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少阳就算再不愿意，可既是当家人，又是祖父的莫厌善发话，他不去也得去。
莫厌善身着簇新的绛紫福字纹锦袍，端坐主位，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全然不似古稀之人。他捻着保养得宜的胡须，接过莫少谦手里的锦盒。
随即打开，取出莲花尊，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瓷尊，面露欣赏之色。
“这颜色，不错，不错。老婆子，你看......”
莫老爷子本想让秦氏也夸两句，可谁知秦氏只看一眼，便撇开眼。
无奈之下，莫厌善清了清嗓子，干巴巴的说道：“老三，你们一家有心了。”
莫少谦只当没看到，依然含笑点头：“应该的，父亲侥幸复原了先祖的天青釉，特以此尊为祖父贺寿。”
话音毕，满堂华彩。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酣。
莫厌善清了清嗓子，满堂喧闹瞬间安静下来。
“今日老夫寿辰，儿孙齐聚，天伦之乐，莫过于此。”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可随即话音一转。
“只是……人老了，心里总惦记着点事，放不下啊。”他顿了顿，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丝深沉的遗憾与渴望交织的神情，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
“想我莫家，世代以瓷立身，祖上最荣光的时刻，莫过于曾烧出那‘雨过天青云破处’的绝世天青釉！那釉色，温润如玉，澄澈如洗，光照之下，流转生辉，乃是贡瓷中的贡瓷，万金难求！可惜……釉水失传，已成绝响，每每思之，痛彻心扉！”
他重重叹了口气，这叹息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悲情。
以至于，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莫惊春心底冷笑一声。
不说自己家已经复烧出天青釉瓷，就说今日莫老爷子七十大寿这大喜的日子，也不应该提这扫兴的事。
更何况，还是莫老爷子自己提的，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莫大哥，失让不是已经复烧出来了吗？！”
立刻就有和事老开始劝说，是王家窑口的老王叔。而且明显的，他的话是向着莫惊春他们家。
“可不是，莫叔，三哥虽然分了家，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莫字......”
这是想两边讨好的。
“就算分家，莫老三也不会一个人独占好处吧，毕竟姓莫......”
说话阴阳怪气是犯了红眼病的，毕竟大房“官”字号，三房复烧天青釉，二房据说如今也是续物山房老岩泥的大管事——老岩泥，如今在府城是文人墨客人手一把的东西。所以，浮梁莫家想不让人眼红都难？！
但看热闹的还是多数，眼神一直在莫老爷子和三房一家人身上绕。
莫老爷子似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摆摆手，神色越加“哀伤”。
“老王，你不明白，这天青釉……是我莫家之魂，老夫没烧出，更是老夫此生……最大的憾事！虽然老三复烧出来，可老三......”说着说着，他居然抹起眼泪。
“分家......分家......”
话虽然说的断断续续，但在场之人谁还不明白。
多数人都是摇头，只有少数的例如老王等和莫惊春他们家亲近之人面露担忧之色，
——宴无好宴，今日明摆着就是鸿门宴啊！
莫失良立刻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儿子不孝！这些年多方尝试，始终未能重现天青釉神韵......”
“不怪你。”莫厌善摆摆手，“当年祖上关于天青釉料的配方未留下任何文字，而传承之人又枉死......和你有何关系？！”
“是我做大哥做的不好，才让三弟分出去。爹啊，儿子不孝。”
“不怪你，不怪你，谁知会藏在旧铺子里.....”
父子俩一唱一和，直将矛盾指向如今旧铺子的主人。
莫惊春暗中攥紧了拳头。
果然来了！
“爹，没有配方，您知道的，祖上传下的铺子里只有些破损瓷器......”
莫失让如何还坐得住，身体一颤，在母亲刘氏担忧的目光和莫恋雪、莫少谦紧张的神情中，艰难地站起身，开口分辨。
莫厌善无奈的笑笑，善解人意一般点头道：“爹知道，爹知道。”
知道什么却不说清楚，这样一来反而更让人误会。
莫惊春冷眼看着，她没阻止莫失让，更没开口，她就想看看老宅众人到底要怎么“演”下去。
“失让！”
莫厌善目光如炬，却直直刺向莫失让，声音更是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失让吾儿！”
“为父老了，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
莫厌善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煽情，“这辈子，辛劳艰难，荣华富贵，该受的受了，该享的也享了。唯独这复烧天青釉，重现祖上荣光……成了我心头一根拔不去的刺！日夜煎熬，寝食难安！”
他捂着胸口，仿佛真的痛不可当，“今日，当着所有儿孙亲朋的面，为父别无他求，只求一个最后的心愿——无论那祖传的天青釉配方尔三房如何得来，今天都要拿出来，交由大房主持，有我莫家‘德润窑’烧制，务必在老夫闭眼之前，让天青釉重登‘官’瓷榜首！如此，老夫便是即刻死了，也能含笑九泉！”
“老三！”
“吾儿！”
说完，他“泪眼婆娑”的盯着莫失让。
厅内落针可闻。
可随即，就如同一瓢滚油泼进了冰水，大厅里瞬间炸开了锅！
——在座的人终于反应过来莫老爷子说的是什么意思，立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复烧，原来还是老祖宗的东西！”
“莫老三那老铺子确实是莫家最老的一间......藏着点东西也正常！”
“如果不是莫老太爷给他铺子，这莫老三能有现在这身份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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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大房和其他与老宅亲近的远亲近邻凳众人也在附和：
“三叔，孝道大过天啊！”
“老三，叔是看你长大的，你是个实诚孩子，你看你爹都这把年纪了......”
“莫非三房要独吞祖传秘方？！......东西毕竟是人家找到的。”
......
莫失让不知所措，莫失俭惊慌失措，刘氏在安抚一脸惨白的赵氏，莫少谦、莫恋雪和莫忘夏愤恨的望着所有人。
莫惊春抬头环视一圈，正好看到莫少阳阴险的笑容。他身旁的莫念秋——大房的堂姐，正用绢帕掩着嘴角，眼中满是幸灾乐祸。
大房莫失良和妻子文氏对视一眼，眼中闪过狂喜和贪婪，脸上却迅速堆砌起和莫老爷子如出一辙的哀戚。
莫失良更是挤出几滴眼泪，哽咽道：“爹！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老必定长命百岁！这天青釉，”他瞥了眼莫失让，“本来就是咱莫家窑口的，谁也不可能独占。”
“老爷，您说的什么话，三弟厚道，定不会如此。”
“爹，三叔可能在烧制之前也不知配方是天青釉......无心之举......”
文氏话说的软和，莫念秋刀子也插的和风细雨。
“祖父，只要有了配方，我爹定能重现咱老莫家的往日光辉，到时候，就是咱莫家德润窑大展宏图的时候。”
莫少谦双眼放光，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捧着天青釉瓷到皇都献宝的模样。
“对，爹，儿子定当竭尽全力，不复莫家的世家名号！”
大房众人纷纷附和，场面话一套接一套，目光却都带着赤裸裸的算计，牢牢锁定了脸色煞白的莫失让。
二房和三房那一桌子，在听到大房的话后，刘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莫少谦和莫恋雪年轻气盛，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按捺不住站起来反驳。
莫失让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屈辱和绝望。
父亲这哪里是心愿？分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孝道这把无形的刀，架在自己三房的脖子上，逼自己承认天青釉配方是从老铺子找出来的，可明明......明明就没有配方！
这配方一旦交到大房手里，就坐实自己想要独吞天青釉配方的心思，三房刚刚靠着锔瓷手艺和老岩泥器物积攒起来的好名声，将会彻底倒塌！
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的名声将会刻在自家三房的身上，自家还如何在浮梁做买卖，开店铺？！
这根本，根本就不想要自家活！
莫失让佝偻着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脊梁。他嘴唇哆嗦着，看看高堂之上“悲恸”的父亲，看看周围那些或贪婪、或幸灾乐祸、或假意同情的目光，再看看身边妻儿绝望的眼神。巨大的孝道压力如同山岳般压来，让他几乎窒息。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按在了莫失让剧烈颤抖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