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傅左宁还不叫傅左宁,他未及冠,只有个名字叫傅生。
岭南仓阳县并不偏僻,富饶平静的小镇子里,他是读书最好的那个,可惜早年没了父亲,家里经营困难,于是乎营养不良,他体质比寻常男子更孱弱,手不能提,帮不上什么忙。
若他是隔壁哪个邻居的孩子,家有余粮,也就让他好好读书了,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十七那年他才参加乡试回来,母亲便患了眼疾,家里彻底垮了。
他没法去关心乡试结果了,暗暗下定决心,无论是做最不擅长的船舶货工,还是农耕田种,只要咬紧牙关坚持下来,总能照顾好母亲。
一切的变数只在那日幽州城外。
吃尽苦头后攒了好些盘缠,傅生便带着母亲来幽州寻访名医,而就是在清心堂外,他目送着母亲进入医堂时,微微抬脸时,那一幕恰好映入某位软轿中千金的眼中。
他再回神时,面前已经站了一名叫做秀兰的小鬟,她打量着他一身粗布葛衣,得体的笑容宛如新月:“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难处?”
傅生愕然不已,然而这侍女身上的绫罗绸缎让他很快意识到了来者身份不凡,大胆试探道:“我……需要很多钱。”
秀兰粲然一笑:“那可太好了,您真是来对地方了。”
轿中始终端坐的司大小姐也笑了声,下一秒,她的话让傅生勃然变色。
“和我睡一晚上,你需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
这只在本子里出现的桥段,颠倒着传统男女套路展现在眼前,傅生两腿一颤,差点跪倒在地,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司玉心掀开帷幕,满身珠翠的华美女子脸上遮了张怪模怪样的鹿面具,笑着重复了一句:“你要是愿意,就陪我睡一晚吧。”
那晚迈入司府的傅生,局促、羞愧,还带着难以言说的耻辱,直到入了锦帐,他一双眼被女子柔美的手捂住,缠上一条深色眼罩。
“我不喜欢别人看我,出了这个门,你也要当做不认识我,”司玉心摸了摸他的脸,声音蛊惑,透着股难以抵挡的魅力。又见傅生一身僵硬,她吃吃一笑::“你好歹是个男子,这种事……不需要我教你吧?”
傅生终于动了,一把攥住司玉心的手,将女子柔软的躯体压在身下,他抬高脖颈,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小姐不要后悔就是了。”
那夜之后,他果真收到一笔碎银和几张不菲的银票,足以在仓阳买下一座大宅安身立命,足够替母亲治疗,也许,也能支撑他继续读书。
傅生思及那夜缠绵于榻上的情丝,不可避免地红了脸,将银票压在箱底。
对于司玉心,他没有别的肖想,也不敢去肖想,二人云泥之别,她能看上他一次,已经是他走了大运。只是,他终究是个迂腐的读书人,脑内乱哄哄的,每次提及夫妻二字,总忘不了那场鱼水之欢,也不禁产生了此生绝无可能再娶妻这类混乱的想法。
等到母亲感觉到他手上的钱充盈起来,他只得撒谎是遇见贵人伸以援手,母亲边叫他时时感念着贵人的帮助,不可忘本。
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再度扶着母亲去幽州就诊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朱门大户的子弟,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就是那天爬到司大小姐床上的?”有个人趾高气扬地发问。
傅生脸色惨白,不知道这种事情是如何被捅破的,慌乱不已地捂住母亲耳朵,羞愤难当:“你们胡说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司大小姐。”
“哼,装什么,”另一位小姐高高扬起下巴:“司玉心是什么性子我们还能不知道吗?你跟了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别是司玉心很快腻了,这小子面子挂不住。”
“哈哈哈哈,男人长得好看就是好啊,弄到点钱不都手到擒来?”
“儿啊,怎么这么多人啊,他们在说什么啊。”母亲微弱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
傅生眼眶微红,死死咬牙,低声道:“娘,你相信我。”
“我是信你的啊,”母亲连忙安慰着他:“娘听不懂的。”
“喂,我们也不为难你,”那小姐嘻嘻一笑:“你娘亲治病,咱们不耽误你,跟我们出去说话,我只需要你帮个小忙而已。”
傅生恨得牙痒痒,千叮咛万嘱咐地把母亲送进去后,冷冷地看着面前三人:“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别这么紧张,我们又不是敌人,只是觉得司大小姐作风实在是叫人不齿,”那富家小姐朝他循循善诱:“小公子,你也深受其害,只需要给我们做个人证——”
“不可能,”傅生矢口否决:“先不说你们是让我去作证有损别人清誉,我再说一遍,我从来不认识什么司大小姐。”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几个家丁围上来,很快就将傅生扭得动弹不得,他模样狼狈,却还紧紧抿着唇,怎么也不肯承认。
那几个人也是气昏了头,一华服少年立即夺过家丁手里一条长鞭,就要狠狠抽在他瘦弱的脊背上。
“我看你还敢维护那贱女人!”
三鞭下去已经是皮开肉绽,傅生两眼一黑跪了下去,痛的直不起腰来。
“傅生?”
一道陌生的声音自耳畔传来,傅生自失血的眩晕感中醒来,对上那张熟悉的鹿面,面前女子从身形到声音都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司玉心截然不同,他呆住了。
“谁敢伤我相公?”司玉心冷冷开口,几个原先气焰嚣张的少爷小姐顿时吓呆,此时的她天生有种上位者的威压,叫人喘不过气来,比起刚刚的他们,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相公?什么……”那小姐脸色苍白:“你说他是你相公,你简直胡诌!”
温柔地凝视着满脸无措的傅生,司玉心捧起他灰扑扑的脸,柔声道:“他将要赘入我司府,你们郑府,真是好大的狗胆,敢动我们司家未来的姑爷。”
“姑爷挨了三鞭子,给他们每个人算三百鞭。”司玉心眯眼笑了起来,挥手示意秀兰。
司家更多训练有素的护院立刻围了上去,原来作威作福的郑家兄妹顿时尖叫四散,很快就被打晕带走。
“谢谢,真的谢谢您,司小姐……”傅生已经面无人色,努力想要看清她的脸,却只能微微翕动着嘴唇,反握住司玉心的手。
“相公跟我客气什么?”司玉心笑吟吟道。
相公?那些人已经被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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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为什么还叫他相公?傅生不解地望着她,终于,好像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清心堂的方向。
他那双目蒙了一层灰翳的母亲,将一切听的清清楚楚,布满皱纹的脸绽出一个笑容,她感动不已,两行浑浊的泪正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儿啊,这是……你喜欢的姑娘吗?”母亲声音嘶哑。
司玉心便把他们母子迎回司府,在小厮侍女掩着嗓子装作司家父母时拜了天地,临了交杯酒时,两盏清茶轻轻碰了下,傅生凝视着司玉心面具后的脸,一饮而尽。
从此,幽州城里多了位司家的赘婿,可长辈不知,司玉心那些好友也一个不知,她生性散漫随意,城里关于她养了多少情郎的传言一向有很多,皆不足为奇。
可傅生似乎是不一样的,每每有人提到,司玉心总会肯定地点点头:“他是我夫君。”
七日后,傅生再度带着母亲回到仓阳县,毕竟傅生如今有家可回,在女方家逗留始终是件落面子的事情,司玉心没有勉强,只调了一批丫鬟过去悉心照料。
从此,他便可以继续考取功名了。
五个春秋,便是傅生成长为傅左宁后与司玉心婚姻的全部,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每次在幽州城见到司玉心,她都似乎换了模样。
他从来没有见过面具之下的样子,不仅是脸,连声音与动作,甚至包括姿态,每次都找不到任何熟悉的影子,唯一不变的,只是那张雪白的鹿面和司玉心腕上一只红玉镯。
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个姑娘家喜欢的漂亮首饰,可对于司玉心来说,却是她绝不会弄丢、最珍贵的东西。
这件事,是傅左宁无意间从秀兰与司玉心某位心腹侍卫口中偶然得知,傅左宁那时中了秀才,尚且不知自己能爬到什么位置,只暗暗记住司玉心的一切喜好。
他心底始终有个愿望,若他真的有幸位极人臣,全副身家配得上司玉心时,他会到司家提亲,医好他母亲的眼睛,最后揭下司玉心的面具,补上他们圆满的一场婚礼。
可一切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破灭,他从仓阳带了件礼物,寻思它会合司玉心的眼缘,于是夜里赶着山路,满身泥泞地到了司府门前。
电闪雷鸣,秀兰却拦住了浑身湿漉漉的他,欲言又止后,告诉他:“姑爷到厢房休息,明天回去吧。”
罗帐之中,司玉心正在新物色的男子怀中沉睡,傅左宁中了邪一般推开门,直到亲眼瞧见那红艳艳的纱幔之下交叠在一起缱绻情深的人影,才失魂落魄地退出去。
他没有留宿司家,冒着雨又一路回去,跌跌撞撞,不见明日。
此后,他与司玉心便再也没见过了。
将爱装到狭隘的药罐里,嫉妒的火焰昼夜不息地燃着,烧的傅左宁陷入高热,等到浑浑噩噩地的他终于知道需要服药时,那药已经熬干透了。
他想他是好不了了,伴随着那场冷雨,那深藏的嫉妒、自卑和恼恨,已经依附在血液里,随着呼吸颤抖,继续潜藏滋长。
高中状元,故意闹得满城皆知,风风光光地回乡,得到的却是偶尔还会来照顾他娘亲的司玉心离开,留下一封休书的结果。
只要再让他抓住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