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大雪，世界干净得好似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片空茫茫的白。
顾云每次抓着机会，便会向周其钺询问家人的下落，却至今未曾得到好消息。她原本是靠着这点希望而活着的，不知何时起，竟开始有些恨。
她恨，一家团聚这个梦像是吊在远处的肉，而她是一条追在后面跑的狗，也恨自己这条狗为了追上肉，搭上了周其钺这辆车。
虽然是被迫的，可若是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连她自己听着都想笑，毕竟，暗藏其中的“利益交换”是实打实的。
但这些都不妨碍她在内心深处唾弃自己。
章淮村的村尾住着一位娇滴滴的寡妇，是整个村子里最特别的存在，男人帮她、偷她，女人骂她、辱她，她也不喜欢她。
但她觉得自己在成为她。
没有尊严地、卑微地、像狗一样地，舍去自己的一部分，去换取另一些东西。
她固执地不要春霞、刘嬷嬷近身服侍，她自己梳洗、穿衣，甚至主动去厨房搭把手。她拒绝华贵的衣物、首饰，甚至如果可以，她希望能穿回粗布麻衣。她也拒绝精致名贵的食物，只愿意吃些简单的小菜，只要能果腹就好。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可以稍微劝慰自己，她不是一个为了利益而出卖自己的坏女人，她才能在一日一日的枯等中，心安理得地继续活着。
这日，顾云心血来潮想学厨艺。
刘嬷嬷把她带到橱柜面前，请她挑选食材，看想做什么菜。
这是顾云第一次知道橱柜有些什么，她睁大了双眼，好些东西她在村子里都未曾见过，看着就非常珍贵。
“刘嬷嬷，这些食材是专供我们云晖院的吗？”
“是的，这里面放着些不耐低温的，厨房外还囤着好些肉呢，这个季节正适合放外面。”
“多久送一次呀？”
“得宁风大人吩咐，府上采买约莫五日大批量送一次，另每日送些青菜。若哪一日缺什么了，不必等五日一送，可去大厨房讨要。”
不愧是大户人家，就算是战时，物资也是极为充裕的。
“这样啊，那这么多东西，我们吃得完吗？”
刘嬷嬷笑，“咱们这小厨房才刚开始启用，瞧这架势，像要把它填满一样，院里的人是决计吃不了那么多食物的。”
想到什么，顾云眼神骤亮，“如此，那麻烦刘嬷嬷把多余食材整理出来吧！”
“——多整理一些肉啊。”
刘嬷嬷摸不着头脑，但看顾云高兴的样子，应当是好事吧。
顾云快步走到院门口，“两位大哥，能否带我去找宁风大人？”
二人第一次见她如此神采飞扬的样子，不由得眼前一亮，但若是要去见宁风大人，倒有些拿不准了...
“若是有什么事情，卑职可代您传达，您何必劳烦跑一趟？”
“不是什么大事，你们放心。”
说着，顾云自顾自地往外走，却见他们没有跟上来。
“走啊——”
王秋、李冬对视一眼，终是依言跟上去了。
见到宁风，顾云开门见山地表明想将自己院子里多的食材分给流民。
“我一介内宅女子，不识得府外办差的大人们，想来想去也只有拜托您去说句话了。”
宁风却有些为难，“顾娘子，且不说云晖院小厨房的份例都是好东西，单看这点食材，在数额庞大的流民面前无异于杯水车薪啊，何必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顾云却不在乎，“可我用不上那么多好东西，留在云晖院也是浪费。再说，东西虽少，但要是煮一大锅肉汤，一人就算分得一小块肉也比没有来得强呀。”
她的眼里闪烁着希望，宁风却有些为难，因一向给流民发放的赈粮都不会太好，一是怕流民赖在官府吃白饭，二是怕吸引更多的流民，这样长久下去，官府必定无力支撑。
可惜，小娘子心善，却不懂得为官之道。
顾云见宁风还是迟疑，不懂为何他对于这样的善事竟然瞻前顾后，“我知我见识浅薄，不懂你们这些当官的在考虑什么。若我提供的食材仅给受伤的流民专供呢？说不定有伤者能因此而快些好起来呢，若是无力回天的，吃顿好饭，也好上路...您说是吗？”
宁风见小娘子说到急切处眼泪欲落未落的样子，思虑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她。
“这样，三日一次，您在院子里将食物准备好，像上次分食腊八粥一样，派人送到难民所去，剩下的事情我来安排。”
顾云大喜，“好！我这便去准备！”
走了两步她又急急回头，向宁风长长地作了一个揖才再次离开。
一事落定，顾云心中轻快极了。她可以帮到好多人，这样的感觉令她着迷，美中不足的是，她什么时候可以完全靠自己做到这样的事情呢？
会有那样的一天，对吧？
顾云一路上几乎是傻笑着回云晖院的，想起什么，她转头说道，“二位大哥，回头你们也领些肉回家吧，辛苦你们了。”
二人看着顾云笑靥如花的样子，不禁有些怔愣，没想到，顾娘子一个弱女子，竟是个心中有大义的人。
“多谢顾娘子！”二人语气中多了些敬重。
一连几日，周其钺都没有找顾云发疯。期间，除了鸾娘拿着花样布料来找她选新衣的样式，整个云晖院无人打搅。只偶尔添了些精致的窗花，屋里多了些喜庆的穗子，小厨房日日升起炊烟，院子一片宁静祥和。
顾云每日都有新东西学，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还凑合过。
刘嬷嬷啧啧称奇，“娘子的手怎么生得如此巧，窗花看一遍就会剪，穗子教一遍就会编，真是做什么都能做得像模像样。”
顾云不禁有些得意，“造房子屋檐这种东西都难不倒我，编穗子剪窗花自然不在话下。”
说着，她想起了上次买回来的那套木匠工具，还存放在西次间里呢，得找个机会弄些木料回来才好。
算了算日子，刚好又是三日过去，顾云打算去难民所瞧瞧。
不多时，街上便出现了一位打扮朴素的年轻妇人，身边只跟着个小丫头，直奔难民所而去。
王秋和李冬则遵照吩咐在后边不露痕迹地跟着。
顾云看到官兵真的在医官歇脚的小帐里为受伤的流民分发肉汤，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看到，来领肉汤的有于行动无碍的轻伤者，也有为重伤家人领取的康健者，到最后，官兵还会挨着将肉汤送到独身一人且无法行动的重伤者手中。
顾云很是满意，甚至开始畅想待他们康复如何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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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忽然听见不远墙角处一阵骚动，顾云过去看，竟是一个男子对奄奄一息的女子拳打脚踢！
顾云怒喝，“你干什么！”
女子腿上的伤处皮开肉绽，鲜血横流，显然是拜男人所赐。
顾云顿觉触目惊心，“光天化日之下，你怎敢恶意伤人！”
男人却横眉怒视，“我的家事，你管得着吗你！”
顾云无法理解，满眼不可置信，“既是你娘子，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男人上下打量顾云，下流一笑，“瞧你这身皮相不错，想必活命的法子多着，哪会懂我们这些普通人的苦。”
“你！”
男人瞧她说不出话，轻蔑一笑，“滚吧，别碍着老子吃肉了。”
顾云气地浑身发抖，忽然感觉有一道力气在扯她的裤脚，低头一看，竟是那个被打的女人。
“我是活不成了...可我男人还得去找我们的儿子，娘子快走吧...不用管我了...”
顾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呆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既心疼又恨铁不成钢。
春霞见周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怕闹大了让周将军知道不快，连忙拉着顾云走了。
“不！我非要救她！”
顾云挣扎着往回走，一直远远关注着情况的王秋李冬二人迅速上前。
“娘子三思！将军府不是谁都能进的。”
顾云骤然提高声量，“难道就眼睁睁看她去死吗？”
王秋叹了口气，“乱世里每日死去的人何其多，况且，那女子明显回天乏术了...”
顾云回头又看向那个女人，她满是脏污的脸难以看清表情，只能看见嘴巴一张一合，顾云仔细辨认，似乎是一句“谢谢...”
随即，女人解脱般闭上了眼，瘦弱的胸腔再没有起伏。
眼泪似开了闸门一般，顾云第一次看着别人在她眼前咽气，顿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官兵已拿着草席上前来，要将她抬走，春霞连忙拉着失神的顾云离开了。
顾云沉浸在刚刚的见闻里无法自拔，“春霞，你说...如果她是个男子，是不是就能活呢？”
“娘子，莫要再想了。”
“如果她是个男子...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女子的服侍与馈赠，更不用说把肉汤让给别人了。”
顾云呐呐地说，“我的本意是赠给伤者啊...”
春霞劝她，“没办法，女子天生弱于男子，像我娘亲，也总是打不过我爹爹。”一贯活泼的小姑娘此时也明显低落下来了。
“可是我觉得，不该这样！”
顾云恨自己的一片善心喂了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也恨那个女子麻木慷慨地让出珍贵的肉汤，甚至让出了自己的性命。
一阵无力感将顾云笼罩着，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难言的愤懑，为什么，女人就一定要给男人让道呢？为什么，女人的命就比男人的轻贱呢？
她无法抑制自己纷飞的思绪，如果不是因为她捐了些好东西，她会这么快就死去吗？她简直是个自以为是的罪人...
“——娘子无需如此介怀。”
顾云低落地走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回头一看，竟是那日所见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