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苍生青衫曳地,肩上还趴着那只毛绒绒的雪貂,他低头从甬道口走出,雪貂不满地在他颈间蹭了蹭,然后将自己盘成一个圆,继续睡过去了。
“观主。”虞鸢低声唤他。
“小月亮,我方才怎么瞧见你在哭?”姬苍生好奇地打量着她,又看看谢微,“淮山惹你不高兴啦?”
“不是他。”虞鸢抹了把眼泪,“观主当年,为什么收下我?”
她执着地看着眼前人,想要去寻得这个经年的答案。
“哎。”姬苍生叹了口气。
他思索了一会,到底还是觉得孩子长大不好骗了,实实在在地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当年我遭人暗算受了伤,倒在路边被一个女子救下,从此欠了她的人情。
“后来呢,她出了点事,让我给她孩子一口饭吃,我想着也不费事,就把你接过来了。”
谢微仍扶着虞鸢,内力缓缓输送过去,以免她心神不稳再度倒下。
虞鸢低下头,向谢微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而后硬撑着胸口那股气站直了身子,对姬苍生浅施一礼,闷声道:“我知晓了。”
黑暗中,她如同垂目的神女,一缕长发散落,烛火隐秘地映照在她脸上,灼烈而又炽热。
姬苍生见此,拍了拍她的肩膀,正色道:“望舒,你能走到今日,凭的是这身韧劲儿,只是剑过刚则易折,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莫要因往事执念太过。”
虞鸢没有言语,平静地点了头。
姬苍生看她这样,就知道她是半点没听进去,但他也没再劝,从身侧取下一把剑,递给他们:“看看,这是什么?”
“钧山剑?”
“钧山剑!”
前者是谢微的疑问,后者则是秦远山的惊呼。
虞鸢许久不回去,老者心里担忧,纵使百感交集不得出口,还是匆匆赶了过来。
不成想,一来就看见这样的场景。
他喘着粗气,发问道:“祭司大人的剑怎么会在你手中,你是何人,怎敢擅闯此地!”
“咦。”听他这样说,姬苍生啧啧称奇,“长乐公主的钧山剑,和你们的祭司有甚关系?”
“你!竖子尔敢!”
眼见老者又要抄起拐棍,虞鸢怕他伤着,连忙上前拦下,无奈地看了眼姬苍生:“观主,长老是我的外祖,这里是我的母家。”
“噢……原是小月亮有了新家忘旧家,胳膊肘往外拐了。”姬苍生用剑柄轻拨开她,长吁短叹道。
虞鸢只觉一阵头痛,又觉得这场景很是熟悉,转向谢微:“你失踪的那一年,是和他学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去了?”
谢微很是冤枉:“阿姐,我看不上他。”
姬苍生嗤笑一声:“啧。”
他反手挽了个剑花,将钧山剑收入鞘中,看向面前的长老:“说说看,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不知道你来此做甚!”虽然被虞鸢挡住,长老还是横眉冷对,怒目而斥。
“当然是,顺着望舒的剑意寻下来的。”姬苍生懒散地笑笑,抽出他惯常用的那把油纸伞,手腕翻转间,玄色纸伞在晦暗的地底张开,银铃响动,带起阵阵阴风,“至于我……三更至九江,五更问鬼神。不才菩提道观主,姬苍生。”
“菩提道就是我这几年讨生活的地方。”虞鸢站在旁边,小声补了一句。
姬苍生权当没听见,继续说:“老前辈,你在地底下待久了,怕是不知道外面的事,这个地方啊,可被人盯上许久咯。”
老者原本紧握的双手颓然放下。
大喜大悲之间,秦远山几乎快要忘了,除了经年苦等的父亲之外,他还是古国仅剩的长老,他有无法推卸的职责,要保护这里不被外来的风雨淹没。
他蹒跚着,一步一顿地重新拄起拐棍,眼含悲痛:“山上有公主留下的古阵法,你们是如何、如何下来的……”
“我们确实见到了阵法。”谢微声如珠玉,缓缓道来,“如此一环扣一环的奇门遁甲,世所罕见,只是……”
“只是被我一剑劈开了。”虞鸢接上了他的话。
所谓道法奇诡之术,确实能在无形中困住八方来客,但虞鸢于剑术一道已臻化境,即便不通破阵之法,可她眼中没有阵,没有那些阴森可怖的景象,只有手里的剑,和心上那道无坚不摧的剑意。
自然也就能够,一剑破万法。
当初她和谢微踏入的是封山九阵中的前两阵,由于九阵连环,相辅相成,误打误撞之间,她已然将原本严丝合缝的地底掀开了一张硕大的缺口。
却没想到地底住着的,竟都是自家的人。
“抱歉。”她看向秦远山,“我会寻人将此地修缮,还请长老给我些时日,在此之前,我会护住你们。”
秦远山抬头,望着并不存在的天空,喃喃道:“只怕是,来不及了啊。”
他说的很是沧桑,也很是无可奈何,像在等待一个既定的结局,而他对此早有预测。
女儿的下落、古国的将来……命运像一张严丝合缝的网,将他引向不变的结果;又像顽皮的老友,准许他在结局到来之前作出感应,然后被动地接受。
可是,真的能接受吗?
老者扪心自问。还没等他思量完全,身后土墙突然震动几下,从中传来男子的轻笑:
“哟,到了这么多人了?”
来人身穿孔雀翎羽衣,明明裹着大斗蓬,可胸口处衣衫半敞,举手投足间更是有媚态天成之像。
而他身后站着位沉默的青年,此人虞鸢也认识,是不久前因事离去的拂衣。
一来二去间,她隐隐猜出面前人的身份。
姬苍生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蓝青玉?好好的宫主不做,跑到这等荒郊野岭来呢?”
九霄宫主扬起宽大的袖袍,掩面嗔笑:“观主大人可是舍不得我?”
姬苍生不要脸了大半辈子,此刻却也自愧弗如。
他看了看谢微,说:“你学学这个,往后好讨望舒开心。”
谢微无言,不欲与他多费口舌。
蓝青玉也不理会他,直接走向秦远山:“古蜀国的长老……我不和你为难,九霄宫今儿个过来,只谋财不害命,你乖乖将那些旧时珍宝奉上,我即刻就走,如若不然,怕是不会太好看。”
虞鸢神色一凛,含光剑出鞘:“青玉宫主,长风使,若要如此,先问过我的剑。”
“望舒君好大的口气,姬苍生还没说什么,你却敢拦我?”蓝青玉浑不在意地嬉笑说。
在他的身后,拂衣表情几番变换,他其实很早就看到虞鸢了,却如何都没能想到对方会出现在此地,一时间慌了神。
显然,蓝青玉也注意到了这点。
他有些稀奇地瞥了眼虞鸢,转身命令道:“长风,杀了她。”
拂衣没有动作。
倒是谢微,上前一步站在虞鸢身前:“宫主如果想看北晋铁骑踏平九霄宫的话,那么大可一试。”
蓝青玉看看他的服饰,又看看拂衣,眸光一转,像是明白了什么:“莫非,这就是你之前要去报恩的那位和亲公主?哈哈哈哈哈,菩提道的首席刺客是天家的公主,这说出来,不荒谬吗?”
姬苍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他跟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回来的时候还拎着在屋内等候的秦飞镜兄妹。
场上一度鸦雀无声。
先前虞鸢看秦月楼留下的信时,并没有念给旁人听,因而他们只见她伤神,并未得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几人之间可谓是各怀心思。
尤其是秦雾花,昔年种种,她从中受难最多,对于那个传闻中的姑姑,她已然说不清自己是敬是爱,还是埋怨。
蓝青玉看见她,笑眯眯地打招呼,一如当年初见的时候:“雾花也在啊。”
秦雾花迟疑地,看见本该远在天边的宫主出现在自己眼前。
然而秦远山比她更惊愕,作为所有人当中最想带着桃源乡永远隐世的那个,此时此刻,恍然得知女儿和现在的皇家扯上关系,家中宝物又受窃贼威胁,孙女还和窃贼很是熟稔。
他有些要厥过去了。
好在耳边传来“噗通”一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请宫主责罚。”拂衣单膝跪下,低头请罪。
“嘶。”虞鸢又觉得一阵头痛,“你不是离开九霄宫了吗,怎么回去了?”
蓝青玉向她抛了个媚眼:“望舒君此言差矣,他的武功皆是我所传授,岂有离开之理?”
“他武功尽失时,也没见你留下他。”
“道君有所不知,我们九霄宫不收无用之人,是不是呀,雾花?”蓝青玉语调婉转,眼神戏谑。
好似眼前人的去留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物尽其用的把戏。
虞鸢叹了声:“我不爱干涉别人的因果,长风使也好,拂衣也罢,今日事你不参与,来日如何我也不管你,我只说一句,没有什么恩情天大到需要付出你的一生来偿还。”
拂衣身影微动,像是有所感触,可十多年的执念难以在几句话中消磨,更遑论他自小便被蓝青玉养成了认死理的性子,最终,他还是没有起来。
事不过三,虞鸢没有再劝他。
“够了。”不等他们再纠缠,秦远山回过神来,双手颤抖的,道出深藏在心底的苦痛,“诸位来错地方了,这地底下,哪有什么宝物啊。”
他脸上似喜似悲,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支着拐棍平复许久,才能够继续,将尘封的历史娓娓道来:
“你们既然能找到这里,想来都对古国的传闻有所了解,不错,此地是长乐公主所建造,可百年前古蜀国并非亡于战火,而是覆灭于天灾。
“那是一场极大的洪水。当时古国的大祭司洛九川,曾以龟甲卜辞预警,公主因此特令我族中人寻得高处山峰,从山顶处向下挖出一条密道来,再以阵法覆于上方遮掩,以期洪水到来时能够安然度过此劫。
“可并非所有人都相信那条卦象,古蜀的人们大多好战,比起未到的洪水,他们更相信自己的力量,甚至认为这是公主和祭司联手的骗局,拿起刀剑抵抗公主的谕令……
“但洪水还是来了,甚至比预期的日子要早上许多,彼时我们已经搬到了地底,可公主还是义无反顾的回到了地面上,选择去庇佑那些抛弃她的子民。
“大祭司也跟了过去,你手中的钧山剑就是祭司大人的剑,后来,洪水褪去,公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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竭倒下,我们索性在此定居避世,祭司大人将她的挽仙枪送归地底供奉,之后带着钧山剑不知所踪。”
“并非不知所踪。”姬苍生蓦然开口,“这把剑是我在翠微山寻得的,在一个山洞中,有架白骨躺在坑里,旁边就放着这支剑,还有一块碑。
“碑上刻了句偈语:愿随卿卿去,长乐无极。他大抵前脚将公主的遗物给你们送来,后脚就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长老静默无言,怆然泪下:
“总之,这儿没有你们要的东西,只有公主的枪,和她当年留下的,可供我们生存的织作之法。若不信,可到村后去看,但如果要对我古蜀子民动手,我便是炸了这山,毁了这里,也绝不让你们得逞。”
蓝青玉拖着他那悠长的调调,开口说:“别吓唬自己了,老头,你炸不了这山,真动起手来,你阻止不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好在我素来心善,但我不做无利的买卖,拿出点让我满意的东西来,今日就此揭过。”
秦飞镜不理解他这副无赖的做派,反驳道:“买卖买卖,有买才有卖,你这分明是抢!
“是吗?”蓝青玉斜睨了他一眼,孔雀翎羽在烛火照耀下流光溢彩,“外面关于古蜀的消息传疯了,可直至今日,依旧只有我们几个到了这儿,需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吗?
“不过是姬苍生去翠微山取剑牵制了一拨人,我九霄宫坐镇大泽山再将剩下的小门小派排除在外,说起来,长老能有现在的安生日子,可全靠我呢。还有,你家太子还在这,主子不说话,有你逞能的份儿?”
他丝毫不留情面,噎得秦飞镜说不出话来。
虞鸢看向蓝青玉,不卑不亢道:“宫主考虑清楚了吗,若执意如此,等于同时得罪菩提道和北晋王室两方势力,未免得不偿失。”
“呵。”蓝青玉挑眉,“望舒君,小公主,自古以来和亲的公主无一不明哲保身,怎么到你这便不同了?我知你在江湖上待的久了,好心提醒你,你身边这位太子手握诏狱执掌三军,此行多半也是为了珍宝而来,如今空手而返不说,还要受你使唤,可朝堂不比江湖,你别玩脱了,触怒他,不值当啊。”
他说完,不怀好意地盯着眼前二人,却发现不远处的姬苍生正怪异地看他,像是在憋笑。
还没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谢微说:“不牢宫主费心,望舒君于我,如天上明月,若能为之所用,微求之不得。”
“……哼。”蓝青玉应该是很久没被人这样驳面子了,一时间挂不住他那标志性的妩媚假笑。
姬苍生见他这样,反而笑出声:“年轻人的事,交给年轻人来就好,青玉宫主,这边请?”
他将伞往蓝青玉那边靠了靠,手却指向甬道的出口。
“怎么,钧山剑你也不要了?”蓝青玉不领情,拂袖甩开他。
“我欲上青云,何须凭借力?”他大笑着,把钧山剑往谢微处一丢,“小月亮,今日你欠我个天大的人情,来日记得请我坛好酒。”
蓝青玉恨恨地看了他许久,最后沉声道:“雾花,长风,我们走。”
秦远山微微张口,像是要挽留秦雾花,却始终无声,目送几人远去。
他这一生送别过许多人,在这遗世独立的地底,追不上,也留不下。
最终他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跟我来吧。”
虞鸢跟随他来到村子的后方,这里竖着块坟茔,坟前墓碑处躺着一杆长枪。
秦远山示意谢微将剑放在枪的旁边:“这是公主的挽仙枪,外界对古蜀国的传闻大多为假,只有一条是真的,当年的长乐公主,确实手持长枪,带我们于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
他语调迟缓,像是怀念,像是怅然,拈起一炷香,插在香炉中:“这香名为黄粱香,需十二时辰燃尽,闻者如见心底最深的美梦,继而沉迷其中不复醒来。
可你们都不受此香影响,或许真的是我老了吧。待到这柱香烧完,就是祭祀公主的日子,如今往事已矣,人也散了,且将这段时间,做个了结罢。”
说完,秦飞镜搀着他,一步步往村落里走去。
*
次日,虞鸢拉着谢微,早早的到了村后石碑处,不少村民已经站在碑前等候,昨日的风波没有蔓延到村内,这里的人们像二人刚到地底时那样,平和而安逸。
长老手持另一柱香,站在碑前,随着他手中拐杖敲落在地,祭祀的仪式正式开始。
年迈的老者吟诵古老的祝词,古国的遗民唱起真挚的颂歌,给当年洪水中分离的旧友,给知晓真相后远道而来的新朋:
“莫慌,莫慌,青山苍苍。
勿忙,勿忙,路途久长。
白露骤降,四野寒霜,游子当归乡。”
离家的孩子啊,请你不要感到彷徨,青山常在,不妨慢行。
挽仙枪与钧山剑躺在静默的石碑前,如同一对永不分离的壁人。
地底的日子,似乎百年来都是如此沉静。
此刻地上又该是如何呢?或许太阳已经升起,树梢上积雪渐融,鸟儿啼鸣惊起林中小兽,春日将至。
虞鸢看着明亮的烛火,对老者说:“长老,一百年太久了,若是可以,到山外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