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季明知从榻上小心翼翼地起来，无声无息地摸索至门前，然而手刚刚碰到门闩，摸到一个却是软乎温热的触感。
寂静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小惊呼。
“师兄？”钟玙确认道。
“是我。”季明知轻道，顺便将门擦出一条缝隙。
黑暗里，两人借着门缝里的一抹月光勉强看清对方轮廓。
季明知低下头，下巴恰好磕在钟玙茂密的头顶。他真是昏了头，明明可以用传送符，竟然傻到去开门。
但钟玙何其了解他，他低头顿住的那一秒她就知道他接下来的打算。她死死抱住他的腰，没想到季明知一个符师，手感竟意外得不错，随即瞪着那双圆眼毫无气势地威胁道：“带我一个。”
明明就是毫无威力。季明知却觉得，这世上最厉害的符咒，也不过如此。
他一口气传送了十公里，落在一棵横向生长的歪脖子树旁。
北方的月亮，又大又圆，星河辽阔，万里无云，正如同这片土地一样，磅礴大气，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曾被侵染。
钟玙坐在低矮的树干上，恰好比季明知还高一个头，一副心知肚明、笑嘻嘻的样子，压低声线靠近他，用气音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
季明知莫名觉得口干，他舔了舔干裂的唇，道：“我要干什么？”
钟玙连忙捂住他的嘴，偷感很重，道：“你小声一点，别把它吵醒了。”
它？季明知黑色瞳孔在眼眶里转了几个圈——确认这里除了他们俩没有第三个人。
钟玙压着声音道：“你要去救小雪妖对不对。”
季明知点头。
她说：“你知道它在哪吗？”
雪妖早就告诉了他，但他仍然配合地问道：“阿玙知道它在哪里？”
钟玙道：“当然。”
季明知忍不住靠她更近，几乎是厮磨的呢喃，轻轻道：“那阿玙告诉我。”
钟玙诧异地往后稍稍缩回，她总觉得她的师兄自从回来之后就奇怪得很，眼里总是有一种莫名而又强烈的情绪，像是心里绷着一根弦，始终不肯放下。
算了算了，反正都是季明知。
于是她摸摸他的头，在一片漆黑里，温热的手盖住微凉的发，难得温柔低语道：“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归墟里看见了什么，为什么想要那把匕首？”
“你…没了，我想……”季明知说到这顿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几不可察。
“想什么？”
他眼神恢复清明，轻描淡写道：“我想我的手拿不稳剑，若是近战，用匕首也许更方便一点。”
钟玙凑近他的眼睛，对上季明知飘忽不定的眼神，肯定道：“季明知你骗我。你到底在瞒什么？”
小小年纪，竟然还学会骗人了？
季明知干脆不躲了，沉沉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轮近在眼前的月亮，身子逼近她，眼睛里却带了点可怜巴巴的味道，问道：“阿玙，‘它’是谁？你为何执意来到黄金城？你又瞒了我什么？能和我说吗？”
它叫九筒，来黄金城是为了找攻略对象做任务。
但是季明知要是知道自己的任务是同时攻略三个人，并让他们为自己争风吃醋引发修罗场，肯定会伤心生气。
这也许并不算什么严重的后果，可她却本能地回避，顾左右而言他道：“我是为了救你。”
但季明知还是生气了，轻声道：“我不要你救。”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闹脾气别开头，却好像不得要领，反而快把自己气哭了。她的这位路人甲师兄，果真是越来越有白莲花的气质了。
钟玙瞥见他眼底欲落不落的泪光，啧了一声，破罐子破摔地大声道：“说了你也不懂，系统系统系统，系统让我干的！”
但季明知疑惑地转头问道：“不懂什么？”
钟玙也愣了，她手拢成喇叭喊道：“是系统要我做攻略任务，我得抢到女主气运才能救你。”
季明知茫然地看着她。
她在说话，但没有声音。
识海深处的某个位置，忽然发出剧烈的警报声，九筒从睡梦中惊醒，疾呼道：“怎么了怎么了！？”
它揉了揉眼睛，头脑发昏地问道：“这是哪里？宿主你干了什么？”
钟玙绝望地望着那一轮巨大的悬月，向后躲了躲，不知道该先向谁解释。没想到半边悬空，身子一栽，从树上摔了下来。
季明知稳稳接住她，听见她有气无力道：“师兄，我脚麻了。还记得我们见到第一个天池吗，我们去那里应该有发现。”
她又不想说了。季明知抿抿唇，转到她身前，一声不吭地背她上路。钟玙的头发没有束起来，在他眼前晃荡。像是春天的嫩柳抽出新的枝芽，随风飘舞，他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摸那如绸缎般的黑发。
九筒迷糊中蓦然撞见这一幕，夜色朦胧，气氛暧昧。它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你还是决定要和他私奔了吗？”
钟玙浑身都冒着淡淡的死感，已读乱回道：“是的，我们有一个孩子。”
“……”
折腾了半夜，天都快亮了。
冯尘的传音符急匆匆地向他们飞过来，季明知大概气还没消，直接徒手捏碎了那张由他亲笔画的符纸。
钟玙好奇地问道：“你不听听扶风师兄说了什么吗？”
季明知连笑容也快要维持不下去，态度强硬，声音却有些落寞：“不听也知道他会说什么。”
他最近心情为什么总是起起落落、反复无常，钟玙想，季明知好像到青春期了。
她肆无忌惮地摸摸他的头，这迟来的青春期性格还挺霸道。
冯尘等人不知道，他们前脚刚离开黄金城，后脚便有人带人围剿黄金城。周国无数王宫贵臣站在人墙上，围观这场厮杀游戏。
而坐在最中间的那个少年，一副先天发育不足的模样，皮肤惨白，眼睛还微微外凸，左右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饶有兴趣地拍手叫好。
“殿下，剩下这些贱民如何处理？”
他勾起嘴角，心情愉悦道：“投入贱营吧，他们该庆幸还有一丝价值。”
–
日夜奔波，钟玙和季明知终于回到刚进入秘境时见到的第一个天池处，那水还是那般清澈，仿佛能照透人心。
季明知用符纸探底，果然要比其他天池要浅许多。他布下结界入水查验，钟玙待在岸边为他护法。
在钟玙百无聊赖等待时，九筒那边忽然又冒出了久违熟悉的任务声：请宿主立即前往不落山，救治受伤少年阿芜。请宿主在攻略过程中注意言辞行为，力求可爱灵动，达成古灵精怪成就，好感度超过50即攻略成功。
附录：阿芜，人魔之子，两界不容。性格孤僻，喜好不详。
钟玙敏锐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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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50？”
九筒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敢告诉她身怀魔族血统的阿芜几乎很难对任何人产生真正的感情。
钟玙皱起眉头，九筒提心吊胆怕她又出什么幺蛾子，却听见她表情清澈、语气平和地问道：“所以不落山在哪？”
九筒舒了口气，道：“在那个不落村的最西边。”
钟玙哦了一声，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九筒左等等右等等还没等到她起身，忍不住催促她。
钟玙不为所动：“我还得守着季明知出来再说。”
九筒内心挣扎了一下，试探道：“是攻略对象重要还是季明知重要？”
钟玙看智障一样的眼神给它一白眼，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季明知。”
“是剑法重要还是季明知重要？”
“季明知。”
“是你重要还是季明知重要？”
“季……我和他同样重要。”钟玙警告了一眼九筒，不耐烦道，“少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九筒闭眼装瞎，内心祈祷千万不要被主系统抓到，它默默装作什么也没发现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得钟玙都有些无聊了，飞到水面上探看。水底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镜面般一尘不染的湖面被扰乱，一个个小水球从水下浮现上来，体积慢慢膨胀。
钟玙恰好站在一个水球上方，水球“啵”的一下炸开，她被溅了一身水，在一层又一层的水花之后，是同样浑身湿透的少年和那张笑意灿烂的脸庞。
明明这样的冷，可是这一刻，钟玙似乎忘记了知觉。水里的涟漪一圈圈荡漾，轻风拂过发梢，她的心像是被谁轻轻扯了一下。
感受到宿主内心变化的九筒，冒着黑烟，机械重复道：“请宿主立即完成救赎任务。”
每一个水球里都装着如人高的小雪妖，钟玙看着这些小雪妖，它们被尘封了二百多年，身体石化严重，如果再过十年，它们也许再也不会醒来。
钟玙深吸一口气朝他飞去，尽量用朝气蓬勃又欢快的声音说——
“师兄，我们去不落村吧！”
“阿玙，我们去不落村吧！”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钟玙诧异地和他对视一眼，又一眼，扑哧一下笑出来。
好奇怪，但是真的好好笑。
笑够了，她才问道：“去不落村干嘛？”
季明知伸手碰了碰她的侧脸，不知道用了什么符咒，身上那些水消失得无影无踪。钟玙不甘示弱地伸出五指，轻轻拢住他的胸口，用灵力烘干了他的衣服。
季明知才回答道：“雪妖天生善隐藏，此次试炼不落村被发现必然后患无穷。不如以雪妖重建山体，这样村民与雪妖共存亡，必然也会保护它们不受伤害。别小看那些村民，能在魔界边缘求生，他们可都不简单。”
村里那群那么坏，钟玙又一次被季明知的善良与正义震撼到。她捂着他心口的手颤了颤，她这么好的师兄，怎么能落得一剑穿心的下场？
于是她忽然激动地背身直腰，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侧，召出诛心，腾空而飞：“师兄，累了吧，我来带你御剑飞行吧！”
季明知还没有反应过来钟玙说什么，人就已经在天上了。他的手无处可放，只能虚拢在她身前，不敢贴近她。
老实说，这样似乎比他自己御剑要更累一些。
不过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