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沉重的。
时间洪流中画面消失以后，三人都任由生死簿已经被写完的单页纸张漂浮在半空，无一人伸手。
苦战数年，吃积雪喝泥水，途径极寒之地与干旱沙漠。
他是人。
是有身体有极限的人。
那能保他不死的火莲反而成为了他的枷锁。
他背负着两千名兄弟的性命，他不敢死，同时，当地人走投无路喊他的那一声将军，变成了他必须要完成的使命。
不是他选的。
虽然哪吒看不见自己因何选择将火莲赠与他，也不知道君王为什么要将兵权送给身为将军之夫的书生。
但能看得出他慢慢接受了将军的称号，承担起了这份责任，而后很清楚自己不会死，消失在了人群的视线中。
于是随着时间流逝与朝代更替，他不再以名字指代自己，只记得自己是镇国大将军，国家需要，他就一定会站出来。
哪吒伸手接过生死簿那一页纸之前，先是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孙悟空。
“你看我干嘛？”
被发现了哪吒也不回应，只踮起脚尖伸手从孙悟空衣服里翻出判官笔，手起笔落，自此生死簿上再无镇国将军失职的说法。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是我涂掉的，和你们都没有关系，我知道你们都是来帮我的，后续没有需要用判官笔的地方，笔在我手里，出事把我推出去就好，我不连累你们。”
要是真的不能这么做，以杨戬和孙悟空的反应能力，这几秒钟的时间能拦哪吒八百次。
都没出声，就是都有这种想法，在等哪吒动手。
孙悟空将判官笔抢回来：“去去去，小孩子能玩得明白吗。”
“说什么抹花账，哪有烂账？”
正说着还伸手从哪吒头顶上方扒拉了一下杨戬：“你看见了吗？”
“没有。”
“行了我们继续往下走，别整得那么沉重嘛。”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其实将军早就死了，同两千精兵一起死在了边疆。
那个将军也找不回来了。
他们能找的，只有靠念力支撑着守护了中原城上千年的那一位。
没到下一个目的地之前，杨戬还专门又朝哪吒问了一遍：“你真的没有记忆吗？”
“怎么了？”
“都好几千年过去了，还张嘴就是不连累，这不像什么本身性格使然，反倒更像没忘干净的。”
……
再说下去话题一定得变成哪吒之前跟谁说过这种话，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被旁人用外力帮忙忘掉的，都不会太愉快。
不怪杨戬不相信，要不是千年后第一次见面哪吒真把所有武器都对向自己，孙悟空也不相信来着。
哪吒回忆起最开始孙悟空跟他说过的那套话，又结合了一下杨戬好像很熟悉自己过往的条件：“咱俩以前也是很好的朋友？”
“嗯……算是朋友吧，不过好不过你和大圣。”
毕竟不管外面乱成什么样子，都不太会影响到花果山的生态，想让大圣出山，那得位高权重的去三求四请。
饶是如此，都不一定请得出来。
孙悟空完全可以不管闲事，却还是无论距离隔了多远，一听见哪吒这边有动静就立马赶过来找他。
杨戬和哪吒虽然也是互相帮过忙点个头就能给对方行方便的关系，但按以前的交情算，确实是该是他们两个人关系更好一些。
时间洪流的下一个目的地也还是中原。
不知道将军是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总之他们能穿梭的地方，目前看来，只有不同时间点的同一个地方。
这次再出去，就省去了找人这种弯弯绕绕的步骤，刚出去就是困难。
人要是有能力什么都能解决，且可以控制欲望，是不会需要求神的。
世界有世界的法则，于是便产生了灾难。
比如，地震。
三人从洪流中出来的时候，是踩着一块祥云飘在天上的。
以俯视者的角度，围观着底下人正在经受的苦难。
任何生灵在自然灾害面前都是渺小的，从哪吒的角度看，其实地面上忽然裂开的口子并没有多长，但一次性吞噬掉几十上百人轻轻松松。
哪吒从祥云上跳下去，脚踩风火轮，正要往下方飞去，结果却被杨戬伸手拽住。
“万事万物都有运行规律，人各有命，不可打破这种平衡。”
“你少放屁，难道你拜进师门学到的第一课是遵从宿命吗？这么多人死在你面前，你也真能看得下去？”
趁着杨戬愣神功夫，哪吒指挥混天绫扒开碎石，将其中被砸伤的人如数带出来，而后给孙悟空一个眼神。
孙悟空毫不犹豫的又召出一片更宽阔的祥云，供难民暂时歇脚。
紧接着哪吒朝冲到下方，用变大变长混天绫分裂成好几截，分头将难民从石缝中解救出来，顺便还不忘带走正在慌不择路逃窜的人民。
等确定没什么人被遗留在外面，哪吒才提起火尖枪，劈开合拢的地缝，让混天绫下去捞人。
天上。
杨戬：“这根本就不合规矩，他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规矩是谁定的？”
“这里头难道就没有不该死的人吗？”
“这场地震到底是怎么来的，被谁为了见不得人的目的策划出来，我们来之前有人敢查吗？与我们不在同一时间的平民百姓活不活着就无人在意了吗？”
杨戬沉默。
这会哪吒也从地面上重新回到天上。
杨戬注意到他看向自己的视线，说教到：“你下去之前难道就没想过，把他们救下来，他们也一样流离失所吗？”
哪吒回怼得毫不客气：“我既救了他们，就自然能想到安置他们的办法，我不会等人都死了再长吁短叹那些规矩天道之类的废话。”
这里的每一个人，神态、动作、声音，无不透露着不想死这三个字。
不可以袖手旁观。
于哪吒而言，不管他为什么而下山，只要看到了人间的苦难，就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人与人之间朝代更替的战争他不能乱出手，那地震这种鲜有人幸免的灾祸，他做不到站在上方无动于衷。
真若如此，他也同他最看不起那种表面道貌岸然实际脏事做尽的“仙家”没有任何区别。
眼看着俩人之间火药味越来越重，孙悟空赶紧站出来打圆场：“行行行差不多得了，做都做了，别说这种伤和气的话。”
“看见将军没？我们为了将军而来，将军人呢？”
哪吒在刚才被救下来的人中扫视了一圈，没找到大将军的身影。
于是新的难题就此产生——
地震还没有结束，如果他们现在离开此处，回到时间洪流之中找人，祥云消失，这些人一样无法免幸于难。
看出了哪吒的为难，孙悟空从哪吒的豹皮囊里翻出乾坤八震图：“阵中世界只隔绝无实体的东西，没法给将军用，还能给活人试试嘛。”
哪吒催动口诀，八震图横向展开，其中线条一如他们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将每一个人都带进了图中。
而且划区域，这些人与五十万将士和恶鬼分开，互不影响。
“走吧，找到将军就给他们再送回来。”
三人进入时间洪流中。
这次就以画面的形式看见了镇国大将军。
将军跟一个穿着朝服带着乌纱帽的人面对面站着，不知道在交流什么。
那乌纱帽是个鬼官，心思从没正过的那一种。
哪吒不认识，杨戬却打过交道，且很清楚对方会为了想得到的东西不择手段。
比如他们正看得见的，鬼官拿走了大将军身上多次救国救民积攒下来的所有功德与阴德。
拿完以后还犹嫌不够，又带走了将军的天魂与人魂，取出魂魄中火莲的花瓣。
临了还要将军跪拜着为他送行。
失去的与得到的并不对等，但有求于人的时候就是这样。
地震一直没停歇。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害。
鬼官对着将军信口胡诌，说就该有一大批人缺失正当离开理由，下面才一致决定筹划这么一场灾难。
灾害规模庞大且不好控制，所以正常排队等着被领到黄泉的人中，就会有那么几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于是便出现了可以钻的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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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官得到了东西，就开始打发将军离开。
再之后，就是能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一幕——
鬼官转过身，手中出现一宝物，宝物本身只有一个手指指节大小，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慢慢变大。
是个日晷的形状，有晷面和晷针。
日晷是计时仪器，不过这会却并没用做对时间进行改变。
鬼官只是借用一部分法力去进行仪式，让地缝再一次裂开。
但神奇的是，地缝再裂开以后，底下没有任何一个活人，那地面上和村庄里也没有，□□与灵魂皆不存在。
可能也知道直接连吃带拿有点过分了，鬼官恢复了村庄本身的样貌，告诉将军，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让他别太较真。
至此灾难结束。
任何东西存在都有其存在的道理，鬼官拿走了将军的魂魄。
天魂和人魂离体，就代表着将军不会再有能力变得更强的可能，也不会再有人类的情感和思想。
一切都归于安静时，他没有选择出现的大众的视野内，而是只身一人朝着一个方向走。
走了很久，也走了很远。
日晷是阴界至宝之一，有改变时间掌控思想的功能，鲜有人知。
所以孙悟空和哪吒要找的那个蛇妖用过的法宝，其实很早很早之前就出现过。
而拿将军魂魄也恰好印证了这一点。
拿人魂是为了防止将军发现什么脱离控制，拿天魂便是抽走了将军的能力，消灭将军任何揭兵造反的可能。
只留下一魂，火莲又失去了大部分的能量，稍微培养一下就是绝对听话的好下属。
鬼官曾经是看守至宝的守卫之一。
所以对于这件法宝，需要用就偷出来，不用了还能很轻松的还回去，只要没造成大规模的动乱引发彻查，就不会有人发现。
哪吒完全不想听什么法宝不法宝的，从刚才这一番话中，他只关注到一件事：“就是说，鬼官拿了能量，拿了功德，还要奴役他？”
“……好像是这样的。”
“凭什么！”
虽然不是很想火上浇油，但事实远比能看见的更加残酷。
孙悟空：“前面生死簿上记了一笔的，估计也是因为功德都被拿走了，没有抵过的东西了，才落得这样的结果。”
……
眼看着哪吒又要冲出去与鬼官对质，杨戬又眼疾手快的把人拽回来：“你很难在阵中世界去找三官箓上有名的人问罪，冷静，出去再说。”
“出去了你找人算账我就当没看见，绝不插手阻拦。”
哪吒紧握着拳头，深吸好几口气平复情绪，勉强接受了杨戬的提议。
再之后，哪吒带着乾坤八震图又返回了地震的时间线，将所有被救下的村民都送到已经被复原的房子与景象之前。
接受村名跪拜他之时，哪吒朝他们摆了摆手，踩着风火轮又离开了这里。
他就是为了立三界规矩给人类争取原属于他们的生存空间而来，无须跪拜他来表达对他的感谢。
应该的。
*
时间洪流中的画面还没有消失。
与这段经历相关的记载还没到结尾。
将军的最终目的地在一座废弃的庙前，经过那么长时间的变革，庙宇已经塌了大半，剩下的供桌也摇摇欲坠。
供桌上摆着一尊被砍掉一半的神像，辨认不出是谁。
但庙外不远处的石头上，却刻着工工整整的三个字：翠屏山。
将军在神像之前跪了三天三夜的香。
哪吒本以为他是有事相求，想为自己伸冤，又恰好只认识他。
不是的。
杨戬和孙悟空都看不到将军的想法，因为将军已经没了人魂，不再具备主观思想。
将军跪香的时候，木讷得像是庙里还住着另一尊雕像。
哪吒此时很清晰的感知到了将军的微弱的想法——
他觉得他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他辜负了哪吒将火莲赠予他的期待，他没守护好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也没做成什么。
而这些被哪吒感知到的时候，就像将军头顶飘着几行字一样。
只是苍白无力的叙述，没有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