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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覆载之水

作者:乌罗罗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太慈宫。


    屏去的宫人退出内殿,在一座高大书柜之前,谢太后掀开上头挂的仕女图,拉动书册,随着沉闷的挪动声,黑漆漆的暗室入口赫然出现。


    那一袭凤袍慢慢步入。


    狭长的甬道之后,清寂得发苦的经卷气裹住了衣裳,打坐在神像前的衰老身影停下冥思,回头对着灯影下的人。


    谢太后发上有湿漉漉的雨水,少见的狼狈。


    老嬷嬷察觉有异,缓缓叹息:“太后娘娘。”


    “药。”


    那只手抬起,没有金护甲,反而有打砸东西后的刺伤,坏得鲜血淋漓。


    “娘娘。”


    “给我。”


    那只手仍然停留在半空中。


    老嬷嬷执着佛珠,轻轻叹息,此时靠墙矮柜上的机扩一凹,猛地探出一支狭长的屉,枯老的手一勾,躺在里头的黯旧锦盒凌空飞来,稳稳地落在掌中。


    枯老的双手恭敬奉起。


    撕裂的丹蔻翘着甲,搭到锦盒时痛得顿了一顿。


    谢太后微微闭了闭眼,按下了锁扣,盖“咔哒”一声慢慢弹开,锦盒之中的丝绒吞吐着血红,一颗温润如玉的丸药散出奇异香气。


    只一眼,就按上了锦盒。


    清脆而沉重的响声回放在暗室内,老嬷嬷将那一双浑浊的眼睛睁开,望住曾经骄傲的大小姐。


    谢太后抿着红唇,深深地凝视着她,似回到谢家庭院里,再次任性妄为。


    老嬷嬷慢慢摇头,将枯老的手揣进袖子里,慈祥微笑。在怜爱悲悯的笑容里,那一身长坠的华美凤袍曳扫过地砖,穿过静默的甬道,到了殿前。


    一名从暗里跃来的轻巧身影双手抬起,接住那一只锦盒。


    夜色漆黑,谢太后望著穿不过的雨帘,声色沉沉:“给灵犀服下,若是回不来……罢了,去吧。”


    犹如一阵寒风卷去,那身影已消失不在。


    凄凄水雾一遍一遍地洒来,谢太后独自伫立在风雨殿前,哀怜和愤怒爬上她的眉头,凤眸之中更划过一抹锐冷的精光,上一个这样逼迫她的人已经入土许久了。


    ……上官仪。


    你最好一直这样独善其身。


    宸霞殿。


    正殿之中,龙涎香潮得发烈。


    兰烟贞靠在椅中,眉目微倦,龙袍上挂满的血迹已褪成艳丽乌红。他听着底下的太医低声说,臣……臣等真的无计可施,陛下。


    沉星觑着伏低的群臣,执着拂尘,厉声强调:“前些日子,太慈宫中治风寒的太医便是误诊隐瞒,后被凌迟……诸位太医大人,仔细回话。”


    磕跪的诸位太医连连顾盼,未将风寒治好的那位王太医,引得太后震怒……有人突然不适地抽搐一下,强忍住呕吐之意,行刑时足足三千余刀,拖出来时,人模糊难辨了。


    “其实朕听闻有一种奇药,不仅延年益寿,甚至可以肉白骨……起死回生,名唤素——”


    兰烟贞扶着额,似记不起来了,微微笑道:“若谢姑姑保住了性命,但是余毒未清,正需要这种奇花异草来治,是不是?”


    “是,是,是这样。”底下太医一窝蜂地应答,含含糊糊。


    龙椅里,指尖敲击着扶手,一声一声,犹如更漏的叹息:“可是叫素什么呢?”


    “素,素……”


    兰烟贞笑意残忍如霜色,视人如草芥:“朕的太医署不过如此?沉星。”


    沉星一甩拂尘,命人来将这群太医拖下去,众人慌了神,纷纷痛哭流涕,他们可是真的见识过这位天子的雷霆手段,廷杖三品大臣……将人活活打死的事情又不是没有过,更遑论一群太医。


    “陛下饶命!饶命!臣见过!”


    兰烟贞眸光轻睐,一名高瘦太医扑跪过来,他竭力稳住伏地的双手,声调颤颤:“这东西名唤素心草,生在极寒之地,需要人力去寻。”


    指上的血迹干涸得黏稠,这位年轻帝王嗅着那一抹铁锈气息,似吸食人命:“莫非你识得路?”


    他有些慌,被帝王艳丽诡魅的模样摄去心神:“臣……臣未曾见过,但臣愿意为陛下寻来此物!”


    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那一袭明黄起了身,居高临下地一睇:“爱卿平身。”


    “臣,臣不胜惶恐。”


    周围的人都惊恐地望着,那高瘦太医肩头发抖,拱手时,挤出难看的苦笑。


    兰烟贞扶住他的手臂,眸光凛冽得刺骨,但他在笑:“不知要多长时日?”


    “此物卓尔不凡,人迹罕至处才会生长,若臣运气好些,一至两年。”这高瘦太医壮着胆子打量了他一眼,哑声说,“或三五年。”


    臂上霎时痛得如骨裂,高瘦太医强忍着痛,听这天子含笑讽刺,杀意渐浓:“爱卿,你在同朕说笑不成?”


    “不敢,不敢,陛下,此物素心一名正是因求取困难而来,意指寻药之心坚不可摧。”


    兰烟贞垂眸,看到他肌肤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颤栗,忽然相信这说辞,这到底比青女所言合理。他转而搭着他的肩,轻轻拍了拍,压得高瘦太医不自主地发抖。


    “那就将家小都接入官署养着。”


    “多谢陛下。”


    出奇的是,这声音比方才还要灰败死心,高瘦太医重重磕跪在地,谢恩时闭上了眼。


    广场外头雨水绵绵,放出来的一群太医们都战战兢兢。


    其中一个年轻太医仓促追去,拽住救了众人一命的高瘦太医,沙哑地问道:“师傅,你怎么去?”


    怎么去?不得不去。


    被他捉住手臂的高瘦太医只觉那一处骨头麻痹,已不知疼痛滋味,但是他做得到,必须做得到……一家上下十数口人系于一身。


    “我不知道,阿朝……阿朝,告诉你师娘,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那药实在虚无缥缈,他似是想笑,扯了扯嘴角,麻麻木木地往前走,“就叫辛夷。”


    江朝望着他摇晃的背影,忽然大喊了一句:“那你还回……你什么时候回来?”


    脚步顿了顿,他在茫茫雨水里没有回头,只摆了摆手。


    宸霞殿。


    殿内静寂无声,换完白纱的医女将清理下的血水端出,一名脚步轻巧的宫娥接手过去,又麻利地上前掖好了床被。


    趁着无人注意,她从胸前抹来一颗丹药,挟在指尖,正要喂入枕上人的唇中,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攥住了她的腕——


    雨水嘈杂得耳膜生痛,不得安宁。


    正殿前,宫宇长挂落水痕迹,像截不断的帘幕,水雾浓得窒息。


    龙椅上算计的指尖一顿,兰烟贞眸光微沉,起身进了内殿。


    他径直走到床榻旁,凝着毫无血色的一张脸,身后突然拢近了脚步,青女的影子倒在银质脚踏旁。


    她递上了一枚洁白丹药。


    摊开的掌中,指甲扎入的月牙印未消,想必攥了许久,迟疑了许久。


    那一枚洁白丹药拈起时,青女眸光晦暗,浑身冰凉,他的指尖永远温润盈光,执掌生杀予夺。


    兰烟贞一回眸,瞥着她同水鬼一般的模样,轻声微笑:“你想说什么?”


    “没有,主子。”


    衣摆滴落的水打湿了殿面。


    兰烟贞起了身,负手望向紧闭的殿门,悠悠问道:“外头的雨莫非很大?”


    青女愣了一下,哑声答道,有一些。


    他还是微笑着,适逢殿外传来一道朦朦的轰隆响声,风一阵,雨一阵,云峰碰撞得近了,陡然炸裂的霹雳一划,凄厉白光将殿内照得透亮。


    青女不适地闭了眼,再睁开时,却见兰烟贞神情淡漠,不再微笑。


    她有些凄楚地说,主子,万一……太后娘娘不肯交出药呢?


    兰烟贞垂下眼帘,淡淡地言语:“那就喂毒到肯交出来为止。”


    “或许她已给先帝用过了。”


    “先帝驾崩了,正躺在棺木里,不是么?”


    殿上灯火起伏,烛影里,兰烟贞回答得轻描淡写,人死了,不论她是舍不得用,还是用了没成功,总要试试才知晓,你瞧,现在不是在朕的手里了?


    青女低下头,盯着裙摆下一圈淋漓水迹:“若是谢姑姑就这样……熬不过来了呢?”


    “你不是算着份量么?”


    “主子,为什么这样待谢姑姑呢?”


    为什么?为什么呢?


    这话问得多余,人活在世上,什么法子使不得,什么人用不得?


    这人嘴角微微扬起,笑意清谲得恍若叹息:“有人比她更需要这一枚药。”


    惊雷瞬间炸裂,光亮比震耳欲聋的声响更先一步到来,青女看见一道巨大的影子从殿上游走过去,是兰烟贞的影,怪异而庞大,穿过了烛火。


    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漠漠想着……原来,四月雨水真的很冷。


    诏狱里,烛火疏落。


    一道清瘦人影走到了牢房之前,被划花了眼睛的清影卧在草堆上,听见锁链打开的声音,她讥笑起来,说,沉星公公万福。


    拂尘扫动,似有人笑了笑,轻声言语,做得很好。


    两道高大身影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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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入内,将她拖到栅栏旁。


    绳结收紧的刹那,被绞在栅栏上的人反复踢蹬,吐出嘶哑的呛呕声。


    苍白的手指抵到唇畔,他嗓音阴冷:“嘘。”


    直到绣鞋挣脱,他微微摇头,吩咐道,女子生前爱体面,死后亦是,将她的鞋子穿好。


    两名诏狱侍卫狐疑地对视了一眼,将鞋替人穿好后,一抬头才发现那人已经出了诏狱。


    外头还在下雨,淅沥淅沥。


    沉星拿起倚靠在诏狱门口的纸伞,一撑开,白底墨梅,风骨凌厉。他撑着纸伞走过宫道,走过花园,路过莲台时,回眸一望——


    莲台处,青女独自对着水畔,望著栽倒的描金莲花灯,雨水将她的形容打得摇晃。


    一把纸伞盖到她的头顶。


    湿濡的发贴在脸上,青女微微转头,看清了是沉星。


    握着伞柄的手指十分苍白,只听这人关切地问道:“指挥使,这是怎么了?”


    青女又慢慢回头,继续看向那一盏描金莲花灯,哑声说:“你有没有畏惧过……咱们主子?”


    沉星笑了一声,得体地回答:“这怎么说,人人都应该畏惧陛下。”


    “我从小就跟着主子,但是看不懂这个人。”


    沉星看着她蹲下身去,拘起水。


    他也蹲下身,离得近了,才发觉她双眸雾雾地望着水面,似乎想要看到水里去。


    “清澈得看得见湖石的水,仍深不可测。”


    沉星一怔。


    她朝他看去,微笑之际颇有些惨烈的意味:“我以为咱们主子比这样的水还要冷,还要深。”


    沉星瞧着她憔悴的眉目,问道:“这是从何说起?天子自然深不可测。”


    青女摇摇头,还在笑,却觉得手冷得发透:“不再是做世子时的主子了,我以为至少谢姑姑是不同的……”她有一丝怔忡,喃喃道,“若是今晚太后娘娘不肯交出东西,他真的会让谢姑姑毒发身亡。这件事,太后娘娘知道,他也知道,现在我也知道了……才发现,他要办到一件事谁都可以杀死。”


    “最可悲的是,他待她好,是真的,待她不好,也是真的。”


    “我们都只是人罢了。”


    此言一出,沉星缄默了声息。


    那一双湿漉漉的手从水面捞起,水线断断续续。


    青女垂下眼睫,自顾自地呢喃,或许该有容器来盛放这一方水。


    沉星眉头蹙起,安静地执着这一把纸伞,他记得那日在藏书阁,当时——


    “楚翰帝好修仙,听说他炼丹,真的炼出了三颗稀世丸药,唤花秀丹,还曾赠其中一枚给谢太后定情?”


    轩窗之前,兰烟贞眸光薄凉,嘴角牵起一丝冷笑。他握着书卷,品味其中的玄妙,不大相信自己的堂兄这样本事。


    沉星神色肃重地回答:“确有其事。”


    兰烟贞凝眉,轻声问:“是真有稀世丸药这一回事,还是真的赠给了谢太后?”


    “主子,都是真事。”


    岂料下一刻,他就听到这人追问:“朕以为不过是说笑,你怎知丸药有效?”


    沉星心头一窒,当时他年纪稍幼,却记得真切,那一日的楚翰帝疯疯癫癫,又哭又笑,双手是血地到处游荡,逢人就问……那样惨烈的情形,十分骇人。


    “当时顾妃娘娘已经断了气,只含着那一颗药,本以为会剖出死婴,但是小公主还活着。”


    兰烟贞眉头微颦,若是这样算……于是他话锋一转,追问那个孩子去处:“她呢?”


    沉星望著他,哑声说:“月份不足,小公主睁着眼睛,半个时辰后也咽气了,楚翰帝将顾妃娘娘和小公主葬在了一处。”


    兰烟贞眸光一斜,挟了凛冽的寒,忽而冷笑起来,哦,原来如此,看来他那不禁事的堂兄,没过半年也死在对妻女的愧疚之中了。


    “沉星,朕要得到那一枚药。”


    谁料沉星拧紧眉峰:“陛下要取来服用?”他又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问,便劝道,“若是陛下不急,请容奴才探看,毕竟这花秀丹效用几何,无人可知,陛下龙体要紧。”


    “来不及,这药拿来还要验毒,十分紧迫。”兰烟贞抵着书卷,挑眉笑道,“再者说,只靠这药怎么安心?该去寻的东西自然要寻。”


    沉星微怔,抿住嘴唇,没有敢多言。


    楚翰卷轻轻磕打在窗棂上,这人笼在雾光里,眉目薄凉地望向太慈宫偏殿。


    那时候,他就知道谢太后的心头肉与心头爱必有一失,哪怕百般防备……多情总是败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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