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告诉喻昭苏，门帘后有贼的概率微乎其微。
其一，在睡前，工作人员清脆地将大门上那两道锁落了，窗户也都拧紧了，日日如此，至今没出过差池。
再者，DTG的训练室挤得像黄桃罐头，选手们出入得严格按照位置顺序，或者化作一滩甜水随缝流。只要不是纸片，外人入内，都逃不过与椅子撞为一片“碰碰车”的惨状，没道理仅仅传出了“咔咔”的轻响。
但她烧糊的脑子不知搭错了什么筋，枉顾事实和道理，指挥身体以捉贼的姿态英雄登场，眼疾手快抢占开关权。
仅存的理智体现在声音上——喻昭苏没扯着嗓子喊，只敢使了一格音量，怕嚷醒二楼。
灯火乍现的刹那，人影仿佛案板上的鱼，一蹦三尺高。
松松垮垮半戴半不戴的耳机被一扯，划了条弧线绕过扶手，径直朝地上砸。
那根搭错的筋又一震，喻昭苏泛酸的脚猛抬。
耳机坠地前，脚尖正正好勾住了头梁，麦克风落叶似的轻轻一触地板。
“呼！”
烧着还和比赛时一样机敏，喻昭苏下意识诊断，必定不会是高烧。
人影适应了光亮，也缓缓开口：“Esper……”
破案了。
不是贼，而是DTG的下路选手LuffyX。
喻昭苏捡起脚尖挑的耳机，眼神从下到上扫视，向小AD扣出一连串问号。
她气音道：“Whyhere？”
LuffyX没说话，迈步去关了灯。
训练室再度沉入晦暗，却没有如下楼时那样的漆黑，因为LuffyX那罩了件衣服的显示屏仍亮着。
“Watchwhat嘞？”
小AD搓了搓脸，继续沉默。
他不出声，于是喻昭苏发挥能动性，头重脚轻着挪近，一指保护壳似的衣服。
待LuffyX默许地眨眨眼，她才挑动一片衣角，探了眼屏幕。
熟悉的峡谷映入眼帘，定格于团战正酣的时刻。
显然，夜半潜进训练室的LuffyX选手在悄摸摸回顾比赛视频。
只不过……
眼前的界面里，双方胜场数以红蓝色的圆圈标在队标后，像一长盏静止的交通信号灯。
与外卡的UI设计截然。
即使烧得头脑里的线路乱缠，喻昭苏仍一眼识出了那是什么赛事的UI。
太熟悉了。
去年，此界面一路陪伴她到最终的决赛，记录了亚军的诞生。
喻昭苏揉揉眼，瞧清了对战的红蓝方——红色方、外卡黑马DTG一杠二落后。
她掏出手机，倚着桌沿打字：
怎么在放DTG去年的八强赛？
睡不着？
“Yes！”
LuffyX终于没再装哑巴，短促的应答中含有浓重的鼻音。
不似感冒，更像是哭过一场的那种。
喻昭苏眼神一偏去确认，小AD却飞快扭身，抓了椅子放在她腿边。
晕乎乎的上单只捕捉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泛红。
也许因为高烧，也许因为手机里的录音，喻昭苏鬼使神差地坐下了。
她掀开显示器上的衣服，又端详了片刻：
比赛放到了第四局二十九分钟，DTG落后将近一万五的经济，玲珑塔。
碾压局。
对面想的话，随意抬抬手指即能终结游戏，DTG如俎上鱼肉，没有一丝还手的希望。
*
“咔！”
征得AD的准许后，喻昭苏一敲键盘。
屏幕上，LuffyX操纵着卢锡安奔出泉水，着急忙慌赶去战场。双方在DTG高地前短兵相接，因着塔还没掉，两边算是有来有回，甚至能再跳半分钟的圆舞曲。
然而卢锡安一招滑脸，横穿一沓队友，把自己降落到了最前线。
对面当即一改懒散的舞步，连踢带推秒了LuffyX，继而乘胜追击剿灭了DTG。
红色方水晶彻底告破，前后拢共没超过十秒。
喻昭苏沉吟许久，将将摸起手机准备打字。
另一块手机忽地戳在她眼前，一行中文犹疑着朝外冒：
第二十九分钟时候我的操作，你以为对不对？
“嗯？”
喻昭苏抬头，对上了LuffyX缠着血丝的眼睛。
仿佛望见一方死寂的湖泊，连浅淡的月影都映不出。
即使DTG打破了“外卡十六强一轮游”的魔咒，在喧嚣舆论中加冕，但事实永恒而无可更改——他们输了，且场均时长在淘汰赛阶段垫底。
战队、工作人员、家长，乃至于观众，没有谁指摘DTG的成绩。一支小外卡而已，搏出三比一可称一声勇猛，毕竟蝴蝶飞不过沧海[注]。
作为一手促成了结局的选手们，却会心有不甘，如果对线更凶一些、如果打团更果断、如果配合得更默契……
如果他没有冲动滑脸，那一把的输赢或许将颠倒。
或许……
喻昭苏辨别出AD心里的念头，长叹一口滚烫的气。
“你想这些，是因为上一场比赛么？”
上一场对战VSG，她们被让一追二输掉了。
最后一把，DTG大比分落后，眼瞅着一峡谷的温水即将煮死青蛙，为了挣开局面，LuffyX突脸一搏。
可惜VSG防住了，反手回敬一波技能，径直将DTG送去了榜三的位子。
那情形，与DTG八强赛的决胜局搁一块，何其相似乃尔。
LuffyX怯怯瞄她一眼，下巴抵着胸骨点了点。
他手指轻轻蹭过手机：
“我两次葬送游戏，大约不配ADC里的Carry，不知道该怎么办之后的游戏。”
“所以Esper，你怎样调整的心情？”
“啊？”
喻昭苏一愣，没明白话锋为什么转指了她。
她只是路过捉贼的热心市民，肩上怎么猛地多了心理辅导的职责。
“我希望问，”LuffyX简直要缩作一团，仅仅指尖飘在光里，“S赛决赛……你对心情怎样调整，然后让你能继续投入比赛？”
行叭。
因为她遭受过nextlevel的失利，且没有一蹶不振，所以小AD向她取经。
喻昭苏侧身抓取了她桌上的水杯，冰冰凉凉地贴上额头。
“当时正值转会期，我满脑子试训的事情，没工夫多愁善感。”
也许是高烧使人脱力，喻昭苏忆起那没日没夜的飞雪季节，彼时汹涌如浪的心绪，此刻尽数落作了无风的海面，只有微浪起伏。
甚至连Abuse的面目，都似笼了轻雾。
啧，应该多贴一些便利贴的，给他那骚包的显示器贴成一块花红柳绿的马赛克。
让他清理到地老天荒，没法参与全明星，也无从招惹陈决明。
LuffyX却误以为她不愿多提，头低得露出了脖颈。
“对八七（对不起）。”
喻昭苏莫名其妙，哪儿跟哪儿啊都是。
“等一下，我没有那意思。”
“H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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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撂下手机，在LuffyX耳畔搓了声响指。
“LOOKME！LOOK！”
*
AD迟疑着，脑袋旗子似的缓慢升旗，而后“噗”一声，撞入上单因生病而稍有失神的眼睛里。
喻昭苏扯紧毯子朝前倾，一把抢过LuffyX的手机，噼里啪啦一通敲。
“VSG那场，让你舍命一搏是4115的提议。我们——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当时局面的唯一解，商量后一致赞成，随后你才冲了上去，对吧？”
LuffyX想了想，小幅度地颔首。
“八强赛呢？”喻昭苏刨根问底，“卢锡安E脸是你的主意么？”
Luffy属于偏打手类的选手，在游戏里，大概90%的注意力集中于操作和防GANK。
而决策能力近乎没有，经常4115怎么指挥他怎么做，不越雷池一步。
除了家长观赛日，那次算例外。
喻昭苏不认为，那绝境的一滑出自LuffyX的灵机一动。
果不然，AD埋头打字：
“41Oops指挥，我行动。”
“所以——HEY！LOOKINGME——别举着放大镜盯你自己！”
喻昭苏又一搓手指，将他沉在胳膊肘里的魂儿惊出来。
“就好比我们一起开了一枪，打偏了，但有人装子弹，有人瞄准，你只是扣动了扳机，难道就该把责任都推你身上？”
LuffyX捧着手机，将她冗杂的比喻读了又读，眼神游移向罩了外套的显示器。
下一刻，他忆起上单脆生生的响指，慌忙一转眼珠。
喻昭苏见他双手齐上一抹脸，声音从指缝间溢出：
“So，Ishouldtrainmore？”
“当然不是。”
喻昭苏扶着椅子起身，探身想去关主机。
可四下昏暗，她又恍惚着，摸索了好一阵也找不准，于是喻昭苏干脆蹲下身，拔了电源。
漆黑如墨汁，顿时浸透了小小的训练室。
喻昭苏伸手不见五指，幸而LuffyX还算有眼力见，一束白光从他手机上照出。
……还贴心地递过了她的手机。
周遭静寂无声，喻昭苏一下一下敲着字，“哒哒”仿佛鸟鸣。
“你应该上楼睡觉。”
“和VSG的比赛又不是春季赛最后一场，榜三也是暂时的……尚有竞争的余地。”
前四名迈入季后赛，抽签分组，打双败争夺MSI门票。
机会均等，各凭本事。
“你不是好奇我怎么调整的心态，不要停下，不要原地打转——”
叶如是教过她许多次，时过境迁，终于挨着她去劝导失望的后一代选手。
“要为下一场比赛整装待发。”
LuffyX顿了顿，似是听进了过来人的话，狠狠一抹眼睛。
“窝、知道乐。”
他拎了显示器的外套披在肩上，背朝着喻昭苏蹲下。
“呃？”
喻昭苏不理解他是何意，下意识退步，给留出表演的空间。
小AD连忙解释：
发烧，我背你上楼。
这怎么好意思！
喻昭苏抓他胳膊，利落地往楼梯拖，还一边打字闲扯，转移LuffyX的注意力。
“……为什么把显示器罩上？防蚊虫？”
“哦，太亮了，怕弄醒你们。”
“就这？”
“嗯——等等Esper，还是我背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