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宋辛澜一觉睡到天黑。
他醒过来时，床前炭火犹红，丁妍果然如她所说，守在火盆前，不曾离开。
她看见他醒了，冲他一笑，点了点手里的手机，“你睡了六个小时。”她说。
宋辛澜听见“六个小时”，一脸震惊，从床上欠身而起，怔怔地看着说自己睡了六个小时的丁妍。
他受失眠症困扰已久，现在已经到了即便吃药也难以入睡的程度。
所以——原来睡饱了是这种感觉吗？
宋辛澜感觉自己的全身仿佛注满了能量，头脑尤其清晰，是他最近几年都没有体验过的感觉。
一种类似健康的感觉！
“房东送了晚饭过来，他看见我抱树枝，知道我们在笼火盆，就特意借了一个火架子和火罐子给我们。”丁妍对宋辛澜说。
火架子？火罐子？
“可能他怕我们在屋子里笼火，把他屋子笼着了，所以才拿了这些东西——他说旁边的小房子就是他们日常做饭吃饭的下屋，里面有可以取水和生火的地方，如果要笼火的话，下屋更方便。”
宋辛澜不知道所谓的下屋是什么地方，就问：“小房子？”
“你不知道这个房子有四个房间？”丁妍对他说。
宋辛澜摇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有些恍然：“是那边山墙下对着后山的小棚子吗？”
丁妍笑了，嗯了一声，眼睛弯弯地看着他，“房东说那小房子是他家的厨房，你说小棚子，房东听了该不高兴了。”
宋辛澜听她声音柔脆，语速又快吐字又清晰，醒来的黑咕隆咚的房间，能有这样干净又悦耳的声音陪伴在侧，内心中的孤单和焦虑不自觉地一扫而空。
他不喜欢人群很多年了，人对他已经不是一种物理上和心理上的困扰，而是一种纯粹生理上的攻击，只要处在人群中，他的焦虑症就会躯体化，轻则会有短暂的呼吸暂停和心率失衡，重则失去意识。
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不要看我！不要讲论我！全都离我远点儿！
但是他发现丁妍不一样，她即便行动着，说话着，也没有引起他一丝排异反应，仿佛她是另外一个他。
她跟我如此同频吗？他看着丁妍，在心里想。
“你饿了吗？”丁妍迎着他的目光，问他道。
宋辛澜一愣，心想饿？
他从不知道什么叫饿，过去的三年，吃饭对他来说等于上刑。
咀嚼食物让他的咀嚼肌乏累难受，吞咽食物会造成咽喉甚至胃部的不适，进入肠胃的食物会让他的肚子持续地痛。
人生痛苦很多种，吃饭是其中的一种。
但是对着她的目光，被如此殷切地望着，他突然觉得“不饿”两个字很难出口。
于是他点了点头。
丁妍果然高兴万分，她起身拍拍手说道：“那我去旁边的厨房给你热饭！”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宋辛澜听见她走到堂屋，从饭桌上拿了饭盒，出了后门，脚步声迤逦渐远，显然是去旁边的小棚子了。
没有她的房间，瞬间漆黑，手机上显示时间是晚上七点。
过去他最喜欢这个房子的一点，就是与世隔绝。靠山临田，左近连一户人家都没有，就连对着外面小路的窗子，都被桂花树给遮挡了，任何人都看不清这房子内的情况。
让他觉得舒心安全。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竟然为这样的漆黑和宁静而感到不安。
太安静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穿上外裤和羽绒外套，套上靴子，他快速下床，走出房间。
穿过后门，循着后山墙的小石子路，来到小棚子屋。
里面竟然有灯。
灯光的照射让这小小的棚子显得破旧空旷，屋徒四壁，黄泥巴糊的棚顶，黄泥巴刷的墙壁，黄泥巴铺的屋地，唯有屋子远端丁妍的存在，让这个空旷的小屋子多了一丝人气儿。
她背对着他，正在一个黄泥巴的土坑边上忙活着什么。
听见他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一看见他，她满是黑灰的脸上自然而然露出笑容，眼睛也亮了，似乎看见他让她很欣喜，嘴上欢快地说：“这个铁架子好难搞哦。”
宋辛澜走过去，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圆圆的带脚的架子，来回在土坑上摆弄着，像是想放稳当点儿。
他接过来，把架子放在土坑里，可这土坑日久不用，土层坚硬，架子根本放不稳。
宋辛澜从旁边拿了个木棍，在土坑里刨了一会儿，将地面找平，然后将铁架子置放在里面。
一旁的丁妍伸手推了推，铁架子稳稳地，由衷地赞叹道：“你好厉害啊，这么轻松就搞定了？”
宋辛澜听了这话，眼睛里闪过一抹欣色，跟着推了推铁架子，确实很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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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有些得意洋洋的样子，也不肯离开，高高的个子矮下来，蹲在她旁边。
丁妍起身，去捧了个大铁罐过来，放在土坑中间的环圈中，稳稳当当，严丝合缝，看样子跟这个铁架子原本就是一套，她告诉宋辛澜：“房东借了这个给我们，说以前他们家就是用这个罐子吃饭。”
宋辛澜从不知道还能这么吃饭，他好奇地盯着铁罐，又看了看下面的锅架子，问她：“这个怎么吃？”
“我也没吃过，不过我想大概是跟笼火盆一个道理，因为房东听说我们笼火，才借了这个东西给我们。”
“在下面架火，上面烧东西？”他问。
丁妍嗯了一声，看了看铁罐里面，小声嘟哝道：“虽然不脏，可是还是有些灰呢？这里也没有水，怎么洗锅子？”
她说完，目光转向宋辛澜，大大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你知道怎么办吗？”
宋辛澜被这样的眼神求助，心旌一摇，想要说“我也不知道”，但是不知为什么，这话竟然说不出口。
“不知道？”她问。
宋辛澜惭愧地点了点头，无助地看着眼前黑乎乎的大铁罐子，眉心皱了起来。
“啊，你都在这里住了几个月，这家里哪里有水你都不知道？”她对他说。
这是在埋怨他吗？宋辛澜心想，看向丁妍，见她嘴上虽然说着埋怨他的话，眼睛里却全是笑意，红润的嘴唇也翘了起来，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原来是在打趣我，他心想。
从他生病，还没有人打趣过他呢，他松了一口气地想，“我都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个屋子，怎么知道怎么取水？”他反问她。
“那你日常用水怎么办呢？”她好奇地问。
他笑了，自然而然地拿出手机：“房东送矿泉水过来。”
一边说，他一边打开微信，给房东发了信息。
“是让他送水吗？”丁妍在一旁问。
宋辛澜嗯了一声，告诉她：“之前用完的水桶都被他收走了，不然我们用空桶去竹林那头的小溪里打点水也可以。”
“竹林那头有小溪？”丁妍好奇地问。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像个好奇宝宝一样，每一样都问来问去，宋辛澜一边发着消息，一边在心里想到。
为什么我不觉得厌烦呢？
如果是别人这样，我早就厌烦透顶，一句话都不想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