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昙将宋老太君背到内寝榻上歇息。
见天色渐晚,又飘下雪絮,檀嬷嬷狠下心掐了掐宋老太君的人中。
宋惜霜去小厨煎了碗姜汁兑酒与宋老太君一口一口服下,身子熨帖暖胃,人便醒了。
宋老太君甫一睁眼,看见床榻边侍奉的郎君不知何时额间绑上一块长绢帕。
那帕子是姑娘式样,绣了朵金瓣海棠。
见她醒了,一双璧人齐齐向她望去,宋老太君便觉太阳穴有木槌在“哐哐”地锤。
头疼。
谢吟沧笑着看向这对年轻眷侣,她坐在床沿,对宋老太君说了句戳心话。
“识柔与识端的事,你不会忘了罢?”
谢吟沧一提,宋老太君心痛得如有万蚁啃噬。
昔日,君都谁人不知她膝下二女嫁得极好。
可日子不是过给其他人瞧的。
识柔心软,在闺阁时连被绣花针刺破指尖都嘟囔着疼,最后却被夫君承平侯抛在荒庙,孤自剖腹取女,死在菩萨眼前。
识端性倔,嫁与状元郎,表面如常人般,却是个天聋地哑,被别扭的夫妻情分压得疯疯痴痴,如今连亲生女儿都认不出。
宋老太君干脆脑袋枕在谢吟沧腿上,忽然黯然道:“我就是记得,所以……”
才暗怕,暗怕朝朝儿会重蹈覆辙。
他们还这样年轻,即便经历过灵肉交合。
可他们知道什么是岁月催人老,一朝变心吗?
知道什么是富贵如云,生死两隔吗?
宋老太君嘲讽谢吟沧道:“我是不如你,但你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
南定六年,她的老夫君,南芮太师宋承淮被污谏造反入狱,成为国君宠幸宋后,扶持鲁国公一脉的磨刀石。
她不懂朝政,从长跪谢吟沧的慈霭宫,到夜叩宋承淮同僚家宅,求神拜佛。
半朝朱袍文官,见座师蒙难,无人敢言。
识端那时生下“死胎”后,比她先一步听闻识柔没了,强撑身体亲自去承平侯府接回妹妹。
彼时,承平侯谢清肃方立下战功,在玉京坊挥金如土,发妻识柔之棺却被妾室暴晒于烈阳之下。
识端拔剑削去了那妾室引以为傲的乌缎长发,后用力去扒开识柔环得死死的双臂。
一下,两下……
扒得尸身青紫,扒得指甲断裂,依旧扒不开。
识端凑在妹妹耳边说了句话,眼泪无声无息地落在与其昔日闺阁相依的细颈上。
那双臂膀终究松了。
宋端娘从识柔怀中抱出一个还有微弱气息,瘦弱得初具人形的婴孩。
小儿无知,脐带未断,尚执拗地趴在阿娘胸前吮吸汁水。
宋端娘狠下心来,斩断脐带。
自此,母死女生。
宋承淮没有被苦打成招。
他好不容易罢官出狱,看到疼爱十七载的独女识柔那具被乡野饿狼啃噬得残缺不堪的身子后,活生生怄死。
他扯着老妻谢吟波的手不放,老泪纵横,一直念着“我错矣”。
错矣。
天色将明时,这位三朝太师口喷鲜血,死不瞑目。
那是个细雨濛濛的秋日,宋老太君眼睛不太好了。
她抱着襁褓中的栀宁,扶柩还乡,看尽宋氏族老冷眼。
立誓永不入君都半步。
永不拜,三清佛像。
宋老太君目光飘忽,想起那些不堪的陈年往事后,接着对谢吟沧说道:“我老了,今时与你一别,也不知何日再见。”
东方月明从君都遣来的朱紫宫人愈来愈多,谢吟沧不日就要返都,坐享两国来朝贺的千秋宴。
她们六十有余,已是高寿。
见一面,少一面。
谢吟沧听罢不在意地笑了笑。
她眼白有些晦黄,环顾这件居住了二十年有余的屋舍,草茎磨损的斗笠,一并破旧的渔网与陶瓮,还有那干枯的梅枝。
慈霭宫长什么样,她其实都快不记得了。
“吟波,你话怎地还是那么不中听,”谢吟沧推了推宋老太君没好气道,“快走,快走,我只喜欢朝朝儿,不喜欢你,早就嫌你烦啦。”
用的却是一个闺阁女郎的语气。
菩如山暮霭沉沉,雪又停了。
宋老太君掀起轿帘,最后望了眼远处守在门槛处的谢吟沧。
对方的脸越来越模糊,逐渐和少时守夜等她与宋承淮偷偷跑马归家的年轻女郎容貌相合。
轿旁,宋惜霜平静道:“祖母若是舍不得,再歇一夜,与谢太夫人叙叙旧也未尝不可。”
宋老太君昏沉的眼珠子瞪大了,她迅速伸出手打在宋惜霜贴于小腹前的手背。
“歇什么歇!我如若今日不来,你与那满身铜臭的郎君是不是就要成了好事,明年蹦出个娃娃来气我。”
宋惜霜不吱声起来。
从前给她看亲时,宋老太君看到画像上那些横眼歪嘴的倒是忙于说和。
如今到沈二哥这,不是小白脸,就是满身铜臭。
沈昙理亏,负手不言,走在宋惜霜身后数着步子。
他在想谢吟沧何时会唤住他。
果不其然,不到十步,山道传来一阵沧桑的老人呼声。
“明徵,你留下。”谢吟沧道。
宋惜霜率先回首,与沈昙对上了目光。
沈昙给了宋惜霜一个安定的眼神。
他解下袖袋,避过宋老太君的视线,放在女郎的手心。
袖袋还留有余温,有点硌手,里面是上山时一起买的山楂糖。
她当时不过是多看了两眼而已。
*
青帘小轿往虚弥观而去。
宋惜霜接回了紫竹林的宋栀宁一齐下山。
两个时辰未见,宋栀宁像掘了座山似的,脸红扑扑的。
宋惜霜问她作了什么去,她却捧着脸颊不说话,下山路滑,险些翻了个跟斗。
宋老太君吓得心惊肉跳,要下来走路,让栀宁坐在轿里。
但小轿太小,容不下两人坐。
年底宋府本就忙乱,谢吟沧递了个口信下来,宋老太君便匆忙上山相见,未料得宋惜霜一行人同样捡了今日上山送年礼。
宋惜霜安抚她道:“再过一炷香便到山脚了,石阶积雪已融,我来护着栀宁,祖母安坐轿内便是。”
宋老太君刚开始放心不下,后许是疲惫至极,小憩了过去。
宋惜霜夹着宋栀宁的臂膀,浅浅扶着小轿轿杠。
两个女郎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久许,宋栀宁实在憋不住心事,偷偷趴在宋惜霜耳朵旁轻声说话。
“朝朝儿……我偷偷喝了常明哥哥珍藏的酒,好甜。”
天色愈来愈黑,宋栀宁眼睛却亮如白昼,拉过宋惜霜的手放在胸口处。
“朝朝儿,我现在心跳声好大好大,你说,我是不是……又犯心疾了?”
宋惜霜连忙打断她的话:“胡诌!你这是醉后心悸,待会回府喝碗橘皮汤便会好了。”
她缩回手掌,想到幼时与宋栀宁玩耍时,对方忽然面色苍白倒在她面前,口不能言的场景。
檀嬷嬷后来告诉她这是宋栀宁从娘胎里带出的心疾。
宋惜霜后背冷汗涔涔。
“栀宁,常明小道长已经为你拔除病根,所以,你余生定会平安康健。”宋惜霜耐心说道。
宋栀宁不知在想些什么,呆呆应了。
他们乘着夜雪归府,却先见到在府前撑伞翘望的白珠珠。
她的容色精神看起来大好,亲自为宋老太君敛裙打伞,搀扶着回瑞霭堂。
白珠珠平日也殷勤,但此刻却过了头。
“选婚使今日来凤玱,打首就来我们府上颁诏,道东宫选婚,点名指姓了要着朝朝儿与栀宁入京待选。”
白珠珠眉飞色舞道:“母亲,这简直是大喜之事!”
跟随在后的宋栀宁脸色煞白起来。
宋惜霜兀自拧眉,脸色也没好到哪去。
东方昼选妃。
她转瞬便想到梦中成为那“宋皇后”雨夜奔逃,结果被他找到,一剑刺穿包藏她的傅琼菏之事。
不对,这时间乱了。
那是什么意思,“宋皇后”这件事也会成真吗?
宋老太君斜晲白珠珠一眼,面沉如水:“大喜大喜,你那么高兴,不如你也去罢。”
白珠珠闭上了嘴,她一个寡妪,岂能参选?
她一边又高兴得很。
这是皇诏,违抗不得。
让朝朝儿和栀宁两个姑娘家独自去君都自然是不成的,宋老太君定是不会再回去了,继而主事的长辈还能有谁,不就是她了么?
白珠珠近日早在凤玱贵妇圈里听闻,谢太后今岁会回都庆贺千秋寿辰,东岚与西壑两国来朝。
而太子昼选妃吉日定在千秋宴后,四月初十。
如若她能陪同去君都,就能见到宋嘉澍了,这能有个把日子呢。
宋老太君回首瞄了眼垂首不语,似是满怀心事的宋惜霜与宋栀宁,眉头紧皱起来。
*
宋老太君以为宋惜霜多半会闹,没想到鹊枝日日来报,都是同一个说辞。
“姑娘安分得紧,待在凌霄院足不出户,就等着过年呢。”
安分是不可能安分的。
除夕那日,暮色四合时她们按例去宗祠祭三牲,夕食去瑞霭堂潦潦用完“团圆饭”。
白珠珠起了兴致,要拉着宋惜霜与宋栀宁守岁打叶子牌。
宋惜霜却捂帕羞赧道:“母亲,也不是我熬不住,只是……来了身子,困倦得紧。”
她前脚一走,宋栀宁后脚也有样学样,称病回了百果院。
宋老太君将这两个姑娘心事重重的面容收入眼底,没说什么就放她们走了。
白珠珠失了面子,强笑道:“这俩丫头真是翅膀硬了,要论前两年,还会乖乖粘着我讨压岁红封呢。”
被她一提醒,宋老太君招来鹊枝分别跑去送压岁红封。
今年虽则近邻的稽州大旱,宋家生意不免受些影响,但该有的还是要有。
宋惜霜收到那比前些年都要厚实的红封,不由愣了愣。
她连忙塞给跑腿的鹊枝五两银锞子与年宴的瓜果点心。
“姑娘还是如此客气,”鹊枝将银锞子收入袖中,展颜笑道,“您勿要多虑,老太君年年与您的红封与孙姑娘的都一样。”
宋惜霜笑不达眼底,随意应和几句,将红封压在了枕下。
她净面洗漱换上厚实的寝衣,半绾长发,泡了壶苦得发指的黄连茶,便坐在窗下小案孤自对弈。
紫芙上前拨了拨灯芯,终是忍不住脱口道:“姑娘若是与沈郎君尽早订下婚盟,兴许就不必去君都了。”
明明是过年,凌霄院的丫鬟们得了赏钱也愁眉不展。
太子选妃,跟进贡似的。
宋惜霜元宵都过不得,更别提去谢弗樨府上观礼,初六就得与其余应召的凤玱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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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姑娘走水路去君都。
谁也说不准会不会选上,但归期未定,确是真的。
小丫鬟们白日收拾着箱笼,恨不得把整座院子也搬过去。
宋惜霜却调笑道:“这是做什么,随便拎几件衣裳不就行了,我就是凑数的……所以,定能早些回来与你们做春饼。”
这话紫芙当不了真。
她听闻太子选妃后,骇得梦里都是前世的宋惜霜一袭白衣失踪,一袭血衣回琨梧殿的场景。
历历在目,就像发生在昨日。
整个凌霄院只有紫萝一个人不当回事,风风火火收拾东西。
她自然要和紫芙随姑娘一起去君都。
那黄连茶烟雾缭绕,映得宋惜霜面色朦胧。
紫芙从上辈子就知道自家姑娘这个小癖。
宋惜霜一旦有什么心事,就这样喝着苦茶到天亮。
除夕守岁,紫芙与紫萝也要回家中团聚。
她满腹心事,带上正屋房门,最后好生叮嘱今日在侧屋守夜的小丫鬟便离去了。
宋惜霜装得高深莫测,实则是个臭棋篓子。
棋艺烂到教导的裴玄鹤都说,如若宋惜霜何时赢下一局,她生吞棋子。
宋惜霜正捧着棋谱烦恼时,忽闻窗棂外传来两下沉闷的敲声。
烛火摇荡,一位郎君的身影映在窗绡上。
青丝垂肩,静立如渊。
她还未消气,想都未想就吹灭了窗边灯烛,光脚点地意欲悄然去吹其余灯帷里的烛火。
半晌,她蹲在窗边,静得能听见窗外传来一声轻叹。
“你的人都睡下了。”沈昙脱口道。
“我只是来还帕子,”郎君委屈巴巴,见她不应,声音有一丝颤抖,“朝朝,外头真的好冷。”
宋惜霜眉头突突跳,“哗”一下打开窗子,夺过他手里攥着的帕子。
那块绢帕还携带着郎君怀里浅浅的丹若香。
她伸出头看了看昏暗的侧屋,果然见守夜的小丫鬟已然睡下了。
“你可以走了!”宋惜霜怫郁道。
说罢,她想起再过一刻就是沈昙生辰,自己霎时心软,对自己的态度有些自责。
其实紫芙说的没错,如若沈二哥再早些推进关系,有东方昼什么事。
如今想来,要是真被东方昼那疯狗黏上了,那她后半辈子脑袋都得悬在腰上,夜里睡觉都得睁只眼睛。
两权相害取其轻。
她选沈昙没毛病。
宋惜霜不敢直视沈昙的眼睛,懦懦道:“我的意思是,沈……沈郎君还是早点回去吃长寿面比较好。”
沈昙看见姑娘裹着的浅桃色冬衣被寒风吹得胖乎乎的。
他随即挡在窗边风口,平静道:“你知道的,我从来不过生辰,也没吃过长寿面。”
郎君的青丝被风吹到宋惜霜怀中。
有点湿漉漉的,夹杂着清淡好闻的皂荚香。
他刚沐浴过。
宋惜霜被那发丝挠得心里发慌,撑在小案上冲他道:“吃!必须吃,从今年起,沈二哥每年都要过生辰。”
沈昙捞过身前那些不听话的长发,垂下眼帘。
“那朝朝每年都会陪我么?”
“沈郎君莫要自作多情。”
……
一柱香后,小厨中。
宋惜霜从锅里舀出一碗黄澄澄的长寿面汤。
她运气好,小厨有醒好的面团,她切出面条,兑了年宴留下的老母鸡汤,搁些菜叶进去,最后用白酥酥的猪油煎出两个蛋卧在面上,还滴了点豉汁。
宋惜霜想端到素日小丫鬟们用食的灶前木桌上,却被烫得立马放下碗,去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耳垂。
沈昙从橱柜中又取出一个海碗与勺筷,转身看见此幕连忙替她端过去。
他将两只碗贴在一起,认真地将面分成两碗。
有只蛋被宋惜霜不小心戳破了,溏心裹在面条上,有些不好看。
沈昙将完整的另一碗推到宋惜霜面前。
宋惜霜见状欲开口拒绝,却见对面的郎君抬起清凌凌一双瑞凤眼。
“我烧的灶,你做的面,何况……你一人看我吃,我会不好意思。”
宋惜霜接过了筷子,看面前郎君大快朵颐,仿佛这辈子都没吃过面似的。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们安安静静吃完,连带沈昙洗好碗筷,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走到门槛处,一人在屋内,一人止步于屋外。
宋惜霜旋即憋不住回身道:“沈二哥,我要去君都应召太子选妃了。”
沈昙双眸含笑,伸手欲摸姑娘的发顶却顿住了。
他冷静道:“你不会被选上的。”
“我说过,我们是天作之合,所以,朝朝只要高兴地等二哥入赘就行了。”
他刚说完,宋府外的爆竹如闹雷哄响,昇和楼的钟声混沌长鸣。
抬头是烟火千花。
沈昙从怀里取出红封放在宋惜霜手心,俯身贴在她耳边道:“朝朝,新岁安乐。”
郎君身上的丹若香直往她鼻中涌。
宋惜霜匆匆念了句“沈二哥,生辰安乐”,便合上了门。
她心跳得却比烟火爆竹声还要大。
手心那枚红封薄得像张纸。
宋惜霜心想,沈二哥好小气。
结果她拆开红封展开一看。
上面墨字官印。
这张薄薄的纸,是整座沈宅的地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