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记忆涌入脑海时,万古青出奇地没有太多情绪。
他抓着胸口,额头冷汗涔涔,在他曾产生过的不同情绪中翻腾。
被抛弃的绝望,亦师亦姐的人的死亡,无论如何委曲求全都无法被视为一个普通的“人”,永远只能与牲畜为伍的痛苦与自暴自弃……
然后,为了一线生机,不顾双手沾满的污秽与血腥,拼尽全力,不顾一切向上爬。
他来到了城市权力的顶端,发誓再也没有人可以肆意欺辱他。他在蒲宁市里专横跋扈,每个人都要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不敢轻易惹祸这么一位精神欠佳的“疯子”。
回忆的最后,他在办公室里的软椅上睡了过去,梦到了尚未被李朗买走的幼年时期。
大梦一场,难免精神恍惚。
万古青靠在床头,被室内的一片漆黑笼罩。他抿着唇,狂乱无序的心跳好半晌才平复。
在回答“自己究竟是谁”这个终极问题之前,一个名字更早地跳入脑海。
他终于回神,连忙寻找手机,打开一看,凌晨五点钟。
原来方才漫长如人生的梦,也不过是七个小时的酣眠。
他还在这个世界里。前世与今生的区别,只有一个简易。
他迫切地想要确认简易的存在。
解锁手机,点开软件,找到一直置顶的联系人,输入信息。
编辑了几个字后,万古青忽然想起简易已经把他拉黑了,转而采用更原始的方式,在“收件人”一栏输入一串自己早已烂熟于心的数字。
【万古青:姐姐,我知道错了,我想向你道歉。】
【万古青:我明白你很生气,你当然可以不接受我的道歉。我想要见见你,可以吗?】
【万古青:我做噩梦了,真的只是想见见你。】
【万古青:如果你不想看见我的话,我可以躲起来,只要远远地看你一眼就好。可以吗?】
一口气发完这么多条消息,万古青的情绪也冷静了不少。他重又躺倒在床上,猜测着简易是否会理会他。
之前的种种迹象表明,简易很难再回心转意了。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宁愿一个人咽下行为的苦果,也绝不会后悔。
如果她不理会,那他难道就要这样永远与她断绝联系吗?
不可能的。
他也是一个很倔强的,不肯服输的人啊。
作出决定后,万古青利索地起身。
五个小时后,万古青到达了蒲宁市的火车站,回到了熟悉的满昌区,那个他居住了十年之久的家。
简易工作的地方,蒲宁市之外的家,还有经常去玩乐的场所,他都不太清楚,能找来的地方只有这里。
坐电梯,按楼层。
万古青事先预想过很多情况。
简易可能在他离开之后把门锁换了,可能不愿意继续住下去搬了地方,把房子租给了其他人……
无论是哪一个,他都能接受。
万古青站立在门前,小巧的钥匙在手心被捂得温热。他按下心底的不安,将钥匙对准锁孔。
转动。
出乎意料的,锁开了。
万古青咬紧下唇,从未设想过的画面打击得他摇摇欲坠。分明是件好事,他却感知不到任何喜悦。
很快,心底的预感应验了。
原本温暖的家,变得冷硬无情。
细细看去,这才发现原因——简易把她的所有物品都带走了。
从门口的拖鞋,到衣柜里的裙子包包,无一例外搬了个干净。
简易要求他搬走,他不肯。她便自己搬走了。
万古青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他趔趔趄趄地进屋,到处寻找,奢求她会好心留下一两件足够当做纪念品的物什。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对了,照片呢?
过去,简易和他拍了不少家庭照,每一类都是他留一份简易留一份,应当不可能被拿走。
万古青来到自己的房间,取出自己珍惜的照片盒。
每一张合照,他都会用心保存起来。
他哆嗦着打开密码锁,半是期待半是恐慌地掀起盒盖。
一张背景是游乐园的彩色相片,慢慢自黑暗中显露真容。
万古青怔住了。
照片没有消失,但,照片上的人消失了。
印象中拍照时温柔地俯身在他身旁的姐姐,消失在了照片中,但八岁的他还是笑着的。
无法理解的荒谬现象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眼前,冲击着他的世界观。
一个在故事里反复经历悲惨人生的主角。
一个来自故事之外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篡改者。
篡改者拦在主角通往悲惨结局的必经之路上,带着他改写了未来,却又因世界力量的制约,消失在了这里。
就算她在这个世界里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和哥哥,自己热爱的事业,自己的人生,她也终究不属于这里。
世界的规则是蛮横不讲理的,外来者必须剔除。
她不属于这里。
/
青湖边上,万古青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失神地环顾四周,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前世的这个年岁,他还是上流社会见不得光的玩物,距离逃出掌控,还有好多年的时间。
那个时候,他跟随李逸晨上下学,望着学校里三俩结伴有说有笑的身影走到校门口挥手道别,迎向各自的家人,总是十分羡慕。
他想着,如果自己和他们一样,拥有普通的出身、普通的家庭就好了。
没必要多富裕。他只想体验到真正的父爱与母爱。
但在前世,这样的想象都是奢侈的。很快,他连想象美好、为自己画饼充饥都做不到了,每日得过且过,用复仇的欲/.望支撑着自己走下去。
他靠在栏杆边,张开手掌,失神地想——
既然简易消失了,那因她所做的一切而拥有平安顺遂人生的他,为什么还存在于此?
这个世界的运行存在bug,但基本的“合理”还是能做到的。没了因,自然不可能导向如今的“果”。
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万古青反问自己。
这么多年来,简易为了救赎他而付出的努力,难道真的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难道注定只配拥有那么悲惨的结局,连一点幸福都不能拥有?
从湖面上吹拂而来的风湿润又舒适,几乎要在万古青的眼睫毛上凝固出水珠来。黄昏来临,太阳打开了暖橙色的灯光,为飘逸的云披上一层又一层颜色深浅不一的外套。
湖边的路人不多。散步的老人,结伴的甜蜜爱侣,嬉笑打闹着的一同放学的学生……一个又一个人越过他,迈向未知的明天。
只有他在为明天要去何方而苦恼。
“小弟弟,迷路了吗?”
火苗窜起的声音响起。之后,是顺着风飘来的烟味。
万古青愣了愣,转身看去,低声喃喃:“明媚姐……”
明媚手指间夹着一根烟,朝他颔首微笑,身上穿着她最终爱的旗袍。唇彩染在了烟嘴上,淡了些许,她却毫不在意。
没有记忆时,他便对明媚很有好感。恢复记忆后再见到她,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油然而生。
前世,他曾被李朗送进小巷里学过几天规矩。明媚见他年龄小,对他格外关照,教了许多东西。
她向来不信命运这么邪门的东西。她告诉万古青:“小孩,机会是靠自己抢来的。如果不想死的话,就努力挣扎吧。”
明媚是万古青前世遇到的第一个愿意对他表达善意的人。但之后,他再次去找她时,得知她被一个有虐待倾向的变态失手弄死了。
明媚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没有习过武的女子。即便有些许防身能力,只凭小巷里的小小一隅,自然不足以抗拒整个世界扑面而来的恶意。
所有对他袒露善意的人,最终都会凄惨地死去。这仿佛是被刻入程序的底层运行逻辑。
但今生,明媚好好地活了下来。
此刻,逃过死劫的女人巧笑嫣然,朝他招手:“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街上闲逛?不回家吗?”
“我……”万古青低下头,“我不知道要去哪儿。”
明媚突然说道:“那今晚去姐姐我家里住如何?”
一幅不可描述的画面跳进脑海,万古青惊得后退了两步,连连拒绝:“不不不不必了……”
这副滑稽的模样惹得明媚笑出声。
“这么害怕干嘛?我们又不会吃了你。小龙他在接我的路上了。”
不会吃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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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与夫妻同住一个屋檐下属实尴尬。
“真的不用了……”
“怎么突然这么见外?”明媚还想再劝几句,摩托车的轰鸣声自远处扬长而,打断了她的思绪。
女人侧过身子朝摩托车望去,向来冷艳的丹凤眼里盛满了似水柔情,无意识地打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轻声道:“你看,他来了。”
万古青没见过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一时间失了神。
“明媚姐!”
邹应龙一个翻身自摩托车上跳下,摘下头盔,凑过去揽明媚的腰。关切地询问道:“抱歉有事情耽搁了,是不是等了很久?着凉没有?”
“小风而已,我的身体还没有那么差。看看我遇到谁了?”
此言一出,邹应龙这才注意到被自己本能忽视的万古青。
他上下大量了一番,神色古怪地问:“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只瘦猴啊?”
万古青:“……”
他一直都有在锻炼!腹肌还是有的!只是天生肩比较窄,看着没有邹应龙壮实罢了!
明媚被逗乐了,掩唇轻笑:“小龙,你看看你,把小弟弟说得不高兴了。”
万古青嘴硬道:“没有不高兴。”
反正……姐姐拒绝他,又不是这个原因。
“呵呵~”明媚更乐了,“你就跟我们走吧。你没有地方住了,对么?你姐姐上午还跟我们说,你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家也不回。她正在忙市长换届的事情呢。”
姐姐?
万古青仰脸,急急地问道:“明媚姐……姐,你还和我的姐姐有联系吗?”
“对啊。不过这几个月不经常见面了。”
不对,这不对。
万古青摇了摇头,暗示自己不要抱有多余的期望,破罐子破摔地问:“我的姐姐是……”
“嗯?稀奇啊,你这个姐控竟然会忘记姐姐的名字?”明媚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你的姐姐姓赵,叫赵梓萱。该不会叫了太久的姐姐,连真名都忘了吧?”
“……”万古青冷笑一声。
对啊,这个世界怎么可能允许她继续存在?
“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还是不麻烦了。”
不允许不合理的结果存在……那么,只要想方设法让结果合理就好了。
看来,赵梓萱顶替了这个世界里,原本属于简易的位置啊。
也对。一个原本应该在蒲宁市死去的人,得到了简易的帮助得以逃过一劫离开蒲宁市。但“剧情”的大手不会允许她逃离太久。
可她不是简易。
万古青也绝对不会叫她姐姐。
万古青搬回了原本的家。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确定世界的法则用了哪些人来弥补简易离去留下的空缺。
首先,原本早早退场,离开蒲宁市选择了一份稳定工作继续生活的赵梓萱,被安排了“满昌区前区长”和“蒲宁市现市长”的身份,原因可能是……她原本的家离简易最近。
就是这么离谱。世界法则最擅长做四舍五入了。
与地下组织进行斡旋的,变成了悦府集团的执行总裁仰楚。
两个冤大头被安排成为了情侣,互相搭档,与徐泽凯一同,成为了解决蒲宁市隐患的大功臣。
找到这里,万古青忽然找到了规律。
这事本质上和他有相似之处。简易帮助他规避成长路上可能遇到的一切危险,但原本的苦难总要有人来承担,便从一个人的痛苦,分散成了许多人的痛苦。
此事同理。原本属于简易一个人的功勋,落到了许多人头上。
真是,不讲理啊。
万古青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作为目前在世界里唯一记得简易的人,他是简易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作为替代者之一的赵梓萱,她根本没有任何治理的才能。上任不过短短两年,就把蒲宁市搞得乌烟瘴气。
……他不能,再让这群鸠占鹊巢的混蛋毁了简易十年来的心血。
一直都看不清自己目的的万古青,最终选择了和前世一样的道路——从政。成为蒲宁市的市长。
这便是世界法则的计谋。
无论你如何挣扎,都无法逃离既定的结局。
万古青必须成为蒲宁市的市长。这是命中注定,天道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