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顾府时,顾璘还未下值。
“二爷回来得真早!”游七满脸堆笑,颠颠地跑上来迎门。
张居正眼皮未掀,长腿一迈径直越过他,对黛玉道:“你要的批注手札,记得来拿。”
“我何曾……”要过什么批注手札,黛玉刚要反问,就见张居正眼风扫了过来,下意识道,“好的。”
游七见林姑娘进了垂花门,从怀里掏出一把纸扇,在张居正身旁殷勤地扇风,嬉笑道:“过几天是二爷生日,您看……”
张居正反手一推,竹骨纸扇劈头盖脸地向游七砸去。
游七踉跄地退下台阶,着扇柄望天发呆。自打二爷会试落榜,脾气真是一天大似一天,对他更是爱答不理的,便是说了一两个字,不是“闭嘴”就是“出去”。分明从前还笑着夸他机灵会来事的人,如今却连眼角都不扫他一下。
仔细回想起来,自从他情急说了那句“林姑娘死了,也不关你的事”之后,二爷看他,就跟看仇人似的,不是横眉冷对,就是睥睨瞪眼。
思来想去,这症结归因在林姑娘身上,既然在二爷这里讨好无门,不如走迂回路线,在林姑娘跟前献献殷勤。
黛玉心知张居正请她去厢房,必是询问自己为何突然献策陆炳,掺和时局。
她思量再三,还是将从前凭记忆写下的明史脉络,及文武官员事迹翻找出来,送给张居正参考。
凭借张居正的多谋善断,机敏权变,再加上这些未来之事,足以让他在仕途上趋利避害,尽早完成并巩固江陵新政,挽救岌岌可危的大明。
只是重新检视,当初自己记录的张居正生平,有些事必要修改了。
黛玉按时序将纸稿整理了一番,叮嘱晴雯紫鹃盯着往来闲人,不要让他们靠近张居正厢房。
游七蹲守在垂花门外,见林姑娘怀抱书稿出来,忙撑伞罩在她头上遮阳,笑问:“姑娘喜欢吃什么茶?小的现给您泡。”
想着待会儿与张居正说的都是机密,不足为外人道也。黛玉笑了笑,说:“我喜欢吃暹罗茶,劳烦你去会同馆那边找找看,买一二两回来。”
“小的这就去!”
见游七撂下伞跑了出去,黛玉才回身,正待叩门。
张居正已经打开了门,道:“进来吧。”
少年的屋子简单得堪比僧寮,毫无陈设玩器,卧榻被帷幔遮挡得严严实实。
层叠的书函垒满一壁书橱,青衫挂在竹桁上,窗外斜晖照入架上的铜盆,丝丝缕缕冒着热气。
黛玉见他关了门,不由心头一紧,目光落在桌案的笔架山上,湘管笔锋纤毫毕现。
唯恐二哥要教训自己,她忙先自白:“二哥要说什么我都明白。我不该人小胆大,妄议朝政乱作胡为,给顾老师和陆绎添麻烦。”
张居正低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轻笑:“你是有大主意的姑娘,必是谋定而后动。我不过见你勤于练功,双手磨损,想让你涂些护手膏而已。
刘伯温写过一本《多能鄙事》,里面说用杏仁捣泥与猪脂混合,能防手皴裂,我做了一些给你试试。哪有千金小姐手上带出茧子来的,被顾大人瞧见了,还怎么对嘴。”
说着递来一盒膏子,努嘴向脸盘架。
“多谢二哥关怀。”黛玉心头一暖,放下纸稿,接过杏仁膏搁在脸盆架旁,双手浸入温水中。
破皮起泡的地方,一遇热水登时就蛰疼起来,黛玉忍不住“嘶”了一声。
张居正跟着皱眉,心疼叹道:“自讨苦吃。”他将身靠在桌沿,顺手拿起黛玉放下的纸稿。
才扫了两眼,字里行间所叙之事,疑似本朝实录兼名臣列传,不由越看越快,越看越心惊。
他隐约知道,林妹妹有未卜先知的天赋,却不曾想她了解的如此详实透彻。
纸稿中记录了未来数十年将发生的国朝大事。所写之人中既有三代帝王、后宫嫔妃,亦有良臣强将,还有谗谀奸佞,其中更有一个毁誉参半的他——万历首辅张居正。
黛玉涂好手膏,转身就见张居正一脸震惊地倚在桌前,捏着纸稿的手微微颤抖。
少年垂首,眉骨压得极低,呼吸发沉,指腹碾过发皱的墨痕,喉头滚了两下。
“呵,好个威权震主的张首辅,我张居正竟是这样的人物。”他好似黄粱美梦的卢生,旁观了自己荣辱穷达的一生。
他鞠躬尽瘁,大事功成,十年间实现了大明富国强兵。却在死后数天,就被万历帝清算,诏夺谥号荣衔,名秽籍没。
这也就罢了,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自己千辛万苦所革之弊,死灰复燃;所遗之制,荡然无存。
在他治下,年年充盈的国库,万历帝一亲政便是支用无度,尽刮州府库藏,尚不足为用。
还以为兴复百业,整饬废弛,促成天下大治能使大明绵延万世,结果却被毁之殆尽。最后,国与民俱贫,唯豪绅与贪官俱富。
实干之官被皇帝认定为“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可想而知,后继者都是什么纸糊阁老,泥塑尚书,一味乡愿油篓子罢了。
自嘲的冷笑逸出唇齿,他失落地喟叹,“原来我也是史书中逃不过兴衰际遇,荣辱升沉的凡夫。”
黛玉心知,他窥见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难免心旌摇荡情绪不稳,忙摇头道,“二哥绝不是凡夫。凫隐居士曾赞你,行一切福国利民之事,毁誉俱所不计,是大菩萨行。妹妹亦如是想。
我将自己所感知的预言,如实交给你,是希望你明知前路艰辛,依旧能排除万难,匡扶社稷经世济民。
更愿你能以此为鉴,避祸趋福,从此福寿康宁,再不会蒙冤受辱。”
张居正对上她清亮如水的眼眸,心头滋味错杂,声音微哽道:“既然给我看了张居正的传记,为何不肯写全?”
黛玉心头一跳,他怎么看出来的?
少年捏着纸稿的手慢慢收紧,沉默了一下,才道:“虽说纸笔用墨都相同,但写我的那几张字,墨迹是新的,纵是在太阳底下晒过做旧,也有痕迹。妹妹替我改了命?”
不愧是神童,心细如尘,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目。
黛玉咬了咬唇,抬眸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的确是改了,原本你是嘉靖十九年中举,我劝说表舅秉公择贤……”
张居正摇头,“不止这个,还有呢?”
屋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压抑,黛玉抿了抿唇,实在不忍道出他鞠躬尽瘁,不满花甲就劳竭而死的真相。
也不敢说他年过八十的母亲,在经历了老来丧子之痛后,又差点被囚困饿死。他的长子张敬修遗血书含冤自缢,三子张懋修投井绝食以证清白,五子张允修不屈于嗜杀的叛军,于狱中题词自焚而死。曾孙张同敞誓死不降建虏,以身殉国……
也不想告诉他发妻早亡,继室流放边地,姬妾或卖或逃,下场凄惨……
“二哥哥既想听,那我就说了。”黛玉犹豫半晌,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专拣稗官污笔遗事来说。
“张首辅偏恣不重官德,厚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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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暗通慈闱。生活奢侈无度,大造府院,描眉理鬓日易鲜衣,归乡葬父坐三十二人抬大轿。家中妻妾成群,常服房中药,笑纳边将进献千金胡姬……”
听得张居正眉心一蹙,忙伸手堵住了她的嘴,“停!”再任小丫头说下去,自己所剩无几的脸面就要丢尽了。
他红着脸无奈勾了勾唇,笑意却不及眼底,松手的瞬间将她鬓边的碎发掠到耳后。
少年强忍颊边羞恼的热意,为自己辩驳:“汉儒王充曾言: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只要史书经人撰写,就难免由刀笔吏篡改臆说,讹误污谤。妹妹难道认为,我张居正会是那样的人吗?”
黛玉仰面睃眼,喃喃道:“这可难说……”
毕竟人心反复,甚于山川之险,患难相依,功成见弃的事太多了。
她之所以选择将谜底告诉张居正,并不是要他做苦节自厉,甘守清贫的廉吏。即便稗官野史写的确有其事,他也是千古难得的治世能臣。白玉无瑕还是微瑕,并不重要。
“嗯?”张居正挑眉,低哑的余音中,仿佛藏着几许薄怒。
他亦没有想到,这个能将王朝命脉,毫无保留地袒露给自己的姑娘,竟对他的人格操守持怀疑态度!
黛玉瞥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眉宇间多了一丝焦躁与凛冽,不由心中发笑。
不疾不徐地道:“匡衡以凿壁勤学闻世,后为贪地盗土之相;李绅以《悯农》名动天下,却成虐民暴刻之官。
可见位高名盛则欲炽,权重放纵则行乖。我并不知,眼前清标高迈的二哥哥,将来秉国当政,权势滔天之时,还能不能廉静澹泊,初心不改?”
“一定会的,妹妹你要信我。”张居正双手搭在她肩上,郑重其事地说。
黛玉沉默地望了他半晌,一时没有说话。
张居正心绪微沉,落在她双肩的手,不觉慢慢地施加压力。
显然她记忆中的万历首辅张居正,影响了她对眼前兄长的判断。
“若要人深信不疑,还请你日慎一日,砥砺风节。从今往后你命由己造,妹妹会用一生的时光看着你。”她的劝警之言,都在这一叠生死攸关纸稿中,与其相信誓言,不如察其行动。
“好。”张居正含笑应下,她的回答常在他意料之外,却总能让他刻骨铭心。
忽然意识到彼此靠得颇近,少女秀美的粉颊就在眼前,张居正耳根瞬间烫了起来,慌忙放开手来。
黛玉有些无措地低头,理了理纸稿,“二哥哥记得收好,勿要被人瞧了去。”
“我都已背下了,为了你的安危着想,这些东西你以后不要再写出来了。”张居正点燃烛台,把纸稿卷成筒,伸向火苗顶端。
直到所有文字,都化作黑烟,才将最后一指带火的灰烬,丢进桌下的渣斗中。
“所以,你教陆炳烧琉璃献祥瑞,结束大礼议的根本目的,是为了遏制严嵩邀宠入阁。
可即便你能一时将其挡在内阁外,可他带衔迁职,依旧是礼部尚书。迟早会成为下一科进士的座师,广植党羽势在必行。”
一想到老而不死是为贼的严嵩,活到了八十七岁,黛玉就更为张居正不值了。
她托腮报怨道:“这个严老贼大奸似忠,又善于伏低做小。而且他与陆炳交好,眼下我也想不出好法子拉他下马。”
张居正抚了抚她的头发,道:“铲除严党的事我来做。你得考虑接下来,该如何应对陆炳的盘查了。若是招架不住,只管把一切推到我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