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正雅？”赵无眠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穿透力。
“是。”斗篷人——吕正雅的声音从那伤痕累累的唇间挤出，沙哑粗粝，如同砂纸摩擦，“正是我。”
他用那完好的右眼，扫过众人惊骇的脸，里面沉淀着难以言喻的疲惫、沧桑，以及一种磐石般冷硬坚韧的光。
“你假死脱身，十年不见踪影，如今又引动黑市‘有间拍卖行’之主倾力寻你，闹得浮梁沸沸扬扬，”赵无眠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如今现身，所求为何？”
那日倾城美人绑走吕清正应该并未见到吕正雅，否则有间拍卖行不会直接在黑市发布通缉令，找寻代号为“回”的染料商。甚至可以用“回”的消息作为竞拍的筹码......
如今浮梁黑市的白银价因此大乱，扰的皇城黑市也受其影响，一时之间，市面上和黑市白银对金的价格不对等，镇抚司为平稳市价被搞的焦头烂额。
吕正雅迎着赵无眠的审视，没有丝毫退缩。那只完好的右眼中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反而在眸光深处似有幽火燃烧，更似藏着千钧重负，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微微躬身，姿态不卑不亢，嘶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孤注一掷的急迫。
“求大人庇护。”
“庇护我幼弟吕竞岩，幼妹吕棠音，免遭贼人灭口之祸！作为交换……”
他解开斗篷系带，从怀中贴身内袋里，极其郑重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扁平方匣。他枯瘦的手指一层层剥开油布，动作缓慢而珍重，仿佛在开启一段尘封的禁忌。最终，露出里面一本纸页泛黄、边缘磨损的手札，以及一卷薄薄的、写满蝇头小楷的图纸。
“吕家秘传的青彩釉烧制全法，”吕正雅的声音如同砂砾在磨盘上滚动，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以及……窑务司提领孙兆安，勾结外邦、贪墨贡银、暗中输送官窑机密长达十年之久的铁证线索。”
正堂里死寂一片。
莫惊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脊背，窑务司的贪腐竟已盘根错节至此？
青彩釉秘术、通敌大罪……这赌注大得令人窒息。
赵无眠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目光在吕正雅脸上那狰狞的伤痕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向旁边神色紧绷却同样坚定的吕清直。
“此言当真？！证据何在？”
吕正雅的手稳稳托着图纸呈给赵无眠，那只尚完好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更显幽深。
“线索尽在此图，指向关键账册与人证藏匿之所。我兄弟二人，愿为镇抚司内应，自请入瓮，引蛇出洞，助大人将这蠹虫连根拔起！”
赵无眠眼中寒光大盛，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反复刺探着吕氏兄弟脸上的每一寸表情。他接过图纸，手指在图纸粗糙的边缘缓缓摩挲，指腹感受着那承载着滔天罪证与巨大风险的微凉触感。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沉重的压力挤压着每个人的胸腔，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艰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哗啦——！”
院中猛地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刺耳悲鸣！那声音如同冰锥狠狠扎进莫惊春的耳膜，她浑身一激灵，脸色瞬间煞白——听这动静，只怕刚锔好的瓷器、刚拉好的泥坯、晾晒的素胎都遭了殃！！
“我的壶！”惊叫脱口而出，她顾不上堂中凝重的气氛，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起，拔腿就跑。
院中已是一片狼藉。
晾坯的木架被撞翻了大半，地上散落着摔得稀碎的泥坯和素胎，像一场未完成的死亡祭奠。几件刚刚用莳绘技法修补好正放置在阴凉处的瓷器也未能幸免，缺胳膊少腿地躺在泥浆里。
而造成这场混乱风暴的中心，是倾城美人。
他今日穿了一身极艳丽的绯红锦袍，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牡丹，华贵得如同燃烧的晚霞。然而此刻，这身华服的主人却状若疯魔。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完全散开，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脸颊，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额角。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扭曲着，凤眸赤红，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刻骨的怨恨，还有一种近乎崩溃的、被欺骗了十年光阴的疯狂绝望。
“吕正雅！吕正雅！你出来！”他嘶吼着，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疯狂地想要冲破护院的阻拦扑向前堂，“你骗我！你拿毒誓骗我十年！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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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啊！！”
他手中并无兵刃，但十指箕张如钩，指尖裹挟着撕裂空气的锐啸，招招直取身后紧追之人的要害。
紧追他的，正是赵无眠的得力手下沈三。
沈三面色冷峻，身形沉稳如岳，一柄狭长的腰刀舞得水泼不进，刀光织成一片银亮的屏障，死死封住倾城美人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刀锋与指风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
“滚开！”倾城美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形，“把他还给我！我知道他在这里！吕正雅——！”那一声呼唤，凄厉如杜鹃啼血，带着摧心裂肺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震得整个铺子嗡嗡作响。
混乱中，倾城美人被沈三刀势所逼，身形急退，后背猛地撞向角落一排摆放着待售瓷器的木架！眼看那满架精心烧制的青白瓷器就要遭殃，莫惊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失声惊呼：“我的瓷！”
电光石火间，有个身影动了！
是吕正雅！
吕正雅不知何时已重新戴回兜帽，再次遮住了那触目惊心的面容，而且动作毫无征兆，却快得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
他高大的身躯爆发出与其沉滞外表截然不符的迅猛，一步踏出便横跨半个院子，宽大的深褐色斗篷在疾速移动中猎猎作响，像一片骤然卷起的乌云。他并非去挡倾城美人，而是精准地插向木架与倾城美人后背之间那不足两尺的空隙！
“嘭！”
沉重的撞击声闷响，吕正雅用自己宽阔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承受了倾城美人急退而来的全部冲力，如同一堵沉默的城墙。
巨大的力量让他魁梧的身躯也剧烈一晃，脚下踉跄半步才稳住，但他护在身前的双臂纹丝不动，硬生生将倾城美人和那排摇摇欲坠的瓷器隔开。
一只摆在木架边缘的瓷瓶终究未能幸免，在剧烈的震动中摇晃着坠落。
吕正雅猛地侧身，枯瘦如鹰爪的手迅疾探出，险之又险地凌空抄住了瓶身。饶是如此，瓶口还是在他指间清脆地磕掉一小块碎片。
尘埃簌簌落下，铺子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而莫惊春看着满院子的残局，心疼的差点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