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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第37章 蒹葭萋萋

作者:竹下筝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几点火星在麦秸上迅速燃成一串,赤橙色的光芒将半个囚室的昏暗驱散。


    音娘抽搐着躺在素萋腿上,惨白干燥的嘴唇被溢出的鲜血重新染得红润。


    “你替我同他说,这么多年,终究是音娘错了。”


    “音娘悔了。”


    音娘虚弱的声音几不可闻,似乎早已被烈焰的喧嚣盖过。


    她一急,乍然呕出几口血来,素萋吓得魂不附体,紧紧握住音娘的手,抽泣道:“师父,您慢点儿说。”


    “当初我不该那么倔。”


    “这世上,哪儿有女子肯做妓的。”


    音娘惨笑回忆道:“当年他若愿留我在齐宫,哪怕在他身边做个婢也好。”


    “只是我一向心高气傲,低头的话从来也说不出口。”


    “公子他不允,我便死也不肯开口求他。”


    周围的火势愈演愈烈,腾起的火光把音娘憔悴的脸照得透亮,泪水在她的面颊上蜿蜒,越过沟沟坎坎,通通流进了她僵硬的嘴里。


    “我好悔,小娃娃……”


    “我多羡慕你,可以跟在公子身边。”


    “哪怕是为他赴汤蹈火,为他去死都好。”


    音娘的说话声越来越低,生命如同即将凋零的花瓣一样腐败在枝头。


    素萋心如刀绞,很想说些什么同师父告别也好,但张嘴却只能发出低沉的悲鸣,犹如失去母兽的小兽。


    她拼命地俯下身,把耳朵贴近音娘的唇边,可身边秸秆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实在太大,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音娘含在嘴里的字,也被熊熊烈火吞噬得断断续续。


    “小娃娃,不要难过……”


    “师父是情愿的。”


    “为了公子……”


    “我……死而无憾。”


    音娘滚满泪珠的脸朝向囚室外那一方沉寂的深空,好像在同记忆中的那个人做最后的诀别。


    “公子,来生一定要留我好吗?”


    “公子……”


    “来生,再叫我一声音儿……”


    她望向苍穹的双眼缓缓合上,唇角的血迹微微干涸,再也不抽搐了。


    周遭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仿佛聋了一般。


    大火已然将周围的一切尽数吞没,炽热的温度不断地烘烤着潮湿与阴暗。


    素萋抱着音娘再也发不出声音的躯体,用力抓住音娘逐渐失去余温的手掌。


    那双手曾无数次打过她,打得她皮开肉绽,浑身是伤。


    而此时,她却多么希望这都是幻觉,只要睁开眼,那双手就能再给她一个巴掌。


    素萋知道,音娘是这世上真正为她好的人。


    音娘训她,为得是不想她步了自己的后尘。


    音娘打她,为得是不让她活成曾经的自己。


    但她终究还是辜负了师父的一番苦心,走上了一条同师父一模一样的不归路。


    忠于公子,这就是下场。


    抱恨终天,葬身火海。


    音娘死了,这世上再没人会为她好。


    火焰窜出的浓烟没过囚室的门缝,一阵阵往长廊上方涌去。


    守在门外的小卒发现了不对劲,打湿衣袖捂着口鼻钻了进来,拽住素萋的肩膀就往外拖。


    “快走啊,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素萋怔愣着一动不动,浑身僵直得就像被钉住了似的。


    她死寂的眼神,始终落在音娘失去生机的脸上,她就这么一直看着,顾不得火烧得有多旺,脸上被掌掴后的伤有多痛。


    小卒甩开嗓门大吼:“你要是死在这,公子沐白会杀了我的。”


    他拼尽全力把素萋往后拉,一连大叫几声后,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再说不出话来。


    眼见没了办法,他只得转身摸来一条长棍,照着素萋的后脑砸了出去。


    在火舌就要烧到脚边之前,小卒咬牙把人拖了出来。


    眨眼间,烈火飞向空中,硕大的光影将一方囚室彻底笼罩,惨寂的阴暗被升腾的烈焰埋葬。


    烟雾渐满了出来,像永恒不尽的泉水,四处弥漫。


    在一片沉闷的烟雾中,囚室朦胧的阴影轰然倒塌。


    素萋在榻上昏了整整三日,三日水米不进,手臂上的箭伤又复发了。


    公子沐白叫来了好几个医师,一头进一头出,忙得不可开交。


    这三日里,她一个字都没发出来过,又聋又哑,恍如从前的无疾。


    一想到无疾,她的心就隐隐作痛。


    他是音娘抚养大的,若他知道音娘不在了,是不是也会难过得昏死过去。


    音娘来时还说,回去莒父时要去看看他,如今,却再也实现不了了。


    她窝在塌里,瞪着干枯发酸的眼窝,直到一阵轻浅的脚步声打乱她的思绪。


    公子沐白立在帘幔外,许久才叹出一口气。


    “人死债消,君上不会再追究囚犯的死因。”


    说完这句,他似是有些不放心,又补了一句道:“她的遗骨我也命人带去莒父好生安葬了,你可以安心。”


    如何能安心?


    那般滔天的大火,焚烧过后怕是什么都不剩下了,全都化成了灰,还哪儿来的什么遗骨。


    她不忍拂了公子沐白的好意,只道:“多谢。”


    公子沐白点点头,杵在幔后来回踱了几步,问道:“过几日支武升任卿大夫会办宴礼,就在他新乔迁的宅邸里。他邀了我,也下过了名帖,你要不要同我一块儿去转转,也当散散心。”


    有人升官乔迁,为之大喜。


    有人身化尘埃,抱憾九泉。


    这世间的悲欢,也许从来就不得相通。


    只是支武的宴礼,想必公子也会去。


    他定是邀了公子的,只要邀了公子,那她也要去。


    她要去替音娘带话,替音娘好好问问公子,事到如今,公子是不是也有过一丝悔意。


    她强撑身子,冲幔外站着的身影道:“好,我随你一同去。”


    又过了三日,她勉强能下榻,在彤果的搀扶下上了车辇,不紧不慢地往支武的新宅邸去。


    此次,她并非以妓子的身份,而是公子沐白的随从,因而并不像以往那样抛头露面,带起了白纱织成的覆面。


    马蹄扬扬,很快就到了支武的宅邸。


    门前宽阔,到处吊着喜气洋洋的绸布花,就连门高处悬挂着的金字牌匾,也是由鲁君亲自提的。


    这鲁国的天下,得偿所愿,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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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一个人的了。


    素萋与彤果走在一处,埋头跟在公子沐白身后。彤果老实,走到哪儿也不瞎张望,只她一会儿一个顿足,一会儿一个回首,始终在交错的人群中寻着什么。


    席间,支武命人招来红香馆的一队妓子,年轻貌美的姑娘们又唱又跳,举头投足风情万种,场面欢声雷动。


    眼前越热闹,素萋就越觉得讽刺。


    这陌生的热闹只令她感到不适,她面无表情,显得与周边格格不入。


    公子沐白看出了她的不自在,转过头低声问:“怎么了?是不是闷得慌,要不出去透口气?”


    素萋环顾席面一圈,并未发现公子的身影,于是点头应下。


    “宴席不散,我这一时半会也走不开,要不让彤果陪你去?”


    她道:“不必了,我不走远,让他留在这伺候你吧。”


    公子沐白应道:“那好,你多加小心,要是身子不舒服,我便派人将你早些送回去。”


    “嗯。”


    她起身走出宴堂,沿着九曲八弯的檐廊一路走到一处僻静的小花园。


    仲夏蝉鸣兴盛,池边柳条抽出新芽,一眼看去满树嫩绿,风波微动过后,层层枝条在空中摇晃,枝繁叶茂。


    素萋围着岸边转了转,寻了处庇荫处坐下,素纱衣摆落在地上,像水面上浮动的微光。


    午后,阳光慵懒,虫鸟喧嚣。


    忽地,她闻见一阵怡人芬芳,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柳树边立着一道暮紫色的身影。


    那淡淡的紫色极其华美,犹如丁香花开,诉说着无骨柔情。


    青绿色的柳条拂在他身后,这一幕,美得不可方物。


    紫色是极衬他的,衬得他像个心志高洁的正人君子,而非冷血无情的衣冠禽兽。


    他也看见了她,却没有走过来。


    只是远远地看着,也不说话。


    素萋拾裙起身,几步走到他面前,还未开口,她便再忍不住,挥手给了他一耳光。


    公子习武,向来反应迅敏。


    他本可以躲,可他没有,就这么硬生生地挨了下来。


    眼底的刺痛一闪而过,他很快恢复平静,冷笑着开了口。


    “打我?你不要命了?”


    素萋紧绷着脸,咬牙切齿地骂道:“是你害死了师父!”


    “支武给我的钗子有毒,是不是你告诉她的?”


    公子轻笑:“明知故问,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天真。”


    “你!”


    素萋气结于心,抬手就想再扇一道。


    这回公子可没有让她得逞,一举抓住她扬起的手腕,顺势往背后一拧,将她反身过来,牢牢控在自己怀里。


    他侧到她耳边,低声说:“死得其所,对音娘来说未尝不是见好事。”


    “你怎知,她不是心甘情愿的?”


    “我这是在帮她,了却她多年来的念想。”


    “你不是人!不是人!”


    她撕心裂肺地叫骂:“都怪你害死师父!”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公子豁然一笑,明亮的桃花眼中溢出澄澈的光。


    他善意地提醒道:“别忘了,她可是替你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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