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聚魂阵”，其阵势起，则牵动八方鬼道，引九地阴风，可令万魂之市如沸鼎扬汤，百鬼之息同潮汐涨落。
然此阵需以神明坐镇，以神血为引，方可搅动鬼市阴阳。
“溟渊枢，鬼市心，风水绝巅；聚魂阵，神明镇，万劫不移……”灵鉴的声音响起，第一次显得如此一本正经，“殿下，沈燎这分明是用你作阵，引天君入瓮啊！”
“这混账银毛狗都要与天君同归于尽了，竟然还能抽空撇清殿下的罪名？啧啧，这阵法的阵眼处绝对安全，看来是对殿下爱得深沉啊……”
于是乎一瞬间所有的情感泄闸而出，发了疯地在她胸腔里迸溅开来，卷起沉淀许久的泥沙，将刻意忽视逃避的一切径直灌进了四肢百骸。
沈燎今晚所有的行为都有迹可循，原来自二人见面伊始，哪怕她再荒唐不用灵力他也一再纵容，便是早将一切都知晓看透了。
至于为什么还肯依着她陪着她，还肯不让她用灵力，哪怕最后把她锁在这阵法里，晏清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是他刻意的……为了护住她吗？
“沈烬隐……”
晏清艰难地开口，眼前之人背负的东西太沉重了，但又偏偏什么都憋着不说，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他没事，他不在乎，天大的事落到他神罚使肩上也不过是浮雪，拍拍抖落便是，淋不湿他的发梢，更压不弯他的脊梁。
可等她真切站在他的角度，单单浮光掠影地瞥见一眼，心里竟然像被火星燎了一把，火辣辣地痛。
“晏清，答应我。”那人用没有染血的指抚上她的脸，他半跪在地和她齐平，那双好看的凤眼弧度微垂，弧度近似弯刃，他用手指近乎虔诚地勾勒她的眉眼：
“鬼市所有的灵力机关，阵法精血，乃至于轮回晷填补的裂隙全是我沈燎一人所做，我欺上瞒下，罪该万死，和天女殿下不曾有半分关系。”
“沈燎！”晏清错愕之后怒道，“谁要你演什么悲情戏码！你放开我，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原来这所有的一切早在他的计划中，她不愿用灵力暴露行踪偏偏给了他替她顶罪的机会，而她处心积虑骗他填轮回晷裂隙的灵力，恰恰成了他最后一层罪证。
他要和天君同归于尽！
她满腹算计，斤斤计较，走一步算百步只为让自己与这些事情毫无瓜葛——
而他一腔真心，迟钝坦诚，连唯一一步算计都只是想从天君手下护住她。
她都干了些什么？
“殿下，早就没有回头路了。”沈燎看着她轻轻笑了一下，语调很低很无奈，像是一阵可以散在风里的叹息。
“沈烬隐你是不是蠢？”晏清心里一阵发酸，带挈她整个眼眶又干又涩，“你就非要去和祂抗衡吗？本殿一人做事一人当，不需要你顶罪，你要是真和祂同归于尽了，我就去陵阳——”
“不要求情，也不用复仇。”沈燎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眼，不轻不重地在她眼尾摁了一下。他看见了她眼眶翻起的淡红，语调似叹似嘲：
“这双眼睛，倒和你一点也不像。”
晏清一怔。
“仇恨太重了，别落在你的肩上。我的一条命，是沈家全族换来的，该还回去的。”
他一颗心脏已经被仇恨填满了，咕噜噜往外冒着黑色的汁液，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么脏乱的地方哪里配与那人共室，于是打扫收拾，终于腾出整洁雪白的一角，心脏之上干干净净放着个她。
所有的仇恨也好，算计也好，所有肮脏的一切都交由他这个将死之人背负便是，他此生再无所求，唯求她不要沾染半分，干干净净的就好。
“沈燎，你放开我，”晏清决定再好言相劝一次，她浑身上下被阵法困住动弹不得，唯有面部表情可以自如，衬得那双无辜的眼睛越发楚楚可怜，“复仇有千种万种方法，你不用一个人担下这么多仇恨，也不必诸事都放心里，此事并非绝路一条……”
她计划里本只把他当做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但不知从何时起她也会在意一颗棋子的感受，也会在无数冰冷的利益纠葛里，抽出那么几分真心留给他。
“晏清。我不后悔。”
声音冷的像杂这霜雪的寒风，人也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倔得膈牙。晏清又好气又好笑地看向眼前这块貌美的石头，被束缚的四肢让她一瞬间生出想咬一口比比谁更硬的冲动。
“只是心悦了你许久，却一直藏着未来得及认真地告诉你，还是倍觉遗憾。”
“……什么？”
话风急转而下，从北山风雪变成了涓涓清流，猝不及防淋了她满身。
沈燎这算是……表白吗？
晏清茶色的瞳孔因为震惊愈发澄澈，沈燎的掌依旧放于她颊上，似乎想借着这点掌心的温存记住她的眉眼，指尖从她的眉梢拂至鼻梁，最后落于她唇畔。
“你……”晏清看懂了他墨色的眸子里隐藏的情绪，但又实在理解不了这人的脑回路，明明上一秒还在恨海情天，下一秒就能坐下来风花雪月，“……把手拿开。”
和话落一齐落下的是沈燎的手，晏清本就动弹不得，只觉自己腰间一紧，随即被他扣住后首狠狠摁进了怀里。
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的沉木味，沈燎这一扣太过用力，晏清的鼻梁被砸得发酸，偏偏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灵力，烦躁地正欲开口问他发哪门子疯，耳畔却忽地想起了窸窸窣窣的石坠落的声音。
密室在晃动！
她被沈燎紧紧护在怀里，周遭一切嘈杂都削减不少，只隐隐感觉地砖似乎在倾斜颤抖，眩晕感也来得越发明显。
随之而来的还有她经脉间一瞬间被贯入的温热灵力，这阵法似乎引着灵力缓缓注入她的身体，最后汇聚于丹田之上，循序渐进，烧出一团暖融融的火出来。
耳畔是地下室里木箱子摇晃摔落砸出的巨响，鼻尖还嗅到了扬起灰尘气。那人的银发有几缕垂落在她鬓角，随着震动挠得晏清一阵发痒。
晏清忽然轻笑，笑声闷在衣襟间像是一声喘息：“沈烬隐，我真是小瞧你了。口口声声说什么我只会利用，你又好到哪里去？不是利用本殿钓天君吗，祂来了。”
为何鬼市会突然无故震动，为何这阵法需要天女做阵眼，又是为何他义无反顾哪怕赴死也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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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届掌管鬼市暗哨的神使想毁掉鬼市简直轻而易举，问题就在于要怎么用鬼市，才能发挥出它的最大价值。
怪不得今晚的鬼市几乎无人问津，原来是沈燎早便设好了局。他若想与天君抗衡第一部必然是引祂出现，这天君来无影去无踪，神界几乎是无人知晓他的真容。
可要怎么引天君出面呢？
于是天女殿下变成了这个“鱼饵”，他先是利用晏清对自己的不信任把她锁在阵眼处，再让天女坐镇设下“聚魂阵”，巨大如此的波动加之“女儿”之名诱天君前来。鬼市暗哨全是他一人所设，饶是那天君都未曾有他熟悉，如若两人在鬼市交战，胜负当真犹未可知。
“过誉了。我只不过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殿下感觉如何？”沈燎音色如常，波动逐渐归于平息，他也放开了晏清，“阵眼不会伤人，阵法到时间自然便解开了，辛苦殿下在此等候。”
他眸色本就是纯粹的黑，此番在那点微弱荧光的映衬下隐隐泛着幽深的绿意，好似隐藏在暗处随时可以咬断人喉咙的狼。沈燎起身，影子在身后拖得长长的。
他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转身就要走。
晏清依旧维系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黑袍之下是蜿蜒猩红的阵法，身躯浸没在沈燎的影子里，忽然道：“沈烬隐，我腿疼。”
她看见那人身形一顿。
“本殿要坐着，跪着腿疼，”晏清连忙趁热打铁，微微扬起的下颚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越发白皙小巧，“你信我。”
她看见沈燎走了回来，单膝跪在她身前一言不发，掌心凝出了一团灵力渡向她跪地的膝盖。
晏清：“……”
她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灵鉴在她识海里已经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此刻便是早已知晓晏清心怀鬼胎准备伺机卖乖逃跑，不料却被沈燎识破，它笑着在识海里打滚：
“哈哈哈哈哈哈银毛大狗学聪明咯——殿下你的美人计不管用了！”
沈燎渡过来的灵力之巧，确实让她一瞬间膝盖暖融融的，别说疼，就是真跪断了都感觉不到了。
他的眉眼此刻低垂着，少了平日里的凌厉，无端有几分静谧。渡完灵力起身，却被晏清喊住：“沈烬隐。”
“如果殿下还想耍别的手段让我放了您，那臣劝殿下收起心思。”
他边说边头也不回地走到密室门口，如果不是垂落攥紧的手透露着他此刻的心绪，晏清一时也真要以为他满不在乎，胸有成竹。
就好像他此刻踏出这门要迎接的是尽在掌握的局面，而并非殊死一搏的斗争。
想来这世间并没有真正可以隐藏得瞒天过海，密不透风的情愫，只是少了些细致的观察罢了。
晏清叹气：“你答应过我的。”
沈燎闻言僵硬地回头，垂落的手攥得紧了又紧，她轻声道：
“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不会死。”
沈燎拇指不安地在指节上揉动了一番，最后深深抬眸看了晏清一眼，收回目光的那一刻她竟在他的身形里看出几分慌张，随即那人一狠心，转身逃也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