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许凌的话,叶白只是笑了笑。
山风拂过他如霜的银发,衣袂飘摇间,那双洞彻万古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追忆与了然。
“夺舍?”
叶白的声音平静如水,却带着一种抚平万般波澜的力量,在这孤峰之巅缓缓荡开。
“你所感受到的变化,为师亦早已察觉。起初,为师并非没有过此般猜测。”
说话间,他微微一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时空,回到了感知到昊辰心境出现细微偏差的最初时刻。
“而当时最大的嫌疑,唯有一人…”
叶白的语气依旧平淡,却让许凌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眼中透着紧张与疑惑。
最终,
“那人便是早已被为师彻底抹除的前任仙界管理者,帝天。”
叶白淡淡吐出了句。
“帝天?!”
许凌失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不是已经被师尊您……”
“是,形神俱灭,真灵不存,绝无再生之可能。”
叶白肯定道,打断了许凌的惊疑,
“帝天作为前任仙界主宰,身怀仙道本源,对仙道规则之力的运转、乃至其对执掌者心性的侵蚀影响,可谓了如指掌。
若说仙界还有谁能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绕过彻底湮灭的结局,留下一丝残念并施加影响,他的嫌疑确为最大。”
许凌屏住呼吸,等待着师尊的下文。
这个猜测太过骇人,若为真,那如今的师兄……
然而,
叶白却缓缓摇了摇头,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云海翻腾,却无半分疑虑。
“但,为师仔细探查过,并非如此。”
“帝天确实已被抹除。而为师也能感知到,昊辰的神魂本源纯粹依旧,并无任何外力侵染、鸠占鹊巢的痕迹。自始至终,他只是他自己。那仙道本源与他自身的皇道龙气交融,虽产生了莫测变化,却仍是源于他自身的力量与选择。”
叶白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
“那师尊,师兄为何会……?”
许凌急切追问,眉头紧锁。
“根源,或许仍在这‘力量’本身。”
叶白望向皇城的方向,目光悠远,道:
“仙道本源,乃维系一界秩序之基,本就倾向于绝对理性与秩序。融合之初,或许尚能保持本心。然,日久天长,坐拥无上权柄,言出法随,万物生死皆系一念……这股力量本身,便会不断放大执掌者内心最深处的欲望与意志。”
他顿了顿,看向许凌,眼神变得极为深邃。
“小凌,你需明白。在绝对的力量与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考验的从来不是力量本身,而是驾驭这份力量的…自身的意志力。”
“昊辰他,并非被他人取代,而是在这股力量的冲刷与诱惑下,自身的心境……发生了变化。”
叶白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继续道:
“他逐渐认同了这股力量所带来的冰冷逻辑,将仙道的‘秩序’与皇权的‘威严’置于了一切情感、道义甚至生命之上。他认为那才是‘正确’,才是‘守护’的终极形态。”
“若自身意志不坚,迷失于力量带来的权柄与掌控感中,将一切阻碍与不同之声皆视为必须铲除的隐患,那便只能算是……自甘堕落。”
叶白的声音微微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与无奈。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许凌的心上。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山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内心却是一片冰寒。
原来,并非邪魔外道,并非夺舍重生。
而是师兄自己,在拥有了足以主宰一切的力量后,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模样。
这才是最令人无力,也最令人痛心的真相。
“那,师尊,我们……”
许凌声音干涩,带着茫然。
叶白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无垠天际,身影在云雾中显得愈发超然而孤寂。
“路,是他自己选的。能否醒悟,亦只能看他自己。外力……终是徒劳。”
许凌闻言,心头更沉,仿佛压上了一块万钧巨石。
叶白的话语剥开了所有外在的可能,将最核心、也最令人沉重的真相展露在他面前——
一切的变化皆非是外邪入侵,乃是内生之变。
他看着师尊平静的侧脸,一股难以言喻的忧虑如寒潮般蔓延开来。
他不仅忧虑师兄昊辰在这条路上越行越远,最终变得面目全非,更忧虑这天下苍生,是否会因师兄追求那绝对秩序与威严而陷入新的动荡与压迫。
“师尊,”
许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道:
“师兄他……融合仙道本源,执掌皇权,力量日盛。若他之心持续如此‘变化’下去,视万物为刍狗,以己心代天心……届时,这人间,是否会沦为他一意孤行的棋盘?书族之事,恐非终点,而是开端啊。”
今日昊辰可因书族不识时务、根据联姻而铁血镇压,逼死丞相。明日又是否会因其他宗门、乃至功臣勋旧稍有不顺其意,便施以雷霆手段?
绝对的权力若与渐趋冰冷的意志结合,带来的往往是可怕的灾难。
叶白默然片刻,云海在他脚下翻涌,一如这变幻莫测的时局与人心。
他何尝不知许凌所虑,甚至看得更远、更深。
仙道本源与皇道龙气的结合,造就的是一位前所未有的至尊,其心若偏,则祸及天下。
然而,他更清楚,到了昊辰如今的境界与地位,外力强压只会适得其反,甚至可能提前引爆最坏的结果。其路既由己择,其悟亦需己生。
良久,叶白缓缓叹息一声,那叹息声融入风中,带着几分无奈与几分期许,最终化为一种冷静的观望。
“你的忧虑,为师明白。”
叶白轻声道:“然,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亦或君恩。此刻的他,仍是人间之皇。”
他话语微顿,目光似乎再次落在那深宫帝座之上,
“如今昊辰,只是在与书族联姻这一事上,做的有些偏激,还未作出更大错误。其心虽变,其行未至极端。”
说罢,他便收回了目光,看向许凌,眼神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邃,最终道:
“且看他日后如何做吧?是非对错,时间会给出答案。届时……自有分晓。”
这番话,既是安抚许凌,亦是叶白此刻真实的想法。
他选择暂不干预,并非漠然,而是给予时间与空间,观察昊辰接下来的动向,这本身也是一种谨慎的应对。
当然,叶白也想给昊辰一次机会。
若昊辰就此止步,或能寻回部分本心,自是最好;若其变本加厉……
叶白未言之意,许凌也隐约能感受到一丝极淡却足以冰封万物的寒意。
许凌知师尊心意已定,再多言亦是无益。
他深吸一口清冷山气,将满腹忧虑强行压下,恭敬行礼道:“弟子明白了。谨遵师尊教诲。”
两个人待立的一会儿,峰顶唯有风声猎猎。
许凌心中千头万绪,却也不知再从何说起,随即再次躬身,道:
“师尊,若暂无他事,弟子便先行告退了。”
叶白微微颔首。
很快,许凌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边,只是他眉宇间的凝重,并未散去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