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元因的手机上刚刚收到了公司内测版的疗愈软件，摩诃将logo设计成海豚昂首跃出水面的模样。
开屏画面是一段伴随着海水涌动的海豚叫声，摩诃自得道：“海豚的声波对孤独症患儿有一定的疗愈作用，这已经是我们设计的第五稿了，你觉得这个画面是不是比麦田和星空更好一点？”
叶元因点头表示赞同，问：“我可以与它对话吗？”
“当然，”摩诃道：“你可以多跟它聊聊天，经过不断的训练，它会变得更好用。”
“什么都可以说吗？”
“当然。”
叶元因感到隐隐的忧心，疗愈本质上是非常私人化的一种心理活动。当人们把内心最脆弱的创伤告诉一个毫无共感能力的机器的时候，那意味着授予它们探触到人性和伦理底线的权利。
“摩诃，”叶元因望着他，再次确认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季荃，我也不喜欢她。不过她有句话，我还是想再问一下，小阮的事真的没问题吧？还有，你的财务状况真的很糟糕吗？”
张敞为她的质疑感到难堪的不适，他尴尬笑一声，反问道：“怎么？你想打退堂鼓？”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再多考虑一下。”
“没问题的，”摩诃放下心，打包票道，“你想的这些，沈总早就想到了。我们有专业的法律顾问团队，不会出现问题的。放心吧。”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里带着善意的提醒，或者说是警告，“如果这个项目出现问题，出现切肤之痛的不止是你，还有我，还有因为照顾我而做出决定的那个人，还有背后千千万万的使用者……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幸免。”
“小叶，”摩诃制止了她，他强忍着自己的不满，声音里已经有怒气，“假如项目失败，沈总只是损失了商业帝国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而已，你作为他未来的夫人或是情人，毫无损失。而我，这个项目的直接负责人，我会被所有人评判，鞭挞，甚至被解雇……我比你们承担的压力都要大。”
“这个项目已经变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它的失败其实也代表了我的失败，我跟它是息息相关的，你明白吗？所以我比谁都更重视它。假如你不能明白我付出的心血，也请你不要否定它，因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看到它成功面市。”
她很快向他道歉，“对不起。”
张敞无奈的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你——变得越来越会权衡利弊了。”
那不是一个好的形容词，像是变相在说，她学会了算计和评估，已经完全背离了自己的出身和初心。
“你想劝我什么呢？”
“我怎么有资格劝你？我只是羡慕——并且遗憾我不是个女人而已。”
“所以，你看不起我？你跟其他人一样，觉得我能有今天的际遇完全是因为我的幸运，或者是因为我天然的性别优势？”
摩诃望着她，率真的眼睛里有着止不住的冒犯，“是的，偶尔会那样想。毕竟我们拥有同样的出身，我的学历并不比你差，但我们得到的机会却天壤之别。你能否认这一点吗？”
“不能。”为了九陶村那一段共同为了一个目标而奋斗过的情分，叶元因对他很坦诚，她是第一次跟别人如此客观的剖析自己的内心。
“我以前跟你是一样的想法，假如别人用有色眼光看我，我第一反应也会急于去解释，去撇清他为我带来的种种便利，但后来我不再那么想了。因为我喜欢那个人是事实，当我意识到他也会因为我过于敏感的反应而受到伤害时，我就下定决心要改变了。”
“在他身边，我能做到不被大家的偏见改变的事情有哪些？在他身边，我又能用我的能力改变什么？这就是我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
叶元因直视他，道：“在我看来，过度的自尊有可能来自骨子里的自卑，而过度的自卑却并不是一种自尊的表现。我没有犯错，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偏偏这个人有能力改变一些人的命运而已。”
张敞沉默了，沉默代表着他也在思考她话里的意思。
“我对项目没有恶意。”
叶元因冷静道：“我只是想，在我们致力于想要用科技改变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不是也该带着人文关怀的角度来看看那些生病的人。”
“我失去过这世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而且是一连两次。就算是疗愈师也会因为承受不住内心的压力而生病，何况是那些没有系统学过心理学的孩子？人的心理没有想象中那么刚强。可我在慢慢变好，所以人的心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
“我们一旦推出这款软件，面对的是无数个个体和家庭的痛苦和信任，我们有没有资格去评判各式各样受伤的心灵？我们又有没有能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他们？总不能推出这个软件就是为了挣钱吧？”
张敞已经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只是，谁也没想到，当KZ科技第一次召开产品发布会的时候，就遇见了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棘手的情况。
记者们的长枪短炮对着整个发布团队进行轮番轰炸，因为小阮的死亡和家属的采访，KZ科技被冠上了“无良企业”“吃乡村留守儿童人血馒头”“沽名钓誉”的恶名，而叶元因也被贴满了标签，“杀人疗愈师”“KZ的致命选择”“用AI掩藏血债”等等……记者们嘴角上挂着爆款流量带来的得意笑容，说出来的话刀刀致命。
而随着报道的传播，民众们的情绪更是震惊和汹涌。
当天下午，网络上就出现了各种扒皮贴，从整个主创团队到背后资本，各路大V分析的头头是道，给本就风声鹤唳的现状搞得更加雪上加霜。
沈积安对这些煽风点火的营销手段有所耳闻，也提前就找好了舆论公关团队。在网络暴力来临的时候，默认黄金处理时间为2-5小时，KZ公关团队第一时间发声，针对谣言已经在组织相关人员举报删帖。
他又特别对马秘书交待，让给叶元因断网，别让她看见这些负面新闻。
但那也只是掩耳盗铃的做法罢了。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她的信息就被传得全网皆知。
“忘本的精致利己主义者”“大学时就被包养”“插足沈氏高层婚姻”，新一轮抹黑来的气势汹汹……
当一个人被民众定义成“犯了错”，好像她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统统都是错的。原生家庭有错，父母养育方式有错，她的一举一动是错的，就连在这个世上活着都是错上加错。
马秘书看着监测后台病毒一般疯涨的负面言论，不由担心望向沈积安，问：“老板，是不是团队估计的太乐观了？用不用启动第二个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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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他下的命令都很果决，“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鱼还没咬钩呢，再等一等。小叶那边，让他们把人给我盯好了，这几天可能会有些失去理智的人去家里找麻烦，不要让她受到伤害。”
“收到。”
沈积安的估计是对的，情况还远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除了记者，还有一些捕捉流量的自媒体博主也蜂拥而至，她租住的那个小区楼下被围的水泄不通。
叶元因想，幸好丫丫被他送出了国，否则两个人连门都出不去，大人还好忍，孩子怎么办。
沈积安断了家里的网，就连手机都给她没收了。好似早已预料到有人会在这个关口捣乱。不过想想也知道，沈玉衡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呢？
叶元因除了按时服药，其余时间都用来画画了，难得她比读书的时候更努力。
沈积安安排过来的安保人员会从地下停车场开车出入，其中唯一一个可以进入房间的是个女孩，身材健壮，性格沉默凌厉，看起来就很不好惹。
叶元因问：“外面什么情况了。”
“一切都好。”
“他怎么样？”
“很好。”
“公司那边呢？”
“不好意思，我不负责那块业务。”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两三天，女安保接到电话，说：“叶小姐，沈先生请您去地下停车场。”
她像是被从暗室里放出来的人，刚出电梯口，没走几步就被个带着口罩的女人泼了一身颜料，火红的，血一样刺目。
女安保当时就急眼了，这简直是对她整个工作生涯的侮辱。
几张小阮死时的照片被扬到叶元因身上，那都是一些警方公布的模糊的现场截图——虽然模糊，但仍然是没有任何遮掩的，光秃秃的，冰冷的，毫无生命讯息的照片。
“你这个凶手！你有没有良心？！贱人！”
叶元因第一看见那些照片，强烈的冲击性的画面撅住了她的神经。那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跟她的记忆有过无数个重叠的瞬间。
她觉得心悸。
安保的人手增加，突袭者被制服倒地，叶元因被女保镖保护着带离了现场，她上了黑色的保姆车。
抬眼看，坐在里面的人却是戴着墨镜，将自己包裹的很严实的楚今夕。
“怎么是你？”
“哎呀，小叶，快擦一擦。”
楚今夕让司机快点开车。
叶元因拿毛巾擦了一下眼睛，脸上留下的红色并不好清洗。
“谢天谢地，”楚今夕抚着她的脸，后怕的说：“太大意了！幸好不是什么硫酸草酸的——你要是受了伤，沈积安会杀了我。”
听她的话语，来接她并不是沈积安的意思。
“四婶……”叶元因质疑的看着她，说：“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这么称呼您？你要带我去哪呢？”
楚今夕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不要担心，是自己人。”
下一秒，沈积安的电话便打了进来。
楚今夕知道他大概要说什么又会怪罪什么，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果断挂掉电话，并催促着司机说：“时间紧急，师傅，麻烦快一点。”
叶元因心里忐忑，面上却极力装作镇静：“你到底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