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年,春季来得比往年要迟。
刚刚封后那会儿,传闻这位陈皇后受的是金屋藏娇的荣宠,百姓臣子赞颂武帝和皇后的情义深重,甚至于青梅竹马之情。
举国上下都期待着皇后诞下皇嗣给皇家绵延后代。
可惜直到皇上对她厌倦,失宠,她都没能生下一个孩子。
——没人知道,她封后至今,仍旧是完璧之身,从未任何所谓的“宠爱”。
“来人。”
秋枣战战兢兢进来,帮皇后娘娘重新画了眉,也就看到了还挂在脸上的泪渍。
“娘娘,要不要请太医来瞧一瞧,梦魇不绝,心病沉积,恐伤肺水。”
像是为了应和她说的话,陈阿娇猛咳了两声,觉得喉间泛起来一丝带着苦味的猩甜。
“我有心病?”陈阿娇抬了抬眉,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满面愁容,叹道,“心病难医,还是别麻烦太医院的大人们了。”
说完,她摆了摆手:“你下去吧,在这站着我心烦。”
秋枣却没动:“我帮娘娘蓖头发吧,再把前几日,少府送来翡翠簪子给娘娘簪上。方才娘娘睡下的时候,赵公公来通报了,晚些时候陛下会来甘泉宫,和娘娘一起用晚膳。”
阿娇觉得方才缓解了一些的头又开始痛起来了。
她按了按太阳穴:“秋枣,陛下好美人,我人老珠黄了,再怎么收拾也不会得宠的……甘泉宫的俸禄委屈你了吗?”
谁都知道皇帝宠幸妃子,高兴了就会给全宫封赏。
但是把这事摆到明面上来说的只有她一个人,十分大不敬的——居然有后妃听到皇帝临幸第一反应说封赏!而且不高高兴兴去迎接,反倒愁容满面!
秋枣没反应过来这话哪里不对,只知道皇后不让她干活,和她一起愁容满面起来:“可是宫里教习嬷嬷说了,后妃见皇上都要梳洗化妆……”
“秋枣,”陈阿娇不耐烦道,“你的饭是谁给的?衣服是谁做的?俸禄是谁发的?难道是教习嬷嬷?”
秋枣歪头开始思考,皇后娘娘为什么把这件事和俸禄扯上关系了呢?
陈阿娇总算被她逗乐,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秋枣以前在东宫服侍,是个铁打的实心眼,谁对她好,她也对谁好,是个大喇喇的粗人性格。
刘彻为抵防陈阿娇在后宫和母族牵线搭桥,助长侯国实力,她身边的宫女们全都是刘彻身边人亲自安排、时刻监管着,且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悄悄换走几个。
一年下来,宫里的人就换了好几批,只有秋枣是她求着留下来的。
秋枣刚被分配到陈皇后身边的时候,要半个月去皇帝身前述职一次。
她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担负重任的暗卫,以为陈阿娇如传闻所言,骄横跋扈,穷奢极欲,对这为新皇后很是严苛。
可是秋枣足足在阿娇身边待了三年,发现这“跋扈”且“受到盛宠”的陈皇后比传闻里温和的多,而且十分不受宠,发现自己见皇帝的次数比这位陈皇后还要多。
她每次去皇帝面前都战战兢兢,生怕皇帝不高兴了自己要掉脑袋。
而陈皇后对待她就温柔得多,她只会指使秋枣去御花园捞一网蝌蚪回来,放在瓷缸里养着,长腿了就丢掉。
因为阿娇怕会呱呱叫的东西。
迟钝的宫女总算回过味过来:封后前那些所谓的青梅竹马、金屋藏娇都是男人的空话,当年用来笼络馆陶公主,编出来的市井之言而已。
金屋藏娇的传言尚且如此,穷奢极欲更是无稽之谈。
陈阿娇可是馆陶公主的亲生女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秋枣一颗人心肉长的,不敢违逆天子,但心还是忍不住偏向了皇后娘娘。
毕竟皇后娘娘从来不让她去干掉脑袋的事!
陈阿娇知道她是刘彻心腹,可做事十分妥帖,她也就不在乎了。
谁伺候都一样,刘彻防她像是防贼一样。
可是她能贪图他的什么呢?
图他花心,图他滥情,图他杀伐果断不讲情面?
她能偷什么?难道窃国不成。
秋枣嗫嚅道:“可是,今儿个是十五,皇上定要来咱们宫里头的。您不好好收拾,受罚的就是我了。”
她舍不得唠叨阿娇,只能皱着一张苦瓜脸求她,试图无声地引起她的怜惜。
果然,陈阿娇重重叹了口气:“按你说的。”
秋枣得令,苦瓜脸上裂开半个要笑不笑的笑来,话到嘴边又变了一句:“娘娘可别忘了,今儿是十五,长公主殿下会来看望娘娘,娘娘要好好打扮一下。”
一口一个娘娘地说完,秋枣就欢天喜地地跑去拿翡翠簪子了。
在空荡的宫殿里留下了一串欢快的“哒哒哒”。
那双鞋子也是阿娇要她穿的。
毕竟一个下人,用不着端庄优雅。每天在宫里哒哒哒地跑,活像是一只小马驹。还能给宫里添一点活人的动静。
也让她觉得自己不像一具行尸走肉,尚且像个活人。
刘彻会说什么呢?陈阿娇,你都当了皇后了,还有何不满?你还想得到什么?
阿娘看到她这样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会不会后悔把她送到这皇后的宝座上呢?还是会继续到处搜罗补品,盼着她干瘪的肚子里能孕育孩子?
北方匈奴族怎样了呢?还虎视眈眈着汉朝的领土吗?
远在江南的父兄们如何了,大哥还喜欢耍花枪吗?二哥还贪恋女色吗?
她没意识到自己近日有多嗜睡,居然又长长打了个盹,支在桌上,一手撑着脑袋,陷入了昏黑的梦乡。
*
陈阿娇的母亲,馆陶公主刘嫖是窦太后的亲生女儿,当朝皇帝的同胞姐姐,身份极其尊贵,荣宠无数。
当年的时局动荡不安,可汉室的风谲云诡,刘嫖的明争暗斗,全都吹不进未央宫北阙的深宅大院。
现在的阿娇,总是会梦到那个她回不去的宅子。
而那时生长在母亲庇护之下的阿娇,却总是时时刻刻做着马上要离开这一方天地的梦。
宫城好大啊!
远比她们长公主府大得多。
蹒跚学步的阿娇捏着刘嫖的手,盯着上面鲜红的蔻丹左看右看,又抬头望向那朱红色的宫墙,只觉得娘亲指甲上的颜色远比这宫城鲜艳的多。
宫中的路实在是太长太长,阿娇踮着脚,怎么也望不到头。
“阿娇,你看,你以后就要住在这里头,要做皇后,做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没有人能阻断你的前路,没有人能夺走你的荣华。”
刘嫖抱起刚刚记事的阿娇,望着重重关闭的宫门,喃喃自语。
“你要记得,生活在这世上,不争不抢,就只有死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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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扎眨着眼睛,努力瞪着面前的大门看,好像想从中看出点什么门道来。
可惜,除了斑驳掉漆的门,她什么都没看到。
可是娘亲,门关了,这条路不就不能走了吗?
——这条路已经死了。
回去的路上,她咿咿呀呀,想跟阿娘说,如果前路已死,应该回头还是翻墙呢?
可惜阿娘不懂她是什么意思,还抓着她的手,强硬地问她,宫里的列为皇子你最喜欢谁?喜不喜欢刘荣哥哥?
阿娇不知道刘荣是谁,可是手又被阿娘鲜红的指甲捏痛,只能泪眼汪汪地说喜欢,才总算把自己娇嫩的手腕救了下来。
这一问像是开闸的天河水,以后她每逢入宫,都要有人问她喜不喜欢。
喜不喜欢太后,喜不喜欢皇上,喜不喜欢刘荣,喜不喜欢……
喜欢的,都喜欢的。
这两个字如同那天重重关闭的门,把她一个人围困在其中,又如同救命的咒语,次次救她于水火。最后,无可避免的,在唇齿间泛滥成灾。
所以,见到楚服的时候,应该说什么呢?
她应该感谢阿娘的赏赐。
所以在刘嫖第一次问起楚服这个伴读丫头是否贴心的时候,阿娇甜甜地笑了起来:“喜欢,喜欢的。”
喜欢,她都喜欢。
阿娇现在长大了一些,显露出和娘亲一样美丽的容貌来。
肌肤如雪、明眸善睐,就算不施粉黛,也依旧是出尘绝世的美艳。
她那么聪明,娘亲教的东西一学就会,渐渐不知天高地厚,对于自己的容貌很是自信,还为了多年来积攒的小聪明沾沾自喜。
于是志得意满,坚信在这种不痛不痒的“争抢”中,只要喜欢宫里那些人,再讨好他们,让宫里所有的人喜欢自己,就一定能做下一任皇后。
可是楚服和宫里的人不一样。
和所有人好像都不一样。
阿娇身边并不是没有贴心的丫头,更有许多从小服侍她的嬷嬷们。
她坚韧、快乐,生生不息,高高的眉骨显得整个人都忧郁异常。明明穿着和别的丫头一样,可是阿娇却能在她身上闻到一种草木开花一样的温热香味。
这样的不同催着阿娇的心里开出来一个小小的嫩芽,和以往都不相同,她想,如果楚服也喜欢我就好了。
“楚服,你长的真好看,我好喜欢。”女孩眉眼弯弯,随时随地都颠倒着这一句话,“就像……就像刘荣哥哥喜欢我的那种喜欢!”
刘荣哥哥喜欢她长得好看,她也喜欢楚服长的好看,因此这个词是理所应当的。
“……奴婢不敢。”楚服给她研墨的手微微颤抖,有些惶恐,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又重又快,磨的墨汁四溅。
这很明显不是喜欢,也不是因为喜欢而过于欢喜。
“啊,你不喜欢我吗?”阿娇抬笔蘸墨,心不在焉地抄写着《诗经》。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阿娇有点苦恼,从她的表情里品出来一点词不达意的味道,遗憾像是泡过了头的茶一样,带着苦味涌到了她的喉口。
她觉得委屈。
她读过了太多诗词歌赋,空泛辞藻翻涌在她的舌尖,却拼不出一句区别于平常她最常说的“喜欢”,却又萌生于喜欢、高过于喜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