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江朵知道药品很有价值，也曾考虑过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
其中她认为最“坏”的可能性，也不过是训练大队坚持拒绝，那到时候她放下就走，权当是做慈善了，再去医院找找机会。
现在也确实没到这地步……反而有点“好”过头了。
二楼的侧招待室里，唐江朵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茶杯，旁边是紧贴着她的两只崽。
而哨兵的直属大队长、也是本区总部署负责人之一的邓云旗坐在另一边，正滔滔不绝地向唐江朵介绍本区曾获得的荣誉、目前面临的困境以及对她的感谢。
唐江朵表面摆出一副敷衍潦草的样子，只“嗯嗯嗯嗯”一通应，脑袋却是飞速汲取信息，并归纳总结。
自瑞堡林共和国出现灾难，并逐步波及崧国南部后，周边城市里大大小小的医院就开始加班了。但这个时候，不管是普通民众还是官方部队，主要是以各种外伤为主。
直到今天凌晨，酸雨从天空倾泻而下。
信号断联，没有办法发布网络公告，没法打电话和发信息，只能以人力去一遍遍喊大喇叭，公告酸雨的情况，需要注意什么，反复警告大家不要出门，再一遍遍去巡视城区。
救人、救猫猫狗狗、组织转移与运输、挨家挨户敲门询问情况并提供帮助。
但城市那么大，喇叭车就像是大湖里的小鱼，无法掀动起一场能波及整个水域的涟漪。一大早就出门捡垃圾的老人、起床后着急去超市买东西的父母、好奇开窗伸手去摸雨的小孩……
持续多日的严重空气污染、身上包紧的防护、曾经大范围公告宣传过的人工降雨，共同麻痹了视觉和嗅觉，当一些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
本市的药物储备再次遭遇削弱暴击，抗炎症、抗感染、抗高烧……再加上约八成的医疗设备、三成的微小型电子零部件、五成的各式储蓄电池都因为前两天那强烈的地磁暴而报废，这一波酸雨可谓是雪上加霜。
海冬市尝试对外求助，但据说是都失败了，于是迅速做了两手准备：
一方面再派军队冒险出行求援以及押运药物回来，也顺带把危重病人向更安全的内陆城市转移；另一方面，全市所有的公务员轮番被摇号，为保障城市稳定与市民安全而出力。
没错。因为实在是太缺人，所以军犬大队今上午也被摇过了，结果就是，自家几个队员住进了医院，其中两个感染严重，高烧不退，自家的军犬们情况也非常糟糕……
但排不上足够的药。
海冬市是沿海城市，即便晴空万里，空气湿度也不会特别低，现在下了大半天的酸雨，更是潮得厉害。即便是完好无损的人，在外面呆久了都会感觉鼻腔、喉咙和眼睛不太舒服，更别提那些有开放性伤口，或者本就发烧感染的了。
比起普通民众，这次体制内人员成了重灾区。
大队其实能理解、能明白，现在大家都很难，得优先保住那些情况更危机的病人的生命，但焦虑的心情并不是说理解、说明白就能消失的。
但现在好了。
红霉素、壳聚糖止血粉、云滇白药、能量胶、布洛芬……抗感染、迅速止血、跌打损伤、恢复能量、退烧止痛，可以说涵盖了紧急情况下的一切需求！
这些药品是唐江朵明确表示专门捐给「军犬」的，大队必须充分尊重捐献人的意见——只不过能出任务的军犬数量不算少，但也没有56条那么多，唐江朵又把包裹塞得太实诚，因此，鉴于人命比狗命更重要的原则，在留下足够治疗军犬的药品之后，剩余的那些全被紧急运往医院。
治疗普通市民，治疗战友，治疗一些医护人员。
感激之心不知该怎么表达，因此当哨兵迅速摇来了小组长和大队长搬东西、而唐江朵表示要走了之后，这伙人硬是把她拱进了家门里。
于是现在的唐江朵便坐在这儿，一边喝茶，一边接受信息，也是在一起等着医院那边的回音。
中途有其他成员来回几次，不知道具体在聊什么，大队长的表情变来变去，总之不像是得到了好消息。
但等到他重新坐回唐江朵对面后，就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满脸都是笑：“唐妹妹，正好快到晚饭点儿了，我嘱托食堂多做些好菜呢！一块吃点吧！而且晚上出行太危险了，今晚上你可以在这儿睡，别担心，大队里有好几个女训练员呢，衣服洗刷盆桶的，都可以借给你用！”
唐江朵有了点好奇心：“你们食材还挺充足的？我上个月还在雷云市呢，那会儿就有去抢货的了，你这儿倒挺好。”
大队长一瞬间显得有些苦涩，但也就是一瞬间，随后立刻点头了：“方便面和辣条这些没有了，咱们这儿本来就纪律不允许嘛。但米面粮油目前还是不缺的，冷库里的肉也没问题，就是蔬菜水果有点打蔫，土豆发芽发绿不敢吃了。”
唐江朵面露同情：“你们没有零食啊。”
大队长立刻哈哈笑：“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有，大鸡腿、香肠、牛肉干……这些还是有的，以前主要是给军犬的奖励，现在都快被我们这些坏人给蹭光了。”
唐江朵睁大眼睛，脱口而出：“这样子军犬崽岂不是莫得吃了。”
军犬也是战友，大队长没感觉不适，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抬起手挠头，红着脸，支支吾吾的：“啊……对的。之前不是有传导地震嘛，就一直在忙，后来事情一件接一件，哪有空啊。咱们又有纪律，没法申请批零食……所以等外面买不着了，队员们私人的那些也都吃完了，大队里只剩下食堂里的菜了，就……”
唐江朵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大队长微微垂着头，用余光观察这位爱犬大户的表情，忍不住在沙发上挪动了几下。
大户还是非常通情达理的，没有就此发表更多的意见，于是眼看着到了六点半，大队长抓紧邀请她去吃饭，速速跳过话题。
结果……
大户低头看向盘子里的蒸地瓜、炒茄子、蒜泥鸡腿、西红柿鸡蛋汤，又望向周围因为过于喜悦甚至发出惊呼的队员们，再转回头看向大队长，表情看起来更复杂了，而且其中掺杂了越来越多的同情。
大队长邓云旗在椅子上挪动几下，轻咳后说道：“食堂会优先处理不大好放的菜嘛……我们以前也没有大量囤货的习惯，一般一次也就买个两三天的份，前几天后勤那边急得不行，到处去打听，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批蔫韭菜，倒是没有坏，就是得赶紧吃。大家伙这连吃好几顿了，看到终于换菜式了，自然有点激动……其实囤的那些韭菜本来就快吃完了。”
这话说完，大户眼睛里的同情并没有减少，甚至更多了。
大队长干脆闭嘴了。
同情有啥不好的，同情太好了，同情就能救战友们的命，同情说不定还能再……咳咳，可不能有这种得寸进尺的心态！
唐江朵用筷子夹起地瓜片，一边吃，一边极速运转自己的脑袋瓜。
她本次过来这里，首要目标是找到渠道，搭上前往兰桉市的官方部队，一块转移；次要目标是带走几条退役警犬军犬。
但就像她在旺旺基地里对黄燕做的那样——本质上这都是交易，但如果唐江朵真的按交易的方式去谈，结果可不一定会好。
比方说，如果她大咧咧表示，我要拿药品和食物换你们的军犬，那得到的可能不是“那好吧”，而很可能是被大扫帚打出去。
一切的外在表现都是为了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因此她现在是爽朗的富二代，因为爱狗，所以过来帮助，仅此而已……如果训练大队因为担心她出行不顺利，将退役军犬派遣到她身边，暂时实行保护任务的话，那可就太好了。
唐江朵正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
怎么把握其中的尺度呢？
下一句话该怎么说？
吃了两条地瓜，唐江朵又夹了一块茄子，结果第一口入嘴，她的眼睛便瞪大了，无意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咕”的音。
大队长正在对面埋头扒饭，听到动静后看过来，像是才意识到什么，表情变了：“快吐出来！吐在旁边。”
唐江朵本来都要囫囵咽了，因为邓云旗的话，脑袋里翻腾过无数念头，立刻把嘴里那块东西吐到了餐盘外。
舌头在口腔里卷紧，唐江朵皱着眉仔细盯着那一坨，手指也无意识攥成拳头，抵在餐桌上。
大队长非常窘迫，左右环顾一圈，快步冲到后厨里，半分钟后拿了一个西红柿出来，放在唐江朵面前的桌子上：“吃个酸的压一压。”
唐江朵沉默着掏兜，掏出来三块柠檬硬糖，拆开包装自己吃了一块，剩下两块反递给了大队长。
大队长轻咳两下，小声解释：“应该是没毒的……这种情况我们这儿有过几次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这些菜看起来都一切正常的，但里面就是有一些贼难吃。”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无意识透出了几分凝重，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不对劲，却还没彻底反应过来：“现在这些蔬菜水果一天比一天贵，我们采购那都是会挨个检查的，而且后厨也不能做饭的时候把每一颗菜都提前掰一块尝尝，毕竟绝大部分还是好的……所以偶尔就会有这种情况，突然吃到一块炸.弹。”
唐江朵已经把手揣进了兜里，那里装着她的手机。
指尖在屏幕上反复划过，思维也重归稳定，此时冷静询问：“这样的菜有送去做过检查吗？”
邓云旗踌躇了几秒没回话，反倒是两个耳朵变得通红，整个人也僵得不得了，于是唐江朵明白了：“这样有安全隐患啊。”
“……谁说不是呢。”大队长烦躁地抓抓脑袋，脸上那种焦虑感更明显了。
“我手底下有个成员不死心，说网路断了也没事，有那个离线数据库的话也能测，结果连找三家，别提了，连半个员工都没有。”
“现在大家吃到这种坏菜的话就直接吐出来，之前有几个咽了的，目前都还活着呢，所以我说至少是没有强毒性……”
但说一千道一万，也改变不了“让大户援助者吃到未知坏菜”的结果，大队长看起来已经完全颓了。
本来留饭是好意，但现在看来，说不定还不如不留呢。
唐江朵没注意到对方的情绪，她的心情也很乱，不仅仅是因为吃到了味道很怪的茄子，害怕影响到自己的身体，还因为……
有个成语叫「瓜田李下」，直面意思是，在经过瓜田的时候不要弯腰提鞋、经过李子树下不要抬手扶帽，因为这种巧合可能会引发怀疑。
当然，按照法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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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应该是谁怀疑谁举证，路人不需要证明自己没摘瓜没摘李——毕竟没摘就是没摘，凭什么要因为别人的怀疑而约束自己的行为？
但现实讲究“证据链”、讲究“人物、情节、环境三要素”。
就像一位警察，在得知某个通缉犯可能流窜到本市后，她会下意识地用通缉照片去比对自己遇到的所有人脸。
瓜农和果农是如此，唐江朵也是如此。
在明知世界末日到来的前提下，她会下意识把遇到的所有“异常”都往里代入。
这会是其中一环吗？
按逻辑来说，食材变质在任何时期都可能发生，这或许是训练大队这儿的小范围性事件……但话又说回来，在这之前也从来没听说过，蔬菜本身一切正常，但就是味道巨变这样的事情啊？
唐江朵的脑袋有点乱。
现场两个人一个自闭一个沉思，场面一时安静下来，直到前去送药的小队回来，一路找到这里。
“大队长！姐！我们回来了！”
先前值岗的哨兵也成了送药的一员，此时浑身都在表达激动之情，滔滔不绝地转述这一路的经过，说到关键地方还手舞足蹈，结尾时意犹未尽：“……启明哥的情况最重，用得也最多，不过脱离危险了，我临走之前他还醒了呢，医生说今晚没再起烧的话，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还有就是李辉哥和书翠姐，说什么都不肯自己用，恳求我通融一下转给家属，那我说了也不算啊。队长最后决定折中，还表示这是仅此一次的特例……”
唐江朵和邓云旗都在认真听着，听完之后，大队长连连点头：“很好，咱们的同志都活着就好。奔波一趟辛苦了，抓紧去打饭吃饭吧，哦对了，帮你队长也打一份。”
“是！”
年轻的哨兵眉开眼笑，然后撒腿离开了，小队长则在邓云旗的示意下坐在旁边，先朝唐江朵感激地一点头，然后冷静开口：“医院那边情况不妙。”
大队长表情没什么变化，也略一点头，示意继续。
小队长便详细说明：“一些轻中患者还有他们的家属，对ICU等情况最危急的那部分病患表示不满。意思是这部分病人过于用药用电用人，是抢占了多余的、本应该属于他们的医疗资源……”
“我不太懂那些医学术语，但在市医院里了解的情况是，那十好几个病人因为情况危急，完全不支持转移，目前全靠措施和药物吊命，一旦停用，几乎等于送他们去死……”
唐江朵继续听着，只不过这次垂着眸，无意识地用筷子戳餐盘。
“……如果没有外在干预，那里的情况恐怕会越来越糟，我听到有医生对一些轻伤患者说，别在医院久待，抓紧回家。”
小队长略一停顿，下意识看了唐江朵一眼，这才慢慢继续，“要是有指示，咱们照做不含糊，但我认为，最好还是抓紧时间，先把咱们同志带回来。不然继续留在那里，等冲突爆发了，恐怕会被牵连，还有可能变成靶子。”
“真倒八辈子霉了，都是些什么事啊！”
一直安静倾听的邓云旗突然开骂，“残障玩意儿，脑壳里全是浆糊——带！既然明天能出院，那就明天一早去带！国防军在那边还有驻扎吗？现在什么情况？”
“医院的食物储备不够，场地也是爆满的，所以晚上只有小队分批在那边放哨站岗，我过去的时候有点晚了，大部队已经在体育场驻扎下了。”小队长回答。
邓云旗一边磨牙一边思索。
看长官还得思考一会儿，于是小队长转头望向唐江朵，声音轻了很多，也温和许多：“您好像吃的不多，是不是不合胃口？我那边藏了一桶泡面，是香辣牛……”
“你那桶泡面早被偷了。”
邓云旗还在思考事情，顺嘴打断。
“……”
小队长沉默几秒，然后平静反问：“什么？谁？”
“我怎么知道。”邓云旗理直气壮，“怎么，你还以为你藏得挺严实？我们都知道好吧！唐妹子过来之后，我就想起来你那桶泡面了，本来想偷出来招待客人，结果让信仔过去一看，早没了！草！还有时瑞的辣条，黛冉的巧克力奶，全没了！真就是一群没良心的牲口！”
说到最后又开骂。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能招待客人的东西全都没了，邓云旗怎么会在明知道有一些蔬菜的味道发生巨变的前提下，还坚持带唐江朵吃食堂？还不是因为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赌概率。
但结果是越不想来什么就越来什么，果然抱着侥幸心理去赌博就不会有好下场。
小队长再次沉默了。
唐江朵的表情也逐渐怪异。
“吃饭了吃饭了！今天好丰盛啊！”年轻的哨兵带着两个不锈钢餐盘，美滋滋地坐到了邓云旗旁边，顺道将其中一个放在小队长面前。
小队长深陷于情绪当中，表情看起来有点怀疑人生。而哨兵压根没注意那么多，他早就饿到前胸贴后背了，此时拿起勺子和筷子便开动：“姐姐你点茄子了吗？这个费油，食堂好久才做一次呢，但吃起来老香了！嗯？姐你怎么没吃？”
唐江朵的眼睛睁大，下意识发出“哎”的声音，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
“——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