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风裹着城中村特有的混杂气息掠过杨家村的巷口，杨国伟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棚下，皮鞋尖碾过脚边一块沾满油污的塑料袋。
这个宁海市规模最大的城中村向来以环境脏乱差闻名：空中电线如蛛网般乱扯，红砖墙间的狭窄巷道堆满建筑垃圾，污水顺着破损的下水道盖板缝隙渗出，在地面结成深浅不一的污渍。
此刻，六台钩机已在主街列队完毕，履带下的碎石子路早已被施工队提前平整，机身编号用红漆刷得醒目，在晨光中透着股肃杀之气。
“杨书记，外围警戒到位，电力部门已切断了违建区域的临时用电。”
副区长兼公安局长马春东的声音打断了杨国伟的观察。
他转头望去，只见身着藏蓝制服的城管队员正以人墙形式隔离出作业区，反光背心上“综合执法”四个白字在灰扑扑的城中村背景中显得格外刺眼。
远处几个提着菜篮子的老人驻足观望，身后晾衣绳上挂着的褪色衣裤随着微风晃荡，与不远处执法车辆的警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拆违之前，我把政策再讲一遍，必须要给大家讲深讲透！”
杨国伟伸手接过扩音器，随即将音量旋钮拧到最大。
喇叭声猛地撞在两侧违建的墙面上，惊得几只正在垃圾堆里觅食的鸟雀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乡亲们，我是东城区委书记杨国伟。咱们杨家村乱搭乱建的问题，早就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你们瞧瞧，这儿的电线乱扯得像蜘蛛网似的，违建的房子到处都是，有些甚至把公共道路都给占了！上个月村子里就发生过一起火灾，结果消防车根本开不进来，差点闹出人命啊！”
说到这儿，杨国伟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人群中几个神色复杂的村民，脚下的皮鞋尖不经意间碾过脚边一块开裂的瓷砖，那是某户违建外墙脱落的残片。
“我知道，肯定有人心里在想‘大家都盖，凭啥拆我家’。”
他提高了嗓门，扩音器发出一阵轻微的电流杂音：“但大家看看这些房子成什么样子了！”
他伸手指向身后那片歪歪斜斜的违建群：“原本好好的两层房子，结果是二楼上面摞三楼，三楼上面又摞四楼，地基都没打稳就敢往上砌砖，还有的直接用木板和塑料布搭棚子！前几天新闻刚报道了，邻市就发生了违建塌陷压死人的事儿！”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一位抱着孩子的妇女下意识地往警戒线外退了两步。
“我再郑重地重复一遍，今天要拆的是那些没有手续的违建房，合法的房子，该保护的我们一点都不会动！”
“但是，凡是占了消防通道的、压了燃气管道的、违规加盖超过承重极限的，必须得拆！现在的杨家村，污水到处流淌，电线时不时还冒火花，万一哪天再塌了房子、漏了煤气，大家好好想想，最后遭罪的是谁？是咱们住在这儿的老百姓啊！”
“治理这些乱象，不是要跟谁过不去。”
他的声音逐渐缓和下来，手指向村口那棵被违建包围得只剩下树冠露头的老槐树：“你们回想一下小时候，杨家村还有清澈的排水沟，孩子们能在巷子里欢跑着踢球。可现在呢？垃圾把下水道堵得臭气直冒，天一热，满街都是蚊子！”
“今天拆违，就是要拆出安全通道，拆出一个干净整洁的环境，请大家支持我们的工作！”
杨国伟知道，他说的这些话未必能让所有人都理解，但只要能让少数人意识到了隐患的存在，知道他们强拆是为了杨家村居民的安全着想，这一场强拆前的宣讲也就有了意义。
“开始吧。”
杨国伟冲着站在一旁的区城管局长王建军点头示意。
“是！”
王建军应了一声，抬手扯了扯制服领口，不知是汗水还是紧张，领口早已湿透。
他摸出对讲机，指尖在按键上停顿片刻，目光扫过整装待发的执法队伍和远处噤声观望的人群，朗声说道：“各小组注意，按原定方案执行，先拆B区3至5排的违建。”
指令通过电波传开，最先响应的是标号“01”的钩机，驾驶员摘下安全帽擦了把汗，又稳稳扣回头顶，操作杆下压的瞬间，钢铁履带在地面碾出两道浅痕。
第一台钩机的钢臂率先扬起，目标是街角处一栋三层砖混违建，那楼体歪斜得仿佛随时会倒塌，底层商铺外挂着一个“温馨宾馆”的褪色灯箱。
“轰……”
铲斗砸穿楼顶彩钢板的瞬间，粉尘混着墙皮碎末如黑雾腾起，围观人群中有人下意识的后退半步。
杨国伟在监控屏里看到，屋内突然冲出一个拎着菜刀的中年妇女，却被早有准备的执法队员迅速控制。
“那是杨二虎小舅子的老婆。”
马春东低声汇报：“我们已经提前布控了，不会闹大。”
“B区注意！先探管线再作业！”
对讲机里突然传来了警示声。
杨国伟立刻盯住监控画面，只见标号“02”的钩机停在一堆集装箱式违建前，工人正用金属探测仪在地面扫描。
这片区域原是杨家兄弟出租给小作坊的“工业大院”，地下私接的电线和水管比蛛网还复杂。
十分钟后，探测仪发出蜂鸣，距离地表三十公分处埋着两根直径二十厘米的污水管，管壁已经出现了裂缝。
“万幸没直接上机械。”
王建军抹了把汗，暗自嘀咕：“要是捅破了，这得臭一条街。”
拆违工作继续进行，杨国伟的目光落在远处正在拆除的连片彩钢房上。
那些蓝白相间的板材曾是杨家村“特色”：哪家想扩大面积，就在楼顶或院外搭几间彩钢房，出租给刚来城里的打工者，最便宜的月租只要三百元。
此刻钩机铲斗“咣当”一声掠过彩钢板屋顶，金属撕裂声里露出里面东倒西歪的木架，像是被掰弯的火柴棍儿，墙角堆着发黑的被褥，霉斑顺着墙根长成了绿毛。
杨国伟凑近一看，好家伙，这墙压根儿没灌水泥，全靠木板和铁皮钉在一起，风一吹直晃悠，缝隙里还塞着塑料布和蛇皮袋挡雨。
“这他妈也叫房子？”
他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蹲下身用脚尖戳了戳墙角，整块砖都是松的，轻轻一推就掉渣。
再往屋里瞅，灶台底下堆着液化气罐，电线跟麻花似的缠在房梁上，灯泡用铁丝吊在天花板，晃得人眼晕。
“要是来一场大风，这玩意儿指定得散架，砸着人咋办？”
他猛地站起身，扭头吩咐工作人员：“赶紧记下来，让街道办挨家挨户统计好租房的人。”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特别是拖家带口的，还有老人小孩，安排临时居住点，如果住不开的话，哪怕临时找个旅社住呢，总之绝不能让人家睡大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