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意识的光海，平日里的色彩鲜明的青云宗景物在这片海里只剩下灰白的轮廓。
江竹野看似入眠，实则是控制自己的魂魄出窍，从意识层面悬浮在青云宗的半空，俯瞰这个一草一木都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萧岚的契约真的是一件很玄妙的事物，可以直接让拥有者和这片土地进行某种更深层次的共鸣，她直觉自己再坚持一段时间后，整个宗门的植物动物甚至于灵气都能为她所用。
演武坪，问心殿，玄机阁......它们错落排布在山峦间，现在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柔软的皮囊下包裹着奔涌的液体，神经中枢联动着长短不一的触手，行走在各式无机质的元素中，可能今天还在这里，明天就去了十万八千里以外，可能今天还生龙活虎，第二天就是一捧灰。
她也终将是这样。
江竹野大抵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人究竟是什么？人和灵兽除了生理特征之外还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这世上还有其她人能做到魂魄离体吗，如果她做到了，行走在这片与众不同的混沌世界里，她会觉得孤独吗，会觉得自己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吗？
江竹野打了个寒战，她有些凄然地想，自己还算这个世界的人吗？
外人看来她当然是光鲜亮丽的，风头正盛的高阶弟子，虽然先天没法修炼魂形但因祸得福跟随常院长专攻符纸法器......
这样的师姐，每天夜里抽离自己的意识窥视着这片土地，每天想着怎么离开怎么算计各位长老——
“收敛思绪，不要乱想。”那种被拉扯的感觉又来了，江竹野在逐渐削弱萧岚的结界保护后愈发感受到这个世界试图驱赶自己的魂魄，但它不会把自己送回家，而是简单粗暴的撕碎。
但近日因为准备武盟大会消耗了过多的精力，江竹野发觉今日的意志力格外的低迷，那些捉摸不透的，无形的东西随着空气中灵气的涌动生出了无数细小的触手，严丝合缝地缠上了江竹野的魂体，它们轻轻的，不受撼动地拉动这个异世界的灵魂，想把它缓慢地撕成碎片。
如果有实体的话江竹野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她拼命向下沉，想去吸附在自己熟悉的建筑上，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她终于做到了魂体化形，“扑哧”，两只手臂从混沌的魂魄里生长出来，然后用尽全力抓住了藏书阁的房檐。
坚实的依靠让她心里有了些底，江竹野整个人试图贴在屋顶上寻求这个建筑的庇护，她松了一口气。尽力回想着自己和这片土地有关的一切。
然后接下来便会是自己熟悉的流程，依附土地，魂魄逐渐归体，然后醒来......
“咔哒。”
一股截然相反的力道从自己的小腹传来，像有人打了她一拳，让她被弹飞了出去。
江竹野惊愕地睁大了眼，感觉到自己被飞速向着空中拉扯。
这片土地拒绝了她。
江竹野向来是个乐观的人，她抬起头看着这个没有颜色的世界，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自己魂体的脸颊上的五官也逐渐冒了出来——她就要突破那层禁锢了！
然后她开始放声大喊：“裴长卿！王楚然！苏栩！萧——岚——我在这里！”
他们当然是听不到自己的呼喊的，这只是一种潜意识的暗示。
声音很快就消散了，江竹野的视线里露台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她还在向上，意识逐渐涣散开了，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敲门声。
没有人气的意识海怎么会有声音？江竹野一怔，然后意识到是自己的实体听到的声音。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在这个时候居然真的有人来敲她的门，现实世界里的呼唤能极大的稳定她的魂体。
“竹野？”是裴长卿，她抱着一摞卷宗站在门口，问道：“你在里面吗，我找你商量下丹森的事。”
江竹野顺着这股呼唤带来的力道尽力的往下沉，在几番挣扎后和拉扯力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不在吗。”裴长卿自言自语着，想：“也是，研究糊涂了，现在她应该在露台。”这么想着，她转身就走。
“不要啊！”江竹野发出一声惨叫，却看见裴长卿继续丝滑的转了身，向转角处走去。
“这下麻烦大了。”江竹野觉得自己再次摇摇欲坠，一股疲惫感席卷了她的全身，像被收割进农仓的麦浪。她脱了力，睁大了眼睛看着下方细密的线条，觉得随着自己高度的上升他们愈发的陌生。
她要死了吗？
不，不该是这样的，江竹野终于发现自己又开始多愁善感意识不稳，她直接悍然出手，“啪”，一个巨大的耳光扇在背后，沉声道：“给我滚！”
刹那间风云涌动，背后细密无形的灵气被这一掌生生拍散，凝滞的空气轰然流通。
“老娘的意识海还轮不到你们放肆！”
这句中二的台词她想喊很久了，三年以来，青云宗的各个地界已经被江竹野以萧岚的契约为媒介悄悄打上了烙印，所以在她心里，青云宗早就是自己的地盘。
宋明昭威胁她那会儿以为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不小心着了道，根本不知道自己那份的契约已经被江竹野混入了自己的魂体，在他外出的这三年，留在宗门的印记早就被自己翘的七七八八。
江竹野扇完那一耳光，一下子感觉浑身轻松起来，整个天地在自己眼里都变得明晰起来，她终于可以完整的进入这个意识的世界。
随后，江竹野加深了新盖上的烙印，愉快的看到地面的小型野草已经能根据自己的指令摆动。
她轻飘飘地从半空落下，站立在玄机阁的顶端，把这些长老的意识体一一标记——她向来懒得记那些只吃不干的老滑头长什么样。
做完这些，她两眼一闭，准备真正的睡上一觉。
“江竹野。”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霎那间，青云宗的四面八方伸出了无数蓝色的丝线，像数道绸缎悬挂在了天空中。
萧岚醒了？！江竹野的心底闪过一丝喜悦，这几年没人交流和穿越有关的事物，她感觉自己快憋疯了。
但那些丝线汇聚在一起后还是缺了些力气，它们蔫嗒嗒地垂了下去，继续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呼唤：“竹......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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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层面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离奇，江竹野觉得自己现在就是看到朱英妆穿襦裙都不会惊讶，她直接遵从本心，上手一捏，把这些丝线的源头捏在一起。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手感，江竹野觉得手里的这团物质跟自己身上的蓝色结界本质同源，表面润泽但是富有弹性，像个史莱姆。
她左捏右捏不亦乐乎，无视了萧岚发出的哼哼唧唧，不多时捏造出了一个大概的人形，然后给他渡了一点自己的灵气。
萧岚有了大概的形体，终于再次积攒出力气幻化出了自己的形体，史莱姆逐渐退去了蓝色，变成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看来萧岚的意识体比自己成熟得多，已经有了颜色，江竹野多看了两眼，发现此时萧岚的脸颊上飞着两道红，幽深的眼睛此时左躲右闪，就是不看自己。
她奇怪地看了看，发现自己目前的身体轮廓还是一片混沌，在外人看来大概算个只有头和手的幽灵，又不是没穿衣服，那他在害羞什么？
但江竹野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了？我要离开青云宗一段时间，你什么打算？”
萧岚听了这话，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的面颊上好像掠过了一丝欣喜，这点微妙的变化让这张脸刹那间由精致的古画变得生动起来，他毫不犹豫地说：“我跟你走。”
江竹野一惊，继续问道：“怎么跟我走？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这具身体是宋明昭制作的，没有人的气运，很难容纳我的魂魄，所以很易碎，需要经常躺在冰棺里。”
也就是他还想继续附在自己的身体上？
江竹野自然是乐意的，毕竟萧岚既知道她的来历，可以一起交流，又能教授自己些这个世界的知识，但是萧岚就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青云宗留了一片我的魂魄，我花了三年才融合进来，想起来还有一片魂魄在丹森，取回来应该能想起来全部记忆，就能帮你回家了。”萧岚的上抬那双眼，一脸真诚的望着江竹野。
这简直一箭双雕，江竹野点了点头，嘴角难得真心扬起，她问道：“明天我们就动身，那我怎么去接你？”
“不必这么麻烦。”不知道为什么萧岚的脸更红了，他缓缓地凑近了江竹野，然后伸出了双臂抱住了她。
江竹野没吭声，感受到有温热的鼻息洒在她的头顶，萧岚的手臂轻轻揽上了她的肩膀，维持着这么一个若即若离的拥抱，随后二人的魂魄像是突然接通，保持着这种紧密的联系向下坠去。
她现在分明只是个混沌的魂魄，却能感觉到萧岚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
江竹野睁开了眼睛，在意识海中突破限制后整个青云宗对她来说几乎单向透明，她听得到窗外树叶细碎的摇动，看得到演武坪地平线落下的残阳，嗅得到百味堂飘溢的槐花蜜香。
一切细小的生物显得如此清晰，包括她身体表面魂魄的流动，她能感觉到萧岚的主体宿在自己的心脏处，气息再次沉静了下去，蜷缩成一团睡着了。
就好像是，这个人拼尽全力在这时候醒过来，只是为了能再同她走一程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