丫头惊讶会被发现，弯眸咧嘴，哒哒哒从大梧桐树后跑出来。
【被发现啦！】
【下次皎皎会躲得更厉害嗷！】
红色头花紫裙子的小丫头四岁模样，举起白藕似的胳膊，粉粉嫩嫩的小爪子摇摇晃晃，糯声糯气打招呼。
“爷爷奶奶们早上好哇！”
老头老太太们面面相觑，一脸羞赧看着明皎皎。
他们在胡同里住的久，和明家关系好，当初明家媳妇白落苏，也就是皎皎亲妈难产时，他们这群老家伙们帮了忙。
白落苏难产那天，明家院子里站满了帮忙的人。
虽说没帮上什么大忙，但也出了些力。
也是那天，他们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明皎皎这丫头，是个小神兽下凡！
四年过去，小丫头长得粉雕玉琢，性格又讨人喜欢，不过除了那件事，小丫头和普通小孩子没什么区别。
他们渐渐地放下了敬畏之心，拿她当普通小孩子对待，拿她当小孙女疼爱。
“小月亮啊，怎么没跟你妈妈去卖衣服？”
明皎皎揪揪头上的红色头花。
粉嘟嘟的小脸笑眯眯。
扬着可爱的小梨涡。
稚嫩的小奶音又响又亮。
“陈爷爷，妈妈说爷爷奶奶和大伯要过来~皎皎要招待他们！超好超棒的招待！”
【唉~大伯的腿又肯定又病了！好可怜！】
陈老爷子一听，忙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咱们小月亮这么厉害啊！来，陈爷爷给糖吃！一会儿好好招待大伯他们。”
陈老爷子摸出两颗糖，塞给明皎皎，忽悠她回家去。
明皎皎亮黑的大葡萄眼扑闪，白软的小手捧着糖，漾起甜笑。
“呐！谢谢陈爷爷！”
小丫头捧起手里的糖，啪嗒啪嗒往胡同里跑，小屁股一扭一扭。
“小金子~吃糖啦~”
“小金子~”
老头老太太们松一口气。
“下回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可得躲着小孩子！”
“可不！等晚上来我家，咱们说说黑子家的儿子！不得了！他儿子找了个老头儿，让他媳妇给老头儿生娃呢！”
另一边。
明皎皎敲响金家大门，穿白上衣黄裤子戴着黄色头花的小丫头迈了出来。
“呐～小金子吃糖～”
“谢谢小月亮。”
金明珠酷酷接过糖，绷着小脸朝明皎皎道谢。
“不谢不谢～”明皎皎弯着黑曜石似的大眼睛，嗓音又甜又软，“小金子给皎皎吃大鸡腿！妈妈说要来来往往！皎皎和小金子一辈子！”
“嗯，一辈子。”
明皎皎撕开糖纸，还没送到嘴里，就被突然冲出来的小胖子一巴掌扇掉。
亮晶晶的糖块滚到地上，沾上尘土。
“哼！可怜虫才没有资格吃糖！”
小胖子凶巴巴瞪着明皎皎，一脚踩在掉到地上的糖块上。
“踩坏也不给你吃！”
明皎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烫，泪珠子断了线似的砸下来。
她嘴一瘪，红彤彤的鼻尖一红，叫人好生心疼。
“坏家伙！”
明皎皎咬着上唇，大眼睛不停掉眼泪，抡着小拳头就朝小胖子冲了上去。
“皎皎打死你！”
“哼！不许欺负皎皎！”
“皎皎超厉害！”
“皎皎凶八八牛七七！”
“一口一个小孩子！”
小胖子一个不注意，被明皎皎推倒在地，砸了一下又一下。
他恼羞，翻身爬起来又骂：“可怜虫！竟然敢打我！揍死你！”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竟然不分上下。
金明珠不紧不慢把糖块塞回口袋，转身搬起墙角的大砖头，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小胖子砸过去。
小身板扛着大砖头。
“砰！”
大砖头砸在小胖子后脑勺。
大砖头也掉在了地上。
金明珠把明皎皎拽到身后，亮闪闪的鞋子踩在小胖子肚子上，酷酷拽拽把自己的糖块塞到明皎皎小嘴巴里。
“这就是欺负小月亮的下场。”
“小金子好酷嗷！”明皎皎兴奋鼓掌，蹦跶起来捧场，小嘴巴含糊不清，又软又糯，“超棒！超威武！”
“那当然——”
“你们在干什么！！！”
陈老爷子正准备回家给老伴儿做晌午饭，路走了一半，就瞧见眼前这一幕，吓得他心脏提到嗓子眼，眼前一黑又一黑。
明皎皎把嘴里的糖抵到腮帮子，气鼓鼓告状：“李嘉旺抢皎皎的糖！”
【坏家伙！】
【黑漆漆臭哒哒的坏家伙！】
金明珠酷酷绷着脸：“教训坏东西。”
陈老爷子瞪大眼睛，盯着被砸晕在地上的小胖子。
正想着怎么解决这一大坨臭小子时，粗嘎尖锐的嗓音咋呼响起。
“嘉旺！”
“嘉旺！”
“我的儿啊！”
戴着花色围裙的年轻女人奔出家门，湿漉漉的手上还有薄薄的土豆皮，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她脸色狰狞指着明皎皎和金明珠：“你们两个赔钱货！我儿子要是出了事，你们也别想好！”
明皎皎大眼睛一瞪，不高兴哼声。
【坏女人！哼！】
陈老爷子忙打圆场：“宋莉，俩孩子也不是故意的，当务之急是带孩子去医院。”
宋莉火急火燎抱起小胖子，压根不搭理陈老爷子。
“老东西起开！”
陈老爷子默默退到一旁。
宋莉转身踹身后的小女孩一脚，骂骂咧咧。
“都怪你！弟弟也照顾不好，赔钱货！要你有什么用？”
小女孩被踢倒在地，一声不吭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装什么装！”宋莉咬牙切齿，朝小女孩儿啐一口唾沫，“赔钱货！打小就会装可怜！”
骂完闺女，宋莉忙抱着儿子跑出胡同，风风火火往医院去。
胡同树荫下，明皎皎和金明珠手拉手站在一起，陈老爷子站在一旁，罚站似的，齐刷刷盯着宋莉的背影。
明皎皎咬着糖，目光移向地上的小女孩。
【气息好难闻呀，不过皎皎超棒～超善良～】
【皎皎扶起来嗷~】
这样想着，明皎皎踩着小步子挪向小女孩，朝她伸出手。
“李可儿，皎皎扶你起来叭~还疼不疼呀？”
李可儿脸色苍白，阴冷的眼神扫过明皎皎和金明珠。
明皎皎打了个冷颤，疑惑打量李可儿。
【咿呀？】
【好奇怪呀！小小的身体，大大的灵魂！】
陈老爷子目光一沉，看向李可儿的目光染上点点审视。
当了一辈子高中教师，哪怕现在退了休，陈老爷子敏锐度也不减当年。
李可儿避开明皎皎的手，嗓音是控制不住的尖锐：“别碰我！”
李可儿目光望向陈老爷子，眼神孺慕渴望，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陈爷爷，您能扶我一下吗？我好疼啊……”
陈老爷子怀疑李可儿的怪异，但也心疼她被亲妈如此对待。
不过，活了大半辈子，陈老爷子也老了，不想掺和别人的家务事，尤其是李家的一团乱账。
万一掺和进去，他陈家肯定得被李家搅得不得安宁！
他扶起李可儿：“丫头，你妈妈也是气急了，别怪她。”
李可儿泪眼婆娑，摇头苦笑：“陈爷爷，我妈妈重男轻女，我明白的。”
陈老爷子装傻充愣，安慰李可儿：“别胡思乱想！丫头，快回家吧。”
李可儿垂目，眼底满是不甘。
陈老爷子转过头，虎着脸瞪明皎皎和金明珠：“你们俩！”
明皎皎攥着金明珠的小手，悄咪咪说：“小金子，皎皎保护你。”
金明珠点头，绷紧的小脸很认真：“陈爷爷年纪大了，打不过我们，揍他，不让他告状。”
明皎皎为难地皱起小脸：“打老头儿不好吧？”
【陈爷爷本来就倒霉，气运黑漆漆的，妻子病死，儿子们死绝，女儿瘫痪孤寡，皎皎再欺负他，好坏好坏呀！】
陈老爷子：“？？？”
啥？！
妻子病死？
儿子们死绝？
女儿瘫痪孤寡？
陈老爷子吞下这个令他难以置信的消息，他妻子活得好好的，儿子女儿也是，怎么会突然……
他脑海中浮现明皎皎出生那天的天地异象，龙凤形状彩云盘旋……
他诡异地信了明皎皎的话。
忍不住后背发凉。
正想仔细听一听时，听到——
【皎皎到底要不要揍陈爷爷呀？】
明皎皎掰着手指头，小脸抹布似的拧成一团。
【不揍陈爷爷，皎皎就要被妈妈揍！】
【揍陈爷爷，让陈爷爷闭上老嘴巴，不许告状~皎皎就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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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妈妈揍啦~】
【揍陈爷爷？不揍陈爷爷？揍陈爷爷……】
【好难哇！】
眼见明皎皎要被气哭，陈老爷子眼皮子抽搐，险些控制不住咧出笑。
李可儿冷眼看着明皎皎，听到明皎皎和金明珠小声商量揍陈老爷子，眼底闪烁幸灾乐祸的喜悦，刀子似的锋利。
她故意大声惊讶：“皎皎！你怎么能说打陈爷爷！你们仗着陈爷爷耳背，竟然欺负老人！”
明皎皎瞪大眼睛，捂住小嘴巴。
【完蛋啦！】
【皎皎的阴谋被听到啦！】
陈老爷子嘴角抽搐，咧出个笑，怕被明皎皎注意到，忙压了下去。
他目光移向李可儿，少了许多热络，似笑非笑：“丫头耳朵好使！多谢你了！不然我老头子真被这俩臭丫头揍了去！”
他是年纪大了，可他并不耳背。
至于李可儿是在挑拨离间，还是真的关心他，他心里有杆秤。
陈老爷子看向明皎皎和金明珠，故意虎着脸，凶巴巴教训：“就知道打架，还想打我老头子？当心被你们爸妈打屁股！”
明皎皎眨眨眼，捂住小屁股，不高兴撇嘴：“皎皎才不怕呢！”
【皎皎可是最厉害的凶兽！】
【威武霸气！】
【杀人如麻！】
【一口一个小孩子！】
【才不怕被打屁屁！】
陈老爷子弯腰，粗粝的手指轻戳明皎皎的额头：“你啊！混丫头！”
“行了，跟陈爷爷去家里拿槐米大馒头！”
“你陈奶奶可一直念叨着要给你吃第一口槐米大馒头呢！”
陈老爷子也有自己的私心，他不谋求大富大贵，也不求什么珍稀，他就想套话问问家里的情况。
他家老伴瞧着健康，可万一真有什么病，能被小丫头提点一句，兴许就能免祸！
明皎皎乌黑的眼睛锃亮，软乎乎望着陈老爷子，小嫩爪牵住旁边的金明珠。
“嗷！陈爷爷万岁！小金子也要大馒头嗷！甜甜香香！”
【大馒头~大馒头~】
【皎皎终于不用吃妈妈做哒硬邦邦大黄馒头啦！】
陈老爷子眼角一抽，想起皎皎她妈白落苏的“一手好厨艺”。
馒头是硬邦邦发黄的；包子是咸滋滋麻辣的；炒菜是黑不溜秋寡淡的；就连大米饭，都是混着虫子夹生的！
可谓是人见人怕！
更可怕的是，白落苏特别爱做饭！
经过白落苏的不懈努力，终于，她做的饭——更难吃了！
苹果炒肉、白梨炖鱼、四季豆榨汁、石榴籽蒸包子！
白落苏一做饭，整个胡同都得关门。
得亏皎皎她爸爸也会做饭，每次都是夫妻俩一起做，一桌饭一半能吃，一半不能吃。
陈老爷子怜爱地摸摸明皎皎的小脑瓜。
这小神娃也是受苦了！
陈老爷子看向一旁的金明珠：“有！都有！一起来爷爷家吃！”
金明珠矜持点点头：“谢谢陈爷爷！”
陈老爷子领走明皎皎和金明珠前，递给李可儿一颗糖：“丫头，快回家去吧。”
李可儿接过糖，笑容甜美：“谢谢陈爷爷。”
明皎皎她们离开后，李可儿仍站在原地，盯着明皎皎背影的眼神阴冷又嘲讽。
人到中年，她赶上了重生的潮流。
她回到了一九八二年。
这一年，她八岁。
她的邻居们都还没有发达，她家也没有因为冥顽不灵，错过发达的机会。
她才八岁，还没有辍学打工养着全家；也没有嫁给酒色财气的厂长儿子；更没有生下不孝顺的赔钱货女儿！
李可儿眼中狂热，稚嫩的脸蛋狰狞又惊喜。
新的人生！
她可以拥有新的人生！
像明皎皎一样！
李可儿眼底情绪浓烈，黑漆漆像是鸦羽飞舞，紧盯着明皎皎的背影，冷笑连连。
想到前世的明皎皎，李可儿攥紧了手，指甲扎进掌心。
前世，明皎皎可谓是在千娇百宠中长大。
她的街溜子爹会成为最富有的煤老板；她的小摊贩妈妈会是服装公司的大老板。
她的哥哥也会白手起家，成为商界新秀。
而明皎皎的结婚对象，不仅是京城的大豪门，还是陈老爷子的外孙！
因为他们是青梅竹马，因为陈家的外孙背景大，明家才有了发达的机会！这条胡同的邻居才有了发达的机会！
李可儿咬着后槽牙。
她从没想过，不起眼的陈家竟然有一门京城豪门的亲戚！
既然她重生了，那么这些机遇就应该是她的！
“明皎皎，反正你爸妈疼你，你那么幸福！让给我吧，让给我，这是我改变命运最好的方式……”
-
往胡同里走两户就是陈家，推开大木头门，就是开阔的大院子。
院里铺满了青砖，中间凿了一个两米的小池子，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在小池子四周强劲盛放。
明皎皎和金明珠捧着大馒头，蹲在小池子边，青绿色水池里有七条大锦鲤。
红的、黄的、黑的、白的、金的，游曳在池水中，自由自由。
“爹、娘！”
大木门突然被推开，风尘仆仆的年轻女人踩着亮黑色高跟鞋，几里咣啷闯进来。
“爹！车抛锚了！我带的东西都在门外，你赶紧出来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