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逐渐加深。
雨水依旧没有停下来，淅沥沥的不断落在防水布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回响在屋子里。
为了防止葵将棉被全部推过来，芥川龙之介依然每天晚上都用罗生门紧紧绑着人不放。
现在他们因为人数增加，又去多找了几件可以盖的被子，现在每个人都有一件被子盖。
但葵好像还是觉得芥川龙之介晚上睡觉会冷，依然常常试图把自己的被子也给他盖。
为了防止葵又做出这种事，芥川龙之介晚上就会先把他绑住。
其他人一开始还会用有点微妙的眼神看他们太过自然的动作，到现在已经司空见惯的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雨水的声音接连不断。
同伴们已经进入梦乡，绵长的呼吸声和雨水的声响混在一起，规律的像是要引诱着人也一起进入梦乡。
但隔壁近在咫尺的葵明显还没睡着。
芥川龙之介稍微侧过头看过去，就看见葵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看。
芥川龙之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当然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据说幽灵会出现在死过很多人的地方，夜晚的时候最容易被人撞见，但芥川龙之介和他的同伴们都没有见过。
绝大多数的擂钵街人一定也都没见过，即使有些认为自己看见的，很大可能也只是看错了，和葵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芥川龙之介安静片刻，控制着卷在葵身上的罗生门，将葵朝自己拉过来一点，低声问，“怎么一直睁着眼睛？”
小黑现在还飘在天花板上玩？
葵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摇摇头，伸手在肚子上虚虚的摸摸，也小声的说，“小黑在肚子上，我在发呆。”
芥川龙之介默默看了眼他的肚子。
当然还是空荡荡的。
他沉默了一下，将目光挪开，又问，“发呆？”
葵点点头。
雨势似乎变大了点。
在耳边回荡的滴答声变得更大了，从滴滴答答的声音转为啪哒啪哒的声响，将其他人的呼吸声都掩盖过去。
空气有些凉。
芥川龙之介稍微将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一些。
葵用很专注的眼神盯着他，似乎又试图把自己的被子分过去，明明已经被罗生门裹着，还不安分的动了动。
芥川龙之介下意识让罗生门裹得更紧一点。
葵轻轻“唔”一声。
芥川龙之介这才又让罗生门放松一些，维持在不会弄痛人的程度。
他已经裹着葵很多次，能很准确的让葵不会不舒服，又没办法凭着自己的意识挣脱。
葵还是不太想放弃，“龙，会冷？”
“不会。”芥川龙之介没有说谎，“刚才没有盖好被子，盖好就不会冷了。”
葵又盯着他看了会儿，才终于放弃的点点头。
为了在雨声之中听清楚对方的声音，他们的距离不知不觉变得很近，能清晰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防水布将所有会透出自然光线的缝隙都挡住，现在外头又阴云密布的下着雨，将灯光关掉之后，便几乎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只能透过一点点、一点点细微的，不知道从哪里流泻进来的光，相当隐约的望见对方的身影。
芥川龙之介静静看着葵，葵也因为想要在黑暗中看清楚他，睁着大大的眼睛回望他。
两个人半晌没有说话。
虽然没有说话，但流淌着的气氛相当宁谧，让人莫名的很放松。
芥川龙之介……平常也不怎么和同伴对话，时常会有空气很安静的时候，但可能是因为葵本来也是不怎么说话的人，所以安静的空气让双方都觉得很舒服。
葵小小声的问，“龙，睡不着？”
芥川龙之介沉默了一下，总觉得这句话应该是由他发问才对，不过还是回答道，“我习惯等所有人睡着了再睡。你才是，睡不着？”
葵回想着这阵子夜晚的状况，有点回想不起来自己都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确实每次都在罗生门解除之前就睡着了。
“嗯，一点点睡不着。”他应了声，“下雨天有点可怕。”
“可怕？”芥川龙之介问。
葵蠕动了一下，把自己蠕动得离他更近一点，很小声的说，“爸爸下雨天不会出门，会整天待在家里。”
芥川龙之介闻言，一瞬间就明白了他为什么觉得下雨天很可怕。
葵初来乍到时身上的新伤，现在已经差不多都好转了，但依旧有不少一定无法轻易消失的旧伤。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都一定有着难以愈合的伤痕。
芥川龙之介不太知道怎么安慰比较好，迟疑了会儿，还是道，“……不用怕了。”
他不太擅长安慰人，也很少开口安慰人，现在说着自己都有点不习惯。
葵在这段时间里也已经很了解芥川龙之介，闻言愣了一下，小小的弯起眉眼，“嗯。”
黑暗中，他的笑脸很模糊，仿佛只是芥川龙之介看错了。
但一定不是看错了。
芥川龙之介也不自觉的微微笑了一下，想起葵对他说的话，顿了顿，也说了同样的话，“葵笑起来很好看。”
葵头上冒出小小的问号，有点迷茫的问，“我刚刚笑了？”
芥川龙之介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种疑问，先是又笑了一下，才点点头应道，“嗯。”
葵不知道是不是想重现笑脸，很努力地活动着脸上的肌肉，一时之间表情千变万化的，有点微微扭曲起来。
芥川龙之介有些被他逗笑，轻轻弯起唇角，“练习？”
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表情不多，但在面对家人和同伴的时候依然能很自然地微笑起来。
不过葵似乎不是这样。
……明明很想要努力笑起来，却没有什么笑起来的机会，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笑才对。
虽然不确定原因到底是不是这样，不过芥川龙之介现在看着葵，就冒出了这种想法。
葵很快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小小的点头，“嗯，好像失败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通常都没有什么自觉，虽然也有很清楚自己在笑的时候，但那都是顺其自然的笑。如果要让他特地微笑，就不太知道该怎么做比较好。
芥川龙之介摇摇头，“没有失败。”
葵狐疑的看他，“小黑和大叔刚刚一直在笑。”
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听见葵说起小黑和大叔的反应，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本来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气氛一下子被破坏了。
但他也不确定究竟是什么气氛，很快就把这个不知怎么冒出来的想法抛到脑后。
他沉默了一下，还是说，“不用太努力练习，没有表情也没关系。”
葵点点头，又很小声的说，“我好像一直这样，爸爸妈妈也不喜欢我没表情的样子。”
芥川龙之介默默看他，“天生的？”
葵想了想，又想了想，很诚实的说，“不知道。”
要知道是不是天生的就要去看以前的相片，但葵的照片本来就很少，现在大概也已经全部被处理干净了，即使回去以前的住处也看不到。
芥川龙之介思考了一下，忽然有点好奇，“你以前住在哪里？”
葵很快就背了一遍家里的住址，“池田町6丁目38号！”
芥川龙之介第一次见到葵的时候就听过一遍，但那时没有怎么在意，现在虽然不知道未来会不会用到，但还是默默记下来。
另一边第一次听到的大叔倒是有点小惊讶，“……池田町？你不是横滨人？”
葵回想一下更详细的地址，点点头道，“是横须贺。”
芥川龙之介听见葵忽然说出没听过的名词，问道，“横须贺……？”
“嗯。”葵说，“不是横滨。”
芥川龙之介一顿，“不是在横滨，那是在哪里？”
他当然还不清楚横滨以外的地方、这座以前作为租界使用的人工岛之外的地方，从地图上看来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他知道的很多事情都是从母亲、从擂钵街其他大人的口中得知，关于横滨和这个世界，他还没有余力去了解。
葵也明显露出有点迷茫的表情，思考了一下，“横滨旁边？之前听爸爸说过。”
他说着，望向空气的方向。
大概是在看大叔。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就转述道，“大叔说明天睡醒再告诉我们。”
现在就已经开始下雨了，他们没有雨伞和雨衣，下雨天还是待在不会淋湿的屋子里，不出去打工比较好。
如果淋湿了感冒发烧，对普通人而言吃个药、休息几天就会好，对他们来说却是足以致命的危机。
无论是外界的医院还是贫民窟里的黑诊所，诊疗费都不是他们可以负担起的。
所以只要是下雨的天气，擂钵街里的绝大多数人就都不会出门，他们也是如此。
明天就是要待在屋子里一整天了。
芥川龙之介看了看葵，“还不想睡？罗生门裹着会不舒服？”
葵摇摇头，“罗生门这样很舒服。和你聊聊天就不会怕了，想睡觉了。”
芥川龙之介没想到他会说被罗生门裹着很舒服，不知道怎么反应的稍微卡了几秒，还是只能道，“……先睡吧。”
虽然他们没有什么隔天几点一定要起床的限制，但他其实也想睡了。
如果葵还不睡，他很有可能会比葵还早睡着，罗生门松开之后，葵就会想把被子盖到他身上。
葵明显不太重视自己的身体状况，现在还是不觉得自己可能会因为着凉而感冒……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葵会有这种认知，但为了以防万一，芥川龙之介还是要比他晚睡。
芥川龙之介无意识的皱起眉，盯着葵的眼神变得有些凶恶。
葵被他凶恶的盯着，虽然不会觉得害怕，不过也很乖的闭上眼睛，“我睡着了。”
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脱口而出，“会说话就是没睡着。”
葵又蠕动了一下，和他稍微靠到一起，“快睡着了。”
芥川龙之介没有再说话，不过也没有动，任他靠着自己。
他们也这么靠着对方睡觉很多天了。
葵的体温比较高，靠在身边就像暖炉一样。
第一次和葵一起睡就这么觉得，现在下着雨的微凉天气，感觉就更明显。
很舒服。
舒服的芥川龙之介都差点要先睡着了。
不过他还是努力撑着眼皮抵抗睡意。
幸好葵是真的快睡着了，没过多久，在芥川龙之介的睡意不断朦胧涌上时，就听见葵变得绵长的呼吸声。
他不知不觉松了口气，很快闭上眼睛，跟着坠入梦乡。
卷在葵身上的罗生门也随着他的意识消失而解除，变回普通的被子。
此时此刻，无论是葵还是芥川龙之介都已经睡着了。
即使异能力解除，两个人都依旧睡得非常熟。
窗外的雨势变得越来越大。
小小的、简陋的屋子隔绝着外头的风雨，让几个住在里头的孩子安安心心的熟睡着。
在普通人本该看不见的维度里。
作为幽魂徘徊在擂钵街里的大叔静静看了会儿几个睡着的孩子，转头望向趴在葵身边的小白，邀请道，“出去散步？”
小白抬头看看他，虽然没有回应，但是直接站起身，走到他旁边。
大叔又望向小黑，“小黑要一起吗？”
小黑还是没打算和他们出去散步，甩甩尾巴，继续趴在葵的肚子上，“我要陪葵睡觉。”
在大叔耳中，就是几声喵喵叫。
但他一看就知道小黑不出门，也没打算强行把猫叫起来散步，和小白一起直接穿过门走出去。
“没想到死后竟然会养狗养猫养小孩。”大叔随口道，“人生难料啊。”
不会有人理会他。
更不会有鬼理会他。
小白也只是安静的走在一边。
雨水斜斜的从天空中落下，直接穿透他和小白没有实体的身体，在地面溅起水花。
大叔若有所思的看看天空，转头对小白说，“离天亮还有段时间，我们到横须贺看看？你能离开擂钵街吗？”
很多鬼魂都是类似地缚灵的存在，没办法离死去的地方太远，但小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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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不是这样。
果然小白摇摇尾巴，似乎是在说可以跟着走的意思。
说走就走。
大叔一把抱起小白，“直接用飘的比较快。”
飘来飘去什么的，就是幽灵的特权。
这种突袭横须贺的事，当然不会让熟睡着的葵知道。
隔天一早。
葵起床的时候，大叔和小白已经非常若无其事的回来了，一如既往的待在平常待着的地方。
小白是趴在葵旁边，大叔则是坐在离他们稍远的门口附近，靠着墙壁发呆。
外头的雨一阵小一阵大，已经开始吹起比平时还要强烈的风。
风呼呼的吹，雨水也哗啦啦的下。
防水布虽然已经绑的很紧，还是被风吹得啪啪响。
听着让人有点不安，会担心是不是又要掀开来。
但现在担忧着也没有用，还是只能待在屋子里等待风雨过去。
昨天晚上恰好说到葵以前的家在哪里，今天只能待在屋内，就来简单学一下横滨附近的城市都是些什么。
虽然现在学起来好像有点太早了，孩子们未来真的走出擂钵街后也不一定能记得，但大叔本来也不太确定要怎么教导他们比较好，反正学地名也能学汉字，就顺势一起学习。
横须贺和横滨都是港口城市，也是临近的隔壁县市，但两者的命运却有着相当大的区别。
横滨被作为租界使用，异能力者也都被刻意聚集在这里，官方力量相当低微，盛行的极道势力才是真正掌管此地的实权者。
横须贺却刚好相反。
虽然同为守护国土的重要港口城市，但横须贺就和东京一样也充满官方势力，驻扎着无数军警，是名符其实的军港城市。
葵就是来自那里。
但军港城市内居住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军人，也有很多普通人，葵的双亲便是其中之一的普通人。
大叔没有将城市与城市之间的相异告诉孩子们，只是简单的说了一下周边的地理环境。这些对他而言是从小就学习的知识，但对擂钵街的孩子们来说，却是很难接触到的、属于神秘外界的事情。
葵虽然在外界上过学，但也还没学到那么多，很认真专注的跟着听，听完还要转述一遍给大家听。
有时候他的转述就像是自我吸收之后再说出来，变得更简单、更能让小孩子听懂。
他偶尔看着好像呆呆的，不过其实还颇为举一反三，吸收知识的速度也很快。
这一点，目前只有大叔知道而已。
大家很认真的看着大叔画的歪七扭八地图来学习，不知不觉就过了两个小时。
学习时间太长就会开始不专心，大叔还是让他们稍微休息一下，他自己也要休息一下。
即使是在休息时间，芥川龙之介还是盯着丑丑的地图看，接着拿起石头，也想在地上写写字。
纸笔在擂钵街里也是奢侈品之一。
虽然偶尔也会捡到纸笔，但通常不会剩下多少可以使用的部分。大家轮流使用没多久，纸张能写的地方就会被写完，铅笔或水笔也会很快被用尽。
他们当然也知道有些石头可以用来在地上写写画画，但使用石头和真的将手握在笔上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所以只要有真的笔，大家就会很兴奋。
芥川龙之介拿着石头，半晌没有动作。
葵看着他几秒，头上冒出小灯泡，“把罗生门变成笔？”
芥川龙之介刚才也在想着一样的事，只是在犹豫着要不要做、要怎么做，听葵这么一说，便点点头道，“嗯。”
另外几个孩子也很好奇的看过来。
芥川龙之介没有受到大家灼灼目光的影响，先是借助异能力将石头弄成更细碎的小石块，接着稍微想像了一下笔的模样，让罗生门卷住石头、往上卷成笔杆的样子。
葵眼睛亮亮的拍拍手，“好厉害！”
“还没完成。”芥川龙之介握住罗生门笔，又将底下的石头稍微翻了个边，让尖尖的地方朝下，再次卷起来。
他姿势相当不标准的握住罗生门笔，在地上试着写了今天学到的新字——感觉就像普通的笔。
几个孩子都没忍住哇一声的惊呼起来。
芥川龙之介自己其实也很震撼，“罗生门的用途比我原先想的还要多。”
他本来真的只把罗生门当成攻击用的武器，没想过竟然能化成柔软的布料把葵卷起来，还能做成电风扇、笔这种原先从来没想过的东西。
芥川龙之介看了看都很兴奋的大家，让罗生门又分出几个布条，做成四只笔，让大家也能握住。
现在对于笔的渴望，已经完全盖过了葵以外的孩子们对罗生门一直都有的微微敬畏，都很兴奋地直接握住罗生门笔。
葵倒是本来就不会怕，非常自然地也握住。
芥川龙之介和其他人的目光同时落到他手上。
葵抬头望向他们，头上冒出一个小小的问号：？
芥川龙之介看着他握笔的姿势，率先道，“这是握笔的正确方式？”
葵也看看自己的手，“唔、老师教的。可是每个同学的动作都不太一样，能写字就好了？”
话虽如此，有被系统性的教过怎么握笔，还是比自己随便握着还好。
既然已经有罗生门笔，葵也学过怎么握笔，大叔也在旁边帮忙看着，大家很快就重新调整一遍握笔姿势。
屋外的风雨似乎来到了最强烈的时候，不知道谁的家被吹坏，发出巨大的砰一声。
凛不自觉的朝着银靠过去，和她靠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事吧？”
银看了看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摇摇头，“声音离我们很远。”
不过只是刚才的巨响离他们比较远，附近偶尔还是能听到各种东西被风吹落，在地面滚动的声音。
葵以前虽然生活不好过，但住的家和这里相比起来坚固多了，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听着外头的风雨声、东西掉落的声音……还是稳稳当当的一点都不怕，就拿着罗生门笔陪小黑玩。
芥川龙之介默默看了他一眼。
……葵真的是、适应力非常好，很适合在擂钵街生存。
至少心性方面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