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之战的胜利，平城内洋溢着一派欣欣向荣之气。加上天气渐暖，街巷上的人多了不少，小贩的叫卖声、路人的闲聊声不绝于耳。
顾云看着马车外的这幅景象，心情也不由得好了一些。
很快就到了杨宅，顾云抱着怀里的《营造范例》和一叠厚厚的课业，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笃笃笃，春霞敲响了屋门。
来开门的依然是上次那个小童，他恭谨行礼，抬手相迎。
“顾娘子里面请。”
顾云点了点头，缓步往里走，随即见到院子里正在鼓捣一个庞然大物的杨老。
“师父，徒儿来交课业了。”
“嗯，放那吧。”杨老在忙碌中示意她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又很快继续做手上的事情。
春霞拿出襻膊，帮顾云束起衣袖，静静地退到一旁待命。
看着这个大物件，顾云也有些来劲，凑上去问道，“师父，这是在做什么呀？徒儿可能帮帮忙？”
杨老终于正色瞧她，“你？要不你先猜猜，这是个什么玩意？”
顾云围着它绕了两圈，“嗯...此物庞大，呈圆形，像马车的车轮，但没有车轮会做得比房屋还高大的，也没有车轮会做双层斜杆。师父，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呀？”
杨老哂笑一声，“车轮？就这点出息。”
说罢，杨老起身，将脚边的图纸扔给顾云，“你再看看。”而后走到石桌旁看她的课业。
一时间，院子里只有二人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顾云看了半晌，没忍住走到这个庞然大物面前，触摸了一下它，没曾想它骤然转动，还发出了难听的“吱呀”声。
她福至心灵，忙说：“哦！我知道了！这‘轮子’每条斜柱的顶点处还固定了竹筒，这想必不是常见的陆上轮子，而是用来在水上走的‘轮子’吧！”
杨老摸了摸胡子，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云丫头，你果然有些天分。这课业也做得不错，能将一件器物的各个构件化为纸上的图案，现在你算是入门了。”
顾云也跟着笑了起来，“多谢师父！我也算从小在田间长大的，章淮村溪流不多，农田的灌溉是个老大难题，往往只能先开沟引渠，然后再慢慢挑水到地里。”
“但水往低处流，每次新开的沟渠只能把水引到地势更低的地方，灌溉的时候还是要废很大的力气。”
“大家其实也想过，如何让水跑到高处，然后再挖空些木料，让水流到大家想让它去的地方，但是没有想出这么完美的办法。”
“流水可以像我的手一样给这个轮子施力对不对？等安装上图纸上的竹筒，轮子转动之时，便可以将水蓄满，待到高点，水又将全部倒出。届时，想将水引去何处便可以引去何处，人只需要提前搭好路线便可。”
“师父，您真是个天才呀！”
杨老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你个小丫头片子，嘴巴和抹了蜜似的。只是我这想法虽好，尚还有些细节需要斟酌，你来和我一起看看吧。”
顾云求之不得，干劲满满地应道，“嗯！”
“诶？师父您说这个东西叫什么好呀？”
杨老摸了摸胡子，“既然是水上走的车，那就叫‘水车’吧。”
“水车...好诶！”
春风吹拂，院子里的老树上鸟儿来了又走，云卷云舒之间，院子里尽是敲击木头的钝钝声和偶尔的交谈声。
不知不觉间，天色也渐渐暗了下去。
顾云随意擦着汗水，面色累得有些发白。
杨老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云丫头，今日不若到此结束吧，你快回去吃饭休息去。”
“我不累，这还没弄完呢。”
“嘿，这么个大东西怎么可能一时半会儿就能完成？我看你好像瘦了些，年轻人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呀。”
顾云放下手里的圆弧木件，怔怔看着正起身活动身体的杨老，眼眶突然有些湿润。
他不仅是传授她知识的师父，很多时候更像一个慈爱的长辈。她何其有幸，在失去家人之后还能拥有这样一份关心...
在他目光再次投来之前，顾云迅速掩去了眼里的泪光，装作回嘴道：
“那您晚上吃什么呀？年迈者更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嘿你这小丫头，怎么说话呢？老头子自有我的粗茶淡饭，你快回你的将军府多吃点好的，把身子养回来些，做木工可是一个体力活。”
顾云今日偏就想叛逆一下，“我才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师父您等会和别人有约吗，不如徒儿我陪您吃晚饭呀？”
杨老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拒绝的话含在嘴里说不出口。
“得，你别嫌弃就行。”
“怎么会怎么会！”
厨房不知何时升起了袅袅炊烟，一阵香味在院中弥漫。
顾云抖了抖身上的木屑，在春霞打来的水盆里净手，循到香味走到厨房门口。
“想不到，他看起来十分年少，却会做饭呐。”
杨老也走了过来，“他啊，族里旁支的一个孩子，母亲去得早，父亲娶了续弦，这孩子有家不回，偏要来伺候我这个老头子。手艺啊，也就算凑合。”
说罢，杨老走了进去，“阿玖，今晚的面片多煮一些，外面多了两张嘴巴。”
“哎，好。”
清秀的少年轻轻应了一声，复又安静忙碌着手上的事情。
顾云看着二人，突然有些感慨，恐怕叫阿玖的这个少年是有家无法回，而杨老收留了他吧，好一个嘴硬心软的老头子。
杨老招呼顾云进屋里坐，顾云这是第二次来他的院子，却是第一次进杨老的屋子，一时间被堂屋两侧的博古架吸引得走不动道。
但那些东西精巧之余，却让她不敢造次——那里满满都是弓弩兵器。
她突然想起了周其钺最开始对杨老的介绍，他以前就是专门研究这些的。
“怎么，被吓着了？”
顾云小心翼翼地收回目光，“没，没有。”
杨老给自己倒了杯茶，“呵，不用怕这些，都是模型玩具罢了，并非真正的兵器。”
顾云悄悄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
“您，为什么不继续研究□□，而开始研究农事水利之物了呀？”
“哼，搞出更巧妙的兵器，让那帮小儿打得更凶吗？”
他啜了口茶正色道，“平民，才是国家之本啊。多花点心思让他们过好了，才是真正功在千秋的事业。”
平民顾云突然有些动容，“师父...”
“诶诶诶，别来这套啊。”
杨老又不耐烦地向顾云摆摆手，继续说道：
“你是个有天赋的，若你想学这些，我也可以教你，书房里也还有几本□□书籍，可以给你慢慢琢磨。要是想继续学农具制作，也可以和老头子我一起探讨。”
“我啊，风烛残年之身，能教你一些是一些吧。”
顾云依旧挂着认真的神色，“徒儿愿同师父一起做有利万民的事情！”
杨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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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好孩子。”
正巧，此时阿玖端着两碗面片汤上来，“老舅公、顾娘子，面片汤做好了。”
“好，放下吧。”
席间，师徒二人时不时探讨两句榫卯结构问题，你来我往之间，顾云也未见落下风。
不多时，杨老的话锋一转，“云丫头，可是出什么事情了？怎么突然不要命似的赖在我这啊？”
顾云面上笑容慢慢收了回去，不敢抬头看杨老，拨弄着碗里的面片汤。
“我，我难得有一位您这么厉害的师父，想从您这里多学点本事罢了。”
对面传来一声轻笑，“哼，原来是怕我死得早啊。”
“不不不！”顾云连忙抬头反驳，“您身体健壮、声音洪亮，再活个几十年也不成问题的！”
看着杨老似笑非笑的眼神，顾云有些低落地继续说道：
“是我...我不知道还能在这平城待多久。”
“怎么？周其钺那小子欺负你了？”
顾云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说。
“...也不是，只是我，唉。”
顾云往嘴里塞了两片面片，生硬地岔开话题，“这面片汤真好吃，阿玖真是好手艺啊。”
杨老见她神色有些郁郁，不由得叹了口气。
“老夫生于平城，眼看着没多少日子了，告老辞官后就回到了这里，图个落叶归根。
“可是这里身处要塞，各方势力纷争不休，比我想象中乱多了。那年从京都回来，行至兖州边界，需要翻过崎岖的太乌山，那里山匪横行，若不是平远那小子，我现在已经是一抔黄土了。”
见顾云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杨老轻笑一声。
“多年未曾回乡，已无人识得我这个老头子。想不到吧？他这样一个冷硬的将军竟然会出手救一个半截身子埋土里的老头。”
他接着说道：“后来，他彻底攻下了平城。这几年来，眼看着平城在他的带领下越来越好，城里的百姓都对他敬重有加。老头子我也很是敬佩他。乱世里出一个手段凌厉却又心怀柔软的将领，很难得啊。”
顾云听到这突然有些委屈，忍不住问道：“他在所有人眼里都那么好吗？”
那为何偏偏对她那么坏呢？
杨老慈爱一笑，“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云丫头，他在外人眼里一直是个令人敬佩的形象，但是这么多年来，却从未听说他身边有过人，所以也从未有人评价过他私底下是何模样。”
顾云眼睛酸酸的，复又低头往嘴里塞面片。
杨老见她这模样，心里也有些触动。
“老头子我啊，年轻时也娶过媳妇，但是那时总是一头心思扑在弓弩兵器之上，对她少有关爱。后来，想对她好也来不及了。”
顾云的眼泪终于滴落，一颗颗落进面前的汤碗里。
“唉不说这些了，小娘子的心肠终归比男儿郎的软些。”
顾云努力把食物咽下，从嘴里挤出几个字，“谢谢您，师父...”
杨老摆了摆手，没有再说什么。一时间，屋内只有二人吃汤面的声音。
一碗面吃完，杨老招呼顾云往书房里面走去。
“你不是舍不得我这个师父吗？来，这几本手札，还有这些书给你。你天资聪颖，现已入门，拿着它们好好琢磨，不愁成为大家。”
“师父，我，我...”
杨老瞧她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别多想，拿着吧。你学成了，老头子我的技艺，也算是后继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