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很快就适应了现在的生活。
在这里并不是很好生存，但至少对他而言，比以前还要好多了。
虽然没有办法再去学校，可是有大叔继续教他们功课，同伴又都很理解他和空气说话的习惯，不会因此而欺凌他；也不用担心回家不小心惹怒父母，迎来两个人比学校里的欺凌还要更严重的打骂。
学校的同学有意无意、不知轻重的欺凌已经足够难以应对，再加上回家之后的处境，葵一直以来都没有多少称得上舒适的生活。
反而是来到了这里才终于可以喘口气。
他的父母将他遗弃到擂钵街，是希望他可以因为无法自力更生而很快从世界上完全消失，恐怕从来没想过他竟然会觉得在这里过得比以前还要好。
物质生活当然绝对不能说变得比以前好，可是以前……葵在家里常常被父母禁止吃饭，学校里的午餐偶尔也会被同学刻意翻倒，饱一顿饿几顿的情况也时常出现，所以他还算很擅长饿肚子。
在擂钵街里，擅不擅长饿肚子也是会影响生存的重要事项。
无论是在哪里都要面对恶意，目前在擂钵街里，他面对的恶意都是来自陌生人，比面对身边人的恶意还要轻松很多。
总而言之。
绝对不能说葵现在过得很好，但他确实比以前在家里的时候还要自在很多。
非常规律的起床、打工、学习、睡觉，就这么度过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
葵其实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不过大叔记得很清楚，偶尔就会稍微提起来，让这群孩子们至少对时间有点概念。
今天依旧是晴朗闷热的天气。
葵这次的打工地点是在居酒屋的后厨，和芥川龙之介一起做。
由于今天找到的打工都是不需要见到其他人的，所以芥川龙之介也可以在后厨帮忙。
芥川龙之介是异能力者这件事，现在知道的人还不算相当多，只有一些他们住处附近、或是曾经试图欺负他们的人知道，很多常常帮助他们的大人都不晓得。
虽然不是故意不说，但本来就没有特地说出来的必要，在打工的时候也没有需要用到异能力的场合，就一直维持现状。
“芥川，那里也麻烦你。”
居酒屋后厨的工作人员对芥川龙之介说。
“嗯。”芥川龙之介应了声，结束了手边的工作，转身继续处理新增的工作。
葵现在还在做一开始被指派的事情。
不是葵的动作太慢，是他现在做的工作本就相对忙碌，没办法那么快做完。
他的年纪比较小，做的是比较不精细但繁琐的工作，工作量就变得比较大一点。不过他们两个今天要做的事基本固定，谁没有做完都会去帮着对方一起做，直到全部做完再离开。
小黑还是蹲在葵的肩膀上。
虽然已经可以触碰到了，但为了做事方便，葵现在是让自己尽量触碰不到小黑的模式，小黑想蹲在哪里都可以。
因为葵今天只会待在后厨，所以小白没有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而是趴在门口旁边，安安静静的闭着眼睛。
大叔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反正等到葵要下班的时候就会再次出现。
芥川龙之介虽然看不到除了活着的人类之外的存在，但葵小声的这么和他说了，他也……仿佛能看见那些应该已经死去的灵体，会不动声色的避让开小白或小黑可能在的位置。
当然要不动声色。
毕竟后厨不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一个居酒屋原先就有的员工，为了避免被当成精神状态出了问题的孩子，还是要小心一点。
已经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芥川龙之介也已经习惯了这些看不见的存在，能很轻易的避开它们。
这间居酒屋的营业时间以下午到夜里为主，虽然中午时分也可能会有人过来光顾，但人潮相对比较少。所以孩子们上午的工作比较简单，到了下午才会真正忙碌起来。
现在正是忙碌的时间。
不过他们工作的下午也不会比晚上还忙碌，依然能稍微休息一下。
居酒屋的另一个员工看了看外头的情况，又看了眼厨房里差不多告一段落的状况，“稍微休息一下，现在没什么事了。”
芥川龙之介的工作也已经差不多结束了，闻言转头看了眼葵。
葵也看看他，接着走到他旁边，和他一起把剩下的一点事全部做完，再一起走到旁边的小凳子坐下。
这里本来就是让人休息的位置。
葵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低头看看从门口走过来蹲到脚边的小白，安安静静的和芥川龙之介并肩坐着。
芥川龙之介也瞥了眼他刚才有点微妙偏移的视线落点，“小白？”
“嗯。”葵很小声的说，“小白有点怕罗生门。”
芥川龙之介也大概知道，“是小黑奇怪？”
“唔……应该？”葵也不太确定，“大叔也有点怕怕的，罗生门。”
芥川龙之介顿了顿，摊开手掌，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在看他也没办法直接这么看见的罗生门。
葵也盯着他的手看了会儿，突然想起来，“之前、你穿过灵体的时候，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芥川龙之介愣了一下，“……哪里？”
葵认真的想了想，摇摇头道，“不确定。”
“多试几次就知道了。”芥川龙之介说着，望向窗外的方向，“外面很多灵体吧？”
葵有些迟疑的停顿片刻，还是摇头道，“不可以，感觉不好。其他人穿过去可以，你不可以。”
芥川龙之介微微一顿，“因为我会咳嗽、变得虚弱？”
其他人穿过灵体都不会有事，就只是普通的走在路上而已，但芥川龙之介就会有种身体涌上寒意的感觉。
是他的体质问题吗？
“唔、嗯……不只是这样。”葵无意识的拉住芥川龙之介的衣角，自己大概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是不好，不可以。龙要好好的。”
芥川龙之介没有挣脱葵的手，又顿了顿，对他的反应有些惊讶，习惯性的皱起眉，“不只是因为我会变得身体虚弱？”
“嗯。”葵点点头，“我也有注意，不会让你碰到幽灵。”
他总是没有用固定的名称去称呼徘徊的亡魂，幽灵、灵体的各种变换，不过只要能听懂就好了。
芥川龙之介还是第一次知道他有在注意这种事，有些惊讶的望向他。
葵也回望他，头上冒出一个小小的问号，“要经过幽灵的时候，我都会拉着你走，你也有发现的。”
芥川龙之介……确实有发现葵偶尔会稍微绕道。
虽然不是直接拉着他的手或衣角让他一起绕道，但在绕道之前就会盯着他看，让他下意识的就跟着绕道。
可能是遇见幽灵的次数不多，所以绕道的次数也不多，但确实是有。
不过他没想过，原因竟然不只是他碰到幽灵会咳嗽。
“还是要知道为什么。”芥川龙之介说，“不知道原因，就没办法应对。罗生门没有说？”
“没有。”葵说，“它很少说话、唔，不是说话……”
他有点苦恼的思考几秒，好像在想要怎么形容比较准确，“罗生门不是在说话，是、就是，会知道它的意思。”
芥川龙之介其实隐约可以理解他想说什么，大概就像他隐约能知道罗生门的情绪一样，即使没有诉之于语言，偶尔也能知道罗生门的心情。
这种没有说话就能知道心情的情况，不只是适用于罗生门而已，也适用在葵身上，不知怎么就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嗯。”芥川龙之介低低应了声，又问，“大叔呢？”
葵还是摇摇头，“没有说。可是、我没有问。”
芥川龙之介停顿了一下，“直觉？”
如果葵感到好奇的话，一般都会直接问，可是葵竟然没有问出来，是直觉告诉他不可以问吗？
他们相处的时间到现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已经很清楚葵很多时候都是靠着直觉在做事。
该那样做、或是不该那样做，他都是靠着相当准确的直觉去判断。
听起来有点神奇，但也并不奇怪。
这是个存在着异能力的世界，葵也能看得见幽灵，那么直觉准确一点，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是。”然而葵这次却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就是忘记了。”
幽灵的数量本来就不多，没办法那么轻易地就穿过去。罗生门又不知怎么会让幽灵自主远离，就只有极少数新死的、丝毫没有一点意识的幽灵，在游荡时可能会被芥川龙之介穿过去。
芥川龙之介沉默了一下，觉得葵傻乎乎的样子有点好笑，可是又觉得有些忧虑。
什么都看不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心里带着微妙的、说不上来的复杂感受。
……是被太多未知包围了吗？
忽然就有种想要去弄清楚的迫切心情，又有点难言的不安全感。
能看见的危险就已经很多了，再加上他看不见的威胁——
为什么他会如此弱小呢？
芥川龙之介眉头深锁，无意识的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看。
葵很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什么都没看到。
葵还是很好奇地问，“龙看到了什么？”
芥川龙之介默默把目光转向他，默默道，“你看不到的，我就更看不到了。”
葵想想也是，有点可惜的点点头道，“哦。”
芥川龙之介看了他一秒，又无奈又莫名觉得好笑，沉默片刻，没忍住伸手揉了一下葵的头。
葵愣了一下，微微瞪大眼睛，“再一次。”
芥川龙之介自己都对自己摸他头的动作有些讶异，默默看了眼好像有自我意识一样就碰上去的手掌，又再次望向很期待的盯着他的葵。
他迟迟没有动作，葵就很主动的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头上。
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这次真的几乎失笑，被他握住的手稍微挣脱，不过没有抬起手，而是认真的摸摸他的头。
“龙笑起来好好看。”葵说着，把头凑上去让他摸，好像很舒服的样子，眼睛都闭了起来，“好舒服。”
有些人会饲养动物。
葵身边的小黑就是他饲养的动物，来到擂钵街之后还多跟着一只小白狗。虽然芥川龙之介都看不见，但葵常常会摸摸两只小动物、和它们玩，他也看过不少次。
对于擂钵街的人来说，狗从来都不是温顺的动物，通常会尽量避免碰见。
可是与擂钵街的人不太一样，贫民窟里有些人即使生活困难，也会饲养猫或狗一类的动物，将自己稀少的食物分给它们、将它们视作同伴和家人。
芥川龙之介不是完全无法理解，也在贫民窟里看过被饲养的猫狗，知道那是与凶恶的野狗完全不同、宛如不同生物般的存在。
被饲养的小狗……感觉就像葵现在这样。
带着全心全意的信任，仰着头、闭着眼睛，等待着人类亲昵的触碰。
总觉得甚至能看见葵头上的耳朵和背后摇动的尾巴。
明明葵就算闭上眼睛等着被摸头也面无表情，但不知怎么，芥川龙之介就是仿佛能看见他的耳朵尾巴。
芥川龙之介放在他头上的手停顿片刻，又多摸了一下。
葵背后的尾巴好像摇得更快了。
芥川龙之介没忍住又多摸一下，神情不自知的柔和下来，“像小狗。”
他说着，鬼使神差的把手稍微抬起来一点。
葵下意识的仰起头，自己努力去碰芥川龙之介的手心。
芥川龙之介心情还不错的眯起眼，继续摸摸葵的头。
不只是像而已，就是小狗。
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是被摸头摸得很舒服，被说是小狗也不在意，睁开眼睛说，“第一次被摸摸头，好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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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平时偶尔也会摸摸银的头，但摸摸银的头时，和现在的感觉很不一样。
应该不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摸同伴的头，才会感觉不一样……而是、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觉得很想多摸摸，想多看看葵像小狗一样温顺又亲人的模样。
芥川龙之介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即使再怎么因为生存环境的关系而早熟，也很难完全弄明白自己心中的想法，只是顺从心意的摸了又摸。
手感也很不错。
虽然他们洗澡的次数不算太多，但昨天刚好是大家洗澡的日子，葵的头发现在就像刚刚来到擂钵街时一样蓬松，摸起来就像在摸真正的小狗。
……他当然没有摸过真正的小狗，但可以想像。
“哎呀。”
在外场工作的其中一名员工因为现在正空闲着，无聊跑到后厨来晃晃，一眼就看见芥川龙之介和葵在摸摸头的场景，不自觉捂着唇笑起来，“真可爱。”
芥川龙之介和葵一时之间都没发现她是在说他们，还是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
一个摸摸头、一个仰着头让摸摸。
过了好一会儿，芥川龙之介才终于察觉后厨小空间里的其他人都在看他们，转头看了看大家，默默收回手。
葵虽然也有感受到其他人的目光，不过还是很想继续被摸摸，再次把头凑到芥川龙之介的手心底下。
芥川龙之介的唇角微微弯起，又接着很快收起笑容，“好了，回家再说。”
葵虽然有点小可惜，不过芥川龙之介都这么说了，他还是很乖的点点头，乖乖回到位置上。
真的很像狗。
芥川龙之介默默想着，稍微握了握手掌，还是没有再继续摸摸，望向看着他们的后场员工们，“抱歉，休息时间结束了？”
“还没呢，还能再休息一下。”外场的员工笑眯眯地摆摆手，靠在墙边，心情很好的说，“看孩子们玩耍真治愈人心。”
刚才在外面因为讨厌的客人而郁闷的心情都一下子消失不见，多云转晴。
葵很认真的摇摇头，“没有玩，是摸摸头。”
几名员工对视一眼，都没忍住笑起来。
葵刚来的时候面无表情的，他们都差点以为会是第二个芥川龙之介——总是面无表情、不然就是皱着眉很凶恶的样子，只有在同伴面前才会表情柔和一点。
但事实证明，两个人是不同的类型。葵虽然也没什么表情，但不是拒绝接近的无表情，反而还挺治愈的。
和治愈人心的孩子待在一起，就会觉得这个糟糕的世界也没那么糟糕，还可以再努力一点，靠着这点微不足道、却又非常真切的幸福感再多活一天。
这几名员工的年纪其实都不算大，大概二十岁左右而已，但对他们来说，芥川龙之介和葵当然也还是个孩子。
不过芥川龙之介对于大人们是怎么看待他们的也不怎么在意，又转头看了看葵，忽然想到他们摸头之前还在讨论关于灵体的事。
开始摸摸头之后就完全忘记了，两个人都很投入在互动之中。
但是，现在不谈也没关系。
他们毕竟还在打工，也不可能聊得太深入，其他的等到只剩下他们、回到他们住的地方再来说。
短暂的休息时间过去，便又继续忙碌起来。
下午，天色即将变得昏黄之前，经营居酒屋的惠子小姐就让他们先下班了。
接下来黄昏以及夜晚的时间，后厨的打工帮手会是年纪更大的孩子，也就是可以称为少年的人。
这些在后厨打工的少年人，等到年纪更大一点，有些会因为想要赚更多的钱而到外场成为接待客人的一员。
虽然惠子小姐其实不希望这些还有其他选择的孩子，就这么踏入难以回头的道路。但若是不以此为生便无法活下去，不在她这里工作就要去其他人的居酒屋、甚至是更糟糕的那种场所的话，那不如接纳下来，放在眼前尽量照顾。
不过，无论其他人的状况如何，芥川龙之介都已经在心里下定决心，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同伴做类似的工作。
即使他们的生活很艰难，只能勉强生存也一样，任何一个同伴无论何时都不可以做这种会真正伤害自己的工作。
他不知道外界这类工作的情况是什么样，但在这座人工岛上，绝对不是什么好工作。正是因为从小就看过太多、知道太多，所以更不可能让重视着的同伴受到一样的待遇。
今天黄昏的天空一片红澄澄的，地面仿佛被映上了血的颜色。
葵眼中的擂钵街里本来就总是充斥着黑雾，在血红的天空下，视野变得更有些模糊，看不太清楚道路。
芥川龙之介很清楚在他眼中世界充斥着黑雾，到了黄昏时分就会开始更不好行走，侧头看看他，“还行？”
葵点点头，“嗯。”
“实在不好走动，我可以背你。”芥川龙之介说。
在同伴受伤、或是因为其他原因失去自如的行动能力之后，彼此互相背负着行走，在擂钵街是相当正常的事情。
葵也不觉得他的提议有什么奇怪的，还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还可以自己走，你的旁边很干净。”
芥川龙之介便没有再多说。
他和葵聊天的时间其实不算多。
或者更准确的说，他和所有同伴聊天的时间其实都不多。
可是，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还是被罗生门的情绪感染，他一直觉得和葵待在一起的时候特别轻松。
和其他同伴、和银待在一起当然也相当轻松，但就像摸头的感觉不一样，和葵待在一起的感觉也不太一样。
他还说不太上来究竟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觉得不同，但就是有细微的差别。
他们刚刚离开了居酒屋，踏上回家的路。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也会和在其他地方打工的同伴一一会合。
两个孩子的影子被阳光拉得长长的，落在破败的道路上。
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