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曦的身子不住的颤抖,也就趁着这个机会,对面那个瘦弱的文官避开了她的剑锋。
再一抬头看时,更是一惊,持剑的不是别人,而是顾贞!
她一脸惊恐,两瓣嘴唇碰了碰,呢喃出两个字:“表兄?”
那剑尖只要稍稍往前一点,便能够刺穿她的喉咙,顾贞的手抖着,小心翼翼地收回了剑。
“表妹?”顾贞张了口,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隔了一段距离,仔细地瞧着冉曦的脖颈,没有一丝划痕,还好,手法一如既往地稳。
冉曦平静了一下,半晌才道:“敢问这位大人是?”
“在下沈澈。”沈澈仍然是苍白着一张脸,气息略有些微弱。
“原是沈少师,方才多有得罪。”冉曦忙上前行礼表达歉意。
说起来,这位沈少师正是顾贞的老师,冉曦那一堆帮顾贞抄写的文章正是交给了他,没想到,以此种方式与他相遇。
身处乱世,人皆尚武。朝中臣子所向往的,多是提笔著文章,马上安天下,这位沈少师,实在是虚弱得有些过分。
顾贞在一旁静静地瞧着,捕捉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的情绪,手中紧紧地握着这把皇帝不久前赐给他的佩剑,没想到第一次出鞘,便对准了她。
一个可能对他另有所图,却是他的表妹的人。
如若刚才听到冉曦嘲讽的话,能平静下来,没有在刚出院门的慌乱当中看到有个人举剑向沈少师时,连人都没有看清,便抽出剑刺了过去,便不会如此了。
可惜,他是个多疑的人。
若是平常,他会先嘱咐沈澈几句,二人商议正事,可如今,人却是一动不动。
直到冉曦开口问道:“表兄在这里做什么?”
“阿兄的部分惩罚既然是替我挨下的,我也要与少师商议减轻些。”
往门口里瞧的时候,可以见到几只信鸽,看来,方才那道黑影大概就是它们了。
“向外面的大臣传信吗?”
顾贞点头,解释了一番,太子被罚,部分跟随皇帝打天下,后又大肆敛财的官员幸灾乐祸,然而激起了一些由太子新提拔的官员的不满,下朝之后,也拦下皇帝,向皇帝谏言。
大意便是推波助澜,皇帝想惩治这般勋贵,那便给皇帝一个台阶下。
沈澈的手中还捏着好几张没有发出去的信纸,冉曦想着太子还在炎炎烈日下“凄惨”地跪着,时间并不宽裕。
又觉得方才自己这么一折腾,吓到了沈澈,又耽误了人家的时间,对着沈澈一通道歉。
于顾贞只说了一句:“表兄先忙,我便不打扰了。”对着二人一笑,随即离去。
顾贞注视她的身影消失在墙角,待放走了好几只信鸽后,目光才从天际回落,叹了口气:“先生方才有没有被惊到?”
沈澈瞧着他,展颜一笑:“我倒是没有,毕竟也是尸山火海里淌过来的,不过,殿下再担忧冉二娘?”
一句点出顾贞心中所想,他猜得倒是很准。
顾贞的目光在沈澈身上徘徊了片刻,坦然笑道:“是,先生可知……”
沈澈摆了摆手:“我这孑然一身的人又哪里知道这些事情,你想去解释,便去吧,解释清楚了也好,不然徒留遗憾。”
“那这边的事情,暂时交给先生了。”顾贞对他行了礼,便去了。
顾贞走远的后,沈澈从袖口掏出另外一封信来,又召来一只信鸽,利索地将信纸绑在鸽子的腿上。
信鸽展翅向湛蓝的天空,渐渐飞越楼阁宫阙,而后消失不见。
应当是安全送达了吧,沈澈收敛了笑意。回首望去,太极殿巍峨立在高处,俯瞰众生,光照之下,金碧辉煌。
哪怕是坐到了凉亭处,冉曦仍觉燥热扑身,手里扇子不停地摇,一边拭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想着在大太阳底下跪着的太子,该不会被晒晕过去吧。
“表妹!”是顾贞的声音。
“表兄怎么来了?那边的事务都处理好了?”
顾贞点头:“差不多吧,还余下一些不大重要的,暂时交给沈少师了。”
他话语之间犹犹豫豫的,冉曦也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干脆不和他绕弯,直接道:“表兄来找我,是为了刚才认错人的事情吗?”
“是,方才对表妹多有得罪,让表妹受惊了。”顾贞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冉曦倒是不怎么在意,笑道:“表兄这么有防备心,也是好的,万一这拐角出来的不是我,真的是刺客呢,当然要一剑封喉了。再说了,剑连我的头发丝都没碰到,不信你瞧瞧。”
这几日的相处后,冉曦也算是接受了顾贞这个表兄的身份,也没什么太大的顾忌,朝他招了招手。
凉亭前,水波澹澹,凉风扑面,扬起她的碎发。
她的脖颈雪白,确实不见半点划痕,只有几缕碎发交叠其上,这点他之前便是知道的。
细小的汗珠从脖颈上淌下,滑入交叠的衣领当中后不见。
水面起了些许波澜,鱼儿跃出水面,在水中游荡太久,也想一睹天地之间的风姿。
“表兄可是放心了?”冉曦的话语打破沉默。
顾贞瞧了一眼她,坦然道:“没伤到你便好,若是我这一回真的不当心伤了你,阿娘定要骂我的。”
“其实我也错处在,我若不先拔剑向沈少师,表兄又怎会举剑向我。对了,沈少师没事吧,他看着很是虚弱。”
冉曦总觉得他如一株细草,大风一吹,便折断了。
“表妹多虑了,沈少师当年也是上过战场的,不过是为了保护父皇受了伤,如今才是这般样子。若说我真怕被吓到的,还是你。”
果然是个尚武的时代,随随便便拉来一个虚弱的文官,都是从战场过磨砺下来的,一个个的都不简单。
顾贞又问道:“表妹怎么也是这般警惕,可是听了我说的什么多事之秋的言语?”
“算是吧,再加上之前宫中也出现过刺杀成功的先例。”
她提起剑的身影只在一瞬间划过他的眼帘,可他仍然识得其中的凌厉,像他经历了许多后,方才将剑使得如此凌厉。
她又怎么会如此呢,先前所言竟是令她如此恐慌吗?
这么害怕,还来接近他?看起来,也不似什么心怀异端的样子,
“其实,表妹不必过于担心,现在已经吸收了前朝的教训,宫中的戒备很是森严,便是有歹人,也不会刻意针对表妹。”
“那会针对表兄吗?”
顾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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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内涌现的喜悦一闪而过:“不会针对我。”
“那表兄为何每日也十分警惕?”她跟在顾贞身后,留意到一旦有些许的风吹草动,他的手便会按住配剑,完全成了一种发自本能的反应。
顾贞定定地望着一处,微风拂面,忽觉寒凉,良久才道:“因为小时候的经历。”
已是经年的伤疤,在阴暗中溃烂滋长,还是第一次试图把它暴露在阳光之下。
在顾贞的记忆当中,便没有一个唤作“阿娘”的人在他的童年出现过,十岁的时候,父亲临终前嘱托他要去京城洛阳投奔亲友。
其时天下大乱,顾贞踏上了去往洛阳的路途,两地远隔千里,行经之处饥民遍野,很快,粮食吃完了,他也成了饥民中的一员,还碰上了几个人,说也是往洛阳去的,于是便结伴而行。
大家都饥肠辘辘的时候,也相安无事,但有一日,顾贞得到了两个馒头。因这一日已经吃了少许东西,勉强填了个肚子底儿,这两个馒头,他就预备等第二日饿极了再吃。
是夜,月光熹微,冷风吹进破庙里,呜呜作响,顾贞抓了一把破茅草盖在身上,瑟瑟发抖时,还宝贝似的抱着那两个早就冰凉的馒头。
午夜,风声伴着稀碎的脚步声闯入了破庙里的这间房子,门是根本拴不上的,轻轻一推就开了,间或地传来棍棒摩擦声,还有低声却恶狠狠的话语。
就在这时,睡眼惺忪的顾贞察觉到危险,瞬间精神了,也算是见惯了饥荒当中的乱象,想来不知道是哪些个恶贼,见到了他拿了两个香喷喷的馒头,便要来偷抢。
他摸到腰间,握紧了匕首,眯缝着眼睛,借着月光窥探四周,脚步声越来越近,言语声却是没了。
一道黑影笼罩了他,一根木棍正在他的头顶,将要狠狠地砸下来,砸得他脑浆迸溅。
蓦地,黑暗当中他睁开了眼,月光为匕首镀上了一层寒光,猛地提起匕首,向那人刺去,血喷涌出来,溅了一地,旁的两人见状愣了两秒,吓得腿都软了,想要逃跑。
不过,为时已晚,也就是瞬间,两人双目圆睁倒在血泊里。
借着黯淡的月光看时,才发现这三人正是前些天说要同他一同往京城去的,昨日几人之间还是有说有笑的,为了两个馒头却是生死较量。
顾贞起身,走出破庙,依次把三具尸体拖出去,挖了个大坑埋了,又找了个木桶,去旁边的溪水里舀了一大桶水,泼在地上,洗去些许血迹。
空气里还弥散着淡淡的血腥气,他也顾不上了,抱着一堆茅草寻了一处高点的地方,手按着匕首,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第一次杀人,手没抖,很准地就扎进了心窝。杀了人,也不怕什么,在这个乱世死的人多了,多死三个又算得了什么。
说起往事,以为会是多么剖心泣血,可六七年沉淀下去,人已经麻木了,语气早已经平静。
只是当他看到冉曦诧异的神情时,心里蓦地揪了一下,她知道后又会作何想法,她心目中理想的人,该不会是狠毒到还是十岁的孩子时,便杀三人而面不改色的。
冉曦听着,似在细细咀嚼他的话语,一会儿方才说道:“我没想到表兄竟还经历过这些。”
顾贞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