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确定谢绍辰身子无恙,叶茉盈还是为他熬制了药汤。
案牍劳形,是该适时调理一下。
为了拉近与谢绍辰的距离,她取来红泥小炉和药釜,坐在书案旁熬药。
手中一把蒲扇,腿上摊开一本医书,不去打扰处理公务的男人。两人互不打扰,各做各的,倒也有了相敬如宾的默契。
药釜咕咚咕咚冒着水泡,满室飘药香。
叶茉盈一张未施粉黛的小脸透着粉润,被炉火熏烤得微热,她掏出绢帕擦去细汗,无意察觉到一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她扇了扇泥炉,装若未觉,可心底不禁打鼓,不知谢绍辰近两日为何频频打量她。
将熬好的汤药盛入青瓷碗中,再隔帕端到男人面前,她带了点羞赧,舀起一扫轻轻吹拂,喂到男人唇边。
含情脉脉的一双眼水润湛然。
谢绍辰放下手中公牍,一贯冷静的意识再次被错杂的关系拉扯。
若知他不是那个少年,她会头也不回地退避吧。
谢绍辰接过汤碗,自行服用,汤汁虽苦,却因掺入柔情蜜意变了味道,可这份柔情,错付了人。
含着古怪情绪的汤汁越饮越苦。
再看面前的女子,仍是一副柔情绰态,像是要把所有柔情都倾注给心上人。
还真是用情至深。
谢绍辰忽然捏住她的下巴,慢慢收紧指尖。自幼被众星攒月的世子爷,从没有被人当作替身的经历,偏偏不能道破。
那人若非堂弟,换作是谁,他都不会再粉饰太平。
“夫人回去歇着吧。”
他松开手,尽收情绪。
叶茉有些失落,苦涩潮水般涌来,可看着桌上厚厚一摞公牍,还是乖巧地点点头,叮嘱他不要劳累。
之后几日,谢绍辰都没有在散值后准时回府,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像是故意要避开某种错杂的关系,独善其身。
叶茉盈看在眼里,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她有墨柳这重身份,志在行医救人,不愿一味沉溺在酸涩和猜疑中。
她想,是自己当初的蓄谋,造成了两人的隔阂,来日方长吧。
**
四月晴天,一道布衣身影钻出绮国公府的马车,背着药箱,再次出现在市井的柳树旁。
今日是小肴兰等一众青楼女子复诊的日子。
叶茉盈如约现身,被脂粉香团团围住。
“多日不见,小郎中又俊俏了。”
“白白净净像个姑娘。”
“别打趣人家了,脸儿都红了。”
叶茉盈擦擦额,实在招架不住几人的调笑,却见小肴兰不在其中,不由问道:“肴兰姑娘呢?”
一名女子摇了摇手中的丝帕,“今早冯家大公子突然来到鸳鸯楼,点名让小肴兰作陪,小肴兰推不掉。”
冯家大公子冯鸣轩花名在外,是各大青楼的常客,挥金如土,脾气火爆,不少歌姬、舞姬都受过他的殴打谩骂。
叶茉盈觉得晦气,不再多做打听。
可冤家路窄,今日冯鸣轩早早来到鸳鸯楼,不为寻花问柳,而是奉父命蹲守在离“墨柳”摆摊位置最近的青楼,想要捉拿墨柳,问问“他”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公然质疑百效瘦塑汤。
那可是冯、晏两家的摇钱树,如今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郎中,惹得市井和青楼中人议论纷纷,质疑声越来越大。
可没等冯鸣轩带人动手,有人先一步前来报信儿。
“小郎中快走!”
叶茉盈看向气喘吁吁的小肴兰,知她是冯鸣轩的掌中物,此番势必惹怒冯鸣轩,可当下不容犹豫,叶茉盈点头致谢,拿起摊位上的药箱匆匆离去。
上一刻还七嘴八舌打趣小郎中的女子们堵在岔路口,为其打掩护,围堵住了冯鸣轩一众人。
“一边去吧!”气急败坏的冯鸣轩指挥扈从四散追踪。
因事发突然,被四面堵截的叶茉盈无法靠近璇儿和车夫,只能先行甩开追踪的人。
她丢下药箱做障眼,自己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慌不择路间,见一名身穿官袍的男子带着一拨差役在巷子里选址。
也不知选址的缘由。
叶茉盈认出为首的官员正是谢绍辰,不禁一喜,快步跑了过去,“救命,官爷救我!”
她直奔谢绍辰,被差役拔刀拦住。
“同知大人公务在身,闲杂人等退避!”
乔装又易容的小郎中高高跳起,视线穿过差役,投在谢绍辰身上,“草民被人追杀,求大人庇护!”
话落,一大批冯家扈从手持棍棒追了过来。
见状,差役们纷纷看向负手而立的谢绍辰。
有风吹过长长的烟火巷,撩起男子青袍衣角,衬得他风姿挺秀、芝兰玉树,可他微微敛眸时,浑然天成的威慑,令气势汹汹的冯家扈从们顿了脚步,直等落在后面的冯鸣轩跑来。
认出对方的身份,冯鸣轩一改臭脸,赔笑上前,“这么巧,又有幸得见同知大人,草民有礼了。”
随即目光落在叶茉盈身上,暗含警告。
叶茉盈趁机钻进人墙,躲到谢绍辰身后,指着一众五大三粗的扈从,道:“大人救救草民,他们以多欺少。”
她刻意压低嗓音,不确定谢绍辰是否认出了她,不过光凭长相,是绝对不会将她与叶茉盈联系到一起的。
腰间革带被身后的“小子”紧拽,谢绍辰轻拢剑眉,却没有推开人。
他看向冯鸣轩,等着对方的解释。
一股子火气的冯鸣轩不得不自降身段,解释起事情的缘由。
随即保证道:“草民绝非惹事,只是想要带这位小兄弟去一趟冯家医馆消除误会。”
有人撑腰的叶茉盈踮起脚,故意痞里痞气地哼了声,以遮掩女儿家的柔媚,“少误导这位大人,你们分明是恃强凌弱,打算堵住我的嘴。”
冯鸣轩磨牙霍霍,皮笑肉不笑,“墨柳!少在同知大人面前胡说八道,当心......”
“当心什么?”谢绍辰打断他,淡笑地问,“百效瘦塑汤是什么灵丹妙药,不容人质疑?”
“倒也不是......”
“身正不怕影子歪,堂堂巨贾冯氏,连这点质疑都能上蹿下跳,不会是真的空穴来风吧。不如冯氏交出秘方,由朝廷派出医官甄别。”
冯鸣轩可不敢将事情闹大,他赶忙笑着改口:“百效瘦塑汤是由家父和晏家家主共同研制,可用名誉担保毫无危害,不劳大人和医官费心。大人说得对,堂堂冯氏,不该与一介游医一般见识,这便离开。”
说着,阴恻恻睨了叶茉盈一眼。
小郎中扬扬下巴,狐假虎威,在对方铩羽离去后,立即向谢绍辰躬身作揖,“多谢大人主持公道。”
谢绍辰转身看向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小郎中,问道:“你叫墨柳?”
“正是。”
“勇气可嘉,但质疑别人要有理有据。”
“草民绝非信口雌黄。”随后,小郎中将小肴兰等青楼女子的病症一一举例,详细阐述起她们的症状,“她们有相同的病症,并在短期内,都服用过百效瘦塑汤。”
叶茉盈知谢绍辰精通医术,故而才会详细阐述,以争取他的信任。
但萍水相逢,又怎知对方是否精通医术......叶茉盈眉目流眄,身子压得更低,“草民一时激动,才会和盘托出,耽搁大人要务,恕罪恕罪。”
“无妨。”
谢绍辰扶起“他”,隐隐流露淡笑,是属于医者萍水相逢的惺惺相惜。
曾经年少悬壶济世的经历,被小郎中唤醒了。
叶茉盈离开时,一步三回头,见谢绍辰还站在原地,目送着“他”。
难怪都说谢世子芝兰玉树,原来他真的有令人如沐春风的一面,只是鲜少流露。
怅然和庆幸兼生,一面惆怅他未将她认出,一面庆幸他没有认出她。
墨柳这重身份,因冯、晏两家的注意,注定掀起波涛。而她不懂知难而退,不撞南墙不回头,势必与两家掰扯到底。
叶茉盈一路朝南跑出巷子,她曾与璇儿商议,若以墨柳身份出诊突发事端,人群中走散,可在一家名叫彩云坊的布庄碰头。
当她赶到时,她的马车正停靠在彩云坊的对面。
舒出一口气,她快速钻入车厢,换下布衣。
璇儿拍着胸脯后怕道:“小姐日后还是别再出诊了,为了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太冒风险了。”
她差点回绮国公府向大夫人求助了。
“今日不就是被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救了。”喘匀了气儿,叶茉盈平复下来,想起那个为她通风报信的青楼女子,她吩咐车夫中途改道,“去一趟朱铁匠的铺子。”
马车驶离长街,叶茉盈挑帘看向一拨抄着家伙事的冯家扈从,扬起远山眉,没事人似的与他们擦肩。
当晚,名叫朱杉的汉子出现在鸳鸯楼。花魁小肴兰已被气急败坏的冯鸣轩打得遍体鳞伤。
冯鸣轩消了气,骂咧咧带人离开。小肴兰倒在地上,衣不蔽体,正被鸳鸯楼的老鸨恐吓。
“再多管闲事,妈妈我可保不了你。台柱子又不止你一个,不听话就把你卖到窑子去。”
被恩客们肆无忌惮地打量,小肴兰双手环住自己,却在瞧见一双巨大的草鞋时,肩头一沉。
黧黑的汉子脱下外衫,罩住小肴兰,在老鸨命打手围攻时,丢出一个钱袋。
满满一袋银子。
“赎人。”
在众人目瞪口呆中,朱杉扛起小肴兰向外走去,手里捏着一张卖身契。
素不相识的男女在城中河渠并肩而坐,吹着夜风。
朱杉灌一口酒,指着卖身契上的艺名,道:“东家说你名字寓意差些,肴,做熟的鱼肉,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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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鱼,任人宰割。”
“那我该叫什么?”小肴兰裹着粗布衣裳想了想,“那我改叫姚兰,剽姚的姚,勇猛劲疾。”
“你还挺有学问。”
姚兰笑了,悲戚又无奈,她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被兄长卖进青楼抵债。
重重叹了口气,她扭头问道:“何时带我去见东家?”
她知朱杉口中的东家就是墨柳,如今也是她的东家,死皮赖脸也要跟在墨柳身边。
朱杉又灌一口酒,“东家说,必要时会来见你,且等等吧。”
此时,两人的东家叶茉盈正在明玕苑的卧房内配制药酒,以期舒缓谢绍辰案牍劳形的疲惫。
这是父亲的秘方,每晚饮上一小盅便有奇效。
药酒需要酝酿些时日,叶茉盈抱起酒坛摆放到角落,随后走回桌前,嗅了嗅剩余的酒水。
闺怨在酒气中发了酵......
少顷,一个醉醺醺的女子横躺在兰堂的罗汉床上,一只手搭在榻边,手指内扣,勾着空空的酒坛。
听见推门声,她转过脸,见自己的夫君走了进来。
她慢吞吞起身,摇摇晃晃走向男人,却被男人伸出一根食指抵住额头,似不愿沾染她的酒气。
身体被定住,她一动不动,轻笑出声。
男人无奈,食指微曲,垂下手臂。她趁机脑袋一沉,额头抵在他的肩,自己听见自己的声音,“夫君要怨恨我到何时?一辈子吗?”
她醉醺醺的,吐字不清,鼻音偏重,是压抑多时借酒消愁,被酒气激荡出的委屈。
男人静默,轻轻将她推开,提醒她清醒些,可她软绵绵没多少力气,顺着推力向后倒去。
那人眼疾手快,跨前一步,将她扶住,又打横抱起,走向卧房的喜床。
借着酒劲儿,她闹起脾气,一只手快速搂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从枕头底下抽出泛旧的画像,仔细对比着,喃喃道:“不像了,不再像了。”
话落,男人僵住欲直起的腰身,单手撑在她腰肢一侧,冷声道:“原本就不像。”
她出现幻觉,错以为画像中的少年开了口,怔怔地眨了眨眼,又看向画像旁更为俊美的面庞,醉眼迷离地喃喃:“怎么越来越不像了。”
男人撑开虎口托起她的脸,拉近彼此距离,似乎想要借她醉态套出一些真心话,“嫁给我后悔吗?”
“......不悔。”
“为何?”
她将画像覆盖在他的脸上,笑吟吟道:“你是他呀,只要是他,就好。”
一声谩笑隐没唇边,男人拿开她的手,将画像夹在指间,随即走向桌边烛台。
当泛旧的画像燃起火焰,她猛地起身扑去,“不要!”
因双脚无力,她跌进男人怀里,可纵使这般,还是踮起脚去夺男人手里起火的纸张,“还给我!”
男人丢开画像,扼住她的手腕,“我和画像,哪个重要?”
他语气沉沉,不怒不躁,残忍看着画像燃烧殆尽。
她脑仁嗡嗡,想要靠近燃成灰烬的画像,却被男人抱住。
她不懂他为何要燃烧掉那幅画像,又为何暗火陡生。
“你做什么?”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他。”
醉酒无法深入思考,她使劲儿摇着脑袋,面露痛苦,“那你是谁?”
她扬起脸,泪流不止,“证明给我看,带我去找他。”
男人却嗤笑一声,阴郁郁的,突然将她抱起丢到床上,修长的手指扯了扯整齐的衣襟,曲膝压在床沿,将她禁锢在大红喜帐中。
“晚了,你是我的妻,一辈子都是。”
他重重吻上她,严丝合缝,带着惩罚。一双大手扣住她扭动的腰,用力按揉。
缎衣的撕扯声响在长夜中,还有绝望的哭声......
叶茉盈是被自己哭醒的,睁开朦胧的眼,入目的是整洁的兰堂,她按按侧额,头痛欲裂,是宿醉的反应。
蓦地,梦中禁锢她的男子端坐在榻边,手持图纸,低眸沉浸其中,清清爽爽,没有染欲的阴鸷。
闻声,他稍稍侧眸,平静开口:“醒了。”
“嗯?”
“你梦呓一整晚。”
“我说什么了......”
“没听清。”
谢绍辰收回视线,继续研究手中图纸。
意识到是一场梦,叶茉盈赤脚跑下罗汉床,回到卧房,从枕头下取出小本子。
画像完完整整夹在其中,不曾损坏一角。
她舒口气,再看向谢绍辰,百感交集。
为何越瞧他越觉得陌生?
**
春风徐徐,一名远在洛阳的青年拴好行囊,拍了拍马匹,眉眼弯弯地眺望扬州方向,随后抬起手,笑着与洛阳的老伙计们作别,“走了,馋酒就到扬州找我!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