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求宁华茶收拾自己的残局,尚且有他自己做错事情的理由,但这样要求秦楝,就实在有些侮辱的意味了。
秦楝微微皱一下眉头,像是怀疑自己自己听错了:“什么?”他看着梁觉星,脸上那点残存的笑意被稀释稀薄,显得有些虚无缥缈,“为什么?”说出口的语气其实很像反问,不是真的要得到一个回答,而是认为你说错了,要求你自我更正。秦楝身上一直有一种威压感,是那种长期下命令并习惯得到服从的人日积月累养出的气质,平时掩在笑下,现在若有若无地释放出来一些,其实很有些压迫。
但梁觉星神色淡淡的,丝毫没受到影响,用那种理所当然的、甚至有些轻盈的语气讲:“理由你刚才不是当众说过了么,”像是调笑嗔怪、又夹杂一点阴阳怪气,“帮基于婚姻关系建立的长辈的忙,不算什么吧?”
秦楝盯着她,半晌,冷笑一声,冲人微微偏头一点:“遵命。”
旁边的工作人员知道秦导一贯的脾气和在这种家务琐事上的能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敢让他尊手去碰碎玻璃,赶紧要去拦,一边往前冲一边用那种打哈哈的语气喊:“我来我来!”
后面的话紧接着要跟上,是些惯常用的一些缓和氛围的笑话。
结果话刚要出口,梁觉星偏头冷眼一扫,直接将人钉在原地,她眉头都没皱,但这一眼威慑力足够,像把凭空冒出的武器似的,接收的器官明明是双眼,却好像一下子刺进了胸口,一瞬间从背后激起一股凉意。
反应过来后只来得及从胸前掏出手帕,匆匆塞进秦楝手里,还要插空小心跟他讲,用手帕包着别划伤手指。
秦楝走到梁觉星身侧,停了片刻、睫毛下眼波流转,然后目光下滑、落到破碎的酒杯上,其中一片杯口上挂着一滴飞溅上的红色酒液,要落不落地缀在尖端,和碎片断口融合在一起、反射出莹润的血色光芒。因为蹲的姿势不好看,所以选择单膝跪下,脖颈鹤颈似的弯曲一点,但腰背挺得笔直,所以即便在做杂扫,也依旧有股悠然的傲然在,单看他这幅样子,如果不知道他在收捡玻璃碎片,会以为他在举办什么严肃崇高的祭祀。
梁觉星垂着眼睛看他,在人将玻璃碎片收拾的差不多,手帕一包、准备站起来后,忽然开口叫宁华茶的名字:“宁华茶,”她没有抬眼,知道宁华茶会看自己。
宁华茶站起来,越过长桌问人:“怎么了?”
梁觉星声音很冷静,因此显得有些无情:“给秦楝道歉。”
“……什么?”宁华茶没有反应过来,他愣了一下,匪夷所思地看着梁觉星,然后冷硬地回绝道,“我不。”
他说着,像要表明态度,下巴有些不服地抬了起来:“凭什么。”
“凭你做错了事,”梁觉星神色冷淡,淡到话里那点讥诮都被消解,像一道冰冷河水,从人身上划过去,不觉寒冷,只觉刺痛,“凭我不想在半夜里接到你经纪人的电话,求我帮忙劝秦楝为你发声明,凭你经纪人也不想一把年纪求爷爷告奶奶联系人搭桥请秦楝吃饭,还要低三下四说尽好话,求秦楝放你一码。”
她这话说的十分直接,内容真实,所以更加难听。
宁华茶呆在那里,像被施了什么冰冻术,从头到脚全都冻住,连睫毛都没有眨动。他一向是做事很随意的人,想做就做,不计算后果,梁觉星说的这些事情,他不是不懂,但是如果没人跟他这么讲出来,他永远不会去想。如果没了工作,他拎把吉他还可以去酒吧唱歌,但是经纪人怎么办,之前已经为他付出了多少成本,单看钱不够准确,人情、资源也要折算,工作室的其他小孩呢,就算宁华茶给补偿,工作突然没了,要不要再找?
他今天对秦楝下手,改日经纪人要怎么替他善后?宁华茶成长到现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寻常人,从小到大,生活在普通街区,接触普通人群,有时活得太天真,和秦楝站在一起,没意识到两人之间隔着比山峦还高的阶层。
秦楝嗤笑一声,掌心还贴在地上,他干脆想手下用力、撑站起来,一边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居高临下,不说点嘲讽的话,岂不是衣锦夜行?
但下一秒,梁觉星迭着的长腿落下,流苏裙畔下小腿倾斜,脚踝微微转动,很轻的一下,踩在他的手背上。
黑色鞋跟很细,落势不重,但落点很准,卡在人中指延伸下的掌骨中心,没用什么力气,但轻而易举将人钉死在了那里。
秦楝猛的抬眼,梁觉星懒散地垂着眼皮,明明嘴上在跟宁华茶说话,但在这隐秘桌下,却用动作直接对秦楝下达命令。
命令他闭嘴。
听着。
接受。
秦楝一时没有再动。
过了几秒,宁华茶开口,声音有些艰涩,但是流畅说下来,没有犹豫停顿的意思,“秦楝,”他说,“对不起。”宁华茶不像很多同在娱乐圈的人,一部戏、某个综艺、一段直播,混了起来,收入陡增,从出租屋搬到大平层,身后跟着三个拎包的助理,饭喂到嘴边才知道张口,恨不得穿衣不用伸手,好像鸡蛋天生就该没有壳,橘子生来不长皮,开始忘记寻常人的生活,仿佛生来从来没吃过苦。他记得自己怎么长大,普通人要如何讨生活。
秦楝无声地翘起嘴角,做了个冷笑,开玩笑,当他是什么人,有人道歉就原谅?
别说是这么敷衍的道歉,就算是跪在自己面前被打断骨头……
下巴突然被人抬起。
梁觉星上身没动,但小腿懒懒地抬起一点,用鞋尖抵在秦楝咽喉处,微微用力,轻微的疼痛,但位置致命,逼得人抬起脸来。
四目相对,梁觉星示意人回答。
答案自然确定,只有唯一一个,要让梁觉星满意。
秦楝此时才发现她的脚踝处系了一根银链,太细,吊灯的灯光洒落,简直像一线光芒。
他有一瞬间脑子里闪过袁青那个节目的录像片段,抖动的镜头,仓皇的视角,如果没有自己的话会永久封存起来的视频,他突然好像理解了那一刻的袁青,在这种境况下望向梁觉星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所有的景象都变得模糊而虚幻,只有一双居高临下投向自己的冷漠眼睛。
像一把利刃顺着脊柱从上而下,刀锋尖利,轻而易举地破开皮肉,干脆、冰冷,在血液流尽之前,可以将人完整剖开。危险,疼痛,性感的要命。
梁觉星扫了眼半空中浮动的长剑,颜色犹然鲜艳,数值没有缩水的意思。
秦楝顿了片刻,无声苦笑一声,又有些自哂,像觉得自己可笑,然后他回答宁华茶,说没事。
没事、没关系、都过去了。这个镜头不会流出去。
这场风波终于过去,工作人员等两人落座,分别给人换上新的餐具,重新倒酒,音乐声沉寂片刻后乐手相互对视一眼复又重新响起。祁笑春将经自己巧手雕琢的花瓶推回原位,高矮错落的玫瑰在一排花朵中独树一帜、格格不入。他在骤然恢复正常,仿若冷水泼火、“哗”的一声降温、只有烟尘乍起的氛围中,左右看了看,这硝烟弥漫的战场着实引人跃跃欲试,地雷深藏、感觉还能再爆两个,但是看清梁觉星的脸色,终于没敢造次。
流程继续,几人不情不愿,终究对梁觉星举杯。
恭喜她和别人结婚——这是假的。
祝她幸福——这是真的。
她老公的身体就那么健康吗?——诸如此类的想法不约而同地漂浮在半空中,梁觉星虽然看不到这种纯粹人类意识形态的东西,但捕捉到光剑数值颜色后退的一瞬。
……?
她没懂这几个人里谁在犯蠢,但缘由肯定和恭喜她结婚这件事情有关。
她有一瞬间其实在犹豫,是否应该趁此机会说明自己已经离婚了。
但隐约的直觉把她拉了回来,没说的时候他们就这样,等说了以后不知道要怎么发疯。
她的目光从桌边几个形色各异的人身上扫过,猜测那不是一个她喜欢的局面。
目光最后落在周渚身上,于是顺手拿周老师来转移话题。
“流程该继续了吧,下一个该恭喜谁?周老师?”
周老师突然被点名,有些茫然地愣了一下,显然刚才是在走神,涣散的目光从被宁华茶摆在某朵开放的正好的玫瑰花蕊中的铃铛上重新聚拢,怔怔地看了梁觉星几眼,反应过来,表情恢复正常,微笑着说:“好啊。”
秦楝刚才气血翻涌一遭,又喝了点酒,此刻脸色红润,简直可以被抓去演白雪公主,胳膊肘抵在桌上、单手撑着下巴,兴致盎然地盯着周渚,瞬间回归“和朋友们的游戏”,活像刚才差点被掐死的不是他,“那由谁来为你提出庆祝的事由呢?”
他笑眯眯地扫过桌边众人,然后十分夸张地一拍手:“我知道了,有个非常合适的人选,陆困溪!你来吧?”
平心而论,这倒不算什么太坏的提议,显然是和昨晚游戏环节的人选相对应。
陆困溪没拒绝,想了一下,手指搭上杯柄,将杯子往周渚的方向推了一点,直视着他,语气有点犹豫:“恭喜你,听说你好像快要升职了?”
是昨晚让经纪人补充发给他的资料。
他扫过周渚的简历,看过他学业情况、工作履历的概况,简而言之,顺风顺水,典型知识分子家庭出身,聪明,勤奋,一路前几名的成绩升学,上最好的学校,学喜欢的专业,做学生时就开始出成绩,能力一骑绝尘,博士毕业后进入高校做老师。老朱发过来的时候还感慨,说这家伙挺厉害啊,这个年纪就当上副教授了。升教授的事情是听闻的传言,说他在什么级别的什么期刊上发表了什么论文,过不久就能评选升职。
他对这些大学职称了解模糊,但感觉从副教授升到教授应该是很关键的职位变动。
周渚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很谦虚地回答:“只是会申报,具体还要看学术委员会那边的评审结果。”
在场诸位的生活离学术委员会都有一段距离,听得不太懂,但是明白了。
反正应该是件好事,确实值得恭喜,祁笑春一开始没想起来周渚是升的哪个职,迷迷糊糊地想跟人碰杯:“恭喜恭喜……你要当校长啦?”
宁华茶轻而易举地被祁笑春带跑偏,长长的“嚯”了一声,看着人的眼睛里都开始闪光,全是对高级知识分子的崇拜:“太巧了,真是太巧了,这事儿怎么说呢,我有一个亲戚家的孩子,明年考大学……”
周渚及时制止了他的不道德言论:“是升教授,不是行政职务,管不了高考录取和新生入学。”
宁华茶两手齐上、一把握住周渚的手,语气十分诚恳:“周老师,你谦虚了!”
氛围忽然很好,混乱中有些俗之又俗的温馨,讨论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这些与普通人的生活非常接近的东西,就好像黄昏时分走在村子里,空气里漂浮着做饭点燃柴火的味道,有人在山上下来,有狗在地上乱跑,小溪流淌,炊烟升起,你只觉得安全、踏实。
秦楝用三根手指悠悠然地给一个红润的车厘子梗打了个结,看着这温馨场面,像要融入,脸上浮起一点笑容,声音很轻快地提问:“周老师现在才要升职吗?”
他看着周渚,眼内水光浮动,像一片平静安详的离岸流,随时准备把人卷裹进去,推入彻底的黑暗之中,“上次参加我节目时发现的那个历史遗迹,我听人说里面有不少你们专业的新发现呢,你怎么没研究那个?如果用那些成果来做项目研究、撰写论文的话,当年就可以升教授了吧?”他说着,发出一声很轻的、仿佛只是好意提问的笑声,“那应该是那个领域的重大成果啊?”
周渚盯着他,笑意淡去、脸色随着他的话越来越沉,最后到一种几乎可怖的面无表情。
他的手掌本来以一个很放松的姿势平坦扣在桌面上,在秦楝的话语落下时,手指轻轻一动,幅度很低,像一种自己也无法控制住的病理性的抽搐,然后他试图自控似的握紧拳头,再放下手时,仿佛十分自然地将手落在餐刀边。
五指慢慢地展开。
身边的祁笑春和对面的宁华茶正在热烈讨论高考生的事情,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点细微动作。
因为周渚正侧身对着秦楝,以梁觉星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身影,看不到他的表情,以这个距离来说——也很难感受他身上散发出的什么气息。
但在周渚的身体忽然一僵、肩背肌肉紧绷起来时,她像察觉到什么,从陆困溪身上收回目光,在周渚的指尖触碰到刀柄的同时,她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地叫出他的名字:“周渚。”
周渚动作一顿,祁笑春等人因为梁觉星的话停下讨论,有些莫名其妙地也跟着看向周渚。
秦楝眼见着周渚像一个插上电源重新启动的机器人,脸色一点一点活了过来,两秒钟后,他轻轻吸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转头对向梁觉星,嗓音细听生涩、像刚刚怒吼到嗓子破裂出血似的,但总体语气还算平静:“嗯?”
梁觉星看了他两眼,神情自然,像是没发现有什么问题:“恭喜你,”她说着,略微举起酒杯,手腕倾斜,杯口冲他的方向一点,“升了教授,带学生做课题就更方便了吧。”
说的话很寻常,再自然不过的祝福语,但周渚显然想到什么,脸上怔了一下,随后右手从餐刀边缓缓挪开,抚上杯柄,他笑了一下,像是无奈,但那点冷厉坚硬的神色退去,又带点柔软。
周渚在某个方面和这桌上的大部分人都不同,可能跟宁华茶有一点相似,但要更稳重一点,也更深思熟虑。这一方面受他的性格影响,一方面来自于他的职业特性。现在任何一个职业、随便什么场合,大家互相见面,随口叫人老师,但老师这份工作,传道授业、教书育人,和普通的工作其实并不一样,《春秋》讲“事师之犹事父也“,也是这个道理。
这个说法当代人可能并不认同,但周渚是遵从这种传统而朴素的认知的。
周渚跟梁觉星讲过很多故事,真话与假话重重叠叠,但身后有学生这点是真的。这些年轻学生们,要做研究、要发表论文、要毕业、要工作,万里前程、事情全都指着他,周渚年纪轻轻、一身负累。
梁觉星看准他的责任心。周渚是个好人,做好人有时候很难,因为不能任性,要担起自己的责任。
梁觉星的话里有警示意味,周渚被点醒,感谢梁觉星,真心实意,又有点恼意——对于自己。丝绸般顺滑的酒液顺着他的咽喉滑下,他在被酒精激起的一点扰乱神经的醉意中,忽然涌上一点莫名其妙的情绪——他有点好奇,梁觉星制止他,是为了谁?
恭贺陆困溪的喜事非常简单,这人几乎每隔小几年都能得一个有份量的影帝头衔。宁华茶随便说了近年的两个,祁笑春随后加入,不知到从哪个奖项起,忽然变成了他们两个之间比拼谁知道更多陆困溪拍摄电影的竞赛游戏,陆困溪在中间做评委,时不时插一句“那是梁文乡演的,不是我。”秦楝本来只是笑眯眯在听,中途喝了杯冰啤酒来解红酒的酒劲儿,喝完整个人瞬间清爽,嘴里咬着碎冰块跟着加入游戏。
有人说错,要罚喝酒,有人说对,对方喝酒,陆评委夹在其中喝贺喜的酒,周渚本来算是这几人里难得脱离游戏保持理智的,在说到陆困溪某一类型的影片时也忍不住插嘴:“大概八、九年前,你有拍过一部德国犯罪题材电影吗?”
陆困溪有点醉了,手上捏着一朵玫瑰,有些走神地将未完全绽开的外层花瓣揉开,闻言有些惊讶地冲人一挑眉:“你看过那个?”
是个非常小众的电影,只在本国上映,也没有申报参与任何奖项的评选。当时是跟着一帮当地玩先锋电影的青年拍的,电影不长,整部影片充斥着暴力、幻想、梦境和古怪的幽默。拍得很快,花销不大,拍摄中最大的开销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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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陆困溪的片酬,但正巧陆困溪又没有收钱,中间还自掏腰包给剧组为数不多的工作人员们买酒,大家拍得起兴、改剧本、喝酒、大醉,清醒过来再拍。
周渚说是,“跟一个德国朋友一起看的。”他不是很喜欢这种风格,起初看得有些懵懵然的无趣,电影刻意拍摄得很迷幻,有很多晃动的镜头,时间被分割、打乱,但中间有个大概三分钟的镜头,以陆困溪的眼睛作为时间的锚点。没有其它的面部、只有一双望着镜头的眼睛,他那时还不知道陆困溪,但觉得这个演员天然带着故事属性。
他有些细细观摩似的看着陆困溪,半晌,笑了一下:“你那时跟现在不是很一样。”也高傲,但有一点凌然的天真。
十来年的工作履历几乎被人数完,大家都喝了个半醉,喝到宁华茶捧着秦楝的脸,非常认真地对祁笑春提问:“这货真的比我帅?”
祁笑春醉眼惺忪地转着脸来回比较:“说实话,你眼比他大。”
中途连梁觉星都被灌了几口酒,理由是庆祝“谈过恋爱的陆困溪拍感情戏表演更加细腻了”。
陆困溪大概也是喝多了,举着杯子跟梁觉星讲,说多谢你。
梁觉星不知他在谢自己什么,但怕人想到不该谢的地方去,杯子一碰赶紧应了。
喝到最后祁笑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喝什么,每道菜配不同的酒,他仰头喝进去才发现味道改变,对着吊顶水晶灯眯眼看酒液里漂浮的气泡,喝得隐约变质的脑子转得比较仓皇,看了一会儿没看出来,举着杯子转身去问周渚:“这是……什么?”
但是人喝多了,没办法精准控制住自己的肢体,觉得只是轻轻转身,其实幅度很大,带着一点酒液漾出、泼在了周渚身上。
他哎呦一声,抽了餐巾给他擦,力道用得不对,衣扣还给人拽开两颗。乱到周渚都有点清醒,按住人的手腕,很诚恳地拒绝:“好意我心领了,但你这个好心办的事也太坏了。”
周渚跟着工作人员出去换衣服,梁觉星懒散靠着椅背,看宁华茶皱着眉头跟陆困溪嘀咕什么,两个人歪着脑袋凑在一起,脸上都有一点熏然欲醉的空荡。
她听不到他们俩在说什么,旁边的祁笑春听到了。宁华茶有点结巴地在给陆困溪讲:“所以你就不懂……你根本……不懂……谁能凭爱意……富士山……私有”
祁笑春听到了,但没听懂,他叼着根芦笋嘎巴嘎巴嚼了,思考了一会儿,问人:“你俩在这儿唱歌呢?”
喝醉后时间的流速像靠近黑洞,疯狂扭曲,自身感觉和实际流走完全不同。梁觉星在一点熏染醉意中控制住自己对时间的认知,过了十几分钟,她抬头看了眼合闭的门口,站起来推开椅子。
在门口衣架上抽了条披肩披上,推开舞厅大门。
在开门的瞬间就感觉到冷气如风般从自己脸上扑过,在门口的冷热交接处形成一阵小小的空气漩涡,她反手将门在自己身后关上。同温暖、欢乐、热闹的的舞厅内不同,走廊上一片昏暗冷寂,壁灯昏黄暗淡的灯光下,能清晰地听到这一个“啪嗒”的关门声,甚至生起一点回响。
门内外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世界,舞厅里像被精心布置好的童话乐园,恰到好处的温热暖气,在空气中浅淡漂浮的香气,还有新鲜做好的食物和酒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一种让人昏昏欲睡、忍不住沉溺的美好场景。完全忘记现实,如此冰冷安静。
她在门口停了一下,向楼梯走去,快走到时,看到周渚。
他脱掉那件白衬衣,换了件天蓝色的针织衫,很浅的颜色,像夏日早晨五、六点钟蒙蒙亮的天色,布料柔软、颜色和缓,非常适合周渚。
他正坐在台阶上,微微歪着身子靠着扶手,垂着脸,手指间夹着一根烟,半晌,放到嘴边、因饮酒而红润的唇瓣含过烟蒂,昏暗中红色的火光呼吸般的闪烁,睫毛落下,神情恹恹的,而后抬起胳膊,将烟头凑到一边的花瓶口旁,指尖在烟身上面点了点。
梁觉星看了一会儿,叫他的名字。
周渚身体微怔,像被惊扰到,过了一会儿,缓缓抬起脸来,看清梁觉星,他下意识先道歉,一边掐灭了烟头,想扔进他以为的垃圾桶里时,看到落了点烟灰的花瓶,反应过来,收回烟蒂、抬手按了按眉心,有些自嘲地低笑一声:“我真是喝多了。”
梁觉星走到他身前,垂眼看着,随后向他伸出胳膊,周渚愣了一下,他看向梁觉星片刻、才抬手握住梁觉星的手。他独自在这楼梯间应该坐了有段时间了,手指冰凉,和梁觉星刚从室内出来温热的掌心一碰,仿佛被灼烧,像是遇火的冰块,融化时先感到疼痛,再感觉到温暖。
他顿了顿,握紧梁觉星的手,由她将自己拽了起来。
周渚身上还有一点烟味,因此没有立刻回屋,而是在大厅的窗前站了一会儿。漆黑夜色下,雪花无边际地纷扬落下,像整个世界完全倾斜颠倒,周渚看着地上积雪,忽然低声问:“这雪今晚会停吗?”
他没有等到梁觉星的回答。
半晌,梁觉星从纷落的雪片中收回视线,缓缓落在周渚身上:“周渚,”她的声音很低,但周围实在是太静了,因此每一个字都听的非常清楚,“我不清楚你和秦楝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她直直盯着周渚的眼睛,目光很沉,带有一点此时说的话很郑重的压迫感,会让人想要回避、又不敢回避,“但如果你想要……”她琢磨了一下用词,很轻地吐出那个字,“杀了他,我不会同意的。”
周渚眉心一皱,他张开嘴巴下意识想要说出什么,但很快控制住自己,微微抿了一下嘴唇,再开口时,眼内的深色已经散去,脸部肌肉松懈、转为轻松神态:“我没有这种想法。”
梁觉星很冷情地笑了一下:“那最好。”
两人向舞厅走去,穿过幽暗走廊,周渚忽然问道:“你真的关心他吗?”
话题来的突兀,梁觉星没有听明白,微微偏头,疑问地“嗯?”了一声。
“秦楝。”周渚解释道,又继续问人,“为什么在意他?”
梁觉星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无理取闹,发出一道很低的有些无奈的笑声,“不是刚刚回答过么,因为我和他是家人,”壁灯底端垂坠着的挂件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像无声翩跹飞过的蝴蝶落影,“关心他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周渚低着头,看着地面上两人重叠交错的影子,眉心微微一挑:“那如果有人要伤害他,你会……”
梁觉星没有等他说完,径直打断他:“我会保护秦楝,我会折断那个人的手指,”她意有所指地看过周渚垂在身侧虚握的拳头,“让他再也碰不了任何的刀,或者……笔。”
声音在空荡安静的走廊里飘荡、传递。
舞厅门内,站在门口的秦楝沉默地伫立在被自己的身体隔绝出的阴影中,睫毛在黑暗之中慢慢落下,半晌,在走廊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时,抬手关上狭窄门缝。
这世上有很多人类汲汲追求的与价值、感情有关的虚无缥缈的东西,都是客观世界并不存在而由人类自身塑造定义拼凑词语、由此创造出来的,人类将它赋予意义,以此让自己的短暂人生充盈起来,像一个薄薄一层的透明塑料袋,装满空气后,就会变得饱满,甚至能够腾空升起。
对于这些东西,教科书上会有很多介绍,所谓文艺作品中也常拿来描绘,你看的时候以为自己懂,好像也会触动,如果拿来做选择题,也能选对,但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就永远也不会真的明白它的感受,不会懂得那一瞬间心脏的跳动。
所谓家人间的亲情究竟是什么,秦楝理解,看的清楚、写的下来,可以分析、可以利用,但在这一刻,或者说……之前看到梁觉星和陆困溪一起在厨房里做饭的那一刻,他才忽然间懂得。
像一个自出生起就在雪山的人,世界永远是雪色,走出山谷,看到桃花的一瞬,突然明白,这就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