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摄政王的突然现身又匆匆离去，姬瑶池兴致被搅扰，全程鼓起腮帮子闷闷不乐。
季献桃倒是心情平静，昨日一整天经历的大风大浪都没将她一颗心拍死，相信往后再大的打击都能承受住。
向便宜皇弟学了几招防身功夫，她就准备回宫。
半途被许乘风叫住，“殿下，您已经回宫三日，也是时候见上皇后娘娘一面，她甚是想念您。”
季献桃心道还是来了，想不见公主生母都难。
按理来说生身母亲早在第一日就该与她团聚，可皇后娘娘情况颇有些特殊。
身为国公之女，许家家势不比往昔那般显赫，身为开国功臣的国公以千岁高龄寿终正寝后，继任的这一位也就是皇后生父，只能说不功不过。
大树倒了，余荫还在，许家再如何见颓势，于朝堂上千年多来培养的人脉却是不少。
故而皇后地位稳固，哪怕痛失亲女后，披头散发穿一身白衣，赤足闯入皇宫大殿，指着皇帝鼻子痛骂他无能护不住女儿。
即便闹出这等丑闻，连民间都知道有这样一位疯皇后，也没见被皇帝给贬了。
而是在坤宁宫禁足修养。
季献桃回忆易玄之给她编的说辞，希望在公主生母面前不会穿帮，沉声道：“那就劳烦堂兄带路。”
坤宁宫内，焚香缭绕。
一尊金身大佛端坐莲台，拈花而笑，慈悲微垂的眉目，望着底下虔诚跪坐的女子。
她看上去很年轻，脸上未施粉黛，显得些许清冷寡淡，眉间氤氲化不开的哀愁之色，倒不见传闻中疯皇后的癫狂，此刻正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经文。
仙神共治的时代远去后，就连民间也少有人供奉香火，神庙佛寺拆的拆，荒废的荒废。
因为已经不会再有神佛回应祂们的信徒。
这时，宫女匆忙奔波的动静响起，惊醒了佛前女子。
“何事如此仓促？”
宫女掀开门帘，满眼惊喜，“娘娘，许公子他，带着公主殿下来看您了！”
许慈云长睫一颤，起身时衣摆掠过，吹落一截香灰。
跟在宫女身后的两道脚步声靠近，疏落如雨的珠玉门帘摇曳，依稀可见一道明黄宫装的倩丽身影。
许慈云直直凝望着，这一幕她等了十年。
日夜求神拜佛，如今终可得偿所愿。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少女面孔，墨画般深而浓的眉眼，鼻尖挺翘，薄唇似抿非抿，虽显稚嫩，却已能瞧见日后几分威仪凛然之态。
“娘的小仙桃。”许慈云叹道，“你长大了。”
季献桃有一瞬怔愣。
平寰公主的真名，叫姬仙桃。
不知是冥冥之中的巧合，还是有心人算计，与她自己取的名字有一模一样的读音。
恍惚间，她甚至以为皇后唤的是她姓名。
注视面前一袭洁白素衣，只用木簪简单固定长发，腰间悬挂一块孤零零玉佩的女子。
她正小心翼翼向自己伸手，似乎想要捧住她的脸颊，又生怕这只是镜花水月梦成空一场。
季献桃发觉，涩然的声音比她想象的要难以脱口，没有唤母后，而是轻轻说道：“娘。”
听到这一声生涩的娘亲，许慈云高悬十年的一颗心，倏忽间落了下来。
她弯了弯眉眼，不再那么胆怯，自然地将一缕鬓发挽至季献桃耳后，看向一旁安静等待的许乘风，“乘风也辛苦了，都过来坐吧。”
许乘风笑盈盈点了下头，“是。”
“小仙桃这些年都去哪儿了？”许慈云关切问道，“有没有挨饿受冻，苦不苦累不累？”
季献桃摇摇头，认真道：“不苦也不累。”
她将这些年跟在老乞丐屁股后面讨食的生活，言语美化一番同皇后兴奋地诉说。
“我被好心人收留，有遮风避雨的住处，那里风景好，窗外就是小桥流水，市井繁华。
“吃的东西可丰盛了，早上是包子馒头豆浆油条，中午大鱼大肉，想改换口味了就吃清粥小菜，逢年过节还能去邻里家蹭酒席。”
“最喜欢的是一家卤猪蹄，开店的婶子可喜欢我了，每次都要多送我几个。”
“交了许多朋友，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们经常一起逃学。”
“还养了只鸡，虽然它可能不认我这个主人，但每天早上都是它叫我起床，然后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去街上巡逻。”
季献桃说到此处，鼻尖忽觉酸涩，眼眶里一阵湿热暖流打转，再说不下去。
许慈云没有打扰她，而是轻柔抚摸她的发顶。
季献桃用力闭了下眼睛，眨去泪水，便宜堂兄还在一旁看着，才不要让她目睹自己丢人的模样。
“娘亲不问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不来找你吗？”
许慈云一顿，“小仙桃一定是有自己的难处，你回来了娘就已经知足，不想说娘便不问。”
“我遇袭时受了伤，失去了记忆。”季献桃偏开了目光，担心皇后与她回忆从前，而自己答不上来，就搬出与易玄之事先商量的说辞。
许慈云声线依旧温柔，“为娘晓得的，否则小仙桃定不会多年以来杳无音信。”
“已经没事了，娘在这里。”
她将季献桃揽入怀中，状若无意拨开她几缕长发，瞥见后颈处的梅花胎记时，才不着痕迹松一口气。
“娘亲向你发誓。”
许慈云紧紧搂着怀中女儿，毫无修为的凡人身，力道却大到雷火淬体的季献桃都觉得生疼。
属于疯皇后的偏执与癫狂，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定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素白如雪的衣裳间，玉佩轻轻摇晃。
落在了一柄剑上。
摄政王姬凌将剑柄往桌上一拍，气劲隔空掀起院落湖中几丈高的水浪。
门客顾鸿已许久未曾见过他这般怒气外显的样子，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你是对的，本王错了。”
姬凌淡淡道：“伪装血脉的法子千千万，一个在最恰当时机被找回来的平寰公主，除了精心包装的假货之外还会是什么？”
“可通玄圣体。”他不禁冷笑，“本王从未听闻有伪装通玄圣体的手段。”
“好一个大启皇帝，好一个平寰公主！”
原本只需皇兄一死，他便可以把控朝堂，架空乃至于夺了那皇侄儿的位，光明正大荣登宝座，偏在这最后关头冒出个十年前失踪的公主！
起初以为是假货，策反不成便拆穿她，动摇皇帝一派臣子忠心，再以帝昏聩的名义将其架空。
唯独没想到，这居然是货真价实的通玄圣体！
顾鸿反倒安下心来，摄政王心气颇高，不对瞧不上的人下手，比起暗杀一个小女孩一了百了，更愿意对皇帝动刀。
这也是他冒险私自派人劫杀的原因。
顾鸿带着几分期待，试探问道：“所以公子打算对这平寰公主如何？”
姬凌指腹摩挲玉佩，平静阖目道：“唯杀可解矣。”
“却不急于一时，本王一旦轻举妄动，让皇兄拿了把柄，到时候只会便宜了另一个皇侄儿。”
“本王的机会可以慢慢等，皇兄呢？”
“手段也忒狠毒了些。”
易玄之摇头叹息，下了朝最后一个离开，与皇帝告辞时，还忍不住提及朝堂上东夷灭城一事。
姬绝问道：“平寰听闻这条消息时，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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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陛下亲自去问不就得了。”易玄之笑道，“这小女娃心性可了不得，雷火淬体都被她生生熬过，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资质属实太糟糕。”
“好事，却也不好。”姬绝淡淡评价道。
“不过听易老如此夸赞，朕到有兴趣见一见这平寰公主。”
“陛下到——”
太监尖细的嗓音传来通禀时，皇后与季献桃的对话告一段落，前去坤宁宫外迎接。
行完一礼，许慈云冷淡道：“陛下怎的有兴致来我这坤宁宫？”
姬绝面上含笑，话中内容却与她疏离得很，“非是找你，朕有事想与平寰说。”
“何事？”许慈云不曾开口请他入宫，“便在这里说了罢。”
姬绝目光往季献桃身上一转，很平常的一眼，却让她莫名感到如有实质的威压，忍不住心里一跳。
就听皇帝上下嘴皮子一磕碰，“婚事。”
季献桃：“？！！”
“十六岁，虽还不到大启百姓结婚生子的年纪，却已可以定亲了。”
季献桃内心已经开始尖叫。
那都是几千年前仙神共治时代的事了，盲婚哑嫁这种封建陋习要不得，女性早已入官场，宫里太监都不用阉割。
凭什么她一个妙龄少女，要像话本子里一样早早谈婚论嫁！
许慈云反应比她还大，立刻将她护在身后，目光冷厉逼视皇帝，“本宫不许！”
姬绝与他这位正妻对视片刻，轻哂，“玩笑而已，不必当真。”
“朕找平寰另有其事，皇后应当不介意将人借给朕吧，与亲生女儿分散十年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许慈云听出他话中的不容置喙，过了许久才侧身将人让出来，“去吧。”
娘，你是我亲娘！
救救孩子，她可不想与皇帝独处！
季献桃心里哭成狗，纵然十万个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皇帝步伐。
离开坤宁宫没多远，姬绝摆了摆手，随身侍奉的太监应声退下。
顿时，视野范围内只剩偌大一座空荡皇宫。
“放轻松，只是寻常散步聊天。”
哭笑不得听着身后人僵硬的步调，姬绝率先起了话头，“今日朝堂有人上奏疏，禀报了东夷灭城案。”
“你昨日就从摄政王那里听说，有什么想法？”
季献桃脚步明显一滞，战战兢兢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烙印在脑海，“我与真凶，不死不休。”
姬绝心情颇好地笑了下，“好想法，你就是凭借这一执念熬过雷火淬体吗？”
“说实话，朕没想到你真能撑过去。”
季献桃停下脚步，望着皇帝依旧大步流星的背影，“如果我没能撑过去，陛下该如何打算？”
姬绝也在这时停步，维持背对她的姿势，话语中不含丝毫情感，“平寰公主幼时遭贼人袭杀，重伤未得救治，流落民间多年浊气入体，毁了根基。”
“虽修炼之途艰难，好在通玄圣体无恙，仍可为天下修士避劫消灾。”
“最后丢出去与某个中立世家联姻，榨干剩余价值。”
感情您那句玩笑话才是玩笑话，是真有让她出嫁的念头。
季献桃偷偷翻了个白眼，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姬绝将那个白眼看得清清楚楚。
正想说话，忽地掩唇咳嗽几声，松开带着玉扳指的手，垂眸见翠绿之色旁，掌心多出一抹猩红。
他五指一拢，灵力迸发将血迹碾成齑粉，眼底神色幽深几许。
“好好表现。”
这是皇帝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彼时季献桃不明所以，但很快就知道，表现的机会应验在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