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乌云遮蔽了繁星,微弱的清霜自天际筛落。
街上响起梆梆的打更声,一下一下,悠长无人的街道上拉出空旷的回荡声。
车轮嘎达嘎达,碾过凹凸的青砖,在这个万籁俱静夜晚,尤为清响。
借着暗弱的火光,颜荣看向枕在膝头的小女儿,疲倦的眼中满是爱怜。
怀中的小女孩儿不过十三岁,枕着父亲的膝盖,嫣红的小嘴微张,唇珠轻翘起,睡颜娇憨,粉桃儿般的脸颊还挂着点婴儿肥,匀称的弯眉弧度精巧,更显出眉眼的清丽。
颜荣叹气,心中一片凄惶,只恨自己不争气,才不得不将女儿在这样一个黑夜,做贼似的送来章府。
哎,怪只怪宫廷变故来得太突然,年前,一向身强力健的皇帝突然病倒,还未留下一儿半女,便至暴毙而亡。为这继承人的问题,朝臣们吵得不可开交,究竟扶植哪个藩王进京?大家各执一词,争来斗去,最后还是叫首辅杨秀卿那一帮人夺得先机,将先帝的堂弟小晋王扶上了宝座。
颜荣倒霉,他的上峰好死不死,在这次帝位之争中站错了队。正可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继任龙威赫赫,对朝堂重新大洗牌,之前跟先帝过从甚密的心腹、还有继承人之争中没有站在他这边的大臣,都被他一脚踹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颜荣的上峰就被调去了湖广。
而颜荣这种小鱼小虾,则被新帝御笔一挥,直接贬去了广东道。
好家伙,这下子,他比自己那个倒霉上峰还要贬得更远。
为这事儿,一家人围在一起抱头痛哭,不只是为了他贬官外放,更重要的是,家中的宝贝明珠生死攸关。
颜冬宁自幼体弱,从小便被家人宝贝着长大,原本按着大夫的说法,她是活不到这个年纪的,早在八岁那年就该折了。可父母四处求医问药,将她捧在手心呵护,这才将宝贝闺女,养到了而今如花似玉的年纪。
她这个身子,先不说岭南那头的厉瘴之气受不受得住,怕是这路上三个月的颠簸,就能要了她的命。
无法,在京城举目无亲的颜荣一番思量,终是厚着脸皮,仗着自己当年那“一饭之恩”,找上了这位而今深受新帝重用的宠臣——章越,章凌之。
“吁!”
马车停在一座府邸的后门处,管家上前掀开帘子,恭谨道:“颜大人,请下车吧,主子已经在大堂候着了。”
似是被这动静惊扰到,躺在膝头上的小姑娘轻蹙了蹙眉,转动下脖子,并未转醒。
颜荣朝他点头笑笑,想将女儿叫醒,可看她睡得香甜,终是不忍心。
女儿向来贪睡,每日不睡饱觉,总是很没精神,而今后半夜将她带出来,本就很折腾她了。
一颗宠溺的慈父之心叫他打消了拍醒女儿的念头,只好吩咐随行的芳嬷嬷将她打横抱起,下了马车。
章府的管家左右张望一圈,立刻领着颜荣,从后院的小门快步进了章府。
颜荣在前,芳嬷嬷抱着冬宁,在硕大的章府穿梭。
管家何晏前头领路,丫鬟打着灯笼,个个都脚步迅疾,似乎生怕叫颜荣在章府多待上那么片刻。
眼看得就要到大堂了,小姑娘还睡在那老仆妇怀里,何晏瞅着实在不大像话,低声提醒道:“颜大人,马上就要到鹤鸣堂了,令嫒这……”
颜荣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脸上显出局促,可依然坚持道:“抱歉,小女身子不大好,晚上睡觉不宜打搅,我……自会跟章大人解释的……”
何晏只心里暗翻个白眼,没说什么。
这颜荣,本就是个“罪臣”,主子冒着风险收留他女儿,已经是开了大恩了,他竟还有这么多啰嗦,讲究可也忒多了点!
府内一通七拐八弯,一行人终于抵达鹤鸣堂。
“主子,颜大人到了。”
男人靠在太师椅中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眼,一双锐冷的眸子落在颜荣身上,俄而,划过一抹讶异。
那小女孩儿竟还躺在个老仆妇怀中,仰头酣睡,完全不闻世事。
眉峰不由轻蹙,但也并未多言,只起身作揖,“颜大人。”
颜荣一下被他的眼神压了气势,塌着腰,不停鞠躬作揖,“抱歉抱歉,章大人,这样子送小女过来,着实有失礼数,可……可实在顾念她身子不好,便未忍叫醒。”说着,他赶紧找补:“明天!待明天醒来,再叫我们家嬷嬷领她来向大人见礼。”
章凌之冷冷瞥一眼那小女孩儿,娇娇小小的一个人儿,似一片轻盈的绸缎,轻易就被那结实的老仆妇抱在怀中。
瞧着是个身子弱的呢,这日后……就怕麻烦多。
压下心中那点不快,他客气地邀颜荣就座,着下人看茶,甚至给那抱着小女孩儿的嬷嬷也请了个座儿。
“章大人……这事儿委实麻烦您了……”颜荣来回搓着手,嘴唇嚅嗫:“您愿意收留小女,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地好……”
章凌之抬手,截住了他的话头,“颜大人客气,若非您当年出手相救,我章越也不会有今天了。”
颜荣点点头,略有所思,没再说什么了。
他自然知晓,章凌之而今势头正盛,探花及第,翰林编修,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这种前途大好的时候,他还愿意“顶风作案”,和自己这么个带罪之身牵扯不清,就是顾及当年的恩情。
“这位,芳嬷嬷。”颜荣指了指旁边的仆妇,“她自老家黔东就一直跟着我们,把雪儿从小照顾到大,这次雪儿寄寓贵府,我便留了嬷嬷在旁照顾。”
章凌之又扫一眼那仆妇,身板高大强健,一副壮腰宛如铁桶,黑白间杂的头发在脑后盘得一丝不苟,面容整肃,似乎这辈子都没笑过几回似的。
一看就很不好惹,怕是用来提防自己的。
心中暗自轻笑,倒也并未感到冒犯。
“明白。”他颔首,威沉的语调落下。
颜荣张嘴,还要交代事宜,却听一旁传来动静。
“唔……”
小冬宁在芳嬷嬷怀中转动下身子,似乎终于被这谈话声闹醒,揉着眼睛就要起来,芳嬷嬷连忙掌住她的腰,将她扶起。
“嗯……?”
她迷迷瞪瞪地,一双猫儿眼雾气蒙蒙,眼皮子耷拉,黑润的眼珠子迟滞地转动,最后,眼神缓缓落在上首位那个陌生的男人脸上。
烛火将他的脸庞切割出深邃阴影,一身天青纻纱长衫,形如修竹。红唇色艳,薄薄地抿着,透着一股冷然,那双眼眸更是,深潭古水,不见波纹。可偏他又生了双丹凤,眼尾微微挑着,再配上那赛雪的肌肤,冷而艳,令人却步,却又无法不被吸引。
她张着小嘴,呆愣片刻,只恍惚以为还在梦中,唇瓣上下翕动,咕哝出声:“你谁呀……?”
…………
“噗!”
是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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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章凌之身侧的侍女绷不住,率先笑出了声。
颜荣这才回过神来,竖起两道眉毛,厉声呵道:“雪儿!不得无礼!快见过章叔叔!”
啊!
她挣大眼,再对上男人冷峻的眼眸,立刻从芳嬷嬷怀中下来,理了理衣裙,向他行个福礼,“章叔叔好。”
“嗯。”章凌之点头应一句,不咸不淡。
面前的小姑娘垂首而立,杏色衣衫勒出细腰袅袅,瘦削的身子过于轻盈,身形也比同龄的女孩儿更小一点。
这下,更瞧出是个体弱的了。
“坐吧。”他淡淡发话。
冬宁退回椅子上,芳嬷嬷起身让到一边。
她腰杆儿挺得笔直,不时歪头偷瞄他几眼。
颜荣瞧女儿这乖觉的样子,笑得牙花子直露,“小女不懂事,让大人见笑了。”
随即,他脸上又显出万分地纠结,那五官都要拧到一起,面色青赤交加,“还有一件事……我……”
章凌之不喜欢人吞吞吐吐,示意道:“但说无妨。”
上下嘴唇磕巴两下,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我家雪儿,打小便从娘胎里带来一个怪病症,若是累极、或心绪消耗过盛,便会突发晕厥……”说着,他声音弱了下去,因为显见地,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章探花,竟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突发晕厥?
这病何其怪异凶险,若不留神,只怕在自己府上出什么意外,到时候,这责任可又谁来担来?
“可有解法?”
颜荣摇摇头,又垂下脸,噎得说不出话来。
章凌之眉头皱得更深了。
手指轻轻敲打着太师椅的扶手,他陷入深思,沉沉的眼眸扫过颜荣,又落到小姑娘身上,她正睁着大眼,好奇地打量自己,活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狸奴。
本以为她只是身子骨弱,放她在府上好好将养着便是,没成想,竟还有这么个危及生命的怪病,这下,自己可不得不三思了。
眼皮压下,那双墨黑的眼眸变得更沉冷了,俊美的容颜也越发凛冽起来。
腹内打着草稿,他已经开始琢磨,要如何开口推拒得好。
室内陷入诡异的寂静。
小冬宁眼神在两个大人之间来回瞟,察觉出气氛古怪。自己这个身子她知道,到哪里都是个累赘,为了保她到大,不知耗费了爹娘多少心血。
那个叔叔他好像……不是很想要自己的样子?
袖袍在空中甩出清响,章凌之忽而起身。
小冬宁一下警醒了,不知是不是脑子睡迷糊了,蹭地站起身,走到章凌之跟前。
走近了才发现,他竟是生得这样高,自己还够不到他胸口处。
仰起头与他对视上,小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掌心,“小叔叔,请你吃糖。”
柔若无骨的小手攥住他坚硬的骨节,掌心被塞了一颗圆不溜秋的东西,他低头,那竟是一颗糖果子,许是被小姑娘捂得久了,还蕴着淡淡温热。
呆愣片刻,他淡掀眼皮,正对上小姑娘晶润的大眼,充盈着水汽的眸子黑得发亮。见他望过来,立马笑开了,眼睛弯成月牙儿,右脸颊嵌着只浅浅的酒窝,俏皮灵动,鲜活极了。
只刹那,坚硬的心壳裂开一道缝,似被羽毛轻轻拂过,撩得人心口发痒,发热。
他忽然觉得,养一个这样的闺女在身边……似乎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