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笙摇头道:“燕飞,你错了。我虽自问无愧于心,但是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我不让风儿知道事情的原委,夏侯姊妹与我的恩怨,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想明白。你是怕我说出此事,风儿会看不起我,是不是?其实风儿看不看得起我,我是无所谓的,我只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理解我,如此我便安心了。”
许燕飞听罢,再不作声。黄玉笙看着顾乘风的双眼,长叹一声,问道:“风儿,你实话告诉我,不言师太和不辞仙姑是不是在你跟前说过我许多坏话?”
顾乘风点头不语,黄玉笙苦笑着问道:“你相信么?”
顾乘风稍有迟疑,道:“自然是不信。”
黄玉笙移开目光,道:“她们是不是说,我为夺掌门之位不择手段?”
顾乘风垂头不语,黄玉笙接着说:“如果我告诉你,我这掌门之位本该是不言师太的,你信不信?”
顾乘风痴痴地望着黄玉笙,不敢开口。黄玉笙又道:“风儿,你好好听着。华清师太卫道牺牲之际,我跟你许师叔还有你师叔祖都在场。她老人家肉身既毁,元神便传声于我们三人,要将掌门之位传于夏侯丹。”至此,她看向顾乘风,说:“我这掌门的位子,的确是抢来的。”
顾乘风错愕不已,喃喃道:“我想,师父一定是有苦衷的。”
黄玉笙摇头笑道:“其实华清师太让夏侯丹做掌门人自有她老人家的考量。你莫看现在的夏侯丹修为不济,当年若讲个人的法术修为,便是你母亲也不能与她相比。我在四代正室弟子中虽排行老二,论个人的本领,却远不如夏侯姊妹。细想来,若我不将她们姊妹二人赶出长白山,兴许现在,我们仙山不会是如此局面。”
许燕飞道:“师父当年传位于夏侯丹,纯粹是因为她老人家偏心。夏侯丹仗着师父疼爱,对师姐本来就诸多不敬,师姐对她们二人算得上仁至义尽了。她们自己要犯错,师姐赶她们也是在情在理的,何苦要自寻烦恼?”
“燕飞,师父偏心不假,可是说到底,师父钦点的继承人是她。我违逆师命,夺她掌门之位,难道不是我有错在先?”黄玉笙道,“再说师父选择她而不选我,我是理解的,我也从不相信师父是出于偏心。”
许燕飞道:“就算不是出于偏心吧。师父固执地以为,执掌重明观,维系我们长白山仙门正宗的地位,单靠法术修为便万事大吉。她却不知,若叫她做了掌门,我们重明观上上下下,没有几个真心服她的。她仗着自己天资过人,总有些高傲的姿态,便是在师父面前,她也多有放肆之举。若不是师父时时护着她,依她这性子,早该被逐出师门了。”
黄玉笙道:“燕飞,其实听风儿和赤眉药仙所言,这些年来,她毕竟吃过苦头,早不是当年那般心高气傲的脾性了。归根结底,是我们对不住她在先,她再多不是,也因我夺她掌门之位而起。”
顾乘风忍不住问一声:“师父,难道仅仅因为她性子冷傲,您就……”
黄玉笙道:“她性子冷傲,才给了我夺她掌门之位的底气,可是你师叔祖和许师叔所以支持我,倒在别的缘由。”
“不知是何缘由?”
“我们三山立派之初,法门根基各有差异。然而三清本为一体,只要善用机缘,三山的法门其实是可以彼此通联的。当年三派合力收伏兕虎神君以后,三派祖师都对仙界法门各自为政忧虑不已。中土大地久合必分、久分必合,之所以没有一分再分,以至于一盘散沙不可收拾,正是因为书同文、车同轨!我们仙界若不能法门相通,长此以往,恐怕分崩离析,互为敌手,届时再要同心对抗邪魔歪道,那便难了。”
顾乘风道:“三位祖师英明。弟子斗胆直言,仙山法门之限今日不破,来日必成大患。”
黄玉笙叹道:“说起来简单,可是要打破三界法门的屏障谈何容易?当年我们重明观祖师婆婆提前飞升大罗金仙,不久白泽观又发生叛变,紫云老祖对此事本不上心,三山法门通联的任务终于搁置下来。可是你也知道,除了玉和仙姑积极响应,另两位不过嘴上说说,终究没有付诸行动。风儿,有些事,想起来挺对,说起来挺对,可是只能想想,只能说说,一旦做起来,便错了。夏侯丹错就错在,她不止一次大肆宣扬三山法门合一的大道理。在山里说说,最多跟大家争执几句,倒是无伤大雅的。然而身为掌门人,一旦她把这想法落到实处,便会将我们重明观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了。”
顾乘风满面狐疑,问道:“恕弟子愚钝,师父此言是何道理?”
黄玉笙咳喘几声,许燕飞道:“风儿,玉和仙姑一心要打通三派法门,为何灵池上人和舜英仙姑并不积极回应,反而一拖再拖?”
顾乘风道:“自然是他们担心一旦三派法门通联,到时候本门吃亏,竟叫别人得了好处。”
“这固然是原因。不过更重要的是,当时三派实力差距有则有之,当真拿出你死我活的决心,哪派都不占便宜。其实要说到统领三界,灵池上人和舜英仙姑哪个又不想,哪个又不盼?然而他们二人都行事谨慎,太过冒进的事,他们总归要再三思度才是。”许燕飞不禁嗤笑一声,又道,“风儿,你须明白,华清师太卫道牺牲之时,我们重明观已然内里虚空了。若杜师叔还在,好歹她老人家仙资中上,夏侯丹做了掌门人,万一有危及重明观利益的冒进举动,她去劝两句,夏侯丹还是要听的。姚师叔因仙资平平,师父在的时候,夏侯丹便不将她放在眼里,你想想看,若夏侯丹做了掌门,姚师叔劝谏,她如何肯听?夏侯丹这个人性子极烈,为人刚愎,又不知转寰。风儿,换作你是白泽、玄鹤二派的掌门,得知她成日里钻研三山法门通联之道,你会怎么想?难道竟不疑心,她是要一统仙界?”
黄玉笙接过话头,说:“一统仙界自然是雄心壮志。可是看不清形势,不知自家长短,那便有志大才疏之嫌了。如果当日我们重明观实力超群,那两派却如今日这般人才凋敝,一统仙界难则难矣,却也值得冒险一试。可是依我们当日的情形,实在没有这个能力,一旦因此事逼得白泽、玄鹤二派齐心,与我们重明观为敌,风儿,其后果如何,也不消我多言了。”
顾乘风默然点头,黄玉笙又道:“我们假传师父的遗命,本以为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万万没想到,师父担心自己在劫难逃,早已对夏侯丹委以重托。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师父将夏侯姊妹关在后山,只是担心群魔来犯,夏侯丹性子急躁,恐有闪失,便假借惩罚之名,将她们姊妹二人保护起来。”
顾乘风问:“不言师太性子那般刚烈,她失了掌门之位,难怪日后要与师父作对了。”
许燕飞道:“其实那日,我们当众宣布师父遗言,她便大闹了一场。不过她这个人平日里孤傲惯了,除了师父、杜师叔和大师姐,她谁也不放在眼里。所谓孤掌难鸣,她跟她妹妹厉害是厉害,然而要与我们重明观上下一百余人为敌,她只有死路一条。夏侯青为人倒还圆通,当日极力阻拦夏侯丹,免她惹出大祸来,夏侯丹自己恐怕也意识到掌门之位已成定局,再打闹下去于己不利,同夏侯青斗了片刻,索性拂袖而去。从此往后,夏侯丹便我行我素,既不听从掌门师姐,也不参与山中日常事务。掌门师姐并不打算管束她,只要她安分守己,不给我们重明观惹麻烦,她要什么便与她什么,她想怎么做便由她怎么做。却不料……”
“燕飞。”黄玉笙道,“是我们先对不住她,我宽容于她,难道不应该么?我其实早猜到她要反我,只是我算来算去,未算到她会联合外人对付我,更没想到她会把我们重明观的法门机密授予那个六蛟上君。她真有本事将我赶下掌门之位,我倒服她,可惜她利令智昏,居然相信那六蛟上君,不惜背叛师门。燕飞,我真正痛心的是这一点。”
许燕飞垂面不语,顾乘风道:“师父,有件事我仍想不明白。师父当年为了保全不言师太和不辞仙姑的脸面,对外只说她们二人是因在凡俗广纳弟子,这才出山传法授道的。怎么后来师父又改了口,竟说她们二人是为六蛟上君争风吃醋,这才被逐出师门呢?
黄玉笙苦笑道:“我起初对外说,她们二人下山乃为广传道法,不仅是为了保全她们的脸面,更是为了保全我们重明观的清誉。若叫外人知道真相,我们重明观顶着正宗之名,来日如何立足?是她们姊妹俩下了山偏要恶斗一场,此后更是分道扬镳,互不往来,便不知怎的,叫俗修弟子传出她们姊妹争欢的流言,更有人说,她们下山传法是假,被我撵出师门是真。风儿,三人成虎的道理,你不会不懂。为师当年也曾考虑澄清此事,可是回头一想,所谓澄清,不过是拿个大家不信的谎话加以掩盖,万一弄巧成拙,当真有人刨根究底,把真相挖出来,那才糟了。到时候,我不杀夏侯丹,如何服众?可是我若杀她,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到底夺了她掌门之位,欠她的,这一生也还不清。从这层说来,她勾结六蛟上君固然是弥天大罪,我也难逃其责呵。这私相授受、姊妹争风吃醋之罪,好歹谈不上罪大恶极,非取她性命不可,既然大家都信,我再推上一把,坐实她们姊妹俩为情所困,方被我赶出山去。说起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直到子初二刻,顾乘风才离开黄玉笙,回房就寝。然而窗外疾风呼啸,叫顾乘风辗转反侧,捱到半夜总算睡着。睛明娘娘打算这夜不辞而别,却叫藏法神秀留到天亮才走。临别之际,藏法神秀不无伤感,道:“仙家这次星劫,你能赶来妙一谷,我很是感激。”
睛明娘娘凝水汽以现形容,冷冷地说:“你感激我什么?我去妙一谷自有我的理由,莫非你以为,我是为了你?”
“阿蔓,你终究不肯原谅我。”
睛明娘娘声量陡涨,说:“我为什么要原谅你?你托那几个仙道去我鲸海,赠我八荒印天珠,真真是个没心肝的!你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我会不会遭遇强敌,来日是死是活与你有何干系?”
藏法神秀道:“阿蔓,我不是不愿意见你,只是……”
“只是什么?”睛明娘娘道,“你既关心我的死活,便该亲自将八荒印天珠送去我鲸海。”
藏法神秀面有难色,说:“阿蔓,上次我去鲸海,你曾警告我往后若无要事,不得跨鲸海半步。我也是担心你生气,这才委托仙界后辈的。”
睛明娘娘道:“我说过那许多话,别的话你都不记得,倒把这句话记得牢。”
藏法神秀道:“阿蔓,有些事,我实在身不由己。”
睛明娘娘嗤笑着,将八荒印天珠化于掌心,道:“既如此,这枚神珠你便拿回去吧。”说着话,她将八荒印天珠推向藏法神秀。
藏法神秀接过神珠,眉心紧蹙,道:“阿蔓,你有万年道行,不会算不出今年你有一场大劫。我……”
“你明知道我有大劫,当真关心我,跟我回鲸海便是了。你不愿跟我回鲸海,却腆着脸说你关心我的死活,真是笑死人。”
藏法神秀道:“阿蔓,不是我不想跟你回鲸海。实在是天意难违,我离不得则居岛!不如你先随我同往则居岛,若能捱到今年腊月,你我劫数开解,兴许我们二人可以免于一死。”
睛明娘娘嗤笑道:“说来说去,你是怕离开则居岛,你无法布地支斗拱阵,难以渡劫?我竟不知,你如此贪生怕死。”
藏法神秀泪眼迷离,说:“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鲸海与则居岛虽相隔万里,一个直通妖冥界,一个连接三十六重天府,两者却互为表里,命运更是休戚与共。当年我修得人身之际,以神土为界,分作两段,枝叶尽化肉体,根须却变成了一副金身,眠于则居岛地下,每月初一朔月之际,方才苏醒,这也是我那金身最危险的时刻。因为朔月当空,我布在则居岛上的地支斗拱阵最是羸弱之际,寻常小妖便可轻易破开。万一此刻有人来抢夺金身,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睛明娘娘问:“我不明白,若有人抢走你的金身,与我鲸海又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