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前往贡院的江昱掀开车帘，瞧着从四面八方汇集贡院主街的考生们。望着众人面上奔波劳累的苦楚之态，望着年青者斗志昂扬，年迈者坚毅果决……
望着众人手中高举的灯笼照亮浓稠的夜。
他反手摸了摸自己跳动的心脏，也一手考篮一手灯笼，下了马车，开始步行。
排队等候搜身检察。
搜身历来是防止舞弊的重要关卡，有严格的规定。
考生要开襟解袜，让监考官查。
查帽单层毡，衫袍不管款式打小都得用单层，皮衣要去里，毡衣也要去里层，裤子亦然。就连袜子也是单层，鞋底都得薄底。
笔墨纸砚规定更是详细且错不得分毫：砚台不许过厚，笔管得镂空，水注用瓷，木炭只许长二寸，蜡台用锡。
吃食更是严苛，要糕饼饽饽等都要切开，任由监考官掰碎了检查。
且考篮也是要编成玲珑格眼。
这些通通合格后，方能入考场。
江昱借着暗暗腹诽着这些在这些衣食住行上做文章舞弊也是人才打发时间。毕竟，这检查颇耗费时间。
当然也不光他一个人埋汰，身边都有老考生腹诽出声了：“上一科也没这般磨蹭！”
“可不就是。你看，嘴巴都被掰开了查。这……这简直就是在折辱人！”
竖着耳朵听到这有些愠怒的话，江昱脚微微一踮起往前看了一眼。果其不然就见一个考生因为检查过久，这口水都可耻的嘀嗒往下泄了。
当即那考生就气得面红耳赤，开口：“斯文……”
而考官却是毫不客气打断：“江南那边都有往牙齿里刻字的。怎么你们也想有人舞弊破坏科考公正？”
如此大的帽子扣下来，包括气红连的考生都无话可说了，只能任由自己像是牲口一样，连牙口都被瞧上一遍。
江昱见状默默告诫自己“入乡随俗”。当终于轮到自己时，他迎着某些考官们复杂警惕的打量眼神，当即明白今年这么严苛的检查是为什么，于是表达自己的诚意，毫不犹豫双臂打开，还张口，任由检查。
监考官们：“…………”
互相有些诧异的使个眼色，而后众人不约而同吁口气，认真的，按着白纸黑字的要求从里到外将考生江昱严格的检查了一遍。
毕竟，这考生要是考上了，肯定会有人议论纷纷。
考不上也会有议论。
故此为了保证事后他们的安稳为官路，不掺和神仙打架，索性眼下全都严苛，再严苛。
嘴巴都被掰开看过有无夹带考生江昱稳稳当当的迈步踏进了贡院。
对着抓阄抽取到的编号，他寻到了自己的号舍。
早已知道号舍不过高六尺、深四尺、宽三尺，狭窄小的可怜。但莫名的，此刻置身这一寸见方的狭窄室内，他有种无法形容的安心。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凭真才实学的地方。
或许，更是因为他为了家人而战，浑身上下有干劲。
或许，亦也是因为对得起自己昔年所学的种种，不再是科考路上的逃兵。
或许……
有太多太多的原因牵动着他此刻澎湃的心，促使着他就连迈步都带着些小心翼翼，认真的仿若对待珍宝一般。
可无奈他刚迈入号舍，还没来得及多走一步，江昱便听得身后传来“咔嚓”一声，回眸一看，就见监考官将号舍的栅栏门从外扣上了。
像是在宣告，也是在提醒考生江昱别感慨人生了，先忙正经事——检查号舍。比如看看号舍内的两块模板是不是结实稳当，能不能承担他的吃喝拉撒睡以及答题。
江昱听得左右咣当咣当的敲击木板的检查声，忙凝神专注要紧事。将号舍通通检查过一遍，他最后缓缓蜷缩在有些粗糙的床板上，闭目养神。
等待铜锣敲响，监考官放题。
听得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江昱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揉揉有些酸疼的胳膊和大腿，坐定等待题目。
要知道乡试一共三场。
第一场试四书题三道，五言八韵诗一首，经义四道。
扪心而论，对他来说相对有些难。
因为得背书外，出题还有一种极其严苛的出题方法——截搭题。
因为科考千年了，四书五经这些典籍都被翻来覆去出过题目了。为防止有些考生将原有的试题背熟，亦或是大儒名师押题，故此就出现了截搭题。选取一本书上下两句话，亦或是两本书的只言片语结合起来出题，借此考察考生对四书五经的熟悉程度。
至于其他两场考试，他江侯爷自问还有些能耐。
因为乡试第二场试五经一道，并试诏、判、表、诰一道。
作为侯爷，五经不提，朝廷公文这些，他会。而司法判案，他昔年跟着李玉琅做过师爷，也学了些，有些根底在。外加上一年牢狱夫子们的栽培，他对判案可太熟了。
乡试第三场是五道时务策，即结合四书五经对时事政务发表看法。
这第三场，放眼天下考生，还有哪个比他这个朝廷册封的侯爷更精通？
要知道他穿着爵袍可以站在乾清宫的。哪怕每月只有初一十五两次机会，但到底也是见过阁老骂街尚书咆哮侍郎们甩锅背锅的大场面。
想这自己天生比其他考生拥有的优势，江昱是信心满满看题。
岂料第一题就简单两个字——镃基！
江昱：“…………”
江昱听得隔壁一声唾骂，也没忍住呸了一声。
什么玩意！
就两个字，还不如考截搭题呢。起码截搭题都是长句。哪怕整本书从头到尾捋一遍，也能背到原文的出处。
现如今就两个字？
怎么从浩瀚的四书五经中找到出处，进行解释做文章？
顾文彬是秀自己文曲星六连元的能耐吗？
哼，我也有祖宗保佑！
默念祖宗保佑，江昱将所有考题在草稿纸上记载下来，挑选自己回答的题目先答。等写着写着，看着自己写满了大半有关破题八股的要点后，他渐渐沉浸其中，看着自己笔尖落下近一年，乃至十几年的读书的累累硕果。
写完之后，他咬着糕点，暗骂着出题人，想着出题人的人生履历，政治意见，借此琢磨着第一题到底哪里见过，原文出处在哪里。
这一想也就到了半夜，江昱瞧着对面考生似要挑灯夜战的架势，权衡一瞬，立马闭眼养精蓄锐。
不管这题会不会，明日他要誊抄的。
誊抄也是需要精力的，错不得一个字。
凝神休息着，江昱被鼾声、噩梦惊呼声、走水、蚊子嗡嗡……气得从迷迷糊糊到最后麻木的从衣服上撕下两团布，往耳朵一塞。
边塞，他忍不住豪情万丈。
等我日后封侯拜相了，一定要建个豪华贡院！
起码要能躺平了睡觉的大号舍。
靠着美好的一口气撑着，要睡个回笼觉的江昱忽然眼神一亮，都顾不得点灯，就着月光寻找笔墨。
他想到该死的第一题来源了。
顾文彬这个寒门，他娘的好多寒门骂他们这些勋贵骄奢淫逸，连最基本的五谷，都分辨不出来。
比如镃基，俗话叫锄头的农具都不认识！
哦，当然顾文彬这个文曲星也说除却勋贵子弟外，还有一种叫农家娇儿，只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确切说借着科考读书的名义蚕食吸血，逼得父母兄弟姐妹们勒紧裤腰带供他读书。
故此，科考之道不管勋贵寒门，都应该务实。毕竟是为民选官，选出来的官是要为民办实事的！
而不是自己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若是秉承如此理念，怎么繁荣百业，造福百姓？
想着，江昱急急点灯，摊开草稿整理要点。
一通忙碌下来后，他只觉精疲力尽。
休息过后，便咬着人参，凝神聚气，将七道题目默读修改，确认字体平仄有无避讳等等。
确定无误后，他吃饱喝足，又揉揉手。
才敢提笔誊抄卷子。
抄写完毕后，江昱微微吁口气，揉着泛酸的手。还没等他翘首看眼天，估摸时间，便听得收卷的声响。
对此他忍不住后怕的拍拍手。
顺着人流出了考场，他瞧着左右都是菜色的考生，不由庆幸自己打小皮实。虽然累，但瞧着还像个人样。
感慨着，他见到了自家显眼的侯爵车辆，顺着王管家的搀扶上车，去附近别院休息。
接下来两场对江昱而言便是顺风顺水。
八月十五这一天下午，江昱也赶了回中秋，选择提前交卷。
踏出考场的那瞬间，哪怕他打小皮实，都觉自己累得慌。可莫名的精神又很亢奋，觉得自己祖宗附体，能够挥刀去砍那狗皇帝好几刀。
尤其是考场之外有人哭有人笑，还有人趔趄的昏倒，无声诉说着乡试的残酷。
让他就愈发有种砍鸿嘉帝的欲、望。
好好当皇帝不行吗？
忘记当年夺嫡的艰难了吗？
辛辛苦苦终于当皇帝，怎么不珍惜呢？
瞅瞅啊，这天下多少能人志士想着忠君报效朝廷？
连声埋汰着，江昱熟门熟路找到侯府马车。刚要上车时，看见门帘一角被掀开，露出一张胖乎乎的笑脸来：“爹。”
“小米？！”江昱有瞬间都觉自己还没出考场，是在做梦：“你怎么来了？”
“我……”江小米扁扁嘴，沉声：“祖母许诺我们可以过来接您。再说了，您只说不能送，免得我们絮叨给您压力。但您没说最后一场我们不能来接啊。所以我和娘就来了。”
听得小米说着说着早已喊了一声娘，江昱没有着重提出，只借着仆从的搀扶上了马车揉了一把自家崽肉乎的脸蛋，而后看向车内眉眼间都神采奕奕，俨然都有些激动的李玉娇。
“小……”
“我可要吃醋了。今日你是为我来吧？”江昱直接头倚在李玉娇肩膀上，笑着道：“咱们回家过中秋一家团聚才最重要。”
“岳父他们在京吧？也让人去请过来，让岳父莫要拘束，骨肉团聚是常事。”
“你……你声音都哑了，莫要开口说话。这些事我想不起来婆母都思虑周全的。”李玉娇听得江昱的话，回过神来偷瞄眼反应过来脸还有些紧绷着的崽。
瞅着有几分别扭的崽。
立马做一个耐心的好慈母，也做一个贤惠的好妻子，给江昱端茶到唇边，边喂着人喝几口边诉说这大半月他们依旧勤勤恳恳学文习武。
江昱笑着听着。
忽然听得由远及近的，带着些急促的铜铃声，嗡嗡嗡的比自己幼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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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还响亮刺耳，他一个激灵，下意识飞快直接掀了门帘。
就见马夫已经迅速的将爵车往路边停靠，而周边的行人，尤其是精疲力尽的考生以及他的家人们还没反应过来。
见状，他疾呼一声“避让。”
马夫听得自家主子哑着声呼喊，赶忙气沉丹田，喊号喊的嘹亮至极：“六百里加急，百官避退！”
这一声怒吼惊的街道众人纷纷一个寒颤，往路边挤。马车内，李玉娇紧张的吸口气：“这就是传说中的六百里加急？按着大周邮驿规定，驿站的马匹都要配铜铃。铜铃所到之处百官避让。若是有人不避开，传信的驿差撞死都概不负责，甚至反过来要追究责任？”
铃声都震天了。
恐怕隔着一里地都听得见。
话音落下，她就见一队人骑马飞速疾驰而过，速度飞快。但为首之人像是惊诧周围百姓怎么那么警觉的早早让出一条路来，飞快的横扫周边，像是在寻找警觉者的源头。
那一眼望过来，李玉娇一惊，急忙双手捂住唇畔，免得自己惊呼出来。
眨眼过后，她瞧着早已只有背影留下的传讯兵，又觉自己先前那一闪而过的想法是错觉。
另一边，江小米几乎都快半个脑袋探出车。望着自己立马就看不见的一行人，他眼眸转转，小心翼翼回身贴近江昱。
若真是六百里加急，比如在外巡查的皇帝出了什么事，那就好了。
没错过自家儿子一闪而过的单纯希冀，江昱笑着揉揉江小米脑袋，一手抱着儿子的小胖腰，一手慢慢去揽着李玉娇的腰。
告诫自己是乡试时策题做多了胡思乱想。毕竟贡院所在的街道不是入宫的主道。
他只咬牙低声：“半月不见，娇娇你都是吴下阿蒙了，连驿站制度都倒背如流了？”
李玉娇闻言回神，傲然：“婆母教的，若是以后随你外放为官，我们出行都是要住驿站的。所以驿站的规矩要了解清楚，免得被人利用出了错。那样的话神仙都救不得了。”
比如被传讯的马踹死，是活该。
江小米也郑重点点头：“爹，我也记住了。”
“小米真棒。”江昱夸着，但手却不自禁的搂紧了妻儿。
他不知道这六百里加急是什么事，可……可一想到鸿嘉帝那神神叨叨的育民千秋之言，又怕人真癫狂的弄出个神迹来。
一路也算报喜不报忧，江昱归了家之后拜见过顾夫人，又跟岳父问好后，吃了一顿简单的便饭，便倒头就睡。
毕竟这昼夜颠倒的，也伤人。
许是心里藏着事，他睡了才一天一夜，便询问王管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管家也心中有数，立马告知他们查到的事情：“山东乡试舞弊，皇上震怒，下令彻查。并且传信回京，他要自己当乡试主考官。山东乡试半月后重新开考！”
“就这事需要六百里加急？”江昱不信。
王管家沉声：“科考是为国选才的大事，国之根本。”
说完他声音低了些：“孟阁老的祖籍在山东。老夫人推测，先前亲家老爷提及的事，或许在山东爆发。毕竟孟家说实话，这祖坟十八代青烟都冒在孟阁老身上了，子孙咱都知道就才智平平。”
“他不是一直在收徒结姻亲吗？”江昱更震惊：“好几回往外当乡试考官，就是想要提前捞几个好苗子。我记得当初李玉琅虽然被鄙夷商贾，但也被他的小儿子看上过，想要嫁个庶女。”
“我一打听这所谓的庶女是个扬州瘦马养着做干女儿的，我直接去揍了人一顿。”
王管家低声：“咱们都能打听出来，其他家自然也能打听出来。所以谁愿意啊？没准就因此走更歪的路。”
江昱听得这话，眉头紧拧成川：“咱们做最恶意的揣测，那他不会真拉我下水，不，拉整个顺天府乡试下水，污蔑舞弊吧？”
与此同时被恶意揣测的孟阁老幽幽的盯着顺天府贡院的方向，阴恻恻道：“主考官是顾文彬。”
“这孙女婿啊，昔年我记得的确向区区商贾提过亲？”
“父亲？”孟阁老的大儿子惊：“这山东的事还没查……”
“废物！皇上铁了心查案，那孟家就完了。若不是只是单纯告诫，那我们就要跟后起之秀六连元，这大周盛世的文曲星划清界限。”孟阁老脸色沉沉：“相比朝政要事，因儿女亲家问题结亲成结仇，反倒是最为体面的结局了。”
哪怕这解释听起来似乎挺合情合理的，可一想到江家夫妇疯狂的劲头，孟阁老的大儿子不可不免的担忧：“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又将江家卷入其中。江家不好控制。”
孟阁老冷声：“那就把李玉娇长得像镇国长公主的事情传出去。反正皇上远在山东也不能解释，就说皇上看上李玉娇要把她视作替身不就行？看看江昱敢不敢敲锣打鼓再闹起来。”
“毕竟锦衣卫插手李玉娇的名誉案件，的确有几分微妙啊，值得人无限的遐想。”
偷摸挖通地下水道的凌风听得这声安排，偷摸瞟了眼混迹在传讯兵中赶回来的鸿嘉帝。
鸿嘉帝一字一字：“让孟阁老畏罪自尽。”
“别脏了朕的育民千秋完美爱情故事。”
凌风：“…………卑职死谏，您这样兴师动众成天命所归的话，日后若是镇国长公主不守寡了想再嫁了呢？”
鸿嘉帝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