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瑶里码头笼罩着一层薄雾，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莫惊春紧了紧身上的粗布短打，同时将一顶破旧的布帽又往下压了压。她身旁的莫少谦同样作小厮打扮，却远不如妹妹从容，不停地左右张望，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
“哥，别紧张。”
莫惊春笑着低声提醒，“你这样子反而惹人注意。”
莫少谦咽了口唾沫：“阿春，若让爹和娘知道我和你来这种地方.........”
“哥，我就说我一个人去，你送我过去就好。而且有赵大人在，放心，没事的。”莫惊春打断他。
莫少谦不理会莫惊春，他的目光扫向码头阴影处，“看，那边有盏红灯。”
红灯挂在一艘乌篷船的桅杆上，随着水波轻轻摇晃。船头立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黑色描金曳服几乎融入夜色，唯有面上半张银质面具反射着微弱的光芒。
莫少谦没见过赵无眠的真容，下意识挡在妹妹身前。
“哥，是赵大人。”
莫惊春低声说，拍拍莫少谦的胳膊。
莫少谦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出声问道。
“可是赵大......赵大表哥？”
船头的男子看到莫少谦和莫惊春，微微颔首。他抬手做了个手势，乌篷船便无声地向两人靠来。
“上船吧，少谦也一起，也好，兄妹俩有个照应。”赵无眠的声音低沉温润，与这子夜清冷的氛围格格不入，尤其是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莫名就有打趣的意味。
“谦和春给表哥添麻烦了。”
莫少谦一板一眼的给赵无眠拱手。
真是小古板，莫惊春偷偷翻了个白眼。
“今晚要寻的线索在黑市拍卖行，以防万一，我们须得去早些。”赵无眠似乎是解释一般，又说一句。
“拍卖行？！那走。”
莫惊春来兴趣了，率先跳上船板，动作利落得让莫少谦都吃了一惊。三个月前那个弱不禁风的幺妹，如今举手投足间竟带着几分飒爽之气。
而且似乎，他懂了赵大人所说的“照应”是什么意思。
——就他一人，怕是镇不住自己这活泼的妹妹。
乌篷船在蜿蜒的水道中穿行，两岸的灯火渐渐稀疏。
船上除了莫惊春，莫少谦和赵无眠三人外，还有撑船的船夫，不过看船夫对赵无眠恭敬的样子，应该也是他下属。
赵无眠立在船头，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莫惊春注意到他左手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正是自己为他修补的那一枚。
果然是真喜欢，一修好就戴上。不过戴上也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御赐之物，想必在关键时候能够保一命。
只是不知将这御赐扳指给赵无眠的是她父亲，还是母亲。
吾儿，感觉是母亲的可能性大些。
而且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凭感觉，莫惊春将“御赐吾儿”四个字分开解释。
“我这扳指可是有不妥？！”
瞧见莫惊春盯住自己的左手一直看，赵无眠实在无法无视。
“这扳指再不可磕碰，要是再有损伤，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修补不好，况且长者赐下之物，又珍贵异常，自当珍惜保存。”
莫惊春神色严肃又认真。
赵无眠微微愣怔，已经有多久，没人这样劝诫自己了。
“好。”
莫惊春不可置信的看着镇抚使大人听话的取下玉扳指，用绢帕小心的包起来，之后藏入怀中。
这还是那个冷酷到底的镇抚使吗？！不会是别人假冒的吧。
莫惊春突然觉得不真实。
“赵大人，能否说说上一届官字号窑口吕家的事情？！”行船无聊，莫少谦冲着赵无眠抱了抱拳，试探着问。
自己这大哥果然是责任心贼强，得知夜探鬼市之后非要跟来，可他一个弱书生能干点啥，打人打不过，跑路也跑不快，别以为自己不知道他偷偷的在衣袖里藏了把瓷器刻刀，就算有了刻刀又能怎么样，难不能遇见危险自己割腕？！
编排人，莫惊春是在行的，就算是自己人，也先乐呵一下再说。
不过还好，不靠谱的只有她。
“你应该知道，上一届的官字号窑口是浮梁吕家，后来举家前往府城，掌管窑务司所辖的火窑，去年万国会，他们烧制的青彩釉失败了，导致这三年外邦在我国出售货物无须缴纳关税。”
赵无眠缓缓开口，但语气沉重。
“外邦进入我国的货物不用交税，那我国去往他国的货物呢？！”莫少谦皱皱眉，继续问道。
“加收一成关税。”
赵无眠一字字道。
“什么，如此一来，这三年咱们出售的货物岂不是成本更高？！”莫少谦惊呼。
“正是如此。”
两人对视，神色皆凝重。
“万国会技艺大比”是由诸国共同确立的盛事，每三年举办一次，各国选派精英在机关巧技、天工开物、算数格物、兵法韬略、医药百工等领域一较高下。
胜者国可享关税减免与贸易优先之利，败者则需承受关税加重乃至商路受限之果。评判由中立学者与商会共执，力求公允，然暗地里的谍影纷争从未停歇。
昔日前朝大境国连败三场，十年关税暴涨使占出口货物三分之一的茶叶走私成风，最终朝廷贪腐竟致王朝倾覆。
百年前瀛国以“黑陶”夺冠，三年后，如若不是莫家“天青釉色”出现，瀛国改良的“黑釉”差一些卫冕，而庸国也面临关税沉重的局面——庸朝出口的货物，三分之一就是瓷器。
所以，三年一次的“万国会”，既是文明进步的烽火台，亦是弱肉强食的试炼场——唯有技术与谋略，方能在这没有硝烟的征战中立于不败之地。
“我也有疑问。”
在了解了“万国会”的具体内容后，莫惊春突然插话，她也神色凝重。
赵无眠和莫少谦同时看向她。
“那个......青彩釉，是什么釉？！”
“浮梁四大世家，莫家天青釉，吕家青彩釉，白家青白釉，还有传佛寺黑釉，这就是浮梁广为盛传的四大釉料......阿春......”
亲哥莫少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到最后，欲言又止。
“阿春姑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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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逍遥的可以。”
一声低笑，面具下某人的嘴角却微微上扬。
莫惊春尴尬的笑笑，自己真的不是逍遥，是真的不知道啊。
“那青彩釉到底是什么釉水啊？！”
尴尬来的快，去的也快，莫惊春开始追问。
“吕家染料起家，后来去往邻邦进货之时发现特殊染料，可以绘在瓷器上，烧制后会出现一种青蓝之色，因沉色稳定，又是在白瓷釉水之上，便起名为青彩釉。”
满眼的无奈，但莫少谦还是详细解释。
青蓝之色？！
莫惊春抱手有了考量，不过她很快接着问道。
“白家的青白釉和什么传佛寺黑釉，我怎么没听说过？！”
就算失传，这莫家天青釉和吕家青彩釉莫惊春好歹听说过，可黑釉和青白釉却完全没听人提起过。
“白家最后一代传人没有子女，于是便将白釉配方公开。”
回答莫惊春的依然是莫少谦，如今的他无悲无喜，似乎已经习惯自家小妹的“不问世事”。
“白家且不说，传佛寺在百多年前发生大火，只有少数僧人生还，大火还将所有书籍焚烧殆尽，其中就有黑釉配方，”赵无眠转过身来，面具后的眼睛如深潭般难以看透，“不过那大火为何燃起，却至今还是悬案。而瀛国改良的‘黑釉’瓷器与传佛寺黑釉瓷极为相似......”
“哦，黑釉釉料配方失传了，那我们续物山房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复烧。”
赵无眠：“......？！”
釉料配方失传是重点？！
不好意思，赵大人，失传釉料复烧就是事业咖的重点！
莫少谦忍笑插话：“阿春，咱们是来协助赵大人办案的，失传釉料和复烧的事情咱们回去再说。”
“当然，拍卖行也会拍卖瓷器甚至是碎瓷片。”赵无眠突然也心情极好，他轻笑一声，“不过好瓷器可遇不可求，尤其是......”他的目光落远处，“浮梁四大世家的四色名瓷。”
“那我真得见识见识。”
莫惊春暗自搓手手，兴奋异常。
说话间，船身已行数里，远处，一片灯火通明的建筑群浮现在水雾中，隐约可闻人声喧哗。
很快，小船无声地滑入水道，两岸开始出现规整的石像，莫惊春注意到从驶入水道开始，赵无眠和撑杆之人左手就始终按在腰间，仿佛随时准备抽出长刀。
水道逐渐宽广，两岸除了石像也渐次亮起灯火，水面的倒映下，恍惚间，小船竟像行驶在星河之上。
“到了。”
小船停止一处码头，码头上，一座高高的牌坊上挂着“鬼见愁”的匾额，两侧却无对联，只刻着两枚古怪的符文。
“在黑市，不惹是非的最好方法就是成为是非本身。”赵无眠递过两张铜色面具，“戴上这个，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摘下面具，不要叫对方真名。现在起，你二人是我的随从，阿二和小三。这是你们的兄长，阿大。”他指着撑杆人说道。
小三？！
莫惊春意味不明的看了赵无眠一眼，怀揣着他不清楚“小三”特殊含义的善良想法，忍了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