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叶月被他摁在墙壁上，茶舍内的光线并不明亮，是一种暖绿色调的。投入走廊的光斑在他们脚边晕开鲜艳的影子，薄叶月被扣住的手腕因血液无法流通发白。
他垂下眼睛，保持缄默。
薄叶林间的表情却很愤怒，那种怒火非常真实，从他脸上烧到薄叶月身上。
“我从你进门就看见你了。”
“你在追着水无灯，对不对？你跟踪他。”
“今天是我约他见面，他就在我订的包厢里……你对他感兴趣？要和我一起去见他吗？”
他逼问着，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薄叶月惊慌摇头，终于开始挣扎起来，他色泽浅淡的眼珠像泡在水里的琥珀石般在薄叶林间眼前摇晃，让这个男人心生烦躁。他们的动静引来了原本已经进入包厢的水无灯，这个温和的青年站在不远处惊讶地望着他们。
“薄叶先生……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他的声音那刻，薄叶月身体一僵，随即失去全部力气，自我放弃似的向后完全靠在了墙上。
薄叶林间沉默地凝视他片刻，缓缓放开了对他的钳制，松手后退两步，转头说。
“还是让这位小友解释，他为什么会跟在你身后出现在这里吧。”
薄叶月睫毛颤抖，没有抬头，不敢对上水无灯怀疑的目光。他无地自容，在当下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些天来沉迷的行为究竟是什么——现在他不仅是个杀人犯，还是个以偷窥他人生活为乐的、阴私下作的跟踪狂。
他为什么能这么肮脏？
把他当成可以结交的朋友的水无灯又会怎么看待他？
薄叶月几乎悲泣起来，然而实际上他只是面色苍白，蜷缩在墙角的模样像一座惨淡的丽人像，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蛋显露出近乎于非人的冷漠。
水无灯步步走来，薄叶月的头偏过去一些，做好了自己会挨上一拳的准备。可水无灯只是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
他听到对方温柔的嗓音。
“大概是误会吧，你只是恰好路过对吗，月？”
薄叶月怔住了。
薄叶林间的怒火却没有熄灭。
这是很怪异的，而更怪异的在于他的怒火也无从谈起。
道上的人都知道水无灯是水无家族最受宠的幼子，只是他先前一直在外面上学，外人无从接触。现在大和雄川死了，黑口组、永山组和林间组之间的微妙平衡被打破，水无灯生性温和，不像他上面那两个铁面哥哥一样叫人感觉无从下手，他回国后许多势力都在尝试接触他，以此来拉拢他背后的永山组。
像正在和娘家舅舅争夺黑口组的大和柏野，不就总是和水无灯“偶遇”么？
薄叶林间不能坐视大和柏野和永山组建立良好关系，他目前倒尚未有那么大的野心，要对黑口组下手，燃烧在他心中将近二十年的复仇火焰已然随着大和雄川的死亡一并消亡了……他只是必须也同水无灯建立联系，以此维持三个家族的平衡。
但，当他见到薄叶月不自觉目露神往，小心轻盈地迈着脚步追逐在水无灯身后，见到他此刻温驯地依偎在水无灯侧方，露出的半张脸感激又信赖。他追随水无灯如同稚嫩的野鹿奔赴森林，那样投入的神情，刺痛了薄叶林间。
他屡次试图和薄叶月见面都失败了，大和柏野拦住了他，而薄叶月也未曾对他流露过丁点对亲生父亲的濡慕和依恋。
薄叶林间甚至在夜深人静时，间或不受控制地想起薄叶月，揣摩他和那个早已经入土的大和雄川的相处模式。抛开大和雄川对自己的报复，除了拍那些可悲的、令人发笑的照片外，他们之间会有别的什么时刻吗？
薄叶月是这样脆弱、惹人怜惜，又似乎有一身傲骨，坚韧如同青竹。这样的少年，在他更小的时候，大和雄川有没有牵过他的手，摸摸他的脑袋，托着他的腋下把他抱到空中逗得他哈哈笑？有没有给他夹过菜，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关心过他成绩好不好，生活怎么样？他们之间存在过这种独特的温情时刻吗？
心中猜测早已在薄叶林间心底深处种下了幽暗的火苗，此刻借由薄叶月对水无灯的追逐和依赖爆发出来，令他罕有的不能自控、口不择言。
“你！”
他一把拽过水无灯的胳膊，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让他身后的薄叶月毫无遮挡的显露出来，与自己面对面。
“你不要插手了，水无。”薄叶林间直直望着薄叶月，话却是对水无灯说的：“你不知道我同他的关系，我能判断出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他确实就在尾随你不错，像他这样人，接近你不会发生什么好事的。”
水无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薄叶月在心底哇了一声。
“小P你看看，你看看，他这说的是什么话！”
“刚刚他突然窜出来加戏的时候我就说他一定是讨厌我，才处处针对我，你还不信。现在好了吧，他直接上人身攻击了！”
P886把剧本翻得哗哗响，单从剧本来说，薄叶月跟踪水无灯的场景都是碎片式的，以不连贯的几个画面呈现出来，用于在他死前走马灯式的播放。其中确实有水无灯和薄叶林间共处的画面，但画面中薄叶月只是站在墙角的阴影里静静看着他们，绝不存在薄叶林间跳出来揭穿他的场面。
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当着水无灯的面指着他的鼻子斥责他。
“怎么啊，现在怎么办啊！接下来我要怎么演？跟他互骂？还是泪奔跑出去？”
薄叶月对着P886无能狂叫，又开始一声声殷切呼唤：“视帝——视帝——你在哪里！”
P886无情地打破了他对大和柏野天降茶舍为自己救场的美好幻想：“别做梦了，男主现在正遭遇埋伏，带着刀郎在暗巷里和星咏哲平的人火拼，你想办法自救吧。”
薄叶月：“尼玛。”
眼见薄叶林间还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水无灯的眼神也从震惊转为犹豫，似乎要开口说什么，薄叶月大脑疯狂运转，随后猛地想起一件事。
“小P！快给我用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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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6：“什么？”
薄叶月：“就是视帝酒后把我摁倒打算让你给我用的那个！心脏病数据植入包！”
P886：“虽然薄叶月因为是近亲结合，有先天性心脏病，但你现在又没激烈运动，无缘无故犯病很奇怪。”
薄叶月：“你没听见他怎么说我的吗？他一个把亲生儿子抛给仇家折磨了十八年的混蛋还敢倒打一耙，我被气得心脏病发也很正常吧？！”
P886：“呃，那倒也是。”
话落，它麻溜地给薄叶月这具身体植入了心脏病数据压缩包。
“他跟着你，无非是嫉妒你。”
“水无，我知道你对任何人都怀有怜悯之心，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想要的正是窃走你的人生，享用你享有的一切呢？”
薄叶月的呼吸随着薄叶林间的一字一句逐渐急促，最后加重到了连薄叶林间都不得不停下来，失神地望着他。水无灯上前一步，关心地伸出手。
“月？你……”
薄叶月喉结滚动，胸口和颈部肌肉开始抽搐，他抬手死死摁住自己的左胸口，开始断断续续呕血。鲜红的血液染红了他的下巴，滴落到领口，他踉跄一步，抬脚踩进地面那滩明亮的光斑。
视野中的红色让薄叶林间陡然回神，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我是什么样的人？”
明明在咳血，薄叶月却高高昂起脸，他眼珠直勾勾地对准薄叶林间，重复。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上前，“我嫉妒他什么？想要窃取他人生中的什么？你告诉我、咳。”
“是父爱吗？还是母爱？或者干净清白的人生？”
“他有什么是我从来没得到过的，你说啊！你不是很清楚吗？”
薄叶月剧烈呛咳起来，鲜血不住呕出，泼洒在衣领甚至地板上，几乎惊心动魄。薄叶林间眼神颤动着，忍不住去扶他，被他重重挥开，下一刻又被用力攥住了领口。
他看见眼前的薄叶月惨淡地笑了一下，转头对水无灯说。
“……他是对的，像我这样卑劣的、从小活在地狱里的人，你的全部都是我渴望拥有，却触碰不到的。”
薄叶月缓慢而疲倦地眨了一下眼睛，那种弧度像是一场告别，水无灯的心脏紧缩起来，感觉到了有什么在流逝。也许薄叶月再也不会追逐他了，因为薄叶月在坠落，失去贪恋温暖的力气。
尽管那温暖本就不属于他。
薄叶月重新对向薄叶林间，十根手指用力，拽着他的衣服连他一点点拖向自己。他们的眼中再无旁人，两双相似的琥珀色眼珠中反映出彼此的身影，区别在于薄叶月更年轻却鲜血斑斑，仿佛已经伤痕累累的孤独跋涉了许久。
“你知道，我是怎么在地狱里活下来的吗？”
薄叶月凑近他的耳朵，哑声说：“是我杀了大和雄川。”
薄叶林间不敢置信偏头，薄叶月却骤然失去所有力气。他松开了手，迎着阳光照来的方向，重重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