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黑发青年目光发愣，似乎一时半会不能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沉思片刻，道：
“最近我应该叫穆勒，是圣里乡大教堂的牧师。不过，‘穆勒’已经死去了……”
“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要长期外出的理由，因此这样最省事，你不觉得吗？”
那双又黑又亮的眸子看过来，让洛温手中的黑爪一颤。
这个看着比她更年长的男人，说话的方式却十分像一个孩子，他并不正常。
“现在你可以叫我……”他拧起眉毛，一时半会无法想到合适的名字，于是说到：
“就先继续叫我‘穆勒’吧。”
“穆勒”继续说到，语气十分不以为然：
“我比你早到这个世界差不多有三百年，是你的前辈吧。”
三百年？
洛温在一瞬间汗毛倒立。
系统这种东西，存在了三百年……
她不是唯一的穿越者？
穆勒见她并不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一丝一毫的惊奇或者欣喜，眉间的喜悦飞速流逝，嘴角微微抬起，流露出几分不耐来。
“看来你并不为在这个世界存在老乡而感到高兴……真是遗憾。”
洛温的话音收紧，十分干涩：
“请直接说出你的诉求，我对你的故事没有半分好奇。”
“我需要你的系统。”
洛温心中警铃大作，在心中不断呼唤着系统，但丝毫得不到回应。
对面的人目光澄澈。
“嗯……这是一个礼貌的用法。我是说，如果你不愿意‘借’给我，我也会从你这里取走。”
明抢？
洛温皱起眉头，试图拖延时间。
“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需要我的系统？”
穆勒的语气中已经隐隐透出不耐，但还是勉强回答道：
“我的任务失败了，它抛弃了我，我不仅没有得到任务奖励……还差点死掉。”
这倒的确符合任务不完成被抹杀的风险。
“好了，老乡，别再拖延时间了，也许你需要和你的系统谈谈，但是你发现自己联系不上它，对吗？”
“……”
“你从来没有对系统的话术有过一丝一毫的奇怪吗？”
“……你什么意思？”
穆勒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笑意，几乎恢复成了洛温第一次看到他时的模样。
“我的意思是，这是一场不需要系统参与的对话。”
*
又是一月有余，雨夜。
此时的圣光骑士团已经离开了科尔辛的管辖范围，夜晚变得危险又绵长，尤其是这样一场深秋的大雨，几乎与冬季接壤的寒冷，让人寸步难行。
兰斯特已经下令让军中在原地进行休整，他在帐内挑起一端，看着外面的雨，睫毛轻颤，伸出手去感知着这场雨的彻骨寒意。
在烛火下，他桌上那份公文是最新任命的副统领交上来的，关于周边的魔兽数量报告。
魔兽踪迹清晰可见，但不见一只大型魔兽。这显然并不正常，究其原因……
兰斯特看着外面的雨，放下帘子，心里隐隐却有一个答案。
在数百米开外的一颗树上，洛温收起在黑夜中亮得惊人的红眸，手放松，将挡住视线的树枝放下。
她抬起脸，并不闭上眼睛躲避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即使雨水倒灌进她的双目。
头顶的天空黑沉沉一片，一点星光也无，实在寂寥。
身后的一声魔兽的低吼遥遥响起，她警觉地嗅到几分不同寻常的危险。
那魔兽似乎是十分高危的巨型魔兽，距离营地虽然很远，但在这样的雨夜，一切危险都会呈指数倍地增长。
他们不能遭遇这样的危险。
最后看了一眼营地内依旧亮起的那顶帐篷，洛温转换方向，向着远方飞速而去。
*
此时的科尔辛城内，迎来了一行特殊的客人，数量并不多，但个个装备精良。
为首的高大骑士下了马，一头银白色的长发被寒冷的雨沾染湿意，被他随意挽起。
等在伯爵城堡门口的妇人身型依旧消瘦，但看起来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老伯爵夫人……很抱歉深夜叨扰，我想问问您的儿子，伊沃·达里乌斯现在身在……”
“就在城堡内，不过他已经昏迷不醒一个多月了。”
在银发男子身后，一位还在马背上的人开了口。直到她开了口，妇人才知道这个整个身体都藏在兜帽中的士兵，居然是一位女性。
“请让我看看。”
她揭下兜帽，赫然也是一头银发，一双金色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更像光源。
“……请问这位是？”
妇人的目光游移不定，在两个银发贵族之间来回穿梭。
卢卡恩眼中满是习惯，嘴里的话更是仿佛说了很多遍一般，毫无情绪：
“她是克莱蒙伯爵唯一的女儿，苏菲·克莱蒙。”
“同时也是圣里乡大教堂公认的，最具天赋的大牧师。”
伊莎美尔雅收起那道略带审视的目光，心中惊叹起来。
这么年轻的大牧师，她的天赋与神性是万中无一的。
“尊敬的大牧师阁下，请原谅我的失礼。”
微微鞠躬后，她继续对两人说到：
“请让我带两位过去吧，就在他原本的房间里。”
在她身边，莫甘娜扶住她虚弱的手臂，带着众人前去。
*
后半夜的营地内，兰斯特帐内的烛火熄灭，闭上眼睛试图陷入深眠，突然心中一悸。
帐内的空气中隐隐传来一丝夹杂着水汽的血腥味。
他猛然睁开眼睛，在骤雨的夜里，四周没有丝毫光线。
但他听到了极轻的呼吸声，就在帐内。
他十分确信，自己与那人的距离非常近。
僵持中，漆黑一片里传来一道人声，那声音极度沙哑，甚至带着古怪的语调，仿佛许久都没有说过话：
“兰斯特，你早就知道了一切，对吗？”
在那道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兰斯特的瞳孔不受控制地紧缩又放大，他认出这道声音的主人——
“……洛温。”
洛温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这你都能认出来……”
兰斯特僵直的肌肉放松下来，防备心卸下大半。
他起身想要点灯，一双手却贴上了他的手臂，抓上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
兰斯特意识到她并不希望光亮，于是收了力道。
在一片黑暗中，他试探着开口道：
“你说我知道一切，是关于哪些方面？”
“哪些……”洛温的声音一顿，“你早就知道我身上携带的东西，对吗？”
洛温凑近，身上的血腥味铺天盖地，混杂着雨水，叫兰斯特起了皱眉的冲动。
下一刻，一直抓住他手的那只又湿又冷的手突然紧握。
洛温的声音再次响起：
“长官……对不起，请容许我再叫你一次长官……”
“你怎么了？”
“我好累……”
兰斯特试探着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肩膀环抱住，压向自己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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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温并没有反抗，像一只可怜的被雨淋湿的小狗。
在无人可以看见的地方，兰斯特的睫毛轻颤，语带安慰：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怀疑……但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为什么我会在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确定你是我的副官。”
“事实上，我原本的打算中，并没有副官这个职务——帝国上下都知道，所谓‘副官’只是一个虚衔，是那些贵族子弟争相抢夺的空号，但我的队伍中并不需要这种东西。”
“只是，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一股十分温和的气息。那种气息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就像是我记忆中的那个面目已经模糊的母亲，我曾经在她身上感受到过那种十分柔和的力量——后来，我也只在圣里乡大教堂里感受到过。”
“我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这种隐约的感觉，让我确信，你是特殊的存在。即使那时候，我还在怀疑你是否和王室有所联系，但很快我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当然，现在我已经无法从你身上感受到那种柔和的气息了……你经历了什么吗？难道是为此感到伤心？”
洛温靠在他的肩头，男人说话的嗓音出奇的温柔，这让她的眼泪不由分说落下。
她微微摇着头，却并没有说话。
兰斯特仿佛变了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话语接连不断：
“洛温，你得知道，你并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待，你的罪恶我无从了解，但你存在的价值却不可否认……”
“你对待你的工作十分耐心，完成得十分出色。我能感受到你对于寻找诅咒之源的决心与力量，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属于你存在意义的证明。”
“意义……？”
兰斯特意识到什么，手贴上她的后脑勺，并不娴熟地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是的，意义。”
人们究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意义，就连兰斯特也不能免俗。
他并不认为人存在的意义是尽情的享乐。
要是他这么认为，早在他小时候第一次提起长剑时，就大可以扔下剑去玩耍——事实上所有人都期待他这么做。
以他尊贵的身份，可以在王都过上一辈子的辛福生活，根本轮不到十几年后的他站在这里，为了一个无望的结局而奋斗。
他想要的是真相、答案、恐惧的终结，世界的和平。
而不是虚假、被保护之名蒙住的双眼和人生。
那么洛温呢？她为了什么而活？她认为自己的意义在哪里？
兰斯特并不清楚她的过去、她所追寻的意义。
此刻他只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内心前所未有的迷茫，而这样的迷茫或许已经在他看不到的角落中上演了无数次。
“无论如何，活着……洛温，只有活下去，才有意义的延续。”
他在铺上轻轻拍着女人的湿漉漉的脑袋，很快传来她呼吸绵长的声音。
他将人放在床铺上，摸索着点了烛火，那张惨白的脸上还依旧是满脸的泪痕，那是曾烫到他的温热。
“还是老样子……明明困了很久也不睡觉，一感到安全了……就仿佛失去意识般……”
他轻轻整理着紧贴着她额头的头发，试图在不叫醒她的前提下擦拭她身上的雨水，最后也只能做到将她脸上的泪水拭去。
“我早就说过了，这并不是个好习惯……”
静默一片里，兰斯特的语调温柔，并不在乎她是否听到：
“晚安，洛温。”
天快亮时，他在一旁静坐了一夜，熬不住闭上了眼睛片刻，等再次睁眼，洛温已经在一片晨光中消失无影，仿佛一场梦境。
只留下他的床铺依旧带着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