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盘子砸碎的声音冲入耳中，罗星远把解了一半的蛋糕盒扔在桌上，拔腿冲进厨房。
煤气灶旁蹲着一个黑发少年。少年的面容极为俊秀，单眼皮，薄唇，一眼望上去，有股与世无争的清淡感。
他皮肤很白，身上穿着一件纯白衬衫，脚边是一摊打翻的西红柿炒鸡蛋，还有四分五裂的盘子碎片。
不远处，一个耳罩式白色耳机躺在地上，里面播放着一段英语演讲：“All parents love their child ，so……”
苏格兰口音的英语，对一个母语非英语的十岁孩子来说有点难度，但罗星远还是听懂了。他怔了下，正要往下听。
滴——
顾辰把右边耳罩上的开关从on滑到off。
“哥哥！”罗星远冲到顾辰身边，看着他鲜血直冒的右手食指，“你的手……”
“没事。”顾辰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用手背轻轻拍了拍罗星远的胳膊，淡定道，“去旁边，别踩着碎片了。”
罗星远顿了下，磨磨蹭蹭地往后挪了两步，眼看顾辰要去捡那些碎片，身体又不自觉地往前倾。
“别过来。”
罗星远纠结地蹙了下眉，白嫩的小脸上挤出包子褶。
顾辰把碎片一片片捡进手心，叠在一起扔进垃圾箱。罗星远见他手指还在流血，忍不住道：“哥哥，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顾辰看了眼身高才刚过自己腰的小孩，好笑道：“你知道药箱在哪儿吗？”
罗星远奶声奶气道：“你跟我说，我去拿！”
小孩脸上写满认真，顾辰看了会儿，转身走到右手边的置物架边，从抽纸盒里抽了张纸，不紧不慢地往自己受伤的手指上绕：“饿吗？”
罗星远摇摇头。
顾辰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扫帚簸箕，扫掉地上的食物残渣，走回灶台前。
罗星远见他又开始打鸡蛋，忍不住道：“哥哥，要不算了吧。”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顾辰手上处理得极度潦草的伤口：“你都做了八个菜了，就我们和妈妈肯定吃不掉的。”
手机就放在灶台不远的地方，顾辰看了眼时间：19:30。
还有一刻钟他妈就要回来了。
“最后一个。”顾辰拧了下煤气灶下的开关，重新燃起油锅，“做完这个就，嘶——”
油点从沸腾的锅底飞出来，直接溅到了顾辰受伤的手指上。
几圈餐巾纸根本挡不住沸腾的油点，顾辰疼得整个人都缩了下。
罗星远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哥哥别做了！”
顾辰缓了两口气，他从没一口气做过两小时菜，对这种复杂的流程很不熟练。
“这是妈妈最喜欢吃的。”顾辰道。
罗星远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微微一顿。顾辰慢慢把胳膊抽出来，重新捏住锅把。
罗星远抬头看顾辰，顾辰比他要高出大半个人，这么看看不到表情，只能看到他哥白皙紧绷的下颚线。
“这里油烟大，你出去等妈妈吧。”
罗星远听着他淡淡的声音，眼睑微垂。
他跟顾辰是同母异父，从他记事开始，顾辰就一直对他很好，他们妈妈工作忙，虽然家里请了钟点工，但很多时候都是顾辰在照顾他。他对顾辰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别的方面都很好，但顾辰每次对他说话的神情态度，总让他觉得这个哥哥对他有点疏远。
顾辰重新炒了个西红柿炒鸡蛋。他端着餐盘到客厅，他们家客厅被分成休息区和用餐区，用餐区的墙边有一个盥洗台和小冰箱，前面是个简易小吧台，吧台外再远点，放着一张够五人围坐的圆桌。
圆桌中央放着一个榛子奶油蛋糕，蛋糕周围间距匀称地围着八个菜，形成一个圆圈。圆圈中间还有个空档，刚好还够放一个菜。
顾辰把餐盘放到那个空挡里，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叫声：“哥……哥。”
声音十分咬牙切齿。
顾辰转头，一眼先看到一个大的白色塑料箱。
罗星远抱着那个箱子，整个头只剩一个头顶露在外面。
顾辰连忙上去接箱子。
罗星远卸下重物，长长地呼了口气。
“这是什么？”顾辰说完，就注意到塑料箱的盖子上印着一个红色十字架。
“药箱。”罗星远嘿嘿一声，“我从爸爸书房里找出来的！”
顾辰眸子一颤，直直地盯着手里的箱子。
罗星远：“我前两天看到妈妈在理这个，好像是换了批新药进去，应该都是没过期的。”
顾辰把药箱放到旁边的椅子上。
罗星远看他放下后就坐到餐桌边，也没要打开的意思，蹙眉：“哥哥，你不弄下手吗？”
“等会儿。”顾辰看了眼对面墙上的挂钟：7:55。
“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呀。”罗星远贴着顾辰坐下，“哥哥，要不你给妈妈打个电话吧。”
虽然他很想自己打，但目前还没申请到手机使用权。
顾辰拿出手机，从通讯录置顶里翻出他妈的号打过去，连打三个都没人接。
也不奇怪。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妈接他电话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妈妈今天上班可能调静音了。”罗星远揉揉鼻子。
顾辰没说话，调出他妈的微信对话框，输入：“妈妈，我是星远”
他按下发送键，过了几秒钟，又按下视频通话。
那边几乎秒接。
女人美丽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顾辰清楚地看到对方愣了下，随后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假装没感觉到尴尬的氛围，唇角微微扬起：“妈妈。”
“恩。”徐涟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妈妈！”罗星远从旁边探过头，下巴抵在顾辰的肩膀上。
“诶。”徐涟脸上浮出笑容，“今天乖不乖，作业写完了吗？”
一瞬间，顾辰感觉自己好像在看川剧变脸。
“早就写完了！”罗星远嚷嚷，“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哥哥做了一桌菜给你过生日呢！”
顾辰拉开手机壳后面自带的圆环支架，把手机架在桌子上，往罗星远那儿推了推。自己则默默打开旁边的药箱。
他把药瓶放到桌上，慢慢解开手指上的餐巾纸，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徐涟和罗星远的逗笑声。
“嘶——” 顾辰发出一阵吃痛声。很轻，但足够让旁边的罗星远听得一清二楚。
罗星远转过头，看到顾辰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血还没完全凝固，血肉模糊的伤口上黏连着餐巾纸纸屑，一些浅黄色的黏质液体从缝隙中渗出。
小脸一下僵住，罗星远嘴唇颤了颤，刚要开口，视频里的徐涟突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伤口对顾辰来说并不算什么，他甚至不觉得特别疼，但还是应着徐涟的声音蹙了下眉：“没什么，刚才做饭的时候……”
“这药是从你罗叔……”徐涟顿了下，飞快道，“从你爸房间里翻出来的？”
顾辰抬眼。
视频里的女人面容严肃，眼里透着一丝不悦，除此之外再没别的情绪。
心慢慢沉下去，又很快回到水平线。顾辰刚要开口。
“是我拿出来的。”罗星远插嘴，“哥哥为了给妈妈做饭，把手指弄伤了。”
视频那边一阵沉默。顾辰看着徐涟，对方的表情还是没有一丝变化。
“客厅书架最下面的抽屉里有药箱。”徐涟不疾不缓道，“你用那个吧。”
顾辰：“没事，这个也能用。”
“那里面的药更全。”徐涟不容置疑道，“星远，把药箱放回你爸爸房间，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许乱翻。”
顾辰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流脓的伤口。罗星远在他耳边跟徐涟说话，但声音却好像和他的耳朵之间隔着一层膜。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菜都要凉了。”
“我今天临时有台手术。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罗星远眉头一下皱起来：“你答应回来吃饭的！哥哥做菜那么辛苦！妈妈说话不算话！”
“我本来就说外卖叫几个菜……”
“是我一时兴起要做的。”顾辰唇角微扬，“本来最近学了几个新菜想让妈妈尝尝，没想到……没事，我等会儿用保温罩罩起来，您什么时候回来吃都行。”
徐涟很轻地恩了声：“你们吃完碗放着，明天王姨会过来洗。”
挂掉视频，罗星远噘起小嘴，刚要替顾辰打抱不平，就见面前的小碗里被放进了一块色泽浓郁的红烧鱼。
“哥哥？”
顾辰收回筷子，把前端搭在餐盘边沿，起身往客厅的休息区走。
罗星远看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坐直：“哥哥你去哪儿？”
顾辰：“上药。”
二月底，海城还在冬天里。顾辰被开门声弄醒，冷风灌进室内，激得他浑身一颤。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地上一盏小夜灯。顾辰直起趴在餐桌上的身体，借着昏暗微弱的光线，看到徐涟进门。
顾辰：“妈妈。”
徐涟顿了下，余光扫过顾辰身后的挂钟，早上五点。
徐涟低头换鞋：“怎么睡这儿了？”
顾辰目不转睛地看着徐涟：“昨晚想着等等您，不小心睡着了。”
徐涟换完鞋，转身把包挂到大门旁边的小钩架上。
顾辰眼神跟着她跑。
徐涟挂完包，也没看顾辰，一边敲着肩膀，一边自顾自地往他身后的吧台走。
顾辰看她拿出杯子倒水，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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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帮您热点早饭吧。”
“不用。”徐涟喝完一杯冰水，把杯子放在台面上，“我在医院吃过了。”
顾辰顿了下：“您肩膀不舒服吗，要不我帮您……”
“我先去睡了。”
徐涟从吧台里绕出来，头也不回地往里走。顾辰看着她的背影。
“妈妈。”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响起，有些轻，却很清楚。
徐涟停下脚步，偏了偏头，却没回身。
顾辰往前走了两步，脚底微弱的光线照在他身上，好像随时会消失。
“您能看我一眼吗？”
深邃的静谧从黑暗中蔓延开，徐涟转过头。
凤眼在黑暗中透着一丝微弱的光，因为脸上没有表情，显出一种沉甸甸的死寂。目光掠过顾辰，停顿不到一秒，又飞快移开。
“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听不出一丝起伏。
垂在身侧缠着纱布的手指微微曲了下，片刻，顾辰扯了下嘴角：“没有。”
“您休息吧，我去上学了。”
今天是个阴雨天，海城冬天湿冷得厉害，碰到雨天，风刮起来，直往人骨头里刺。
顾辰刚背着书包走出小区，就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小少爷！”
钟点工王姨撑着把伞走上来，打量了眼两手空空的顾辰，焦急道：“你这么早要去哪儿啊？这下着雨呢！也不打伞？”
一边说一边把伞罩到顾辰头上。
顾辰抬了下眼，笑道：“我去上学。一点小雨，没事。”
王姨疑惑：“今天不是周六吗？”
顾辰顿了下，不着痕迹地改口：“说错了，我去图书馆。”
“难怪回回能拿年级第一呢。”王姨笑着叹了口气，她微抬了下手肘，从挂在上面的草编袋子里拿出一把折叠伞塞到顾辰手里，又从里面掏出副手套。
“今天冷得很，别回头手上冻疮了。”说完突然注意到顾辰手指上缠着的纱布，“你手怎么了？！”
“没事，昨天不小心碰了个伤口。”顾辰道，“谢谢您的东西，我先走了。”
王姨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就听到伞被打开的声音。等回过神，发现顾辰已经撑着伞走远了。
拐过一个拐角，顾辰突然停了下来。他看了看手里毛茸茸的手套，还是热的。顾辰把手套塞进校服外套的口袋里，拉上拉链。
雨越下越密，落在伞面上哗啦啦地响。
顾辰垂眼，站在原地停了会儿，突然把伞收了。冰凉的雨水霎时浇了他一身。
他捏着伞，雨水伴着风，浸湿了缠在他手指上的纱布。
顾辰顶着风雨，微低着头，双腿跟着惯性往前走。天空渐渐变亮，一个又一个路人朝他投去讶异的目光，顾辰却好像浑然不觉。
街道充满水汽，前方的道路显得越发朦胧扭曲，顾辰隐约看到小时候的自己从身边跑过，也是在这样的大雨里，小孩的身高只到他腰这里，比现在的罗星远还要矮些，却跑得飞快，好像稍微慢点，就会把前面的人追丢。
但最终，他还是没追上前面的女人。
脑袋有些发晕，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然传来一个声音，由轻渐重：“别以为路哥没来你们就能得瑟了，今天就让你们知道知道，谁才是江浦区最牛逼的……”
口气十分嚣张，还有点耳熟。
顾辰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学校附近的地下通道。
他站在通向出口的台阶上，看着堵在口子前的两波人。其中一波里有一大半都是他认识的，里面甚至还有他的同班同学。
两波人中间隔出一条宽几厘米的道，火星味在空气里滋啦滋啦地冒。
这块地方前后四通八达，岔路无数，是他们学校部分同学跟马路对面四中部分同学寻衅约架的主要根据地。
平常大家都绕着这块走，要不是今天心不在焉，顾辰也不会跑这儿来。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阳光正好。
顾辰站在阶梯上，正想着要不要趁没人注意到他赶紧下去，四中那波人里一个看上去领头的突然偏了下头，目光直直地瞥下来。
“哟。”那人眉梢一挑，注意到顾辰身上的校服，流里流气笑了下，“怎么齐翔，请了个这么好看的外援呢？”
顾辰没吃早饭又淋了好一会儿雨，脑袋有些犯晕，听那人说完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学霸！”齐翔紧张道，“快跑！”
顾辰愣了下，见那个领头的突然朝自己下了格阶梯，双脚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
几乎是在同时，顾辰看到齐翔从后面冲上来，慌张地朝他伸出手。
“小心！！”
眼前天色骤然倾斜，强烈的失重感袭上身体，意识到自己就要跌下楼，顾辰立马伸手想去抓齐翔，但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