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师错了，”稚还说，“你受我一手教养，多年品行看在眼中，可我居然不信你。”
“阿玉，是为师对不住你。”
漱玉拥着她的腰，姿态谦卑，然而无人可见的神情，却终于勾出了得逞的笑。
他是人魔混血，同样有着魔族操控七情六欲的能力，能感知到众人的愧疚与不忍。
本性偏激贪婪，且狡猾。
流浪颠沛，卖惨拜师，多年善举再到身份暴露……桩桩件件都是他取信于人的把戏。
再美的皮囊、高深的演技，也改变不掉那颗本质残忍的心。
半路少年养不熟。
取得彻底的信任后，漱玉挑拨人心妄念，让整座镇子成为奴隶傀儡的温床。
李问禅合上画卷，觉得伤眼睛。
夜里有点冷，画师抱了抱双臂，摸出火折子打算烧盆火取暖。
火折子可能是潮了，他吹了半天也没吹出来半点火星子，反而被烟熏扑了一脸灰。
狼狈地咳嗽不止。
李问禅嫌弃地望了他一眼，打个响指火盆瞬间被点燃。
火光明明灭灭照着生祠。
“谢谢仙姑。”画师露出一排白牙。
李问禅走进，将画卷要投进火盆中烧了，说：“我叫李问禅。”
“啊？”画师一怔。
忽然阴风阵阵。
火盆旁探来只乌黑的手臂，无视火焰滚烫，要捉回画卷。
天际一记闷雷炸响。
惨白的光线照亮生祠一瞬，画师跟那个披头散发身着血衣的女鬼来了个亲密接触。
女鬼抢过险些被烧毁的画卷，僵硬的转过头颅，涣散失焦的漆黑瞳仁居然艰难的动了动。
她像是还有微末生前的记忆般，缓慢的扯动唇角，冲画师咧开排稀疏的烂牙笑起来。
然而皮肉因为失去生机已久，早不能再自如做出表情。
所以，那笑容咧了一半，便勾破了唇角，伤口蔓延到耳根，露出红瓤白骨。
“啊啊啊啊啊啊——”
画师吓得半死，连滚带爬，直接搂住了李问禅的腿，惨叫声惊天动地。
李问禅要踹他，然而某人宛若狗皮膏药成精，蹬都蹬不掉，还哭嚎不休：“这位女施主啊啊啊，不是我害死的你啊啊啊啊啊！”
“你缠着我做什么，啊？你缠着我做什么啊救命救命救命！！！！”
可惜女鬼无法回应他。
倒是李问禅，气压低的快要掉冰渣子了。
冰渣子噼里啪啦砸到画师身上，终于给他的魂给砸回到了□□里。
他仰头看李问禅，李问禅又踹了他一脚，不过力道不重：“滚。”
“我不。”
“呜呜呜呜……”他像是抱住救命稻草般搂住对方的腿，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像是那被逼良为娼所以梨花带雨的小娘子。
“仙姑，仙姑求你快显显神威，收了她吧！”画师掐人中，“我快不行了！”
李问禅面无表情地看他现眼，心想着还能嚎得这么中气十足，离死还远。
她攥着剑，忌惮着女鬼突然发难。
可对方却握着那卷画，呆滞地瞅着，像是成了樽泥泞的像。
“师、师父……”
她嗬嗬作响，磕磕绊绊吐出来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画师和李问禅具一愣。
叮铃铃……
一阵清脆的铃声传来，伴随着轻盈地脚步声，勉强让画师辨认出来的不是鬼。
黑暗被一盏油灯刺破。
霍虞端着盏油灯进来了，光明在这诡异的夜里带了些莫名的安全感，画师松开了自己那冒犯的手。
铃铛声是从霍虞腰间发出来的。
他腰带上挂着条白玉做的玲珑镂空球，里面镶了颗不知材质的珠子，平日不声不响，只在偶然间露出似殷红的色彩。
现在却随着他走动叮铃作响。
“刚才我想把稚还的魂魄用招魂术招回来，让她别闹鬼吓人了。”
少年轻笑：“你们猜怎么着？”
“我居然从别的地方又招来个稚还，”霍虞带着恰到好处的讶然，目光在那具残破的肉身上巡回，说，“如果我身后的才是稚还，那这具躯壳里的魂魄……”
“是谁呢？”
霍虞是那个引路的人，油灯后面，是道缥缈模糊的人影。
从身形看，勉强能看出是个白衣裳的女人。
只是她虚弱了，除了能辨认性别外，外貌身边什么一并瞧不太清楚。
人影张了张口，声音飘忽不清。
李问禅渡了道灵力给她，人影才缓缓清晰起来——
正是这座小镇曾经的卫道人，稚还。
她瞧着很年轻，素缎衣裙，长发用排簪渐渐绾着，气质温和乍瞧甚至不像是修士。
稚还开口：“漱玉。”
女鬼狠狠一抖。
在画师的视线里，居然瞧见对方那干涸快要腐烂的眼眶里，滚出缕细丝般，漆黑的血泪。
魔族生性偏激贪婪。
漱玉曾想将稚还也做成傀儡，这样真相大白时，对方就不会那种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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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恶的目光看着他。
他享受来自神女慈悲宠溺的爱。
可他忘了，他叫稚还师父。
他的妄为取自于众生与师父对他的宽容，却恣意浪费，将恶意投射。
最后在傀儡尚未大成时便被稚还识破。
千百重机关术将刀刃对向他，他却有恃无恐地向稚还计较得失。
“师父，你也被我种下傀儡术了，你杀我，与殉情何异？”
稚还后知后觉，瞪大眼睛。
她才明白漱玉那些亲昵讨乖下的心思，本来她只当他年少受难，难免内心脆弱。
岂知对方是想与她纠缠。
“漱玉，你——”她的话被漱玉打断。
“不是！”漱玉语气病态，“我想师父永远爱我，哪怕生死也无法将你我分离。”
“可师父如今却要摒弃诺言杀我，傀儡术下，你死我却未必死……”
“你要杀我，可知我会怎样报复你的那些信徒吗？”
稚还勃然：“是那些镇民救得你！”
他放肆大笑：“是你收我入门，是他们救我回来……”
少年悸动与扭曲的恶意一起交错纠缠成参天大树。
在终于突破丛林草木的遮掩下得见天光时，变得畸形而又恶心。
“你可知，‘咎由自取’四字如何写？”
是爱还是贪婪，漱玉也分不清。
他猖狂在稚还困在生死之间的艰难抉择中，那些藏在木头与榫卯之间的利刃却刺破了他的胸膛。
他听见稚还的嗓音，缥缈遥远：“漱玉，我对你太失望了。”
疼痛顷刻间席卷全身。
漱玉眼睁睁看着稚还呕了口血，气色逐渐灰败，她就那样悲伤的看着自己。
她的唇张张合合：“是我识人不清……”
漱玉终于反应过来，挣扎着想要拥抱她，但是那些刀刃却纷纷想着两人刺来。
二人千疮百孔。
她的呼吸就此消失，肉身逐渐冰凉。
“师父……”漱玉也伤重弥留，但嗓音颤颤巍巍，试图呼唤对方。
罗盘从稚还的芥子中掉落，自发转动。
至此，这场疯狂畸形的故事被永远的封印在夜晚，等太阳升起来，一切平和如常。
神女慈悲，却非无刃。
是他咎由自取，让机关术的利刃背离诺言，最后捅穿胸膛。
唯独执念如狂，侵略那具失去灵魂的躯壳，日日扮演恩爱。
他本就是个，演技高明的骗子啊。
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