缰绳在轩娘手里颤,她需全力握紧,却仍是被震地将要脱手。
可她必须要握紧,就算手毫无知觉也不可放弃,马儿许是听话的,但她不会说妈语言。轩娘只紧咬着牙,忍住惊呼。
此时背后忽地伸出一只细白的手握住她的手。
“你未驾过马么?”齐文鹭在轩娘身后开口。
柳轩摇头。
“脊背挺直,”柔软纤细的手贴在轩娘背上,大夫人在颤动的车前却立得很稳当,“眼睛看前边。”
“夫人会驾车?”
却听大夫人轻笑了一声:“我只是不想这样轻易送了命,看路。”
齐文鹭的手白皙细腻,却能紧握缰绳,面不改色地叫青色的筋爆出,瞧得出是个有经验的。
那马儿有了方向行进有度,再不七扭八歪将人撞的满头包了,御马驾车是六艺之一,大夫人母家有几分盛名,能学到这些东西倒也不奇怪。
轩娘心中一下安定下来,只是这路实在是不好走,可马车驰骋在小道上,荒草丛生,碎石众多,一时不查撞到了粗壮的灌木上,马绳被拉扯,骏马嘶鸣,两方拉扯之下,车辕竟断了。
巨大的冲力袭来,车厢朝着侧边高高扬起,差一点便倾倒在地,轩娘被甩出去半个身子,堪堪被大夫人拉住了。
...果然是运气差极了。
“怎么办?”公叔凝揉着脑袋,掀开帘子见到截断的车辕,一瞬白了脸。
“怕什么?不是尚有两条腿在么?”大夫人的手拂过公叔凝的发钗,她眼中厉色一闪而过,“只是...凝儿,若是真被捉住了,便用这簪子吧,万不可以叫家族蒙羞。”
既是有意逃出城外,再被捉住怕不会再以礼相待了。建安侯摆明了是要造反,留在堰都的官眷怕不是都是人质,叫人投鼠忌器。
她一个表小姐享了怀泽侯府的富贵,便也需全了这一份名节。
公叔凝不可置信地抬头,眼里倏尔有了泪,颓然地坐在车厢前。
她实在想象不出昨日还在想要秋日宴挑什么头面,今日便到了要自戕保全名节的地步,一时间只想着坐在地上哭了。
她们旁边是密林,身后远远地听见马蹄声,也不知道那车夫一人能挡上多久,轩娘瞧着大夫人,忽地问她:“夫人会骑马么?”
齐文鹭转头看她。
“既是有马有车,不如分成两路,我驾车将人引开,你们骑马穿林而过许是会快上许多,”轩娘顿了顿,“夫人,许多人认识你,万不可被捉住。”
被捉住了怕不是要被挂在墙上,叫公叔钰选嫡母和表妹谁要被切断绳子。
想想就觉得可怕。
既已到穷路,与其相互诘难,不如釜底抽薪。
“马车已经坏了,一匹马可跑不快,”齐文鹭直直望向轩娘眼中,大难临头,她的声音仍旧听不出丝毫慌乱,“为什么要如此?”
只不似在府中那般菩萨模样,像是泥胎龟裂剥落,透出真正的样子来,齐文鹭的眼神锐利有锋,似乎可以照人心底。
“我与嬷嬷无人识得,被捉住了许是还可以蒙混过关的,”轩娘垂下眼,“这...是我欠公叔钰的。”
柳轩说的并非虚言。
不是欠他金银玉石、高床软枕。
只是之前刺伤了公叔钰,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到他拉弓射箭。
若是知道将有这样大的事情发生,将要逃散出京,感情的事许是会早些与他说清楚了。
为何一点都不曾同她提起呢?
之前总是一个人夜归,他是不是从不盼望有人能理解他?
公叔钰的境况会更凶险些么?
轩娘还未有来得及问他为何要收集前朝郑国公的讯息。
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担忧,让公叔钰无瑕顾及家中人甚至是自身的事情,轩娘竟是期盼他能达成的。
他…从来不是一个坏人。
柳轩知道的不多,能做到的事情甚至更少,但现在至少可以让公叔钰忧心的事情不发生。
齐文鹭与老嬷嬷对视一眼,一瞬有了决断。她身居高位,寻常瞧着便是个不沾阳春水的贵妇人,可侯府主母又如何能是寻常之辈,不过是在深宅大院里人人都只有一个样子罢了。
大夫人解开马绳,繁复的衣裙缚住她的腿,她如当日柳轩拔簪子一般,拔下银钗,价值连城的云绫锦被划成两半,齐文鹭青丝披散,翻身上马,再将公叔凝一把拉上来。
女人保养得宜的指甲绘有丹蔲,如今搭在黑色皮质的马鞍上,显得绮丽非常。
她脊背挺直,在骏马上仍显端庄。
“阿沈,你在京郊寻个地方暂住,之后我再派人寻你,”她高坐在马上压着眼低头看人,却不会叫人觉得不悦,“他们去了沧州,柳轩,若躲过这一劫,去沧州寻我们。”
嬷嬷点头,齐文鹭牵着马绳再看了轩娘一眼,策马驶入林中。
如此分成三路,决定要往哪一处追都要些时间。
“夫人...”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将公叔凝吹得眯起眼睛,她亦是第一次被女子抱在怀中策马,这感觉实在是奇妙非常,声音也被吹得断断续续的,她总不会怪大夫人方才的逼迫,总归是带她一齐走了。
“从前不知道你会骑马。”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端庄自持的侯府主母在生死逃亡之中任凭树枝搅乱她的头发,似乎是在笑的。
只剩下一匹马的马车自然是跑不快的,柳轩攥着缰绳驱马在小道上行驶,与大夫人的马朝着不同方向行进。
人少了到底是轻便了些,她一心需得二用,一要看前路,二要闻追兵,额头都渗出了细汗。
这并不是意气用事,轩娘是想官家女眷能逃脱,但也不想因此送命,她们定要一齐寻到生路。
不知跑了多久,路难行,又极快,车身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又逢道一处岔路,轩娘咬牙拉了缰绳,她不会骑马,叫马儿其中一条路,自己跑入林间。
轩娘在怀泽侯府藏书里曾见过堰都舆图,跨过源水河,便能到云州地界。
她被困在府宅之中,如同飞不出笼子的鸟儿,不知时事如何,也不知是否景朝将以此而乱,只凭着本能挣扎着求一条活路。
天色渐晚,晚霞浮光,轩娘辨出了方向,树的枝叶两碧蓝的天空分隔,她费力地朝着西边跑,任凭枝叶划上她的锦袍。
跑着跑着仿佛有鬼在身后追,除了自己喘息的声音,还有灌木摩擦细碎的声响。
轩娘渐渐跑得力竭,却能听见些水声了,便又有了些气力。
她不能死、不能被捉住,她要见到公叔钰,说一说这一路的委屈,再问一问他为什么要一言不发地做一些不讨好的事。
爱与恨不分明,全化成了不甘心。
这一切都未结束,许多事都未有说清楚。
仿佛是天注定,他们要在纠缠不休、情丝未断的时候分开,偏叫人念念不忘,寤寐思复。
流水声渐渐清晰,一瞬间天空开阔,带着水腥味的风扑面而来,将柳轩的头发吹得飘摇。
林立的树木在身后,眼前是一片人高的苇草,照在黄昏的光下金灿灿的像是麦子一般,像是一条生路。
轩娘站在源水河边,水声在她耳边,她喘着气,感受着血液在身体里崩腾,前路却迷茫不已,
——天地茫茫,沧州在哪边?
眼前只有缓缓而行的水,她也想不到那么多了,饥渴的感觉驱使着她,只拖着腿狼狈地走到河边,想要先饮一口水。
干枯发黄的苇草高到能将女人淹没其中,水边的风吹得苇杆簌簌晃动,隐约见得到人影。
越往河边脚下的泥越软,柳轩的绣鞋早染满污泥,一步一步,不停的陷落又拔起,始终朝着水边而行。
将要到了,虽然她又累又渴,但还是一心往前走着,却冷不防被绊倒,狼狈地扑在苇草丛中,草丝薄刃如锋,在她脸上轻轻割开了道口子。
...果然很是倒霉。
脚下是软弹的触感,倒不像水边的湿泥。
轩娘叹了一口气,目光转到脚下,微微一愣。
又是一个男人。
临秋,他身上的丝衣被薄而韧的苇草割破,与湿泥混在一处,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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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得如同蒲柳一般不值一钱。
可他却像是得到了某位神祈的垂怜,他的面颊如同被源水河涿洗过一般,男人睁着眼睛了无生意的望着天,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是生死。
芦草继以夏之茂盛,却是开始斑驳褪色,河流水缓而清。
好像渡过河便会有新的开始,但他躺在苇草丛生的淤泥里,跨越不了,只等着夜里野兽到河边饮水之时,将他的皮囊销毁、拆骨扒皮,而他的魂魄也会在河畔徘徊,永远也到不了彼岸。
河边的冷风与垂落的太阳,叫她有了些怪诞的想象。借着黄昏时刻被染成金的云彩,柳轩鬼使神差地蹲下身。
她到底是生在一个宁静祥和的小镇,做不到对倒在身边的人不闻不问,况且还不当心踩了一脚。
“喂...”她远远伸手去探这个人的鼻息,却看清了他的脸。
这个人竟是轩娘认识的。
“喂,你还好吗?”她动作变得急切了些,想试试能不能将他的眼睛合上。
若是斯人已逝,怕不是要扎个苇草碑以表哀思了。
手掌刚摆在他面颊上,那个人便眼神无波地看过来。
“太好了,”轩娘松了一口气,“竟是还活着的。”
他也不答话,只沉默地望着天。
轩娘心跳渐渐平歇,她缓过劲来,才瞧染血的苇草,这个青年衣袍下摆染尽血,已干涸成了褐色,叫那原本柔软的布料变得腥臭僵硬。
他的脚腕不正常地朝外扭着,皮肉上被划开的口子可以见到森白的骨头。
“这是...怎么回事...”柳轩语气的焦急不加掩饰,她又期盼地看这个这个人,“你还记得我么?中秋那日你送过我一盏灯。”
虽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在是很难忘怀,是那个灯影重重之中轻笑着猜出所有灯谜的青年。
如今他一言不发,头发披散衣衫狼狈,只望着天,好像魂魄要飞天而去,不愿再管这具□□在河边衰败或者腐烂。
郯柏有些倦意,不愿去理会潺潺的水声、喳喳鸟鸣或是风吹过蒹葭沙沙的声音。
孱弱的身体也好、家族的荣耀也好一切都好像在远去,除了...
眼前的女人。
她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捉着他的肩摇晃,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会有泪,砸在他的脸上,又把他的脸拍的啪啪作响。
轩娘的手早就是了知觉,下手未有些轻重。
女人似在说着些什么,郯柏皱起眉,终于给了些反应:“吵...”
目光也从涣散地盯着逐渐昏暗的天,缓缓转到身旁人的脸上。
“...怎样都要活着才是,”女人的眼睛噙泪目光却着狠意,她说:“我不许你死。”
怎么这样霸道?
他想。
“你是泰山府君不成?”郯柏难得地反驳,“还能决定人的生死?”
他平日里都是懒得搭理人的。
这女子似是未料到会被回话,一双眼在渐暗的日光里幽幽的:“自然不是,你若死了我夜里会睡不着的。"
她竟是还当真了,正经地回答他。
“怕你会变成鬼来纠缠我,夜夜问询,为什么当时没有救你。”
轩娘拉起他的手,想要将人背起。
这个人眼中瞧着空洞,可总感觉会变成什么枉死鬼。
“...我不会,”男人挣扎起来,他对待女人素日里都是温和有礼的,只是怎奈身体孱弱,又未曾遇见过力气这般大的女人,“我必然不会缠着你...你不必管我,将我放下!”
为什么会将人拉起?又是在这种自身难保的时候?
轩娘不知道。
只是她一直很可惜,中秋时被弄坏的螃蟹灯笼。
轩娘低头看他。
“你...是因为腿伤了,就不想活了么?”
郯柏一怔,别开眼,不欲言。
夕阳的光照在他冷漠的眉眼之间,这样苍白狼狈的样子,总叫人惋惜。
源水汤汤,公子世无双。
苇草茫茫,缺玉有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