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初冬寒雨过后，万物开始萧瑟起来。
浮梁县的青石板街道总是湿漉漉的，映着铅灰色天空的倒影，显得格外清冷。
挂着“续物山房”名牌的马车碾过青石板缝隙间的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轱辘声混着水声，沉闷得像心口堵着团湿棉絮，一如车内众人沉甸甸的心事。
车厢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莫失让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棉袍，面容比往日清减了些，紧抿的嘴唇抿成一道倔强的直线，下颌线绷得发白。他一生与瓷土、釉彩打交道，双手能塑出巧夺天工的器型，此刻却在袖中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青筋微凸，仿佛要将那套祖传的制瓷工具攥出裂痕来。
莫失俭坐在他身侧，双手交叠在膝上，那双手因常年制瓷做坯布满细密茧子，此刻正无意识地绞着棉袄下摆，指腹摩挲着粗布棉袄的针脚，将半旧的衣角绞出深深的褶皱。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如同窗外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对面坐着莫问月与莫惊春姑侄俩。
不过短短数月，经历了定亲、变故、家族剧痛的莫问月，仿佛被这初冬的寒流催着，一夜之间褪尽了少女的娇憨。她今日特意拣了一件藕荷色暗纹绫棉袄，配着月白素缎裙，颜色虽不扎眼，却更衬得她面容清减如霜。往日含着水光的杏眼此刻半垂着，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眼底沉淀着寒潭般的冷寂，却在瞳仁深处藏着一星倔强的火苗。
而莫惊春则是一身更为简便的沉香色短襦配着藏青马面裙，未施粉黛的脸庞在炭盆微光中透着玉色，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簪头那点碎银反光，倒不如她双眸清亮。一双明澈的眼眸沉静如深潭，偶有思索的波光在眼底一闪而过，像冰层下暗涌的春溪，于平静中藏着不容小觑的力量。
“爹，娘，老姑，”莫惊春轻声开口，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稍后到了高家，无论听到什么腌臜话，见到什么不堪景，都请暂且忍耐，莫要动了真气。我们此去，是为探明虚实，目的是拿回婚书退婚，而非逞一时口舌之快。”
她目光转向父亲，语气柔和却坚定，“尤其爹与二伯，皆是实诚手艺人性情，素来不惯与那等奸猾之辈争辩唇舌，一切交由女儿应对便是。女儿年纪小，有些话，说了便说了，他们还能将我一个小女子如何？”
莫失让沉重地点了点头，嘴唇嚅动了几下，满腔的愤懑与担忧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郁的叹息：“爹晓得......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苦了你了，阿春，要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抛头露面，去应对那等......那等下作之人、豺狼之辈......”他语带哽咽，后面的话竟有些说不下去。
“女儿不怕。”莫惊春语气斩钉截铁，“比起老姑一辈子的幸福，比起咱们莫家的名声和立足之本，女儿这点虚名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莫问月闻言，伸出冰凉的手，紧紧握住莫惊春温热的手掌，声音微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阿春说得对。二哥，三哥，我想好了，即便拼着终身不嫁，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这婚也一定要退！老宅之事，如同当头棒喝，让我看明白了，有些人家，表面光鲜，内里早已腐朽不堪，与之为伍，无异于饮鸩止渴！我莫问月宁愿清白一生，也绝不踏入那污秽之地半步！”
她的话语如同窗外刮过的冷风，带着凛冽的寒意，让莫惊春忍不住红了眼眶，紧紧回握住了莫问月冰冷带着颤抖的双手。
车厢内一时陷入沉寂，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吱呀声，伴随着众人压抑的呼吸。
不多时，马车在一座气派的宅院前停下。黑漆大门上悬挂着"高府"的匾额，门两侧的石狮子在阴沉天色下睥睨着来人，却无威严，只添几分压抑。
通报后，他们被一个眼神精明、步履轻悄的管事引了进去。绕过雕花影壁，穿过曲折的抄手游廊，园中虽仍有假山盆景、残菊数枝，却难掩冬日萧条，那份刻意堆砌的富丽，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空洞。
更引人注意的是，往来仆役皆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目光偶尔扫过通往正厅的方向时，更是迅速垂下，带着难以掩饰的敬畏。
这氛围，与莫惊春记忆中高老爷子主持中馈时的从容有序截然不同。
果然，他们被引入的并非待客的正厅，而是西侧的偏厅。
厅内陈设依旧奢华，紫檀木的桌椅，多宝阁上陈列着各色名贵瓷器，炭火烧得比马车里更旺，暖烘烘的，却莫名让人感到气闷。
端坐主位的，并非高老爷子，而是一位与高老爷子长相相似，年龄也相仿的中老年男子。
男子面皮白净，身材微胖，裹着一身簇新的玄色缂丝锦袍，领口围着罕见的紫貂皮风领，手指上那枚硕大的翡翠扳指碧绿欲滴。
他见莫家人进来，并未起身，只抬了抬眼皮，嘴角扯开一个弧度标准的笑容，眼底却无半分暖意：“想必几位就是我大哥为文博定下婚事的莫家了吧。”
明知故问！
因为在中年男子的下首，就坐着他口中的“文博”。
那是个面色比窗外天色还要苍白的年轻人，眼神游移不定，自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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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进来，便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尤其是接触到莫问月那平静无波、带着一丝疏离审视的目光时，更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想将自己藏进那件昂贵的杭绸直裰里。
这明明白白就是下马威！
莫惊春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莫失让脸色也难看，但还是带着自己人齐齐拱手行礼。他不卑不亢道：“正是，不知您是……”
在此期间，莫惊春也在不露声色的打量着眼前这个人，心中猜测着他与高老爷子的关系。从长相来看，他们或许是兄弟，但在这高府中，老爷子才是当家之人，如今此人竟能代替老爷子接待客人，想来身份也必定不简单。
男子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放下后才慢悠悠开口：“我是高老爷子的胞弟。大哥前些日子身体抱恙，不便见客，便由我来接待诸位。”说罢，他又露出那公式化的笑容，眼神却在莫家人身上逡巡。
居然是那位传闻中好逸恶劳、生性浪荡被当年的高家掌权人——也就是如今高老爷子的父亲，流放在外的高二老爷——高仲闲。
这高家，似乎也发生了了不得的事啊！
也不怪莫惊春心中暗自思索——原本这高二老爷被流放在外，如今却能回到高府代替高老爷子接待客人，高家内部必然经历了一番动荡。
想到此，下意识的，莫惊春也警惕起来，而且心中莫名出现另一种怀疑。
——她怀疑高家的突然变故与莫问月的突然定亲有什么关系！
听到高仲闲略带敷衍的话，莫失让也不失坦荡，他直言道：“原来是高二爷，不知高老爷子身体欠安，但事出有因，我等也不得不来打扰。请问他老人家如今病情如何了？”
高仲闲嘴角的笑容未变，语气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大哥的病，大夫们正在尽力诊治，只是一时半会儿难以痊愈......”话音突然停滞，随后一顿，他语气轻飘飘的道：“也不便见外客！”
语气不仅轻薄，高仲闲那打量般的眼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也如同细针般刺人。
就是心思笨拙如莫失让，也心下不快，但他很快压下这翻涌而起的不快，勉强拱了拱手，声音干涩却坚定：“事关高老爷子三子与在下小妹的婚事，还请高二爷帮忙通传，亦或是高老夫人也可......”
说这话的时候，莫失让一眼都没看高文博，高文博的脸更白了。
“我这就去让文博侄儿亲自去传达莫老板的意思。我应比莫老板年长，我就喊一声莫老弟。这大冷天的，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话已至此，而且本就是来谈“退婚”的，等等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