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汲一晚上没睡,脑海里浮现的全是那几十年前的往事。
他开始走马观花地回忆起这所过的四十年的人生。
后二十年,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醉生梦死般沉溺于权欲之中。
而关于前二十年,他记不太清了。
宋汲只模糊地记得自己曾经是不叫宋汲的。
但是具体叫什么,他也忘记了。
曾经的宋府也不似现在这般阴森恐怖又人心险恶。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不自觉地美化了那段永远不会再有的记忆……
根据模糊的印象,虽然外面并不太平,但他感觉小时候的宋府是温馨的,是和气致祥的。
他有疼爱他的母亲,有慈爱又负责的父亲,有一群可以嬉笑欢闹的兄弟,还有——
一个讨人喜欢的可爱妹妹。
他那妹妹总是喜欢乖巧地跟在他身后,像条刷不掉的小尾巴。
而他也喜欢做她的英雄,仰首挺胸地将她护着,答应保护她一辈子。
春日桃花盛开时,他们会在融融春意外郊游踏青。
夏夜阵阵蝉鸣里,他们会在阴凉树荫下扇风纳凉。
秋月朦胧美妙中,他们会在一片萧瑟里倾诉烦恼。
冬雪皑皑落满处,他们会在凌冽寒风里打闹游戏。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宋府变了,他也变了呢?
是他五岁时,那灯火通明的夜晚。
千家万户欢腾地庆祝节日,人人都期盼着来年顺顺利利。
可他知道,宋府没有来年了。
同时,他也知道,母亲给自己和妹妹安排了退路。
只要乖乖地待在那等着,他就可以忘记前尘往事,去过和平安宁的生活。
但是!
自己可是堂堂三尺男儿!
他怎能就这么窝囊地离开?
怎能选择忘却所有,无耻地苟活于世?
所以,嘱托银莲待在桥边别走后,他孤身跑回了宋府。
他一鼓作气,冲回屋内。
娘亲见到他回来了,面上闪过惊愕。
然后又猝然回神,她连忙将其拉进了一个密道中。
捂着他的嘴,娘亲死死将他抱在怀里。
正逢多事之秋,皇子夺嫡的阴谋逐渐浮出水面。
宋府是坚定的太子党。
可太子被宠妃所生的五皇子陷害通敌叛国。
那封字字泣血的罪书被甩在案几之上。
面前的人端坐高台,面色阴沉。
旁边的人用饱含失望与愤恨的口吻痛斥太子犯下了那弥天大祸……
子虚乌有的大祸。
可看着那毫无破绽的证据和证人证言,太子只能垂头,无话可说。
一时之间,他成了千古罪人,他犯下的罪罄竹难书。
最终,太子废黜,并被囚于禁宫,永不得出。
欲要万丈高楼坍塌,最快的方法便是凝力攻击一处——
支撑的廊柱。
太子便是那廊柱
他被废,失了主心骨的太子党们则被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还有……
该砍头的砍头。
其实五皇子曾向宋府示好过。
但宋老爷认为他空有狼子野心没有仁爱大义,甚至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所以迂腐又颇有风骨与傲气的他不客气地拒绝了。
那心如针尖一般小的五皇子怎会顺心?
他一直心怀芥蒂。
如今,太子倒下,宋府受牵。
面对这么个难得一遇的公报私仇的好机会,他怎会轻易放弃?
宋汲记得很清楚。
那天,他看见五皇子大摇大摆地进了宋府。
那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
头高高仰起,鼻孔似乎要捅上天了。
所以,纵使马俊俏异常,身上衣冠华美,他浑身依然散发着盖不住的小人得志的恶臭气息。
轻甩马鞭,五皇子邪笑着,用阴阳怪气的轻浮腔调说道。
“宋家老爷?宋大官员?”
“没想到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吧?不过本殿下仁慈,你要是现在后悔了就不——”
“这是太子殿下的爱马吧。”
未等他说完宋老爷就出言打断。
对面一愣,声音不自觉减轻。
“……是又怎样?”
闻言,宋老爷嘴角浮出轻松的笑意。
而后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温和的笑容蓦地被讽意浸满。
勾出不屑的嘲讽,宋老爷冷下声。
“我就说怎么这么不相配呢——原来是掐了大葱头,装蒜啊。”
“至于现在后不后悔,当然后悔。”
彻底收回笑容,他目光冰冷,定定与面前的人对视。
“后悔之前还算恭恭敬敬地请你出去,而不是——”
“一脚踹出门!”
五皇子听了他这一番话,脸从红变黑变红再变到漆黑如墨。
青筋狰狞凸起,他瞬间勃然大怒,挥刀砍向宋老爷的头。
鲜血肆溅。
五皇子自然没有一刀砍下脑袋的力气。
所以骨肉并未分离,只是半挂不挂地吊着。
停着立在原地一瞬后,力气渐消,宋老爷仰着身子向后,倒在地上。
尘土本该飞扬。
但因被流淌的血液浸润,它们被死死固定了下来……
绘成冤屈的血画。
“呵!愚蠢!”
勾唇地舔了舔沾血的嘴角,五皇子满脸轻蔑。
接着,他扭头大吼。
“本殿下在宋府找到了宋家老爷结党营私、通敌叛国的证据。”
“他恼羞成怒,对本殿下出言不逊又试图行刺,随后——”
“被当场诛杀!”
身后带着盔甲的众人只如傀儡般望着前方,面无表情的应声。
无一人反对。
屋内,宋汲在宋老爷被砍头时就被他娘亲死死捂住了眼睛。
可即使看不见、听不清,他也还是可以猜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浑身打颤,宋汲不自觉睁大双眼。
身后那死死捂住他眼口耳的人也在颤抖。
突然,一滴冰凉的水珠打上他的额头。
他愣了。
娘亲她居然……
哭了。
宋汲一直认为娘亲是“缺心眼儿”。
因为娘亲从来都是笑嘻嘻的。
就算有时他调皮捣蛋,娘亲也只是一笑而过,从没向他过发脾气。
他唯一一次看娘亲哭是他小时候贪玩,落到了水池里。
那时,要不是被救得及时,他可能就要被淹死了。
但因受了惊吓,加上又呛入过多的冷水,连忙被带去换衣烤暖的宋汲仍是染了风寒。
昏昏沉沉睡了三日后,他终于苏醒。
一睁开眼,宋汲就看见娘亲和妹妹守在床边眼眶通红,泪眼汪汪。
见他醒了,那两人更是猛扑上来抱住他,止不住流出松了一口气的欣喜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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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着肩膀上的湿濡,宋汲心里满是愧疚。
所以,当时他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永远不会再让她们哭泣。
可现在,娘亲又哭了。
甚至不能放声大哭,她只能憋着,任由悲伤痛苦与愤怒憎恶将自己吞噬。
宋汲握紧拳头,气到双目猩红。
这个畜生!
他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可畜生的话还在响着。
“现在!但凡是宋府的人,格杀勿论!”
一时间。
溅上地面结出的白霜,滚烫的鲜血将其融化。
喷撒于廊檐花窗,再华丽明艳的彩色装横也瞬间黯然失色。
窜逃和追逐的脚步声,刀剑刺破血肉的噗嗤声,尖锐不断的惨叫声像是奔着刺破宋汲的耳膜一般——
鱼贯而入,横冲直撞。
宋汲头痛欲裂,想闭眼逃避,但闭不上。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家伙践踏他的家、屠杀他的亲人。
住手!
这样下去,这样下去……
就什么都没了啊……
嗓子被堵塞,宋汲只能在心里哀嚎。
突然,娘亲附到他耳边。
“既然你选择了回来,那就记住,好好地记住今天发生的一切!”
“娘没有给自己留替身,所以娘必须要出去。
“但是,你要好好待在这,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接着,她将宋汲的身子转过去,面对自己。
双目通红,里面满满印着滔天的恨意与无尽的悲戚。
“你要让宋府今日惨死的人恢复清白!”
那声音沙哑但坚定。
注视着对面湿润的眼,宋汲不知何时也了流泪,脸上一片冰凉。
娘亲一如从前般温柔地抚摸他的面颊,将他的眼泪拭去。
“娘去了,别出声……”
哽咽着断断续续说完,她轻柔一笑,头也不回地转身冲了出去。
之后宋汲有些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最后整个宋府就只剩自己和不知去向的妹妹银莲了。
而从密道爬出的他为了报仇,选择了协助七皇子。
这七皇子表面上吊儿郎当,无心皇位。
但他在五皇子血洗太子党时,暗地里救下了许多人来充实自己的势力。
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加入,他都为他们谋了一条生路。
这一仁义之举让他赢得了众多才子的投诚之心。
而且,上面那位的身体和头脑还没有完全被掏空。
他知道五皇子心里的如意算盘,对这兄弟间的手足相残十分不悦。
五皇子还在春风得意。
殊不知,他早已成了弃子。
于是,宋汲改头换面。
借着宋府遗孤的身份,他带一众曾受宋家接济的才子谋士投入七皇子麾下。
几年后,因率领将士破北方入侵的蛮人有功,七皇子凯旋而归,被拥着登上那无上的高位。
国家逐渐安定富强。
他也信守承诺,为宋府平了反。
而宋汲则在十五岁时遇到了曼陀罗。
之后,凭借从龙之功、妖怪之力,他逐渐站到高处。
及冠那年,宋汲荣归故里,重建宋府。
粉墙黛瓦、斗拱飞檐,亭台水榭、琼楼玉宇,比之前的宋府更加富丽堂皇。
他风头无两,分外潇洒肆意。
但同时,不仅雕梁画栋变了……
他也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