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华山派的弟子彻底走远了。
裴序仔细分辨着声音，刚转过头想提醒，却发现眼前的人眉心微蹙，似是在冥思苦想。
两人此刻距离极尽，他垂下头就能数清她的眼睫。
她还在他怀里……
她在想什么？
是肚子又饿了？
凤眸微微出神，他的心跳又乱又快，想着方才这人骄傲的眼神，不知为何便想让她抬起头。
再看一看他。
“叶起……”
“阿弥陀佛，裴施主可是缘水已澄？”
熟悉的声音带着温柔笑意。
叶起正在愁怎么进山，一听这声音不由面上一喜，刚抬头就见裴序突然神色大变。
她正奇怪姓裴的害怕忘忧大师干嘛，就被他一把推开。
叶起心无防备脚步一乱，正好绊到石头，整个人踉踉跄跄差点把忘忧撞倒。
忘忧笑着扶住一头撞过来的人，叶起慌忙站稳，赶紧冲他拱手致谢，转头就骂：“姓裴的你推我……”
话还没说完又被冲过来的人捂住了嘴。
“唔唔唔唔！”
叶起瞪圆了一双眼睛，伸手就去拧这人的脸。
裴序心里乱糟糟地，又怕她再引来守卫，只得低声道：“刚才有条大青虫在你身上。”
叶起手一松，心下纳闷，这么冷的地方也有大青虫？
忘忧身着单薄的月白色袈裟，却好像并不受寒风影响，脸色红润如常，竖掌笑道：
“阿弥陀佛，雪山青虫不入轮回，这只怕是有大因缘。只是不知这因缘，是与虫，还是与人？”
叶起更纳闷了，男菩萨说话真难懂，虫子的姻缘竟然是人？莫不是青虫传？
裴序见叶起一脸迷茫，心下一松，斜了眼忘忧，若无其事道：“你怎会来此？少林和峨眉不是已将龙吟剑一事交予江家周旋了吗？”
见忘忧但笑不语，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裴序眼底闪过一丝烦躁，余光瞥见身旁的人，又感到脸颊微痒，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指尖的温度，忍不住抬手去拂。
叶起想到自己误会他了，不好意思道：“抱歉啊姓裴的，疼不疼？”
她想着刚才好像还挺用力的，凑上前要细看。裴序赶忙退后一步，低声道：“无事。”
叶起见他垂着眼，也没在意他退后的动作，反而觉得内疚。
脸都掐红了，姓裴的都被掐怕了，啧。
“江家此次意不在龙吟剑，而在武林盟主之位。”忘忧敛笑回答方才的问题，语气有些凝重，“前日的武林大会，参与者有何金何施主。”
裴序和叶起神色一凛，六扇门和各大门派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一个捕快去武林大会做什么？
便见忘忧合掌颂了句佛号，低声道：“其他小僧不便多说，还请二位施主三思后行。天山这趟……能退则退。”
裴序凤眸微眯，道：“可是因为付懿？”
忘忧面含微笑，目露赞赏，却没有回答。
叶起见他俩眼神一来一回，忍不住回想起付懿这个人。
付懿是上任武林盟主，也是江家江老太太的养子。
他虽是养子，却得老太太真传，不管是为人处世还是武功秉性，都是同辈翘楚。
其实武林盟主就是个头衔，平日里也没什么实权，顶多江湖上见了面，大家主动打个招呼“哟！盟主大人！久仰久仰。”
但当江湖有难时，这个虚职就会派上用场。
每当危急时刻，各大门派便聚在一起选出武功最为上乘的人，带领大家解决危机。
十年前，北蛮巴索图来犯姜国时，便是付懿在九大门派中脱颖而出，接过武林盟主之位。
他带领众多江湖豪杰混入军中，为驻守边疆立下功劳。
按理说有这番功劳，只要付懿活着，武林盟主的位置就不可能再落到别人头上。
但他今年开春却因练功走火入魔，将朝廷一位官员全家上下三十几口人虐杀致死，事情败露又畏罪潜逃。
此案震惊朝野，六扇门出动了三位神捕，追了七天七夜才将付懿羁押归案。
叶起整日没心没肺瞎跑，也对这件事印象深刻。
一是因为案情惨烈，那位官员又多受百姓敬仰，整个江湖当时传得沸沸扬扬；
二是因为阿雪为了维护江家名声，那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数次晕倒，吓坏了她和小金。
叶起觉得自己肯定是跟姓裴的学狡猾了，想到今年的事，慢慢猜出了男菩萨话中深意。
江家想要摆脱付懿的阴影，所以才带头牵起这次的武林盟主选拔事宜。
不管最后盟主是谁，都只有感谢江家的份儿，也会让人们淡忘那一位残忍不守道义的江家养子。
至于何金，甚至可能是江老前辈亲自邀请来的。
想到这，叶起恍惚地抬起头，遥望远山皑皑白雪。
如今江家发生这么大的事，阿雪在山中却一无所知。
如果此事顺利倒好，倘若又生变故，烂摊子还是会让阿雪收拾。
到时又要累坏身子。
而且天山险峻苦寒，就算小金说阿雪身体已经恢复，可……
“姓裴的，雪莲好找吗？”
叶起的声音罕见的不安，裴序诧异地转过头，便见她出神地望着天山，面露担忧。
他脑海闪过金不换的话，顿时心下了然，见忘忧神色疑惑，便快速解释两句，又走到叶起面前挡住她的视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江南雪武功如何？”
叶起被这么一问，不由转换思绪，然后露出一个很浅却自豪的笑，道：
“江家的沧海摘星手以柔克刚又暗含杀机，阿雪都练到第七重了。再加上她那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素银手套。我和小金联手说不准才能打过她。。”
裴序挑了挑眉，道：“那你还担心什么？”
却见她敛去了笑意，陷入沉思。
“这不一样。”叶起摇摇头，“她再厉害，但是天山那么险那么冷我还是会担心她会不会受伤，会不会被大雪困住。”
裴序神色一怔，那双眼睛满是关心和挂念，认真又郑重，让人看了便想问一句：
那我呢？
你也会担心我吗？
唇畔微启，又猛地抿住，裴序眼底闪过一丝懊恼。
为何会想到这么无聊的问题。
“就像你，姓裴的。”
裴序心口一滞，迷茫地抬起头。
“江湖现在都传寒霜剑是小剑神，我也清楚你有多厉害。可你如果去了三皇子府，我还是会担心。”
“担心你会不会被人欺负，担心你会因为不好的话难过。”
她定定地看着他，双眸映着雪光，璀璨生辉。
“扑通”
裴序慌乱地移开视线，寻着雪山冷冽的空气。
迷情香？没有迷情香。
“扑通”
他急忙地看向四周，这里不是青云观，没有长辈的调侃和古怪的氛围。
“扑通”
他紧紧地按住胸口，为什么？
“扑通”
他又抬起头，迷茫地看向那个人。
“扑通”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扑通”
为什么。
“扑通”
为什么只是看着那双眼睛。
“扑通”
心就跳得这么快……
“扑通”
【情根深种，缘水难澄】忘忧了然的声音。
“扑通”
【情根深种，甘为其死者，长相守自动化解。】金不换调侃的声音。
“扑通”
【我是疯了才会对缺心眼情根深种。】……他不屑的声音。
“扑通”
“姓裴的，走什么神呢？”她笑的声音。
“扑通”
凤眸无措垂下，他捂着狂跳的心，努力不去看她，喃喃：“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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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心乱如麻，裴序满脑都是此事绝不可能，鼻端却突然萦绕叶起身上特有的草木清香。
香气近得，仿佛他又将人揽在怀中。
叶起见裴序垂下头紧捂胸口，不由心下疑惑，只以为他是不舒服，刚想走近问问，却见裴序猛地抬头，眼神慌乱，声音也跟着结巴。
“你、你别……”
叶起茫然，姓裴的怎么跟中邪了似的？
不会真生病了吧？
她一担心下意识想去摸他的额头试下温度，裴序顿时如临大敌，逃也似地往后退。
他退得极快，让人来不及反应，叶起脸色一变急步追上就要去拽人：“蛊不能……”手刚伸过去，便被他急急躲开。
叶起瞪大眼话还没说完，顿时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这一跤面朝下摔得着实，脑门还正好磕在雪上，冰冰凉凉透进心里。
叶起艰难地爬了几步，心里莫名升起失落，郁闷地抹去脸上的雪。
她和姓裴的这几天同进同出早已培养了默契，又加上来到天山后一直琢磨着进山的路，于是就忘了栓绳。
没想到姓裴的……还是这么讨厌别人碰他。
还说什么不讨厌她，都是在扯谎。
她刚才手都还没挨到他的衣角，他就像看到了怪物一样避之不及。
叶起站起身默默拍打着披风上的雪，闷闷地不说话，也不再关心那人捂着胸口是中邪还是发热不舒服。
拍打的动作渐渐停下，她余光迎着披风的雪白，心里泛起苦涩。
为进山准备衣物时，她一眼看中了这件白狐披风，但是姓裴的已经买好了两件鸦青色大氅。
那个钱串子，白狐披风这么贵肯定不给买，而且要是大氅退不了，浪费了钱又要心疼。
于是她就摸了摸狐绒，什么话也没说。
可是等到了天山的时候，大氅变成了白狐披风。
姓裴的见她惊喜，瞥了一眼，嗤笑：叶少侠如此中意，在下若是不给，怕被你谋害在雪山。
可她只是多看了两眼，他就知道……
不是钱串子吗？干什么要买这种价格不菲的披风。
她开心极了，就像阿雪百忙之中还给她准备生辰礼物，就像小金带着她喝遍金家的酒，像小嫣夜半带她登上凌云台的檐顶看夜空下的大海……
但又和那些开心不太一样。
她当时看着他狭长的凤眸，胸口涌上奇怪的酸胀感，好像有蜜从酸胀处流出来，甜丝丝的。
估计是因为两人曾经是死对头，就像云渺镇的道士和镖师，他们都不知道斗多少年了，还是打得你死我活。
江湖上的死对头能变成至交好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所以和姓裴的在一起的开心，自然就和其他朋友不太一样。
但现在再看这件白狐披风，她只觉得满心失落。
明明讨厌她，干嘛还在乎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你、你怎么了？”
讨厌她的人声音很轻，叶起抬眸看去，就见他守着刚好三尺距离，一步也不靠近。
就像两人最开始中蛊的时候。
她鼻间一酸，又烦躁光自己难过个什么劲，暗骂一句没出息，于是便抿住嘴，冷声道：
“裴公子若是讨厌我，请提前说清楚，省得没等蛊解开，在下就被你害得先摔死了。”
叶起双眼莹润泛着光，说完愤愤地背过身也不看他。
裴序一呆，赶忙上前，慌道：“我怎会讨厌你，我在青云观就说过了，我不讨厌……”
“裴公子不必粉饰太平，反正此行结束，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谁也别耽误谁。”
她的背影决绝，声音平静又认真，好像在说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桥归桥路归路】
【桥归桥……】
裴序眼神茫然，那句话像是一把刀在胸膛割开一道口子，冷冽的风卷着雪，不断地从伤口灌进去。
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