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二更,星汉寥落,灯火杂疏。
州衙验尸房的窗棂被风撞得簌簌作响。
张祷被按着头蹲在门前大铜锁下,身边一群少郎与姑娘见死活撬不开这该死的锁,便撺掇了薛伯莲偷来铜钥。
这是陆琉入狱的第二日,苏慎的尸体还停在验尸房。
宋嘉澍青白着脸喃喃道:“苏慎多年只与老母孤苦相依,乡里无攀,无人替其收尸,这样含冤死去,想必薛济源也头疼他的去处,不知哪个天才立策,说是告知了义庄老头来上门敛尸,我们的机会不多了,都说怨魂恶鬼不得投胎,苏慎会不会……”
就是这车轱辘话,宋嘉澍原地兜圈念个不停。
他其实怕得要死,觉得脑门凉,脖子更凉,手脚发抖,忖度是不是苏慎在他身旁吹气,为给自己壮胆,脚下的圈是越兜越大。
宋栀宁气得跺跺脚,幸得她今日穿了软底缎面鞋子,也没多大声响,她一把拎住宋嘉澍的衣领子到门前来。
她轻声说道:“宋嘉澍!你真是黄毛鼠的胆子,料想舅母也是一个能在诗会赏花宴掀翻桌子的人,还总半夜去寻舅舅坟茔说话,这样胆大的娘怎么有你这样的儿郎?再说……我们这次可是为了陆先生!”
言朝兮提着一只没点着的羊角灯,蜷缩在门口一角,她唤了唤蹲下抱头的宋嘉澍,软声道:“表哥莫怕,你又不是那等杀害苏同窗的罪人,要不是你在舫底找到他,他的肉身还得于江下造福鱼虾,说来说去,苏同窗应谢你为其冤屈大白世人。”
站在言朝兮身前半步,似是有意无意为其抵挡夜风的沈昙一只手搭在了宋嘉澍的肩上,悄然点了点他的清明穴。
“宋郎君,道家有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苏生是冤,不是恶,并非游荡俗世,投不了胎,你莫要被生死虚妄困住。”
但被沈昙挟制住的张祷则不那么想。
张祷撇了撇嘴道:“得了得了,姑娘与少君们,你们一是为先生,二又是为了这苏生,但这干我张祷有个鸟事……”
张祷两手撺在一起兜在袖子里,他什么荤话都往嘴外蹦,察觉到肩胛骨与手肘忽传来狠劲后,登时闭上了嘴。
宋栀宁觑了张祷一眼道:“谁叫你成日虾蟆吞天,好大吹嘘口气,一会是土夫子,一会又是义庄老头的得意弟子,我们不找你找谁,薛济源要是听说我们今夜摸进来,我们明日皮都要被祖母扒了,宋家老祖宗原地复活也救不了……”
言朝兮忽地听闻匆匆踏近的脚步声,拽紧了身侧的宋栀宁,示意她噤声。
薛伯莲抹了抹额角的汗:“要让我爹知道,不得打死我……”
四人见到捏着铜钥晃了晃的薛伯莲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们的心被那每转动一把的铜钥紧紧吊着,晌久,才听到寂夜中忽传来“咔嚓”声,随着木门轻推,验尸房中沉寂的灰尘与尸臭扑鼻而来。
张祷使了个眼色,让这些贵人家的儿郎姑娘们以袖捂鼻。
沈昙吹燃了火折子,点在了言朝兮提着的羊角灯里。
昏黄光晕下,映照在墙上的六人身影被拉得极长。
张祷神神秘秘地从挎着的小木匣中取出苍术投入墙角的炭盆,白烟升腾后,他捏起银针探入尸体喉管,又拿起银刀沿颈骨断口切入,刃面映出参差骨茬。
“断颈创缘泛白萎缩,确是死后斩首,以锋利的裁宣刀所割,”他沉声开口,却又吞吞吐吐道,“只不过这手法看似伶俐,却又像是钝刀子割肉,还扯出了两寸颈皮,你瞧。”
言朝兮提起羊角灯端详两眼,蓦地想到什么似的愣住了。
宋嘉澍闻言疾疾背过身去,是一副要吐未吐的模样,宋栀宁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
张祷似乎发现了什么,他用柳叶银刀尖挑起那喉头残留的胶状物,置于羊角灯中炙烤,腥甜味骤然浓烈,他还捻指尝了尝:“这喉中还有鱼鳔胶与绢帛絮呢。”
盯着张祷舔舐的动作,宋栀宁瞠目结舌起来,她捂着嘴与宋嘉澍一齐背过了身。
“这尸斑浸入肌理,指压不褪,”张祷扳动尸身侧卧,腰背交界处大片紫红云状斑痕已转为青黑,“确是死了七日有余嘛。”
言朝兮手中的羊角灯照在了死尸足底,她困惑道:“还是有什么不对,那顾侑初怎么认得了苏慎足底伤疤?”
“那条伤疤,是在三年前落下的,”宋嘉澍转过身,怔怔看着尸体足底如蜈蚣般的旧疤,“顾侑初刚来族学那年冬天,凤玱四野大雪封山,他在族学非说……看见苏慎的母亲拾捡了顾家地里的柴禾断枝,而那枝还是黄花梨或檀木,谁都知道这是谎话,他踢倒了廊下的碳盆,火碳横躺一路。”
“顾侑初说……要苏同窗给十两金来换他母亲拾的好柴禾,如若给不出,倚仗同窗之情,若他能赤足走完火碳路,那个冬日的柴禾,顾家都包圆了。”
“后面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宋嘉澍垂首道。
众人默然看着那条歪曲丑陋的疤,验尸房更是死寂了。
宋栀宁小声啜泣起来,她捶了捶胸口道:“他们顾家糟践我娘不够,还要作践其余平民百姓,我真是想如三太子,剔骨剜肉……”
言朝兮拉住宋栀宁的胳膊,摸了摸她的卯发道:“你不许说这些糊涂话,栀宁对我来说,就是栀宁,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沈昙负手低眸瞧了在宋栀宁耳边说悄悄话的言朝兮。
张祷叹了口气,拿出竹镊翻着死者左足底,以醋渍棉布敷之,竟在半刻后揭去了。
“旧疤是经年硬化,醋渍不褪,此痕虽覆泥垢,然边缘肌理尚存新生肉芽,应当是……日前以热铁烙伤,复涂五倍汁液仿旧,”他用银针轻挑疤痕表层,暗红痂皮下渗出淡黄尸液,“我听说州衙的老仵作贺师叔可是仵作祖承衣钵,不应该那么没用啊,连这都瞧不出来。”
张祷还想继续责怼时,门口处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算你张三有眼光!要不是……老夫至于如此吗?”
“老夫这把老骨头哟,连夜赶到义庄老兄那,才知道丟了个人,他让我管管,又不是我吃了,我管个屁!”
州衙仵作老贺跨过门槛,挟制着满脸灰丧的薛伯莲。
仵作老贺似是没想到屋内有一群少郎与姑娘,不由与挤满了狭小验尸房的众人面面相觑起来。
*
凌霄院。
宋嘉澍眼底发青,在满院子兜圈子,一手握成拳捶打另一只手心,自问自答,脚步不歇。
“完了,完了,陆先生明日午时就要在奉公街抄斩了……那具无头男尸不是苏慎,苏慎人呢?他应该没死,有人伪造成苏慎的尸体,是谁伪造?只能是苏慎自己,他替考十三年不假,与陆先生有争执也不假,但人不是陆先生杀的,仵作老头都可以作证,那替考一案怎么证?只能找到苏慎……”
“所以,苏慎人呢!”
宋嘉澍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头发乱成一团,他看着一旁还在悠闲做秋千架的两人,自己简直快要昏死在地。
“你们还有功夫做秋千架!”他咆哮道。
庭院浸满暮色,日轮西坠。
两人面对着宋嘉澍的怒吼也不着急。
沈昙衣摆掠过青砖,弯腰拾起一段木料时,屈指叩了叩木料,他手下的刨刀贴着木纹游走,碎金般的光屑簌簌落在靴边。
沈昙将麻绳穿过凿孔时突然顿住,指腹在粗粝绳结上摩挲两回,言朝兮递上了绣帕,一人绑在一边。
往来廊中的小丫鬟只当这位小郎君是言朝兮请来作秋千的帮手,亦是宋少君的同窗,好奇地瞥了眼这容颜秾丽的少郎。
宋嘉澍冲二人狂吠道:“你们的耳朵还在吗!”
“试试。”他退后半步,指节仍虚虚护在麻绳外侧。轻轻推了下秋千,待言朝兮的月白襦裙荡开,忽又上前扣住晃动的秋千索。
“二哥?”言朝兮回首不解道。
“要不要再垫层软缎?”沈昙缓缓念道。
“有理。”言朝兮回道。
宋嘉澍冲到两人面前,堪比白瓷的面容挂满涕泪,上下唇瓣发抖,却一把被言朝兮按到秋千架上,再被沈昙忽地一推。
“嘉澍表哥看见什么了?”
“翠微琉璃塔……”
秋千被推得更高了。
“还有呢?”
“阿包叔收摊了,鹦枝又跑出小门,栀宁正往凌霄院来,还有……祖母的瑞霭堂比邻的,观澜阁小厨的炊烟?”
观澜阁,已然寂寥无人十年,据说是祖父生前惹祖母生气后的小居之所。
宋嘉澍点脚察觉身后推秋千的动作停了,他转身回眸,看到枫藤青墙前的两人齐齐望向宋府的观澜阁屋顶的琉璃瓦。
“祖母迎了位贵客,别居在此五日了,嘉澍表哥不好奇是谁吗?”
“那可是我们族学要请来的张在竹先生。”
紫芙的小厨房每分出一些点心吃食,言朝兮就在宋家多了一双眼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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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晖下,她笑容粲粲。
*
张在竹端午那日在绮罗江畔一望到团团围绕的人群后,他随即迈开双腿朝宋家跑去,像条疯狗。
他心想,还看什么裸奔,颁什么彩,他自己都要被大卸八块咯。
天杀的,他们动手怎么那么快,那狸猫太子的雁翎刀可不是开玩笑的。
可怜他六十岁的老骨头,又一次断在丹雘裙摆前。
“谢二娘!你好歹看在我把言荞那小子带回来的份上……会包我吃住罢。”
宋老太君斜睨两眼,想到那个只剩下一抔灰的女婿,握紧了鸩杖。
张在竹被安排住在了观澜阁。
他享受着谢承淮的锦被软枕,三餐宴席,还有满阁的藏书,日子过得简直如神仙般快活,如果不是被那几个少郎与姑娘找上门,他觉得自己还能再苟活一会功夫。
两个少郎拉过花凳先让两个小姑娘坐下,再一人站在张在竹一侧。
像两尊门神。
这十七八岁的少郎,就是愣头愣脑只听漂亮姑娘的话。
“先生好悠闲,不如我为先生讲个故事佐饭罢,南定四年,有位举人年方二十,虽出身寒微,但未来光明坦途,即可想见,然他在会试前夜失踪缺考,而今日的吏部郎中却在当年成了会元,人人不敢言那李郎中自小绣花枕头,会试前夜正鼾睡青坊。”
“此后十三年,那举子都因各种荒唐好笑的原因缺失应试,或是写了一半被查抄出舞弊的衣裳,扫地出门。他的母亲苏七娘早年为承平侯顾家作奶母,不知何处得罪主母,往后却做着洒扫仆妇低伏做小,以为算攀上高枝得主家怜悯,却被顾家视为麻雀登枝,故而严冬掠柴,久病夺药。”
张在竹当作旁若无人,尽扒拉着碗里的碧粳米,当面前缓缓道来的小姑娘并不存在。
他手中筷子却被两个少郎夺走,另一个小姑娘坐在绣凳上哭红了眼看着他。
他真是受够了谢吟波的这些孙辈,性子顽劣得很,幸好他并未娶妻生子,不然多累。
“待到秋来九月八,好似这十三年,天底下对那举子而言,不管朝哪个方位,落哪只脚,都是大大小小的坑。只有去年春闱主司官张相……让其全头全尾写完了那份答卷,可惜,他仍未中,且张相也在去岁年末乞骸回乡。”
“今岁府试将至,我想,这回举子要替考的该是谁,孰亲应当就是顾家世子罢……很巧的是,那举子的娘,恰好病没了,既如此,他兴许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但他也想到如若自己不去,替考的又会是哪位贫寒人家的学子。”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将绢帛塞在死尸喉间,让这具尸体在最热闹的端午沉河,就算发现的不是宋郎君,也会是薛郎君,谢郎君诸人,只要世人看见就还有一丝希望。”
言朝兮夺过张在竹手中的青瓷饭碗:“但举子错了,因为……有人又蒙上了世人的眼睛,还不经意害了他的恩师。”
张在竹捻了一片桌上莲盘中的炙羊肉,放在嘴里的动作忽地一顿。
言朝兮眼周赤红,喉间哽咽道:“这个举子,就是宋氏族学陆琉先生的得意门生,衡安元年在稽州谢氏庇护下连中三元的张相怜悯过的一只羔羊——苏慎。”
“蚍蜉之力,如何撼树,他一定有人在帮,而与顾家有血海深仇,又有能庇护一番这胆小的苏举子权势的,只能是雍州宋家了。”
说到这,宋栀宁不禁伏在言朝兮怀中啜泣起来。
张在竹后背冷汗涔涔,摸着两股讪笑道:“言小姑娘都在说些什么?你兴许不知我是谁,我是你们族学新请来的先生,舟车劳顿休歇两日罢了,待后日才得在族学见面,你讲的话本也蛮有意思,但千万别在外面讲,有人不喜欢。”
言朝兮定定注视着张在竹的眼睛:“我见过张先生的画像,但……张先生是怎么知道我闺阁姓言的呢?”
张在竹如遭雷击,暗道不好。
他怎么敢说,因为这小姑娘与言荞,不仅面容肖似六分,那骨子更是完完全全的言荞。
言朝兮叹了口气,又直视着那排书橱道:“张同窗,你窃闻许久,还是不愿意出来吗?就这番看着陆先生明日午时斩首吗?”
书橱后忽传出脚步移动声,负手走出一位面容沧桑晦暗,身型枯瘦的青衫郎君,他双眸发黯,声弱如蚊蚋:“这位姑娘,你说错了。”
苏慎一个字一个字从胸腔里挤出。
“我娘,是自缢,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