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的是我，还是她（他）？”
这句在人类历史上被无数次问出的，甚至早几百年前就沦为俗套对白的语句，如今成为了引起人们恐慌的魔咒。
身边的家人、朋友、爱人、最亲近的人，在你向他们表达爱意的时候，也许，对面你诉说的对象……并不是本人。
而是一个伪装的替代品。
“说到大脑检查，那时候可真把我吓坏了……”
侃侃而谈的声音犹如一个异常的音符，在平静的时光流水中跃入梅赫达的大脑，他不知道飘散到哪个时空的思绪回到了这间大厅里面。
他皱着眉将目光从大厅顶部绚丽的色彩中移开，那里镶嵌着从遥远星球运送来的彩色晶石吊灯。他还记得后勤部的部长说过，上一任的基地总指挥肯定没有在每时每刻都能看到极光的星球工作过，才不患有光污染恐惧症。
隔着桌面上的花瓶和菜品，他看到了长桌左侧正在交谈的人们。那个说话召回他意识的人是今天来中央基地做客的维塔中将。
中央基地，并不是指整个人类文明的最中心。它坐落在D4象限的北面，是周围十几个星系的指挥点。它距离最高议会所在的星球最近，且人类文明的舰队总指挥部也坐落于附近的坐标内。
而中央基地管辖范围内，可以乘坐穿梭机快速抵达的，除了目前梅赫达所在的指挥部之外，还有最高学府——“深海”科学院，以及最高法庭——联合委员会高等军事法庭。
可以说，在中央基地工作的，除了人类文明的佼佼者，也就是那些来自于宇宙各处的外星奇人异士了。梅赫达在其中自认为并不特殊。
“不能这么说，维塔。如果人们因此怀疑你的身份，那就太过分了。你在接受检查的时候，我们谁也不好受。”
比如正在说话的这位：温彻斯特上将。
她此时坐在主位上，微微偏过头注视着右手边的维塔中将。她是圆脸型，鬓边的几缕白发让她看起来显得有几分和蔼，完全看不出来她是位驻守边疆多年的实权将军。
深蓝色的制服一丝不苟，十分板正，可以看出从服装到军衔扣都是崭新的。今日是温彻斯特上将调任中央基地总指挥司令官的庆贺宴，出席人员包含基地的高级军官和研究员们、以及特地从其他星系赶来祝贺的各级军官。
梅赫达仅是少校军衔，他的位置距离谈话中心有些远，但因为是将军们在说话，所以餐桌附近显得很安静。
“你们知道吗？我回到家里，我老婆第一句话问我的是：你真的是你吗？我说是啊，我还记得你喜欢把土豆塞在冰箱的倒数第二层，清洗模式永远设定在三次以上。”
冰箱是几个世纪前就被淘汰的古董了。维塔中将的“笑话”逗乐了一些人，他们很捧场地笑了起来，但梅赫达却没有。
他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近年间，人类社会陷入了他们进入宇宙文明以来罕见的混乱和恐慌中，就连持续了多年的绵长而残酷的战争都不能相比。
一种拟态生物，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类社会中。
没人可以查清楚它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第一期案例被记录于17年前，但也许它们很早就在那儿潜伏着，只是没被人发觉。
因为它们无处不在。
这些拟态生物会变化成人类的模样，除非将它们彻底杀死，否则哪怕是最顶尖的科学手段也无法分辨它和原始人类样本之间的差别。
你能想象你的丈夫突然开始和你说起一些虚假的经历，并声称你们度过的几个根本不存在的节日吗？或者你吃饭时，母亲突然和你谈论你从来没有的姐妹、坚持你不是你，而是叫另外一个名字？
现如今，人们总是陷入对身边人已经被替换的怀疑中。他们小心翼翼地和人接触，无法轻易地交付信任。在这样猜疑的压力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在悄然崩析。
当然，这些拟态生物并不是没有弱点。它们虽然伪装成人，也拥有人的记忆，但它们常常会大脑紊乱，出现混淆、失忆等症状。
这时候，就是消灭这些冒牌货的好时机。
维塔中将在讲述三个月前他“死里逃生”的经历。他的巡航部队经过大犬座附近丢失了信号，碰巧当时他没携带几个部下，等到两天之后恢复通讯，他们全部都要接受大脑检查。
利用新型脑部扫描仪器，能够检测大脑的实时活动，以确保对面不是罹患失忆症的伪装者。
大脑扫描需要有上级监管，当时中将的监管人就是温彻斯特上将。
观察室里，通过大脑释放出来的信号，显示维塔中将非常健康，思维活跃而灵敏，一点儿也不像那些被替代的伪人。
伪人，是对那些被替代者们的蔑称，他们外表是人，却是个赝品。
有些人不喜欢这样攻击性强的形容，则会把它们叫做“拟人”，或是“另一个TA”。
梅赫达不认为这样严肃的、危急人类文明底线的事件能被当成笑话讲出来。但现在在如此喜庆的场合，人们都放松得有些过头了。
“也许我下次应该出一些曾经的物理题考考你，然后欣赏你大惊失色的脸。”上将调侃道。她斜倚着扶手，姿态放松。
在这样的气氛下，中将更是笑道：“说实在的，我偶尔会觉得，大家未免有些太大惊小怪了。每当我收到学校的成绩单时，我总会看着我不争气的儿子想：哪怕他是假的呢？我需要换个更聪明的儿子。”
“至少他现在真的和非人类一起生活了不是吗？”对面的另一位将军说道。
维塔中将的儿子没能考上D4象限的任何一所科学院，最后老父亲找了点关系，送他去外星人那里“留学”的事情，在联盟里可不是秘密。他也压根不害臊，常常自嘲。
“但上将您就不一样了。”一位善于溜须拍马的上校说道，“您的女儿短短两年内就在科学院那里声名鹊起，从D4象限到界外星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您教教我吧？怎么培养出来如此优秀的孩子？”
“别问我，我可培养不出来。”上将捂住嘴，笑得灿烂，眼神朝梅赫达这里投来，落在了他附近坐着的一个人身上。
他转过头，在他有意识的那个刹那，仅仅看到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闪过。接着他的视线仿佛是架被摄影师抬起来的镜头，画面飞快闪动，主持人被挤到了人群外面，高速旋转着，从列席的每一位军官身上掠过。
而悬浮摄像机仿佛心有不甘，迅速升到空中，然后再次钻入了人群，来到那人的面前。
然而梅赫达早已忘记了呼吸，眩晕的大脑带来强烈的鼓动声，跳跃的神经和残留的理智在身体里角力，丰沛的情感挣扎着试图冲破着禁锢已久的外壳。
她是什么人？
……
“我爱你！我爱你！”
“亲爱的，不要忘记我……你一定要记得……”
“你千万不能被发现！我会，我会用我的生命去守护它——”
……
若有若无的清香飘进了他的鼻翼，他不知道来自哪里，却感觉似曾相识。在餐桌底下，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军服裤子，防止自己出现明显的颤动。
她是……
“滴滴滴！”
“警告！心率过快！请确认个人健康！”
他身上的“健康宝”——实时状态检测仪——发出了警告，轻微的电流从体内穿过，酥麻感唤醒了他的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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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赫达猛地从失控的漩涡中回过神来，他的非常行为让个人终端和心中警报拉响。也许是连日来的忙碌让他理性的屏障破损，也许是实验样品中残留的辐射导致健康问题，他差点就迷失在了澎湃的情绪中。
“请确认！即将联系医疗翼！”
发出尖叫的健康宝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在众人的瞩目下，梅赫达哆嗦着手关掉了警报，露出略带疲惫的礼节性微笑：“我没事。”
“你确定？”他的上司皱眉说，“让我看看……心率、血压、脉搏，有些异常，但是，嗯，排除疾病。”
“个人健康无碍，申请解除联络。”健康宝说。
随着健康宝注入的能量加大，梅赫达越来越冷静，状态逐渐恢复正常。再次把视线望向奇雅，他没有再出现异常的举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看见忧愁在她的眸中翕动，迅速隐去。
“少校，你没事吧？”温彻斯特上将关切地问，对身边坐着的医疗翼负责人说道，“你快去给他看看。”
梅赫达慌忙拒绝：“呃，不用，我……”
“您是不知道梅赫达少校有多倔，长官。”首席医务官抱怨道，“基地和星舰上都是规定的八小时一轮班。他倒好，除了自己的值班时间，剩下的时候也都赖在岗位上，要么就是自己给自己找活干。我让去医疗翼体检他也不去，抓他就跟抓满地拆家的猫一样。”
“这可不行啊，你得强制他休息。这部门领导是干什么吃的？”
梅赫达满脸尴尬，他的上司赶紧站起来鞠躬：“抱歉，长官！我一定会注意我们部门员工的健康，有问题您处分我！”
超时工作如果上升到劳动力剥削，那是非常严重的，上司有可能因此坐牢。
还好基地里的众人都了解梅赫达的个性，替他的上司解释之后，上将也没再追究：“不过年轻人做事业，就得争分夺秒。我们家奇雅也是，几乎很少看她下过星舰。”
对于自己成为关注焦点，奇雅比梅赫达表现得要自然很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舒适区。”她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夹住酒杯，轻轻摇晃着，在浓烈的红色中，那双紫罗兰的双眸仿佛点缀着的行星，“梅赫达少校只是更喜欢自己的工作罢了。”
“比如我，我被从前线调回后方是有原因的。我在外交关系上碰壁的次数比你们想象的多得多，很难遇见个对我友好的外星人。”
“他们的大脑沟壑本来就与我们不一样，沟通起来有困难不稀奇。”
“对了，奇雅少校，你也会留在基地工作？”
“她会负责舰队的科技部，时不时外派出去逛逛。”母亲温彻斯特上将说道，“她大部分时间将在星舰上工作。”
“我听说奇雅是温和派的，很多人觉得你不适合坐指挥椅，但我不这么认为。”维塔中将拿餐巾擦了擦唇边的污渍。
“比如我那次去大犬座编号17星球的4号卫星访问，那颗星球的女性头上会有两个触角，用来释放电讯号，捕捉合适她们的男性。在……”
梅赫达注意到，奇雅的脸色变了。
她的笑容有一丝凝滞，眼睛微微睁大，但她很快放松了表情，附和道：“是啊，4号卫星，没错。”
“在谈判桌上，这可是个优势，尤其是对方派去的人员大部分是男性的时候，会变得相当不可靠。但要我说，这种全指望生物讯号来作弊的交涉可不足以展现己方魅力。”
维塔中将年约五十，是位外表英俊的金发男子，嗓音醇厚。然而此时，那声音却如一阵阴冷的风挂进了梅赫达的心里。
因为他和奇雅同时意识到了，中将前往谈判并失去联络的那片星系，根本就没有4号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