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武的翅膀被生生拽断,骨肉分离,鲜血淋淋,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将他的身心碾得粉碎。
彼时他只有二十八岁,犹如正午阳光一般灿烂的年纪,那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黄金时代。他本来骄傲气盛,斗志昂扬,心中藏了万般美好奢望。
他想给爱人孩子更好的生活,他想把她们带到城市,给孩子最好的教育,让孩子能去少年宫玩耍,能去新华书店买书;他想让爱人有钱有闲,不为金钱烦忧,能有时间看《红楼梦》,看《杂志文集》,看她喜欢的书和电影,他觉得如王惠一样集全家宠爱于一身的女人,就该得到自己满腔的爱与呵护......
可惜啊,人生二字千钧重,不断捶打他生命,或轻捶,或重捶,而此一捶,将他的热望与生猛彻底捶烂,只剩一腔残恨。
王嘉给李武安排了县里最好的医院做康复,并一口气支付了三个月的医药费。
王惠带着三个孩子住在二哥王博家,她上午给小儿子喂奶,下午去陪李武做康复,由于精力有限,她实在无暇顾及两个女儿,只能拜托二嫂陆琳儿帮忙照顾。
李武在接受治疗的过程中,突然性情大变。他从原来的宽厚乐观,变得消极、敏感、暴躁、易怒,做完第三个月的康复后,李武说什么也不肯再治疗,倔头倔脑地坚持回家。
王惠知道他心疼自己太辛苦,也害怕花钱,在费尽了口舌也劝不动后,她只能请来公公婆婆帮忙说说李武。
李同仁和赵梅来到病房时,李武的午饭刚摆上桌,一荤一素配上馒头,简单又有营养。王惠温柔地给他倒水,听见有人进来,抬头道:“爸,妈,你们来了。”
“哎,来了,这么长时间辛苦你了小惠。”赵梅十分关切地抚了抚王惠的肩膀,把拎在手里的水果和点心放在床头。其实,这是李武住院三个月来,他们第二次前来看望,要不是王惠托人找他们,他们是绝对不会主动出现的。
李武看见他们俩愤怒就不打一处来,他太阳穴突突猛跳,眉毛一横,冷声道:“你们来干什么?”
“老二啊,你别生气,妈跟你爸过来是来看看你,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我们俩心里也不好受啊。”赵梅喟叹着说。
“你们心里也不好受?”李武冷笑着,阴阳怪气里暗暗含了报复的快感,他问:“妈,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你这是说什么话?妈满意什么呀?”赵梅端着无辜的模样。
“满意什么?”李武推开面前的饭菜,抑制不住悲伤与愤怒,他面目痛苦又强自冷笑,淡淡道:“妈,往后我永远不会比老三过得好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看看!我只剩这一条半腿了,我用半条腿去平衡老三的精神问题,这下你那碗水总算端平了吧?”
“老二!说什么呢?”李同仁斥道。
“我说什么?我说什么你们心里清楚!你们永远抓着我不放,永远抓着我不放!”李武声嘶力竭地宣泄压抑多年的苦楚,他的眼睛里尽量悲凉、愤恨、与绝望,他冷冷笑着:“妈,你把我们俩当提线木偶一样戏耍好玩儿吗?为了保护你老儿子怯懦的自尊心,你总苛待我,贬低我,打压我,挺有意思吧?总依照你的偏心做平衡,你确实是家里当家的,你总是把努力肯干的我拽下来,把懒惰好赌的老三扶上去,用尽全力把我们俩逼在同一水平线上,多有成就感啊?”
赵梅无言以对,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从家庭关系上来说,李武一直都是清醒的,他清楚的知道父母没那么爱自己,为了防止怨念吞噬自己,他总是自我麻痹,反复对自己说:算了,偏心就偏心好了,父母还是爱我的,只是最爱的不是我而已。
自我麻痹就像在赤裸的现实上面糊了一层糖霜,苦是真的苦,甜是假的甜。
“爸,我说得不对吗?”李武苦涩地笑着,心里绞痛着,他近乎控诉,“从小我就不招你们待见,万年老二,在你们面前,我就跟个透明人一样,我只有抢着干活,抢着照顾老三老四,当我对你们有用的时候,你们才看得见我。后来我长大了,我结婚有媳妇儿有孩子了,终于啊,我看见了爱是什么,我也能一次又一次的得到家人的帮扶,我去城里开商店,我去北京雅宝路打包,我多想抓住这一次又一次的机会,让生活能变得好一点!可是你们呢?你们总是让我像驴一样驼着老三,我像这家里的驴一样!爸!老三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你为什么不驼着他?”
“你!你个白眼儿狼!有那么说自己爸妈的吗?你有病看病,在那儿瞎胡说八道什么?”李同仁怒了,他也被戳到痛处了。
“白眼儿狼?哈哈哈哈哈...白眼儿狼?”李武红胀的眸子里含满了泪,他笑得癫狂,王惠从没见过这样的他,他说:“白眼儿狼就是你们情感绑架我的至圣法宝呀,以前我只要听到这几个字就受不了,为了不和“白眼儿狼”沾上边儿,我从小就察言观色,用尽全力满足你们的一切要求,可是你们怎么对我的?都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可我却觉得不养儿,永远不知父母无恩!”
这句话听上去是多么大逆不道!可却是李武在有了家庭,有了孩子,见过其他家庭的相处模式,识过更大世界的繁华,对比过首都的教育以后,仔细琢磨出来的。
儿时岁月看似朦胧无知,实则影响深远。
李武因为是老二,在赵梅查出怀上老三时,年仅两岁的他被流放到舅舅家生活。小时候,他最害怕晚上黄鼠狼拉鸡,天一黑就不敢出门,而舅舅家的屋子又黑又小又封闭,没办法在屋里□□桶,晚上也只能去院子里上旱厕,所以他小时候总是尿床,尿完又胆战心惊、无地自容地缩在角落。
直到十岁他才被接回家,和母亲、哥哥、弟弟、妹妹生活在一起。刚回家时,他总是陌生又机械称呼他们,总是和他们格格不入,仿佛隔着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门帘。
父亲是常年不在家的,他对父亲的印象是模糊的,陌生大过熟悉,他甚至不记得父亲长什么样儿。等父亲好不容易回来以后,他又是暴力的,他只知道棍棒可以让孩子闭嘴与服从,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打他,他小时犟得像驴,不肯低头认错说半句软话,父亲拿着棍子就一直打,打到父亲打不动为止。
母亲在李武的印象里却是冷淡的,她可以很爱哥哥、弟弟和妹妹,对他却没有一点温度。除了没有爱,他还时常感觉到自己被孤立,被亲生母亲区别对待。
他从小被父母流放在苍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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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上,无论他无助的哭喊,还是倔强的逞强都得不到任何应答,直到他试探着用屈服与讨好去对待父母,他好像才得到了一丁点儿关注。
李武的心灵成长几乎全部在十八岁以后,也就是和王惠结婚以后。王惠给予他无限的温柔与包容,看向他的眼神里总是荡漾着着迷,甚至是一个女人对男人出于母性的爱,王惠总是安静的,耐心的,柔韧的,笃定的,她无条件信任他,无条件鼓励他,她总是告诉他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王惠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爱。
同时,他在舅哥们的家庭里见到了父母全方位接受和爱孩子的模样。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都很快乐积极,灿烂得就像清透的阳光,李武也想让自己的孩子过那样的生活,可现在他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九零年代到二零年代是国家改革开放发展速度最快的三十年,智商情商都在线的李武只要抓住机会猛冲上去,不管他往哪儿走都能赶上时代的风口,可现实却是他狠狠地从这趟飞机上摔了下来。
一九九一年,他扒上了机翼,机翼折了;一九九四年,他扒上了机舱,机舱炸了。
至此,李武彻底被原生家庭拖累得坠机。
他们之间不欢而散,王惠也只能暂时听李武的,给他办了出院手续,王博开车送她们一家五口回到了广进村。
——
回家以后,李武变得郁郁寡欢,他一边悄悄埋葬那不为人知的梦想,一边在日复一日的复健里自我麻痹。他始终没办法接受自己失去半条腿的现实。
在巨大的灾难面前,男人往往是脆弱逃避的,而女人往往会展现出超常的韧劲。
回到广进村以后,王惠每天除了喂养小儿子,做好一日三餐,固定时间陪李武在院子里做复健以外,她还每天下午踩五个小时的缝纫机,她必须咬紧牙关让这个家庭有收入。
王惠每天都不声不响的,她什么都不说,只是拧着一股劲子干,只要这个家能越来越好,爱人的伤能慢慢好转,不短孩子吃喝,能让孩子平安长大,她干什么都愿意,多大的苦她都愿意吃。
——
李争争明明上一秒还是小孩,在见到父亲受伤的那一秒,她突然就长大了。
每一个小孩都有天真烂漫的童年,他们可以选择成为想要成为的人。可李争争的天真烂漫却彻底化为糜粉,一个苍老的小孩“嗖”地飞进她的身体里。
从那以后,她的眼睛里盛满了父亲的疼痛,母亲的苦难,弟弟妹妹的嗷嗷待哺,还有亲人亲戚的冷漠无情。
身为家中长女,李争争没得选择,她必须成为一个沉闷的大人,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地为一家生计忧心。
洗衣服,做饭,喂猪,扫猪圈,晒小麦,掰玉米,背红薯,抛花生......但凡是家务活、农活,李争争什么都会做,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也从来没有人教过她,也许是从小耳濡目染,也许是她有意识跟着大人照葫芦画瓢。
只有七岁的小女孩无比渴望变强大、渴望分担父母的苦难,甚至往后的每一天,她在高兴时都会充满忧思与内疚,她觉得自己不该快乐,因为落在她肩上的家庭责任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