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想清楚为什么兰斯特会出现在这里，洛温的心跳快到要跳出胸口。
背对着兰斯特，她僵直住，在心底第一时间呼唤系统：
“有什么可以隐藏我的道具吗？”
【宿主，有的！是……】
此时，兰斯特的声音再次响起：
“埃……尔文，是你……”
【请问宿主要使用吗？】
“……已经，没有必要了。”
洛温僵硬的背脊一顿，歇下了挣扎的心思。
她的手在脖子处停留一瞬，转过身，嘴边以及身上都还满是血迹。
除去黑色的衣服看不出鲜血，裸露出的皮肤几乎布满焦色的红。
她收起了利爪，只余眼中的猩红。
那道声音里微微发着颤，好像那个人的心头也在颤抖一般：
“真的是你……”
洛温没有勇气抬头，只沉默地接受审判。
她忍不住想象此刻兰斯特的表情。
那会是一张怎样的脸？
不敢置信？恶心？恐惧？厌恶？还是……都有……
可洛温只能听到兰斯特一步一步走近的声音。
他的步伐缓慢地落在草地上，像是在害怕惊动什么。
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晚里，虫鸣声声、风吹阵阵，伴随着洛温的心跳像落下的鼓点，急促落下。
当他们面对面，面上的神色没有半点可以掩藏的余地时，兰斯特开了口：
“你……是在杀魔兽。你想救那两只魅？”
洛温猛然抬头，红色的眼睛里满是震惊，猝然对上了长官那双浮动着柔软月色的蓝色眼睛。
“你，怎么……知道，不、你怎么会……这样想？”
站在月光下的黑发人开始语无伦次，满心都是不解。
兰斯特是如何知道救魅的信息？又怎么会断定她的所做所为是为了拯救？
明明此时，他的眼神应该是厌恶才是应该的。
只有厌恶的眼神才是她可以接受的。
因为她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对面的人开口：
“我用双眼了解你，我相信我看到的一切……魅并非全部都是罪不可赦。”
“士兵，你……有没有考虑过接受王都的圣典仪式？”
洛温却在他堪称轻缓的话音里渐渐捏紧了拳头，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冷意：
“不……兰斯特，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我……”
她想说的话在紧咬的牙关下挣扎，最终折戟在哽咽的喉间。
缓了一会儿，她的双肩放松下来，再次开口的声音里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
“兰斯特长官，我知道您的正直。您不会掩饰我就是魅的事实——所以，我会离开军团。”
兰斯特的眸子暗淡一瞬，嘴唇轻颤，却未能第一时间说出一句话。
在一阵沉默里，洛温拾起地上的肉块，继续说到：“但是在我离开之前，我希望能做最后一件事。”
——
月上中天，营地内的囚笼旁。
快要睡着的值夜士兵眼皮快要合上，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两人的身影，其中一个，依稀是——
“兰斯特长官！”
兰斯特点头，说到：
“我们需要进入囚笼里。”
“囚笼里……？”
这时，兰斯特身边的另一个黑衣人走近。
士兵才看清，那正是曾在南部森林声名鹊起的异乡士兵。
夜色深沉，那个士兵的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纤长的四肢让他显得比一般的士兵更加瘦削。
而他手中的那块血肉却十分大，一看就知道沉重无比，并不是一般人能够单手拎起的。
洛温一言不发，绕开囚笼里熟睡的小男孩，来到虚弱的男人身边，扯住他的衣领，将拿着肉块的手中血水灌了进去。
月色下，得到了生机的男人猛然深呼吸，从黑暗中挣扎出来，睁开一双被血色侵染眼白的眼睛，张开嘴便道：“肉，我要……”
洛温将肉块递给男人，他双手僵直地抓下，如野兽般癫狂地撕咬起来。
随后，沿着森林小径，洛温不发一言慢慢走向远离营地的深林森处，身后却不紧不慢地跟着一人。
走在前方的黑发青年手越攥越紧。
直到营地的火光变得十分微弱，洛温再次开了口：
“兰斯特长官，就送到这里吧。”
深陷在黑暗里的兰斯特没有动，反而开了口：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知道魔兽可以救那两人吗？”
“因为今夜我去见了一个老朋友，他也是魅。”
*
中年男人坐在溪水边的一块巨石上，下方终于出现了他一直等待的人。
“兰斯特——”
兰斯特从灌木中走出，一头浅色头发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仿若月白。
他抬起头仰视着坐在高处的西蒙，没有再走近，而是保持一定的距离。
“伯格先生——”
“叫我西蒙。”
“好的……西蒙。”
“兰斯特，我们好久都没有见过了，如你之前传信所说的，我已经找到那两个在森林里逃亡的小姑娘了。当然，我也不会把她们交给你——”
兰斯特点头，声音中不见愠怒：“您随意，我只是担心她们是否还活着。”
“那就好……她们都还算健康，并且都愿意和我去北境生活。”
“……听起来是个好消息。”
“是的，北境聚集了很多魅，她们去那边不会感到孤独与害怕的。”
“如果都是像您这样的魅，我觉得那当然不错。”
西蒙不知想到了什么，并没有为这句话要求兰斯特更正说辞。
很快两人的对话就暂停下来。
这次两人见上一面的要求是兰斯特在信件中提出，西蒙理所当然等待着青年开口询问他真正想得知的信息——贵族少女变成魅可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此刻，兰斯特嗫嚅的嘴唇不断修正着将要说出的话——
“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仅仅是出于救助的目的：你们被诅咒者，除了杀人取肉，还有什么可以恢复生机的方法？”
西蒙闻言，开心地露出一口白牙：
“哦？你在救人？哦不，按照你们的说法，救‘魅’？你还是这么‘善良’过头吗，兰斯特？”
“……伯格先生。”兰斯特微微蹙眉，有些无奈。
“咳咳，好吧，我告诉你。除了人，还有魔兽。但只能是魔兽，普通的兽类只可饱腹，不能恢复‘能量’，也就是与恶魔交易的‘生机’。”
“毕竟人不能天天吃，但是魔兽可以啊，哈哈哈哈哈！”
兰斯特并没有理会西蒙的黑色幽默。
“与恶魔交易的‘生机’……这个比喻十分有意思。”
西蒙撇撇嘴，“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点子……”
天上繁星，它们的影子落入溪水淙淙中，并没有被水流冲走，反而浮动在水面，变成一片碎金。
“好了，我们就聊到这里吧，我得走了。”
兰斯特目送着西蒙在巨石上一跃而起，很快消失在树林间。
当他一路往回走时，半途中却听见从森林深处未知黑暗里传来一阵巨响，随后是一道魔兽的咆哮。
在那声咆哮后，一切归于静谧，仿佛那只是属于夜色的幻想，从未存在。
但兰斯特相信自己的耳朵并没有出现问题，向前走的脚步顿住，随后调转了方向，越走越快。
所以他出现在了埃尔文面前，即使他并不想在这样的夜色里看见他。
——
“所以，你想证明什么？”
洛温并不回头。
“尽管你去意已决，但我并不希望失去一个骁勇善战的士兵。无论如何，如果有一天你愿意接受圣典仪式……我会为你开辟道路。”
洛温的拳头捏紧，终于她扭过头来，声音十足艰涩，却清晰有力：
“太迟了，长官。已经太迟了——我的罪恶，是连我自己都已经无法宽恕的了，更何况——”
她所并不信仰的神明。
兰斯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很快洛温的速度提起，身影飞快地消失在了森林的阴影里。
于是他只能握紧自己的拳头。
——
翌日，洛温顶着黑眼圈出现，面色十分臭。
男人醒来后，军中对他简单做了一次审讯，就将他重新关回笼子里。
而此刻，洛温正安排着父子魅运回王都的事宜。
“中转点当然是伊瑟隆，算一算日子，那边应该已经有王都的判罚军队抵达了，岂不是更加方便？”
洛温仔细地查看地图，并未发现身后人的到来。
菲尔丁的声音响起：“洛温副官，怎么你也有黑眼眶，昨夜你也是没睡好？”
紧接着菲尔丁就自我否认道：“不可能啊，按照副官小姐的体质，应该是根本不会出现这种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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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菲尔丁的暗地里打趣，洛温毫无波动，只淡淡地扫了笑眯眯的菲尔丁一眼，收回眼时却一不小心和他身旁的兰斯特对上。
她仿佛触电一般立马收回视线，强迫自己忽视掉两人的存在，绕开两人，继续和士兵讲述着返程的路线。
余下两人。
菲尔丁开口：“副官看起来不太对劲……难道昨夜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兰斯特并不开口，向前走去，空中残留着他轻轻的一句“嗯”，几乎让菲尔丁以为那只不过是一阵风。
在囚笼边，囚笼里的男人突然走到靠近洛温的这一侧，用锁住自己双手的木铐敲上铁制的囚笼吸引她的注意。
等洛温走近，颓废的男人道：
“长官，我想了很多，实在是不知道是否应该开口告诉你们。但是我听到您说你们即将去往的方向……我想我不得不说了。”
“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和我儿子来自科尔辛。但实际上我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并不是偶然，一定是有人对我们做了些手脚——有一天，我和我的家人都在一片漆黑中醒来，那之后的每一天都像是活在地狱……”
“直到前一段时间，那个黑暗的地方发生了暴动，我才有机会带着我的儿子逃出来。”
“还请你们，一定要小心。那个城市里，一定住着恶魔。”
洛洛温微笑着听完，说：“感谢您对我们圣光骑士团工作的支持——但是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在今早你醒后的审讯里说呢？难道是害怕浇的圣水太多了?”
她弯下腰，与坐在囚笼中的男人对视，一双翠绿的眼睛中满是锐利：
“你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请和我们的审讯长重新好好说说……”
转过身，洛温扭头对身后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很快囚笼打开，男人被拖了出去。
身处森林中，那男人的惨叫很快响起。
小男孩扒在笼子旁，眼泪像豆子一般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哭什么？”
洛温温声问他，只是这一次小男孩没有再靠近她寻求温暖。
他小心翼翼开口：“姐姐，我爸爸他……是不是不能和我一起去王都了？”
洛温刚要开口宽慰，身后传话的士兵匆匆跑来，对众人摇了摇头。
于是她的话音止住，勉强自己依旧笑着对孩子说到：“……我想是的。之后有很长一段路只有你一个人走，所以你要坚强一点。”
送走了小男孩，一行人也即将上路。
兰斯特道：“但是那个男人说的有关科尔辛的内容，大多都是真的。看来这座远近闻名的大城市，也并非什么善处，说不定就是在——”
洛温此刻顾不上闪躲，接话到：“人造被诅咒者。”
两人对视，都在彼此眼中捕捉到压抑的愤怒。
兰斯特向前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洛温却想起之前和兰斯特的对话。
那时的她十分困惑。
审讯室中，二十余一的魅能保持人类的理念，可他们的智力并没有受到波及。
那么，如果有魅可以做到完全的伪装呢？
比如她曾经遇到的柯塔，如果不是有入梦的机会，她根本不会知道这个人过去曾犯下那些深重血仇。以至于他在接受了圣典仪式后其实没几天可活，只是比那些彻底灰飞烟灭的其他魅好上一点。
于是她问出了口。
兰斯特在长久的思考下回答了她：
“那个名叫柯塔的士兵，如果我没有记错，是我的兄长卢卡恩对他进行的审判。事实证明，他的癫狂只是被他暂时压下了……这让他逃过了一劫。”
“‘谎言’的确不可避免，但是……”
“我们依旧坚持可能的误判。因为如果彻底将所有魅当作要消灭的对象，他们就完全是我们的敌人了——”
兰斯特的眼睛直直看过来，继续说到：
“但他们不应该是我们的敌人，我想你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们曾经也是人类，我们也有可能变成他们。”
“有错的不是我们和魅，而是这个被诅咒侵袭的世界本身。”
那时候，她的心跳快得让她感到陌生，简直不是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但同时，一股巨大的温暖袭上她的心头，让她想要流泪。
最终那些她并不懂得的情绪也只是变成了一张巨大笑脸，以及一声由衷的感谢，让兰斯特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这个世界并没有“真话魔法”，谎言丛生，但人类不会因此放弃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